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独立江雪 作者:妙颂九方 文案: 君子当如竹,执节、中直,修道、立德,不为困厄而改节。然,君子亦当为兵。兵者,利刃也,揉炼锻打,淬火磨砺;利兵不刃,大巧如拙,却能一击封喉;攻而披荆斩棘,守而不堕其锋。 主角:顾寒江、薛中泽(李竞)配角:英飏、祁思源、蒋敬璋 关键字:高干、军情、腹黑&女王、强强。 ==================   【——上部——】  ☆、1——“冤家”父子   掌中宝调频收音机开始播放下半段《空中笑林》时,胡同、街道上已车来车往的,流动形成了上班早高峰。薛骁璔提着饭盒盛的的豆腐脑、和一兜刚出屉肉丸包子、芝麻烧饼,基本准点儿回到自家院中。   薛家爷三个住的是中规中矩的一进四合院户型,市政府修缮还原老城区面貌,这个宅门也就此受益得到整修。门口处门墩瓦当砖影壁,门内是天棚鱼缸鸟笼子,靠南墙的砖拢花圃里,种着几株梅树。青石碾子搭成的花架子上,排了一排吊兰,绿油油的长得很旺盛。   这个时间侄子薛昌华已经骑车去团里了,儿子薛中泽昨晚回来的晚,应该还睡着。   昌华是薛骁璔大哥的儿子,和中泽是一爷之孙。继承了薛骁璔的衣钵,学了长靠武生。目前是京剧团武生班子的挑梁。许是自幼练功的缘故,相形之下,中泽更显得玉树临风清秀挺拔。这倒令薛骁璔对于儿子学成旁门,不仅看得开,而且觉得意外欣慰中附加欣喜。   薛中泽复原之后没有服从三次分配,更没有在回到生母继父那边儿家里,而是毅然决然留在了薛骁璔跟前。这比得到什么样的宝贝,都让薛骁璔欢喜知足。   把烧饼撂在藤编篮子里,打开饭盒晾着豆腐脑,肉包子的鲜香,芝麻烧饼的焦香,混在一起飘荡开来。薛骁璔朝着西屋里叫着儿子的小名:“笑笑,起来吃早点了。你昨儿不是说想吃芝麻烧饼加牛肉吗,爸给你买来了。快起来。”说话间在脸盆里拧了一把毛巾擦着脸面前后脖子。等了了半天没有回应,薛骁璔沉着声音却嘴角含着笑:“多大个子的人了,还睡懒觉,这孩子!”   搭好了毛巾迈步走到儿子住的西屋,伸手推开门,却见室内空空。被窝没叠,伸手摸却是冷的。看来又是一大早就出去了。   薛中泽去年和人在电子市场搞了个小摊位,卖摄像器、监视器等监控器材的。听他念叨过,近日在哪儿搞个展览会。估计是忙着跑这事儿呢。   老爷子不懂这类事情,他只要是天天都能看见他的大儿子,就是最幸福的事。若是过个一两年,儿子找个好姑娘结了婚,无论男女的给他添个孙子,薛骁璔就觉得,这辈子算是先苦后甜终归圆满了。   老爷子很自然给儿子叠好了床,将房间窗户推开,又把儿子和侄子的被子搭在院子里练功架子上晒着。拾捣完了才给自己泡上杯花茶,放在天棚下的藤桌上。摘下一巴掌宽的束腰大带扎在腰间,攒住了气,拎起两只花枪杆,在院子里耍起了枪花。   在头两年时,他时常参加团里送戏下乡的活动,主要跑的是京畿周边一线。原因很简单,那时薛中泽在当兵,经常跟着队伍在周遭区域上跑。于是薛骁璔就跟着儿子的行踪走动,借机会与儿子见上一面。   自从侄子进到京剧团之后,薛骁璔就逐渐淡出。如今他身体大不如从前,就依从子侄的建议,基本半退在家,带徒弟、看身法,偶尔的跟着把关走一两场戏。就想熬到60岁办退休。   剧团同事以及周遭街坊邻居都知道,老爷子是“戏骨”。前妻趁他在劳改农场审查时,不仅跟他离婚还把不满一岁的儿子偷走了。打倒四人帮后老爷子独自回到了这个地方,来往的除梨园行内的同事朋友,就再没其他圈子里的人物。   薛骁璔戏外唯一的爱好就是种梅树。每到三九寒冬梅树上绽出花蕾,总能听到院子里响起底气浑厚的清唱,陆游的《咏梅》: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关于那段婚姻曾经以为就此尘封,谁都没想到还有起死回生的一天。   薛骁璔事后也迷惑过,但没对任何人透露。最后一次逗儿子时,他把儿子的小手按在自己脸上,让孩子摸。儿子笑笑就扭着小骚屁股儿,趴在爸爸前胸上,满头满脸的摸着爸爸的眉眼鼻口,甚至是皮肉下的骨骼;最后还尿了他爸爸一身···   然而多年后儿子找回来时,第一件事就是闭上眼睛,用双手摸着爸爸的头脸,探摸的同时眼泪不断从眼睛中涌出,直到最后泪眼婆娑的叫一声:“爸爸···”就一头扑在他肩上放声大哭。并断断续续问:“爸,我要回来···您还认我吗?”   过往的心酸不能提,一提起来就是满眼泪。薛骁璔已经错过儿子太多的成长阶段,惟愿在今后的岁月里,好好的守着他的笑笑,守着这份得之不易的苦尽甘来。   “爸,我回来了。哟,您怎么了?”随着惊诧的追问,薛中泽快步来到父亲跟前查看父亲落泪的缘由。   薛骁璔抹着眼角的泪回复笑容答道:“我好着呢。拉山膀、耍了会抢,枪缨子扫眼角儿上了。没事儿。”说着放下花枪推着儿子进屋。“你还没吃早点吧,还给你留着豆腐脑儿、烧饼呢。你这一大早儿的哪儿去了?”   “我哥替他一好哥们来跟我约,说让我去帮他看下新买的房子气相。约了好多次,推不开了。今天不到5点就来车过来接我去。”——“笑笑,往后少接这种事儿。今晚上昌华回来我也得跟他说。”薛骁璔沉着脸看定儿子,异乎往常的严厉训斥。“一人一家乃至一党一国,兴旺福祸的运势是定了的,半点投机取巧也是不可能的。再者,爸爸不愿意你做这种帮他人取巧的事由儿,这是要引罪孽上身的。昌华这孩子,还是做哥哥的,为人处世还这么不着调···笑笑你听爸跟你说,长阴阳眼不是什么福气的事,更不能由着性儿逮着哪儿都用,那是损阳寿的。你要是有个山高水低的,你还让我怎么活?”   “爸,您别生气,往后再有这种事儿,我一概推了就是。”薛中泽一下子蹦到了父亲身旁,搂着老爷子赔笑哄着。说话间双手已经抚上父亲的肩背,不露声色的打岔道:“爸,我摸着您这后肩,可是凉的厉害,近两天又闹后肩疼了,您怎不说呢?是这片儿吧···”一边说着一边手掌上加力在父亲后背上,缓缓抚揉着。   “爸,昨天我那一块干活的哥们蔺郸,把他妹妹领来说是看摊帮忙,私下跟我说是想介绍我俩认识。您这两天要是愿意活动,我领您去看看?”——“这么早就让我去看,别吓着人家女孩子。你先交些日子看看感觉,真觉得好了,爸再去看也不迟。反正爸爸不像其他家长似的,急着催你找对象结婚。”   “我早就跟周围人说了:我找媳妇的首要条件,就是不能抛下老人单过;女方长得模样都次要,孝顺善良是必须的。”——儿子这几句话连逗贫带打岔的,已经把薛骁璔哄得转悲为喜。“先交着吧。夫妻、父子的缘分都是靠慢慢攒的。我像你这么大时,就知道练功场戏。终于知道怎么当爹时,怀里的孩子是团里被叫做公共儿子的小璋璋。那时只要闲下来就想,只要是能让我找回儿子,让我拿二十年阳寿换,我都乐意。”   吃了午饭后不久,薛中泽又接到合作伙伴的电话,穿上外套出去了。   薛昌华晚上回来时,被他二叔叫到正屋里,指令坐在下首位子上听训。这一回不为说戏看功夫,而是为了薛中泽的事情。薛昌华毕恭毕敬的向他二叔保证,今后绝不再向人前随便显摆,他家堂弟先天而生的另样功能。   那天晚上,薛骁璔仍旧是习惯性的给儿子等门。直到十点半了薛中泽才回来。放下外套后,薛中泽特意到父亲房中坐上片刻闲聊几句。   薛中泽告诉父亲,中午他们才聊到过的人,他下午就见到了。“就是您经常提起的公共儿子-小璋璋。今天下午我刚好见到他跟着他们单位领导逛展会。一聊才知道,他后来没考戏校。按部就班直接升学,高中毕业之后考了一家三流学院,现在正在一家新开的酒店上班呢。”   薛骁璔闻言懊恼的一闭眼,摇头道:“可惜可惜,太可惜了。那孩子不唱戏真是太可惜了。那年戏校招生里没瞧见他,我就猜着,不定是卡在那个‘是非头’手里了。”   薛中泽静等着父亲发完感慨,才笑着拍拍父亲的手笑道:“爸,您看您又感叹梨园凋零了。据我看那个孩子没进梨园,未见得就不是好事。别的不说,就您单位现在的局面和那几个主管的头头儿,实在难以恭维。那个璋璋要真的进了京剧团,凭他身上那股气势,京剧团更得乱套。”   “这话怎么说?”——“那个孩子跟我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嗯~~这么解释吧,就是对于某种有利或不利的感知度非常强烈。而他的好像比我更强,我是凭着发生过的迹象推测未知,而他···我一时还说不好。这孩子很不一般。还有哎,您可能想不到,璋璋现在长成大小伙子了,模样真漂亮,尤其那对眼睛,特好看!”   父子俩谈论的男孩大名叫蒋敬璋,是薛骁璔单位同事后勤吴筱梅的儿子,孩子姥姥是团里唱老旦的。小璋璋被团里的叔叔大大们称作是公共儿子,有一对吊梢眼睛,皮肤很白,绒绒软软的像个尖嘴儿小狐狸。   薛中泽在去京剧团找到生父后,就认识了蒋敬璋,并就此成了好朋友。小璋璋很乖巧,管薛中泽叫——笑笑哥。小哥俩的感情更多是起自于物伤其类。   薛骁璔常把璋璋搁在颈项上骑着,让他陪薛大大压腿背唱词。薛中泽就坐在高桌上,吃着亲爸特意给他准备的稻香村点心,看演员们走场排练。   有一次薛中泽眼瞧着,父亲把一条腿笔直的搭在练功架横梁上,又把璋璋打横捞起来横担在腿上,用手在两边轻推着,就那么来回晃荡着。晃着晃着就听咯吱一声,男孩遂即哇一声哭出来。   薛中泽吓一跳忙凑过去看,薛骁璔也随即收了架势,把孩子横抱着坐到木凳上,和声安慰着:“成了成了,把骨头轧开了,往后学功夫就都顺利了。”——薛中泽把自己手里的萨其马放在孩子手里,也帮着父亲哄:“不哭了,眼泪掉在吃食上,把糖化了就不好吃了。”父子俩的配合很奏效,那宝贝儿吃着萨琪玛,就眼泪巴叉的开口笑了。   事后薛骁璔对儿子解释说,学戏开蒙的孩子都要过压腰这一道坎。那孩子天生是个戏坯子,记性、模样、身形根骨都好,嗓音很干净,最难得是有着极好的灵性。祖师爷赏饭,不唱戏就可惜了。薛骁璔说儿子不在眼前时,他总是不经意间把小璋璋当成是笑笑。相比之下,薛中泽好歹还是有父亲,并且随时都能见着自个儿亲爹的;而小璋璋的生父却是真的没有了。   父子们又说了几句闲话,薛中泽就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于下午那场展会的经历,他只对父亲学了一半儿内容。   下午的展会上,与薛中泽不期而遇的不仅是蒋敬璋一个人,同时还有三位,都是当年在继父所住的某部大院里的故交。   叶家两位公子成林、成栋,就不必说了,当今太子党中也算是拔头份的。祁家公子思源,依旧是人中龙凤傲岸狷狂的气度。陆家公子正纲,还是那副笑面虎的姿态,眼下正在某机关部委任职。   昔日里满处跑的小璋璋,如今已是二十岁的大小伙子,相貌俊美,身形秀致;一对吊梢眼越发明亮灵动,顾盼生辉。薛中泽见了不自觉心生欢快,忍不住提着他一对软软的耳朵,说他越长越像个小狐狸。随即留意到带蒋敬璋来逛展会的祁姓领导,一张脸像门帘子似的就撂了下来。   最后一位更是熟的不能再熟了。李树杰,同母异父的弟弟,比薛中泽小两岁,目前正跟着叶家公子做进出口的生意,很给他亲爹争脸。他的亲爹叫李长材,也就是薛中泽的继父,逢人便吹把亲儿子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   在李长材眼中,继子是条喂不熟的白眼狼,忘恩负义丧尽天良,比那个吃里扒外已进外姓的闺女更可恨。只要有人在他跟前提起继子,李长材就能恨得要犯抽风。兄弟二人的母亲梅珊病故后,薛中泽就彻底断绝了与李家的往来,连这个同母弟弟都很少见面。   部委大院里人所共知,李长材年轻时为人狗识(狗眼看人低),老了以后更狗怂。梅珊在世时,看在有小儿子李树杰的份上,还能替父子们四下维护些个老关系老交情。老太太病死后,李长材就整天闲极无聊的骂身边勤务员们解闷。   李树杰忙着生意,只能抽时间到家里打一晃就走;姑奶奶李树英隔三差五的就往娘家搞一场扫荡,除了老头不要,剩下就没有她不拿的。李家的独栋高干小楼里,整日间是李老头子‘操遍祖宗八辈五’胡骂溜丢大声白嚎的吆喝。   李树杰跟他哥说,其实老爷子心里是想见继子一面的。他毕竟把薛中泽当儿子,认真的疼爱了好几年的。薛中泽长到十几岁时,面相就很随梅珊,又秉承其生父身形的挺拔俊秀。当年在部委大院里,正经是个小美男子,即使是当后爹的也很有面子。说一千道一万,就怪梅珊生前把薛骁璔的旧事,全都告诉了薛中泽,才导致他李长材白白给比人养了孩子。   薛中泽没接弟弟的话茬儿,他不想再和李家扯上任何瓜葛。如果没有李家父女,他母亲不至于到死都憾悔交加,不能瞑目。父亲更不至于在刚过天命之年,就因为体质急剧衰弱,惜别舞台。   有些事情永远不可能杯酒泯恩仇,因为它就像一根刺深深插在心头,经过岁月浸淫之后,就和心头肉长在一处;拨动一下都会痛彻心扉,更不要说拔出来,那将是痛不欲生的。原谅曾经的罪恶意味着再次出卖自己。这是薛中泽的底限。   薛中泽永远忘不了母亲在咽气之前,念念不忘的说着她对前夫的愧疚:“‘曾逊三分白,今输一段香’,我没脸见他,我把你偷出来,现在把你还给他。”   而父亲惊闻母亲憾然辞世的噩耗时,痛心疾首的整个身子瘫软,勉强攀挂着院中梅树矮杈望空呼号:“梅儿,你说过‘踏雪寻梅待佳音’,我就在院子里种梅,想着终有一日能在梅花之间等你归来。怎么就等来的是你抱憾而终的消息呀?···从今往后···我种这梅花给谁看呀?!”   那一次是薛中泽有生以来,对着一个人说了那样绝狠的话,“李树英,你自今而后就祈祷吧,祈祷从此不要落在我手上。但凡有那一天,必要让你和你的全家,粉身碎骨魂飞魄散永不得转生。”   临分手时,李树杰跟他哥说:老爷子的情形一天不如一天,看情形也就是多则两年少则半载的事情。母亲临终时也留了话,说是有朝一日父母都没有了,至少他们兄弟之间是有血缘的,无论如何也别断了。可他现在却连哥哥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我叫薛中泽,是我出生前,生父就给我预备好的名字。”   自此之后薛中泽没再与李树杰见面,只偶尔通电话简单聊两句,倒不是对这个弟弟有什么成见,就是觉得没必要。诚如薛中泽所料,李长材现在是走动不了几步了。但即使如此,他还是在不遗余力为亲儿子架桥铺路,同时还捎带着站岗放哨查路条,谨防着有人沾了李树杰的光、挡了他的康庄大道,尤其是薛中泽。   薛中泽和朋友的生意已逐渐顺手,和女友蔺凝的关系发展也有些进展。蔺凝模样倒算周正,对薛骁璔很是尊敬。若说不尽人意处,就是醋性劲儿太重。   平时往来的生意伙伴,男性之间说笑打闹的怎么都行,若是女性,看得见的还勉强。但看不见的就比较麻烦,只要有女性打电话给薛中泽,她必定一个电话追回去,问清楚对方姓甚名谁,找薛中泽干什么?甚至当着薛骁璔在场,也能这么干得出来。   薛中泽为此摔过脸子,也放过分手的话;蔺凝就去找薛骁璔哭诉。薛骁璔就反过来劝儿子说:当初我能有这一半儿警惕性,也不至于把你妈和你丢了。姑娘能这么对你,说明是把你揣在心里了。   但玩笑归玩笑,当父亲征求他意见,是否可以到年底时结婚,哪怕是把证先领了?薛中泽回答说再等一年。同时另一面,他也婉言谢绝了蔺凝提出的同居要求。他对蔺凝的感觉怎么凑都够不上渴望,甚至每每想到蔺凝身上那股跋扈劲儿,竟连一丝半缕的欲望都没有;除了反胃就是如芒在背。   他对父亲说,他不想为了对父亲有交代,勉强将就着和一个女人过日子。——薛骁璔就劝儿子:不急,一定会有真正和你过日子的人,只是你还没找见。爸爸想让你结婚成家不为别的,就是怕有朝一日爸爸不在了,没人会一心一意疼你了。   于是日子就在家长里短的纠缠中的往前流动着。   却说立冬这一天,闹生理期的蔺凝格外絮叨,非要就饺子馅里加不加韭菜的问题,上纲上线的扯出居家地位以及男人的忠诚度。薛中泽忍无可忍的骂起脏字来:“你有什么想法就直截了当的,别跟这儿闲逼蛋扯的挑事儿玩。我没那闲工夫猜。”   说话同时拿眼一扫,瞥见蔺郸的媳妇脸上变颜变色的,心中便有了些许触觉。生意越来越顺手,难免就让人另生别样心思。这个摊位执照的法人是薛中泽,客源也都来自于他,但大部分出资是合作伙伴蔺郸。所谓清爽合作一旦搅拌进丁点儿的油腥,就怎么放都有股子哈喇味儿。   薛中泽没有再往下说,起身走到走廊天桥处去抽烟。一颗烟没抽完,蔺凝就来叫他说有人到摊位上找他。   “谁呀?”——“我哪知道你都认识过什么人?”蔺凝还是余怒未消的抢白答道。薛中泽就在蔺凝鸡毛蒜皮的唠叨声中,掐灭了烟转回到摊位上。   见到来人的刹那,薛中泽兴奋的全身血脉都要沸腾起来;脱口而出笑骂了句:我操!就拔腿冲上去与那人拥抱在一起。   “常缨,你真是缉毒犬的鼻子,怎么闻过来的?”——“就这,笑意思么(小意思嘛)。腻奏似号子东(耗子洞),额也起套出来。”常缨哈哈笑着故意操着西北口音逗贫道。   薛中泽大笑着勒住常缨的脖子,腾出右手使劲揉着那个用发胶粘拢出来的莫西干发型脑袋。随即和摊位上的姑嫂俩招呼了一声,便抄起外套背包,勾肩搭背的挎着常缨出去喝酒了。蔺凝为了维护好形象,一没留神薛中泽已经拉着人走没影了。   在电子城外停车场看到常缨的座驾车牌,薛中泽吹了声口哨:公牌儿,好大的背景。   两人选了离薛中泽家较劲的烤鱼店落座,点了酒菜,慢慢嗑着瓜子聊天。常缨恢复了字正腔圆的普通话音色笑道:“嗳,能猜出我怎么找到你的吗?”   薛中泽扔了瓜子皮,冷笑着答:“展会开幕第二个晚上,就通知清场,说是有上级首长亲自到场光临指导,并要每家展台留一人值班。能搬动上层领导大驾的,除了叶家公子,谁还有那么大面子。你既然能把那种牌子的车开出来,调看个的展会安保监控,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再往后就更好猜,李树杰那张大嘴,能藏得住什么事儿?几句话就能让你问个底儿掉。”   在两人闲聊时烤鱼很快上桌,常缨快速的把烤鱼配菜铺进汤汁里,听着薛中泽的推论,忍不住的笑却也不分辨。   酒摆上来时,薛中泽伸手按住。“就算你有官家的招牌,不怕被警帽扣本儿,也别故意找事儿。”——“不碍事儿,今天是领导准了假让我出来的。开路之前打电话让人接我一趟就行。”   “哦,领导发话准你醉生梦死一回?”——“奏似这。”常缨呵呵笑着往薛中泽杯中斟了啤酒,又往自己杯里斟满。然后举杯:“来,久别重逢,走一个。”   一饮而尽后将酒杯续满,常缨和薛中泽干脆还原了当年满嘴镲匹的模样。“还记得以前你号召做饭后快步走说的话吗?”——“怎不记得,把你笑得直嚷嚷要尿裤子。‘迟罢凡到歪面去浪一哈···啊,腻闷坎笑立筒子,奏似任真,水都浪出来咧。’”(西北方言:吃完饭到外面活动一下。···你们看小李同志就是认真,都见汗了。)   随着常缨照原样回忆复述的方言,薛中泽笑得一只手捂脸一只手将桌子拍得啪啪作响。   常缨是西北老家,报名参军时,操着刻意矫正却笑话频出的西北口音。当年两人分在同一个班,一个憨直爽利坚强笃定,一个矫捷凌厉洞察敏锐,新兵训练结束后,两人一起报考警卫连集训就此结为搭档。在近于枯燥并艰辛的训练之中,逗这个实心实意的汉子,操着西北口音说笑话,唱信天游,成了薛中泽乐之不疲的生活调剂。   “···腻若斯额滴哥哥儿哟,招一招滴那个手;啊呀腻不似额滴哥哥儿哟,奏腻滴那个喽(路)···”常缨轻声吟唱罢,又举杯和薛中泽碰了一个。“我是真没想到你突然就退回连队复原了,而且复员后就象玩人间蒸发似的,名字都改了。我就一直想找你当面问问,好好的一起参加培训,你各项成绩都不低,突然之间你就退出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薛中泽动筷子夹着烤鱼汤汁浸透的腐皮儿吃了一口,很随意的笑答:“能怎么回事儿?政审不合格呗。当时有几个穿灰西服的老太太找我谈话,说是和我后爸认识;问了一大堆问题包括该搞对象了···啰哩啰嗦一大套。我就回答不想考虑个人问题。之后就有证明材料递上去,说我忠信度不够,不适于从事高级别工作。然后我就复员直接回到生父身边儿;分配的工作单位我都没去。嗳,别光说我了,你呢?出关后就直接跟着‘领叨,冒号’了吧?结婚了吗?”   “这不儿明知故问吗。在职期间不能考虑这些。”常缨从烤盘中夹了鱼肚子的肉,堆到薛中泽那边。那部分的肉用常缨的话形容,叫‘傻刺儿的肉’,也就是好挑刺肉齐整的部位。   薛中泽老实不客气的夹起鱼肉就吃:“成啊,这一口儿京片子还真像那么回事,快赶上我这土生土长的胡同儿串子了。”——“歇了吧,不过学点皮毛而已。”   “甭谦虚,皮毛能说成这样也不软了。”——“我是软是硬你光凭说话能感觉得出来?”   薛中泽那口啤酒差点从鼻子里喷出去,抓一把餐巾纸擦了嘴,指着对面笑骂道:“我靠,真是‘车船店脚衙,无罪都该杀’。常缨你丫学坏了。”常缨终于将薛中泽‘丢进坑’深感欢欣,哈哈大笑吆喝着碰杯喝酒。   互相留联系电话时,常缨忽然想起个事儿:“去年我跟着过来开会时,有人向我问起过你,当时我也不知道你的下落就照实回答了他。他说他姓顾,跟你是老相识;还说如果我以后见了你,传个话让你和他联系。我想一下,他那公司名叫···龙强集团,你只要打电话给总机留言就行。”   口中含着的一口酒骤然间泛起苦涩,薛中泽强压着满心恶寒将酒咽下。“姓顾···还真想不起认识这么个人。好像是在李家那边儿的。你再见着这人,甭跟他多说什么。李家那边儿的人或事,我现在是能断就断。说句难听的话,等我亲爸百年之后,我还真就不想在这个城市呆着了。”   常缨刚要追问,薛中泽的手机响起来,他拿起来一看立即笑道:“我们家老爷子。刚才光顾着高兴,忘了跟怹招呼一声儿了。”说着接通电话。“爸,我跟战友一起在外面喝酒呢,对不起忘跟您说了。离着咱家不远的江城烤鱼,一会我溜达着就到家了,您甭担心,我跑两步也冻不着的···哎,哥啊,不用做我的饭,您陪老爷子先吃吧。”   常缨等薛中泽收线后,指着桌上剩的一瓶半啤酒道:“那就桌上这点酒喝完了,你也早点回去,别让老人担心。今天我来的也仓促,改日我到家去拜望老爷子,成吗?”——薛中泽招呼服务员上了两碗米饭,分给常缨一碗:“那有什么不成的。老爷子还总问我呢,怎么不见我部队上的战友和我联系。我不想跟他提,是因为李家那边儿的瓜葛纠缠不清,省得勾起怹几十年的伤心事儿。”   常缨一边细嚼慢咽着鱼汤拌饭,一边压低声音告诉薛中泽,明年两会之后,他就跟着首长调过来,到时候经常见面喝酒的时间就更多了。薛中泽舀了一勺子连肉带菜的,加在常缨碗中,还说到时候带他去吃正宗小吃。   没料到一碗饭都没吃完,薛骁璔竟然按照儿子说的地址寻了过来。薛常二人连忙放下碗筷起身,有薛中泽把父亲扶到座位上。   常缨赶忙着擦了手和嘴角儿,挽手向薛骁璔鞠躬致歉:“伯父好。我叫常缨。劳驾您老找过来,真是不好意思。刚还说今天出来的太仓促,想和他另约时间,改天中规中矩的到府上看望您。我们都没有滥饮的习惯,就一人两瓶啤酒;过会儿有同事来接我,顺道也送他回去。”   薛骁璔和常缨握过手,招呼着两个人归座,蔼然笑道:“不用那么客气,咱们没那么多理儿。我是听天气预报说晚间大风降温,想起中泽今天没穿厚衣服,又说在外面喝酒,我就试着找过来看看···他大伯,我的大哥,从年轻时就是醉酒倒在外面冻坏了;所以在喝酒这事儿上,我就格外留心管着他。可不是为旁的。既然是中泽的战友,今天也见着面儿,再想喝酒就到家里去吧。”   常缨斟了杯热茶捧给薛骁璔焐着手,并诚意问薛骁璔是否乐意和他们一起用过晚饭再回去。薛骁璔婉言谢辞,说确实是吃过晚饭出来的。   薛中泽更不会假客气,抄起碗筷接着吃饭,并征求意见:“爸,常缨跟我在部队时就是好朋友,您跟他不用客气的。常缨你刚才喝了酒,要不一会儿你别往回赶了,跟我回家?”——常缨摆摆手,捂着填了饭的嘴含混道:“我倒不拘在哪,车得开回去,纪律。伯父,我今天真是不像样子,改天再过来给您赔礼。”   “甭往心里去,真没那些理儿。其实我早就问过中泽,关于部队、战友的话题。可他那张嘴,比紫禁城门闭得都严实。不想说的事,我连一丝儿风都觉不着。”   这一老两少有一句没一句的搭着话,又略坐了二十分钟,就和和气气的相互握手告别。薛骁璔没有让常缨送,但却爽快的替儿子邀请常缨改天到家里做客小酌。随后就由儿子挽着安步当车一同溜达回家。   回到家中薛中泽亲手给父亲兑好温水,照看着老爷子洗漱、烫脚,同时关照父亲以后可别大冷天的往外去找他,磕了碰了都不好。   薛骁璔嘿嘿一笑道:“我要是不借出来找你这由头儿,就还得听着小蔺跟我诉委屈。爸爸这辈子最见不得就是孩子哭,这又是个女孩子,说不得骂不得的,只能是把你哥哄回屋然后出来找你。”   “蔺凝又跑来找您哭了?今天又是什么由头?”——“说你跟她大吵一架,拉着个陌生男人就走了。然后又说担心你另外有别人了,怎么长怎么短的,哭了好几起儿。搞得来找我看练功的孩子都不好意思了。”   薛中泽皱着眉头压了片刻愠怒,依旧随意的拿暖壶往脚盆中添了些热水。“回头我说她,以后不许她过来烦您。”——薛骁璔并不介怀,“她要真和你成了,往后就在眼眉前儿,有什么烦不烦的。笑笑你坐下,爸问你句话,你一定要实话实说。”   待到儿子坐在眼前,薛骁璔不大自在的清了下嗓子:“你实话告诉爸爸,你和小蔺,你们俩有过那个事儿没有?就是枕席之事。”——“肯定是没有过。”   “那今天我听她话里话外的,好像是拿话点我,你把她怎么着了,然后现在又要始乱终弃···”——薛中泽哈哈一笑:“怎么着,想给我演一出‘红日入怀而得孕’的戏,我又不是汉景帝。”说着话已经沉下面孔。“她要是动这类瞎心思,那这档子事儿就哪说哪了吧。”   静等着父亲一一擦干了脚,薛中泽把水盆移到门口,又给父亲拿回棉拖鞋。“我最近一直在合计,打算明年逐渐把生意过给蔺郸,我准备换个事由来干。”   薛骁璔套上棉拖鞋,缓缓挪身起立,拍了拍儿子的肩:“对于你的工作、生意,爸算个门外汉,给不了任何帮衬,你就自己权衡着做。至于和蔺凝的事,建议你好好想想,有必要的话约一起深入地聊聊,把该说、该解释的话都说开了。别搞得该说话时候都拘着面子彼此瞎猜,到该闭嘴的时候,却说得都是不该说的话。儿子,露水姻缘易碰,一世结发难求。强行绑在一起的婚姻,毁的不只是两个人。我活了大半辈子,对你的期许,也不奢求大富大贵飞黄腾达;就只要你平平安安的,克己修身,光明磊落。再就是别抖擞着自己那点小伎俩儿,为非作歹坑人祸国。”   薛中泽被父亲一番感慨,说得忍俊不禁,哈哈笑着哄得父亲展颜,又安置着老爷子妥帖睡下。转向外间好歹洗漱了,回到自己房中,倒在床上开始逐条回忆与常缨谈及过的事情。   他当然记得起那位顾姓领导,甚至音容笑貌都历历在目。顾寒江,当年某部委大院里的才俊翘楚,通身披戴着的冷峭凛冽,恍如一头从冰峰上下来渐渐迫近的雪豹。   薛中泽至今记得初次见到此人的情形,他是循着一串悠扬的手风琴声找过去的,曲子是《红梅赞》,他听母亲唱过。走到近前时,手风琴正应着最后一句“高歌欢庆新春来”的拖腔儿,完美结尾。   眼睛望去恰见一人,服色上白下蓝极尽简约,满脸兴致勃勃,动作潇洒的拢着敦实的手风琴,按键收音。兀然间只见那人脱出一只手,朝着薛中泽的方向,挑出拇指食指,比划了一个极其潇洒的举枪点射动作。薛中泽也当真是不自觉的,随着一闭眼,但瞬间就睁圆双眼直盯过去,正与投射过来的目光直撞在一起。   有一种人与生俱来带有一种特殊的气场,向四下弥散着,强大到将摄在掌握中的人或猎物,压迫到有窒息的错觉。顾寒江就是这种类型的人。   薛中泽至今记得,他就眼睁睁看着顾寒江背起手风琴,身后簇拥着其他几个领导子弟,渐趋压近到眼前,停下脚步;却又缓缓地单腿蹲下,假装与薛中泽形成了仰视;如此则更令人有种随时被他由下而上扼住喉咙,双脚离地举在半空的惊惧感。回想起刚才的空手点射动作,薛中泽确信,如果当时这人手中真的有把枪,那么现在自己的眉心是一定有个洞的。   顾寒江说话的声音很缓和,细长而呈内双的眼睛中没有丝毫温暖,出口的字字句句都如同搀着冰渣子:“你是李竞?我是顾三元的大哥,顾寒江。头两天你和我弟闹了点儿小误会,我来替你们彼此说和一番,话说开了,这事儿就没有了。以大欺小是他们的不对,回去之后我会罚他。但是你也得学会一个词‘动铁为凶’,你还小,得知道收束住暴戾之性。”   转而顾寒江回手揽过祁思源,慢条斯理像做报告似的,给“交战”双方作总结:“思源啊,你们都得记住,男人靠拳头硬征服对手,总归是暂时的;因为你只是将对方打倒,而并没有使之真正归服。想要真正收服对手,不能仅凭武力,必须动心、动脑子。”   那场少年之间闹油打架,使得李长材既庆幸又失望。庆幸的是伤的不是亲儿子;失望的是由于顾寒江和萧正前后脚出面干涉,也没能借继子受伤的由头,找祁省三讹到什么好处。祁思源差点被他爸秉公而断,一脚踹进工读学校;所幸被萧正从半路上截了回来。   有顾寒江主持,龙强集团无论表面是哪样皮相,内质会是什么工作性质,也猜个八九不离十。走一步说一步吧,想来顾寒江也知道牛不喝水强按头的道理。   次日午后,薛中泽手机上收到常缨的短消息,说他回单位了。薛中泽自然明白其中含义:从事警卫工作人员向亲友报平安的短信,历来是极其简单。常缨说是回单位实则是告诉他,已经离开本市甚至此刻已在千里之外的某处了。   未等编好回复给常缨的短信,意外接到李树杰打进电话,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两句,说想约他出去喝酒。薛中泽听出李树杰是旁顾左右而言他,就坦然让他有话直说。   李树杰嘻嘻笑几声从实解说:今天上午蔺郸兄妹两个到他们公司——飞腾集团大楼,来联系监控器材更换安装的业务。没留神就撞到了李长材眼前。蔺郸不明其里就一时兴起把话说漏了。李长材一听是继子的公司来找李树杰洽谈业务,登时就翻车了,言来语去的闹得很不愉快;最后叫来保安把那兄妹俩扔出了大楼。   李树杰说公司确实是需要更新监控器材,而且话说白了,买谁的器材都一样。他还是觉得有钱大家挣,让自己哥哥挣钱也是应该的。他希望另外约个时间,让薛中泽出来聊聊,就势把器材数量、功能、型号之类的事情做个敲定。   事后薛中泽回味了一下李树杰的话中意思:蔺郸想借着他和李树杰的关系,另趟财路,吃下这个大客户。作为生意合伙人,薛中泽没法劝阻蔺郸的销售行为。那么随后的结果,走向就成了三三分成:一任蔺郸继续动作,这单生意做成与否,薛中泽都得等着打扫战场。第二个可能,依李树杰的提示将这单生意接手过来,这貌似目前最稳妥的处置方式;即使蔺郸明知道被撬出局,也说不出什么。最后一个处置方式,那就是薛中泽从生意中彻底抽身,将自己的份额折价递给蔺郸。这似乎正是蔺郸一家三人正在努力促成的结果。   薛中泽应约和李树杰会面时,甫一落座,李树杰就是一番子午卯酉的分析,也恰恰暗合了薛中泽之前的推测。   “哥,我跟你说吧,就你那所谓合作人···嘁,我是真不知道该拿什么词儿形容他,说好听的,在商言商,唯利是图;说难听点儿,价钱给的合适,卖他亲妈的生意,他都能做。”李树杰撇撇嘴,斟了两杯酒,分别放在薛中泽和自己手边。   薛中泽对弟弟点下头,捏着抹茶酥慢慢吃完,擦擦手复笑答:“老祖宗早就有言形容:天下熙熙皆为利趋,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利这个字所以写成依刀而成的样子,就是因为期间争夺,绝不次于兵戈相向的拼杀。不值当奇怪的。”   两人捏着酒盅碰了杯,李树杰不禁感叹而笑:“靠,我的哥呀,你快成方外之人了,这么看得开。换了我,绝对给丫蹬了。”言罢,他吱的一声抿了口酒,夹起一筷子象拔蚌刺身,按进了芥末豉油拌料,转手又扔进嘴里,吧唧两下嘴就被绿芥末味,冲的捏着鼻子直哼哼。“···哎呀,我日他个娘,我这感冒算是见好了!”   薛中泽拿过货品清单,也就是蔺郸留给李树杰的报价,大略看了一下后,指着其中两个型号的列项道:“你们要这么高标的监视器,有些虚张声势了。器械产品更新换代很快,有利就有弊。尤其这种设备很容易被加装外接,导致内部信息外泄。”——“那你看着给调整一下吧。反正是到我这儿拍板定案。”李树杰忙着吃菜喝酒手不识闲。   “嗳,哥,今儿那蔺郸话里话外的跟我攀亲近,还说是过不多久,他那妹妹就要成薛家媳妇了,真的吗?”——“没那么快,正交着呢。”   “那就趁早黄了吧,你这幅牌儿和身条儿,找什么样儿找不着?再饥渴也不至于划拉那么一块发糕似的垫巴肚子吧。”——“嗯哼~,大脸盘儿的美人儿,看着多喜兴。”   李树杰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子上,往下一捋把半张脸都扯得垂下来,“美人儿是美人儿,添两笔胡子就是张飞。哥,你别这么自弃自毁的,成么?这单生意我保证是只跟你签,挣出的钱也足够充抵那蔺郸的先期投资了。你犯不着再受这份委屈;卧槽得嘞,那张大脸全亲完就基本上天亮了,你这一宿还就干不了别的事了。”——薛中泽羞恼地低喝道:“你有点正经话题吗?”   “我说的就是正经话题呀。那女的跟你放一块儿是真的···靠,你这朵鲜花儿简直就插在烤白薯上了,还是掉地上被登山鞋踩烂的白薯。”李树杰摆出一副苦口婆心姿态,继续强调。“就算说模样是次要的,咱看的是心儿里美;可这棵大萝卜明显是糠的,你也闭着眼啃?不信咱俩打赌,兹要是有个年薪比你高的异性,都不说老少美丑的,蔺小姐肯定移情别恋。退一万步说,她现在死摽着你不撒手,目的太显而易见了:就你那边的老爷子,我叫薛叔儿吧,那小院儿加上几间屋子,按当前地价市值,坦坦要个大七位数,也能争抢到打出活人脑子来。那女的要没算计过,那她真是脸着地的仙女大姐下凡。”   薛中泽听着只是笑而不语,最后点点头道:“成,你说这些我都搁在心里了,过后我会好好琢磨一下。”——“那行,我没白费话就成了。找只笔,我给你签字。”李树杰接过签字笔刷刷点点的签了字。“送货安装就都交给你们了,货全部送到时我付三分之二货款,安装调试完毕,结清余款。这个也给写在合约附录里。行吧。”   “很公平。我敬你一杯,合作愉快。”薛中泽为李树杰和自己又斟满了酒,主动敬给他,算是共庆生意谈成。   当晚回家后,薛中泽依旧给蔺郸打了电话,告知他生意成交的消息;把蔺郸高兴的不行,分外诚恳的要求,由他来跑设备安装的事由。不为别的,就想着之前和李总闹出那么起儿误会,想就着之后找机会和李总套套瓷,解释一下。   薛中泽其实也猜到蔺郸的小九九,却也不想点破,于是嘱咐他,必须是点齐了货一并送到飞腾公司,不能拖拖拉拉;买方查实货物即日就动手装调。   蔺郸满应满许,说在外跑安装的这段时间,店里的生意就由薛中泽和蔺凝多辛苦看着了。此外蔺郸还替妹妹垫话儿:他妹妹的确有点抠门儿的小性子,自己的东西看的紧;但是心眼实诚,不擅于看人眉眼高低的,有做得不到的地方,让薛中泽多原谅着。   ☆、2——纷纷扰扰   一大早,薛中泽被院中的说话声吵醒。薛昌华准备好早点,在外间屋里和二叔闲聊。抱怨说现在猫闹春也不分月份儿了,男猫女猫一碰面儿,就上蹿下跳一宿一宿折腾。昨儿夜里有对儿猫咪在他后窗户底下热闹了一把,“小两口儿”聊一宿,他也跟着听了一宿的窗户根儿。   薛骁璔呵呵笑着随意搭着话,说稍后让侄子陪他出去买菜,难得今天爷儿三个都在家,晌午一起动手包饺子吃。包两样馅:三鲜馅儿的,笑笑吃饺子就最得意这一口儿;猪肉白菜加韭菜,是侄子爱吃的口味。   薛昌华脆声的应着,快速吃了早点,转身出去找购物小车。刚出屋门就惊讶的报告二叔:窗根儿底下有只小猫崽儿。   薛中泽彻底是躺不住了,索性穿衣起身,叠被开窗;打着哈欠跟堂兄逗贫:“华哥,你刚排完《白帝城托孤》,今儿就要演《狸猫换太子》了?”   薛昌华嘻嘻笑着将猫崽儿托起来给堂弟看,“瞧,模样儿挺俊的,你想养吗?不要的话我就周一带到团里,扔在食堂也能活。”——“我瞧一眼。”说话之间薛骁璔走过来看猫,打量片刻后道:“好像是经常来这儿那只奶油猫的崽儿,瞧这眼睛的眼角,两条小黑线儿象画的似的,跟它猫妈一模一样的。瞧这意思是猫妈另外寻了伴儿,怕公猫毁了自己的崽儿,就把它叼到这来,托付给它认定的好人家儿。留下养吧,日后猫妈还能接长不短儿的回来看看。”   哥儿俩闻言正笑老爷子多愁善感,薛中泽无意一抬头,见临街院墙门楼上,竟然真的蹲着一只奶油色大猫。搜寻到自己的幼崽后,身子一纵跳到了花架子上,冲着幼猫喵喵叫着,却不再往前走。   薛骁璔接过猫崽儿向大猫举着,正儿八经的说:“放心吧,啊,孩子就留在这儿了;想见孩子随时来看都行。”奶油色猫竖着粗实的尾巴,冲着爷三个和猫崽儿,拖着长声悠扬婉转的连叫的五六分钟,纵身跃上墙隐身而去。   薛中泽对老爷子一番做派忍俊不禁:“爸,您什么时候会驯猫了?”——薛骁璔托着猫崽儿在手心里焐着,笑道:“谈不到会驯猫,无论猫狗养长了都通人性。”兀然间看向儿子,薛骁璔忽然百感交集,强挤出一团笑遮掩了过去。   买菜回来薛骁璔和侄子一边慢慢摘菜,一边看着儿子用旧柳条篮子和破衣服给小猫做窝。猫崽儿就蜷在薛中泽的两腿缝儿间,娇声娇气的咪咪叫着。   趁薛骁璔拎着篮子和小猫转回自己房间,薛昌华低声问二叔:“二爹,您不是一直说,男不养猫女不养狗,今儿怎么松口了?”——“对景儿想起当初的事儿,心软了。就刚才看见大猫来找孩子,眼瞅着小崽儿一个劲儿叫,活像是来为孩子托付人家儿的。让我一下回想起当年,笑笑回来找爸爸的情形,也是这么个晴天儿,后晌儿的光景···我这辈子最亏欠的人就是笑笑,当年就知道戏比天大,结果让他吃了太多苦。”   转天见到蔺郸夫妇,那两口子还在为做成一份大单而喜不自胜、诚惶诚恐。蔺凝一见到薛中泽更是温存有加,不等薛中泽开言,就主动上前承认错误,说今后再也不会因为和男友的小矛盾,去烦扰薛老爷子。   薛中泽被堵得一时开不了口说旁的,就只好关照着那三位盘点库存,进货配货,争取阳历年底之前备齐了发货,春节之前完成所有安装工作。这样也好让蔺家三人拿着钱回家。   蔺家三位对此意自然是拍手赞成,蔺郸夫妇更积极利索的开始忙着查点盘货、记录做表。摊位上零散生意就推给了蔺凝,让薛中泽腾出功夫依旧各处联络客户往来。   十天后薛中泽领着蔺郸一起,将全部货品照单送到飞腾集团保卫部。李树杰交代了保卫部经理和薛中泽一起查点清楚,又让该经理按型号抽取了一套,现场组装起来学习功能操作调整。蔺郸则扛着工具箱,由两名公司保安跟着,从顶楼开始安装工作。   薛中泽这边做完所有货品功能展示之后,就已经是傍晚时分。李树杰来找他一起去吃饭,并给他张飞腾公司的临时出入卡。同样的出入卡也给了蔺郸,以便他们俩在今后一段时间从事设备调试时,来往方便。   走在公司前厅时,李树杰指着展示区里的新型轿车,建议薛中泽来一辆,来回跑生意联系业务的,没有车就像没有腿似的。穿戴、代步工具、身边挎着的陪同,都是门面上的事儿,却也不能马虎。   李树杰说只要薛中泽看中了,他一定亲自把关,弄辆性能过硬的进关整车给他哥。薛中泽想早晚也得买车,就说好待全部器材安装完毕,钱货两清了,他会专程来找弟弟看车。   进到阴历腊月后,薛骁璔和薛昌华叔侄都忙着跟班子排演封箱戏,薛中泽也尽量推开些不必要的往来,忙着在摊位上盘账结算。   这天蔺郸媳妇急急火火的跑来,说是家里老人突发急病送医,蔺郸因为忙着飞腾集团设备安装,一时走不开;就让他媳妇先把钱汇过去。蔺郸随后也打电话来分外不好意思的说明,事出突然,还差点儿钱,先从公司账上预借出一部分应急。当然他承诺预留部分周转金给薛中泽,把其余的钱转给他就行,他让媳妇拿来了他亲笔写的借条。   不料腊八这天,薛中泽突然接到飞腾公司保卫部经理的电话,说蔺郸夫妇已经两天没来做事,还有两个楼层的设备没安好,让薛中泽赶快安排人过来把活干完。   薛中泽放下电话忙跟蔺凝打声招呼就要走,蔺凝又不干了,跺脚大叫着不让他走。说他哥早就关照过让她提前订出回家的火车票,她今天得去拿钱取车票,盯不了摊子。薛中泽没时间和她废话,让她爱干嘛干嘛,并干脆收了摊子,快速的赶到了飞腾大楼。   保卫部经理还算客气,一五一十把前两天的事跟薛中泽学了一遍。前两天蔺郸领着他媳妇过来做安装,两口子在一起唧唧索索的瞎嘀咕,被保安觉察到他们在安装器材过程中,另外动手脚,就冲突起来。结果蔺郸老婆硬说被打伤了头,要求赔偿,后来又联系到李树杰,要求结清余下货款,受伤之事就此私了。可不知怎的这事儿被大老板知道了,直接下令结清货款,禁止蔺郸夫妇再进入大楼,并要卖方另外安排安装人员继续工作。直到安装工作搁置了两天,保卫部经理才被迫打电话催问。   薛中泽心中暗惊,看来几天前蔺郸夫妇借钱救急的事情,另有蹊跷的。但眼下顾不得问这个,他必须加班加点接手完成最后安装工作。   直到楼里保洁员和值班保安来通知,大楼里晚间要清场,薛中泽才停下手。收好工具箱和梯子存到保安室,从前台取了挎包拿出手机,发现手机电池耗尽自动关机了。   换了电池再开机,一下蹦出二十多条短信和未接电话。有堂兄替父亲问他在哪儿要他尽快回电的;还有蔺凝因为长时间不能取得联系,恼羞成怒恶语谩骂的。   薛中泽先给家里和薛昌华手机回了电话,向老爷子报平安。果然听薛昌华解说,蔺凝又跑来家里闹了。这回是因为没钱买车票,既找不着她哥嫂,又叫不通薛中泽的电话。薛昌华连着拨电话,也是无人接听,把老爷子急得不行,血压都飙升了。薛昌华急忙着把老人送去了社区医院,这会儿他正守着老爷子呢。   薛中泽急忙打车赶到了社区医院,见父亲在堂兄的搀扶下正在穿鞋,算是好歹松了口气。   薛骁璔舍不得太过责备儿子,只是皱着眉头往他肩上拍一把掌:“你这一天哪去了,也不说给我打声招呼的。我跟你哥到处打电话找不着你,蔺凝还说他哥嫂也失踪了···把我给吓的呀···全身汗毛孔都开了···就甭说这一个城市,就是你往咱这片胡同里,那个小伙伴儿家一钻不吭声,我都没处找你去。”   “爸,让您操心了,是我不对。我今天忙着去给客户装器材去了。手机和包都存在人家公司前台了。可蔺凝是知道我在哪儿的,干嘛又找您闹来?”薛中泽蹲下身帮父亲穿好鞋,压着火气道。   薛昌华在旁给老人披上外套,就此接过话答道:“小蔺说她找到那大楼,楼里保安不让进、更不给找人。让她电话联系把人叫出来。她打电话怎么都没人接。还说是买车票的钱不够,去找她哥嫂拿钱,才发现那两口子的住处锁着门。房东因为蔺郸两口子没结房租,就以屋里的东西作抵押,不许蔺凝进屋。要不你约蔺凝出来,当面问问怎么回事。总这么折腾老爷子可不成,我都不能答应了。”   在24小时营业的肯德基店里,蔺凝见到薛中泽,看他面色不善幡然摆出另一张面孔,简直就成了无家可归惨遭抛弃的弱女子。她说原本今天去买回家的车票,取票处因为年底返乡的票紧缺,三张车票加了小一千块钱,身上钱不够就没拿到票。打电话找哥哥要钱,电话永远是关机状态。找到哥嫂住处房东把她赶出来了。现在她身上的钱就只够买一张回家车票的。现住的地方到周末期满,二房东把明年的租金提了价,要她或者先交定金,或者就腾地走人。她急着找薛中泽为的是救急。她怀疑哥嫂拿着钱先跑回家了,可她两手空空没法回家。   薛中泽从路边取款机里取了两千块钱,连带着记电话的本子一起递过去。“几天前,你哥哥蔺郸让你嫂子来找我要钱,说是家中有急病人等用钱;把他们两口子今年的钱结算完了,还拆借走大部分钱。另方面不仅合同约定的安装工作根本没完成,还把这单生意剩余货款也拿走了。现在我给你这两千块钱,是给你结算了到年底前的全部工资。你之前的薪水都是按期领走的,现在写好收条把钱拿走。年后我要报案起诉蔺郸夫妇携款潜逃。你若不想成为连带被告的话,就不用回来了。”   蔺凝一锤桌子原形毕露似的尖叫道:“我不走!你想玩够了塞点钱就把我甩了,休想!”   “蔺凝,说话凭良心。我和你从来就没正式确立关系,而且你屡教不改把我爸气病了。你这种阳奉阴违的人,倒找钱也不能进我家门。签字拿钱走吧,我可以既往不咎,年后那场官司不会牵扯到你。”薛中泽按着两边太阳穴微眯着眼睛,阴测测的继续道。“别跟我妄动什么邪祟心思,我知道你在打算什么。不妨对你说明,今天我在飞腾集团大楼里已经看到了许多事情,你哥嫂这一走,绝非如其所愿的那样远走高飞,必定是凶多吉少。不信的话你就问问家里吧。”   半夜薛骁璔起夜,见儿子房中还亮着灯;就披了衣服过去推门。薛中泽突然跳脱出沉思,上前把父亲扶到自己的床上落座下来。   “笑笑,出了什么事儿尽管跟我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就是今天吵吵闹闹的累过劲儿,一时睡不着了。”   薛骁璔往里挪了挪,朝儿子招手道:“过来儿子,到爸爸身边坐着。”待儿子依言坐到眼前时,老爷子双手覆住儿子的太阳穴,缓缓揉着。“你每次动脑子看完事,都会有反应。时间长了就闹头疼。说吧,这回是因为什么是非。”——“蔺郸两口子利用工作之便,窃取了一家公司的内部机密被发现;有可能是敲诈了一笔钱跑了,连蔺凝都不知道这回事。今天我从接手的工作中摸到了蛛丝马迹,刚才又仔细看了一下···”薛中泽嘎然收口频频摇头。“自作孽,救不得。”   “你是说他们有凶险···”——“不被仇家抓住怎么都好说,抓住了就不会是好死。但您也明白,就算现在去报案,也不会有人信。而且对我也极其不利的。”薛中泽说着拉开被子,盖在父亲和自己的腿上。“蔺凝那边儿,我明确跟她说结束分手了。电子城这边打算年底做清所有货款往来就收了。明年我看看,不行的话找个单位上班去。”   薛骁璔攥着儿子的手,不觉间加了手劲儿。“那您刚说的事儿···”——“您一定听过一句老话,天作孽犹可为,自作孽不可活。之前我把所有事情都铺垫好了,也反复交代过非礼勿视,可他要是自己奔着找死去,谁都拉不住。”   “早年间的老人常念叨,钱眼钱眼,钱有眼。就是说‘得财取之有道’。不义之财捞多了,这人就掉钱眼里溺死了。好话劝不回该死的鬼。你尽人事了,其他就听天命吧。爸爸只要你安安稳稳的在眼眉前儿,就怎都能成。”——“爸,您甭担心的,有您在这儿,我哪也不去。”   随后的日子里,薛中泽一直在飞腾大楼里,埋头做着器材安装工作。蔺凝到电子城摊位上找不到人,又进不了飞腾大门,就老着脸去薛家门口下跪求见,被薛昌华叫来社区片警给提走了。片儿警对薛家爷三个非常熟悉,蔺凝进到派出所里,也不敢再满嘴胡编,最后挨了一顿训斥,臊眉耷眼的买了车票回老家了。   安装工作直到小年全部完成,薛中泽又回到电子城中将存货能转手的转手,能卖的就快速脱手;加班加点四五天的时间,将摊位清理干净,转租给了隔壁摊位的老板。他彻底洗手回家。   大年初三,蔺凝惊魂不定往薛中泽手机上打来电话。在电话里痛苦不止,蔺郸夫妇根本没回老家,蔺郸的丈母娘家里也打电话问蔺家,说一年才一个春节,女儿女婿竟和娘家断了消息;显然那夫妻俩一起失踪了。蔺凝存薪水攒钱的银行卡,一直放在哥嫂那,这次一查,里面的钱也被提前取了。蔺家老夫妇跪求女儿,要她转求薛中泽,别把家丑外扬,不要去告发蔺郸。想先以失踪人口的案由报案,家里要卖房子卖地也要替儿子儿媳还账。   蔺凝问薛中泽能否容许她回来以工抵债,白干活不要薪水,能管吃住就行,薛中泽二话不说拒绝了她的请求。   想的真周全,说是白干管吃住,转过头讪脸厚皮的就敢挤进门钻屋上炕的,又不是捡只小猫小狗,薛中泽再傻也不会找这种麻烦。   大年初四薛中泽强打精神陪着父亲,出门看望老同事,拜年问候。在京胡宝爷家里,碰巧遇见到陪姥姥来串门儿的蒋敬璋。   薛骁璔见到当年这个和他最亲近的孩子,如今出落得一表人才,欢喜不尽。小哥俩更是一下就抱在一起,拍肩蹭脑门子的一通逗笑打闹,然后摽着膀子钻到一边去说悄悄话了。   蒋敬璋给薛中泽倒了杯茶放好,继续洗着手里的扑克牌。“笑笑哥,最近有不痛快的事儿,呼吸都不稳。”——薛中泽吹着杯里的浮茶,顺势搭话:“别说,真让你说着了。这些天我正想找你帮哥看看呢。”   蒋敬璋半真半假的把扑克牌递给薛中泽,让他连洗三把牌。然后迅速的摆成了七层宝塔型;一番翻牌顺牌,最后揭开六张牌,又让薛中泽摸出一张牌捂在掌中。   指着第一队红桃J和梅花4:“因为小人不大不小的破了笔财,人能找得着,钱恐怕是找不回来了。”第二队梅花Q梅花7:“有个比较麻烦的女人,最好不要成入室中之妻。”第三队黑桃K方片8:“有个曾让你比较抗拒的人靠近,但他也能令你财源不断。”翻开手心里的一张牌红桃K,蒋敬璋撅着狐狸嘴,哼唧半天笑道:“这个···可以解释为,有个很有本事的人能对你有巨大帮助吧。”   看到薛中泽握茶杯的手微微颠动,蒋敬璋随手把牌拢在一起。“哥,这就是一玩一乐的,别往心里去。也别因为一时的磕绊灰心,换个环境趟过去这段儿就顺了。嗯,这么说吧,不利的事情发生后,如果躲不及了,就想办法借力使力让它随着我走。你阻止不了别人给你挖坑设套儿,那就瞅准机会把他推进去呗。”   薛中泽喜不自禁的一拍巴掌感叹道:“嘿!你瞧,就这么浅显的道理,我就楞把自己绕里边儿了。敬璋,就为你刚才跟哥说的这几句话,哥一定得请你喝顿酒。”   应长辈们召唤,围坐到大圆桌前吃饭时,蒋敬璋若凑近提示薛中泽,在家这段时间准备一下应聘简历。据他目前所知,他家宋叔的公司年前走了一批人,年后肯定要招人补缺。此外他所在的酒店保卫部也要招人,尤其是技术工种这一块。   蒋敬璋梗着脖子笑说,他私心里更希望薛中泽能去他们酒店保卫部,那是个看专业技术更要责任心的岗位。但师父祁思源是酒店上下公推的黑脸判官。他怕笑笑哥和黑桃K‘顶牛’掐起来。   薛骁璔听了两个年轻人嘀咕的话题,畅然笑道:“笑笑要是真能到大宋的手下做事,那就更得好好干。我跟大宋没共过事,平时过话也不多,可对其为人品行是敢打保票的。绝对是这个”老爷子直直的竖起大姆指赞道。随即又转向同桌坐着的吴姥姥笑赞:“自珍先生是有后福的人啊!”吴姥姥被夸得心情大好,微笑着向薛骁璔点头称谢。   (戏剧界中对于有名号的角儿,无论男女都敬称为——先生。)   直到回家后,薛骁璔才对儿子说明:小璋璋没好意思说明大宋叔叔的真正身份,大宋是他没转正的后爸。   大宋名叫宋振中,手中经营着一家振德建筑公司。宋振中和吴筱梅虽然早已确立恋爱关系,却坚守着对吴姥姥的承诺,一定到蒋敬璋长大成人、工作挣钱时,再和吴筱梅结婚开始生活。且之后十多年如一日,细心照料着吴家祖孙三人,尤其言传身教为蒋敬璋的成长塑性做了最好的榜样。   薛骁璔伸手接住没能跃上椅子,被挂在半道儿上的猫崽儿‘迷瞪儿’,让猫趴在腿上。“在管教孩子这点上,比起大宋和小吴,我是自愧不如。疼爱归疼爱,管教也得法,舍得让孩子出去摔打。”   春节之后,薛中泽先做了立案申请咨询,管事的小警帽儿做了记录,却也平心静气的提示他,按这个报案标的数字看,最多是以后能搭上其他大案的顺风车,得以连带协查;因此劝他真的别闹心,以前怎过日子,以后继续那么过。   薛中泽想莫如就‘听人劝吃饱饭’。在随后的日子里,仔细准备了几份简历,有一搭无一搭的投了几个单位。闲来无事时,就抱着猫崽‘迷瞪儿’联络感情。   赶上父亲兴致好时,薛中泽找邻居爷爷借来带风雨棚的三轮车,载着老爷子,带上鸟笼子去内城圈儿里逛景儿。   坐上蹬车骑坐儿,薛中泽回头对父亲征求意见:“爸,您前天说最近总觉得浑身皱吧,使‘身上’、拉架子都放不开;左右今天没别的事儿,我陪您去泡澡吧。”   薛骁璔听了儿子的提议越发是高兴的不行,拍着座椅扶手赞同道:“那敢情好!可有日子没泡过盆塘池子了,浑身的筋都嘬成一块儿了。跟家用的刮胡子刀儿,怎么都没有正经八百儿的刮脸刀舒服。今儿你也感受感受,刮脸师父手艺好的,能把顾客刮睡着了。整好儿泡完澡出来,爸领你去西城胡同小吃街那片儿吃小吃且。你最得意的就是奶酪魏的合碗儿酪。”   “哟~让您说的,我都成馋猫了。”薛骁璔被儿子的小牢骚说的哈哈大笑。   当年儿子找回来时,薛骁璔的工资不算高,还要分出三分之一寄回老家补贴大哥一家子人。但即使如此,他也坚持把握住所有与儿子团聚的机会,带孩子去老城胡同儿,去尝地道的小吃。儿子在涮锅儿前吃成花猫脸儿模样,他总也看不够;父子俩合着吃一盒小碗儿冰激凌、合碗酪,那滋味儿是世上最香甜的。   那时候就恨日头走得快,总盼着见天儿的,儿子就跟在他身后。如今终于由儿子陪着逛街,一路上还能听着笼中的黄雀哨得悠扬婉转,老爷子心里就别提多痛快了。   那天父子俩泡澡修脸、逛街吃小吃,玩得很尽兴。到家时薛骁璔进院门甚是都是嘴打‘家伙’迈着台步子的亮相动作。   “嘴打家伙”的伴奏一收势,老爷子开口就是字正腔圆的正工老生:“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泛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我也曾差人去打听,打听得司马领兵往西行。并非是马谡无谋少才能,皆因是将帅不和才失街亭。你连得三城多侥幸,贪而无厌你又夺我的西城。诸葛在敌楼把驾等,等候了司马到此好谈谈心。”   薛昌华少见二叔有如此高的性质,亦不待招呼,迈前一步接着往下唱:“命人把街道打扫净,等候司马好屯兵。诸葛亮我无有别的敬,早预备下羊羔美酒犒赏你的三军。到此就该把城进,却为何在城外犹豫不定、进退两难为的是何情。只有我和琴童人两个,我是又无有埋伏又无有兵。你不要胡思乱想心不定,你就来来来,进得城来听我抚琴。”   “嗨!好!”薛中泽学着剧场里老戏迷们的叫好声,为那老少合唱鼓掌喝彩。   踏踏实实痛痛快快儿的出了正月,转过阳历二月十四,李树杰径直找到了薛家小院。他来通知给薛中泽,李长材去世及开追悼会的时间。   薛骁璔得知眼前的年轻人,是仇人之子却也是旧爱所出,心中真是五味杂陈。他磕磕绊绊的说,小杰的脸相儿上也有随母亲的地方,但还是中泽的模样儿更随母亲。   李树杰看着对面端坐的那父子俩,言谈举止间洋溢着温情款款,触景伤情无比伤感。他压着悲怀跟薛骁璔说,母亲临死前嘱咐,让他等李家老爷子死后,记得过来找他哥。梅珊早就料定,只要李长材一死,李家就算彻底散摊子了。往后世间就剩一母同胞的哥哥,是他的亲人。   薛中泽明确回答说不想去;因为见到李树英,他会抑制不住拔刀宰人的冲动。   薛骁璔见儿子说话越说越僵,先行抬手按住薛中泽的肩,就此将两人一起劝住。静默了半晌,薛骁璔劝儿子,应该去参加追悼会。   他对兄弟两个说:“自古有养恩大于生恩之说。父辈的恩怨不要往下传,人要是攥着恨活一辈子,到了儿也不给儿孙积德。笑笑你也不能因为找到生父,就埋没继父的养育之恩。千不看万不看,看在他托关系把你参军办在京冀周边,我也念他这份好儿。你就兹当替我去谢谢他,送他最后一程。”   旧事重提催得薛中泽心中越发恨意澎湃:“爸,我妈临终前把实情都告诉我了。是他当初威胁您,把我留在靠近城市近郊,您和我妈从此就不能再见面。可我之前还一直在埋怨我妈心狠。”   薛骁璔抑制着浑身栗抖,挪着步子缓步回屋;触到门的瞬间止不住泪盈满眶:“等你们有了孩子就明白了,为人父母疼儿女的心都是一样;兹要能为儿女好,再大委屈也都嚼碎了咽下去。你们哥俩都是你妈妈身上的肉,她能亏了哪个?爸爸当初丢过儿子,知道那滋味有多痛···小杰,往后想你哥哥,或者一个人冷清了,就尽管到家来;什么时候来,薛叔儿都欢迎。”   李家追悼会现场门可罗雀。许多李长材生前的所谓故旧相识,都只是派手下办事员送来花圈挽联;姿态摆的高些的,如祁省三、萧正等人,则是过来鞠个躬安慰几句,算是画圆一辈子的礼数句号。   另有原因是,是在另一处大告别室,正举行另一场遗体告别仪式。去世的老太太柳敬曾经是祁省三的夫人;文革期间改嫁了周世良。文革结束后,周祁两家一直当亲戚走动来往。周家闺女雅誉的夫婿顾寒江,如今督管着某部某处正印,可说是风头正盛。   而根本缘由说了也不奇怪,在那座门庭威严的大院里,李长材“品行次”得人嫌狗不待见,一辈子见风使舵,把上下级、周遭邻居几乎都得罪光了。出了名的老汤盐卤——流到哪哪咸(嫌)。临了儿还落个不得好死,因此谁都不愿意沾一身晦气。   论列李长材同志生前‘成绩’,随便划拉就捡一车:跟风贴大字报批判过彭德怀,也高调表态效忠过林副主席。文革中期,结发妻子划分成分定成中富农,他为免受牵连,干脆把媳妇揭发成地主,并连人带户口一起丢回了原籍,从此死活不问。温都尔汗事件之后,为求自保写过老上级祁省三、萧正的黑材料。邓公正式出来主持中央工作,李长材悔过自新的积极劲头儿,赛过填足了煤的火车头。   四人帮彻底倒台后,李长材为表示对老首长生活的关心,热锅蚂蚁似的,跑前跑后,腆着个逼脸去说服早已改嫁多年的柳敬,回到前夫祁省三身边。结果挨了祁省三一顿操娘日奶奶的臭卷,差点给他背了个记过处分。   后续的夫人梅珊,正经是位松格梅姿的标致美人。是李长材趁着落实政策的东风,重归官位后一试身手的战利品。   当时李长材的原配老婆,已经被老家的造反派斗死了;跟前只有大老婆生的小柴火妞儿。女娃子的娇嫩温柔全都落在娘肚子里没生出来,扯着驴嗓子喊爸的声音,比举着喇叭筒子喊得都响。李长材时不时就把闺女撵得上房钻沟的,他琢磨着:女孩子早晚是外姓人,再不抓紧日咕出个带把的娃,李家就要从他这断香火。   偶然出席一场总政茶话会,李长材看中了梅珊;可再仔细一问竟是罗敷有夫,且已身怀六甲。梅女之夫是梨园世家薛二公子骁璔,唱念做打扮、样样精致的长靠武生。   膨胀起来的欲望和裤裆里的祸根一样,都那么操蛋。越是看得见摸不着,就越是急速增长累积,以至最后冲得理智天良一概皆无,踢寡妇门、刨绝户坟,砍瞎子骂哑巴的没屁眼缺德事儿,都能干得出来。只要有权有势就算美人已嫁为人妇,夺过来也是探囊取物一般。   ‘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文人遇上官再牛也得跨下钻’。李长材没费多少事就一把捞得实惠,买大搭小还白得个大胖小子。手下办事的人一个劲儿攒哒:这叫引子;瞧着吧,几年之内准保给李家引来一个带把儿的。因此,李长材给继子定名叫‘李竞’,用来纪念自己排除万难争取胜利的竞争精神。两年后李家真的添了货真价实的香烟后代——李树杰。   李长材一直自认是世间最冤枉最辛苦的人,自从继子李竞参军,就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头。不要说养儿得济,就是复员回来也是径直回了亲爹那边儿。其后没过两年,后老伴儿梅珊病故了。   照顾首长生活的小勤务员,动不动的都挨李长材的臭骂,谁也不愿意理他。以至于某个早晨难得清静了一回,最后却发觉李长材呛死在冰凉的洗澡水里。   李树英举着当家姑奶奶的姿态,在大院管后勤的领导跟前大哭大闹不肯甘休,非要严肃处理所有勤务员;还硬说李家小楼里丢了多少钱,少了什么珍玩摆件···其实就想就着老头子的死,最后榨笔丧葬抚恤金。后勤管事人懒得跟这娘儿们掰扯,干脆上报上级稽查部门,两掐子封条把李家小楼封了门。   正经儿子李树杰气得肚脐眼儿都撑平了,左右开弓的大嘴巴子连带一记窝心脚,把到处散德行的二逼大姐踹出了楼道。他倒不指望亲爹给他留下多少遗产,而是跟这见钱A眼P眼全张开的娘们儿丢不起人。   追悼会上哭得最痛的当然是亲儿子李树杰;闹得最凶也最假模假式的是亲闺女李树英。薛中泽冷眼巡看着所有花圈挽联上的署名,仍是一派淡淡然,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姿态,因为他本就不属于这个环境。   撑了一个多小时,追悼会就结束了。李树英精确到毛儿八分的算清楚了账,也等不及把亲爹推进火化炉,就战果丰富的绝尘无踪。李树杰熬到收了骨灰封装好,把骨灰匣子塞进后备箱,向他哥草草打了招呼,就开车赶去公司了。   所谓的李家姐弟三人就此散落各处。   薛中泽看着前后远去的、曾经的亲情,感觉啼笑皆非。他觉得自己很像是邯郸学步里的书呆子,结束了一段荒谬不羁的效颦疾行之后,他竟然险险乱了自己的步伐。   沿着火葬场通向外界的石灰路往外走,一辆加装野外救助配备的切诺基经过,并随即放缓速度停在前方约十米的距离上。一个穿藏蓝色便装夹克的人推开门跳下车,朝着低头行走的薛中泽朗声叫了一句:“这不是李竞吗?”   西晒有些晃眼,但仅听声音也知道对面是谁,薛中泽故意手搭凉棚看向对面之人;顾家长公子顾寒江。几年不见两鬓竟平添两抹霜色,微挑的法令纹圈出一层不大明显的笑意。   听到顾寒江叫出曾用名,薛中泽不觉恶向胆边生。如果可能他想把李长材再烧一遍,连着这个用了十多年的名字一起烧。“顾局。我已经不用这个名字了,现在我叫薛中泽”。   顾寒江推了一下无框眼镜,嘴角提出的笑意略深了些,声音依旧赋予穿透力:“这名字听着确实比‘李竞’两个字有意境。久别重逢,一起坐坐吧。”继而转头对司机吩咐,“大林,把车留给我,你先回去吧。”   司机座上的青年应了一声,迅速的下车,虚掩车门,与上司点头致意,健步如飞的走上大道消失。   被顾寒江的目光押着坐进切诺基,薛中泽扯下右臂上的黑箍,甩手扔进路边垃圾桶。顾寒江眼瞧着他那切齿的样子,哈哈笑了几声,回手勾上车门落了中控锁:“死了死了,一死百了。烟筒胡同看一遭,了又难了也得了。过往之事都成了一股烟一把灰,放不放得下,也得放下。”   车子拐上城市干道,车子自带的安全带提示音一直不断,薛中泽被催着扣上了安全带。“多谢领导教诲。您今天来这儿是···”——“雅誉母亲的遗体告别仪式就离你们不远。我跟周家二老关系一直都好。雅誉先于老太太走了,孩子一直留在姥姥家;现在老太太走了,我得过来替雅誉送老人一程。你们那边儿我也托人送了花圈;想着这边完事儿赶过去看一眼,没想到你们收的更快。”   顾妻周雅誉生前是市三院大外科副主任医师。几年前顾寒江从国外受训回来,主持调查积压数年的西部煤矿暴乱冤案。受调查的官员买凶暗杀主管案件的人,周雅誉不幸中了暗道儿;被仇家买通的人以医闹为掩护,刺死在门诊室里。大案胜利告破时,一举端掉了当地上百名赃官。顾寒江也就此扬名立威。   “那让您破费了。您不介意我抽烟吧?”话是这么说,薛中泽早已按打火机点起一只烟,并把烟喷在前风挡上。——顾寒江向他白了一眼:“你现在这股子邪火比二手烟的毒也不在以下,我要说介意,你能立刻掐灭了吗?”   “不能。”——“那还说那没用的干嘛。”   两人一路唇枪舌剑磨着牙,来到了位于西城的雷金纳德酒店,一座新开业一年余的四星级商务酒店。酒店所处位置非常独特,以酒店为中心向四外做放射状延伸,分布着几大块学区、电子商务区、剧院、影视学校、两家专科甲级医院、通讯信息回收中心、甚至还有一座电视台节目制作分部。但有意思的是,这座酒店在眼下却一枝独秀得有几分突兀之感。   薛中泽抬头看了看酒店色彩缤纷的灯箱,并向四周扫视一番。春节聚会时,蒋敬璋还提议让他到这儿来试试求职,但他考虑到酒店老总的身份背景,就没过来。今天亲眼看到酒店的规模,薛中泽暗暗对小老弟心生感佩。   顾寒江拿了手包下车,把车交给了泊车门童,推着薛中泽一起进门。“走吧。久别重逢吃顿饭叙叙旧。放心,这儿···是思源的领地,你就算真想另外加其他节目,也宰不死哥哥我。”   两人在中餐厅落座,顾寒江叫过服务员,干脆利索的点了饭菜。另有服务员送上两碟餐前小吃,南瓜子仁、酸奶冻。   薛中泽抖开湿毛巾擦着手,又一次向四外看了一番,笑道:“我一直觉得新鲜!祁老爷子那样资历的老革命,门中千顷地一棵苗,居然没有接过革命的枪,竟干了这个吃开口饭的营生儿。”   顾寒江没有接薛中泽的话题,翻着酒水单子冷笑:“怪事年年有,唯有今年多。今年一开年,老天就赶集似的凑着数儿收人。听说李家那边没人过去?”——“我今天去也算是应卯的,聋子耳朵-摆设儿。就此还完了李家十几年温饱周济之情。至于能有多少人记得李长材,就不是我关心的事儿了。”   顾寒江抬眼扫了薛中泽一记,哑然一笑。转头又叫过服务员点了酒水。薛中泽习惯性拦着说不能酒后驾车,顾寒江抓了几粒瓜子,边吃边笑道:“我当然会配合小警帽儿查酒驾;但之后未见得有人敢来送回车本儿。说正事儿,我一直找你想当面问,三次分配工作选择,你都放弃了,还假模假式玩失踪,为什么呀?”   薛中泽用小叉子挑了一块酸奶冻放到口中,沁凉酸爽很舒服,“分配工作的对象是李竞,但我想安安稳稳的做薛中泽,所以就都放弃了。”——“荒谬。为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一个军人居然连枪都扔了。说你什么好。”   酒菜相继上桌之际,两人都放下指间的小吃餐具,倒酒碰杯,执箸取菜,边吃边聊。   顾寒江用公筷和调羹给薛中泽夹了菜:“李···哦,该叫你中泽。据我所知你近几年一直在混。可你这身本事就这么荒废了,忒可惜。”——薛中泽拿起酒杯,压低于对方的杯子碰了一下:“我可一点没混。要不是那家伙见钱不要命,现在不仅生意兴隆,还是我的大舅子呢。”   “你结婚了?”言罢,顾寒江垂目抿了一口酒。——“我们家老爷子近年一直身体不好,老街坊们劝我试试结婚冲喜。原本都打算要领证儿的,没提防着被那家伙玩出这么一手儿。”   “甭信那些冲不冲喜的说法儿,该看病就看病。想陪老爷子在哪个医院瞧,我让人替你打个招呼。”——“您的好意我领了,这些事不劳费心。”   斟上第二轮酒时,薛中泽按下筷子申请出去给家里打电话,和父亲说一声,免得老人不放心。顾寒江夹了口菜吃,眼皮都不抬的说:“就在这儿打吧。”   薛中泽无奈摸出手机拨通家里的电话,和父亲说明今天见到了部队上的领导,一起在外面吃饭,要父亲不必给他登门。   挂断电话刚要放回包里,却见顾寒江朝他伸出手:“手机给我。拿来呀···”见薛中泽不动,顾伸手就从薛手里拿过手机,往自己手机上播了号码,又直接拨了秘书的手机。“小许,你记下刚才转给你的手机号,他叫薛中泽,中国的中,水泽的泽;就是我跟你说过的李竞。对,你直接找他。他敢磨叽就直接铐走。”   薛中泽闻言真是哭笑不得,正想套话问顾寒江用意何在。恰好蒋敬璋从外面走进来送派餐单子,两下一见确也惊喜。   蒋敬璋向顾寒江点头致意后,转回目光对薛中泽说:“我正想给你打电话呢。我家宋叔明天回来,你要是没其他安排,我可以领你过去。不过,刚看到那位老总,似乎是用不着了。那位···就是你一直躲着不见的人吧?”——薛中泽一愣,半真半假反问:“你怎么知道的?”   “公寓801长期包房的客人,我虽然不知道他的背景,但据我所知他跟我师父的交情很不一般。你跟他在一起,气场都不对了。”忽然蒋敬璋摆出个投降姿势,“再深层的事,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啊。得嘞,哥你在这儿接着会客,我还有工作没弄完。”   看着蒋敬璋笑得眉眼弯弯,薛中泽也不禁受其感染,心内有赫然放晴之感。他和蒋敬璋挽着手互撞了下肩头,分作两下。   顾寒江慢慢吸着烟,透过一层青烟,若有所思的观察着不远处两个年轻人的言行动作。当薛中泽坐回到餐桌前时,顾寒江手上的烟只吸了一半也还是按灭了。   “那孩子是思源的徒弟,你们很熟?”——“太熟了。我不在我爸跟前儿的时候,几乎就拿他当儿子养。跟我爸交好的那群叔叔大爷的,都喜欢他,把他当公共儿子。”   刚才薛中泽起身去和蒋敬璋说话时,服务员又端上一道龙井虾球。这时顾寒江很自然的又给他夹了一箸菜。薛中泽细细品着“抓虾(瞎)”的口感,故意泛起恶趣味。“顾局,据我所知那孩子从小就对人有着超长的感觉。您何不考察他一番?”   顾寒江自取一箸清蒸鱼置于骨碟中,拨着鱼刺,酸溜溜的回答:“你不知道祁家公子是属狼的吗?被他圈在领地之内,无论是人是物,别人都休想碰一指头。”   “背后讲道人也不怕咬舌头!”祁思源笑嗔着话到人到,风起涌动的落座在餐台边空座上。摆手挥退了欲上前献茶的服务员,大咧咧的拍肩与薛中泽打了招呼,继续对顾寒江反讥:“既然明知道是狼窝,首长您还敢以身犯险?”——顾寒江亲手为祁思源斟了一杯茶,寸步不落的回答:“我这么多年都在与狼共舞,早就气味相投了。”   顾寒江抿了一口茶后,分外释然的笑道:“思源,过年时你提的事儿,我回去捉摸了。工作所限,我这方面在董事局的占股,还是不要太显眼。筛检出来的份额你和隆沈两位留做看管使用,这样对你们更有利些。”——祁思源会意的点点头;“成,那我就多谢江哥成全了。”   “先不忙谢呢。我想跟你要个人:把你那徒弟小蒋,匀给我吧。我现在需要这个类型的···”——“拉倒吧!我一手教出来的孩子,凭什么让你领走祸祸去?嗳,别人先不说,你眼前这个,宁可放着过了脱密期不用,非得跑我这儿来挖墙脚儿?!”   薛中泽抓着口布捂住溢出嘴角的汤汁,凭着异常的感觉他也知道,祁顾两人争执的话语内容不多,其间确实包含了雷霆万钧。   “真不成?!那我让一步,把这小孩儿搁在你这儿挂个职务,最多一年,我就把他领走,工资福利都从我那边走;这回总成了吧?”顾寒江似乎并不在意在祁思源面前吃瘪,反而圈点打围的迎合的祁公子恶趣味的欣喜感。   祁思源终于仰头一笑,对顾寒江平着伸出大拇指:“江哥,您忒狡猾了!让到这一步,我要是再说不行,就显得我做人不厚道了。你让手下人给他备一份简历吧,回头我跟保卫部打声招呼,让他跟着邵明远。行了,你们慢用。我再不走不定又被你咬住那儿了。”说着抄起茶杯将茶闷了,哈哈笑着离开了餐厅。   留在座位上的薛中泽愈来愈有浑身发冷之感,前后不到半小时的功夫,不知不觉的,他就已经被顾寒江扑在了把握之中。“顾局,您今天突然现身,就是专门憋着抓我的吧?”   “不然呢?!我太了解你了,只有把你逼到悬崖边上,才能激发起你的潜能。也甭打算跑,你也跑不出这二亩高粱地去。”眼看薛中泽要摔筷子,顾寒江依旧满面温暖:“坐好,听话。我的理由有以下:1你的特训成绩都是名列前茅;2你触感超长的技能,或者说特质,不能为国家所用,本就是暴殄天物。还记得特训期间为参训人员共识的信条吗-钢刀归钢刀,交情归交情。假如你这类特质被敌对所有并利用···我必定亲自出面阻止甚至歼灭。但我实在不愿发生这个结果。”   薛中泽双臂相叠诚恳对顾寒江说:“我可以保证从此不动用所谓的潜能。”——顾寒江眉毛一扬,挑了个略斜的笑纹:“这种保证没有任何意义。你管得了自己,管不了身边人。比如李树杰,他一直跟着叶家兄弟跑进出口,这几年飚得很起劲儿。但我要告诉你的是,叶家老三一直只在飞腾集团的外层游走着,为什么?!叶家老三不懂肥水不流外人田的道理吗?”   薛中泽快速动着右手手指,在左臂上敲击着。“照您的意思说来,我那个合作伙伴蔺郸夫妇突然失踪,可能不是简单的卷款潜逃···”   ☆、3——大院旧事   只要功夫用到家,强摘的瓜照样甜。李长材对于强掳到手的婚配,始终没觉得有任何不妥。梅珊起初也坚决不从的,架不住为李长材办事的手下人用孩子家人的安危作威胁,她只能选择被迫就犯。但是她留了心机,要求李长材利用职权之便,将四合院产权过给了薛骁璔,目的就是想有朝一日,他们的孩子总归要认祖归宗。   薛骁璔自从被逼离婚后就再没结婚,因为被掺杂着政治目的权力倾轧的婚姻伤透了心。他不想把今后的生命,再次献祭给对某人某派忠诚的政治需要。   薛中泽跟母亲进到李家时还不到一岁;除了认吃认睡,就是用一双小手识别着妈妈。妈妈除了有着秀美的容貌,还有着一股温暖干净的清香味。但其他接近的人,除了刺鼻到令人作呕的烟味,就是伴着咀嚼吧唧嘴甩出来的大蒜和臭韭菜味。和薛中泽记忆里的那种特有的干爽味道完全不同,只是当时他还小,形容不出那是什么人才有味道。   后来他知道了,郁美净面霜和老上海香皂、及梅氏女子身上特有的体味组合成了母亲的香味。而那种特有的干爽气息,曾经是生父的味道。当初薛骁璔每每到家,必定褪去外套洗脸洗手然后再去抱他的宝贝儿子。一两毛钱的香皂和一点点凡士林油膏混合的香味。   自从能听懂话时,印象最深的就是李树英声嘶力竭的尖叫:“我爸说了你根本不是我们李家人,就算你妈生了小杰,你也不能算真正姓李。要不是你妈长得好看,我爸才不会费那么大劲,把她弄来给李家生孩子···”   李长材听了他闺女的话,飞脚就把李树英揣进了路边排水沟,看也不看一眼就走了。近处出操的小战士闻声跑过来,把李树英捞了出来。拜驴嗓子闺女所赐,李长材所有之于继子的良好打算,就此被彻底搅散了不说,还差点儿把李长材送进纪检委。   很快的,所有人都知道了李家那点破事,李长材的脸也顺着那条下水道溜得无处寻。后来大院里的人们提及李长材家孩子如何,不会有太大反应;相反,‘梅阿姨家的小竞和小杰’确是那个大院里颇得称道的母子三个。那时薛中泽已改名叫李竞,人生开蒙弄懂的第一件事就是,他另外有生父。   好像也是自那之后的几年里,李树英无比执着不辍的事,就是用各种方法把薛中泽弄死。因为在这之前,李树英在家里衣食住行从来是头一份儿的。突然有一天她变得可有可无,进而失掉了大部分关注、娇宠,她不甘心!   李长材的兴趣从抱不熟的继子,翻然转移到货真价实的李家香烟身上。也幸亏是有了李树杰,才使得李树英变换了执着的目标。薛中泽会跑会跳之后,很少能摸到那个一母所生的弟弟,李树英总是背着李树杰,说是要谨防被薛中泽加害李家根苗。   李树英早早儿就被她爹送进了军队,“前门当兵后门入党”,是当时象李长材这种中层干部子女们捞资格的捷径。孩子终归是自己的好,在李长材眼里,他家闺女模样也算过得去,好歹也还有个当官儿的爹,到了部队上就算成不了人见人爱,套个金龟婿的可能还是不难。闺女的将来有了着落后,李长材就忙着为亲儿子筹划。而对于继子的成长,无非是供应衣食而已。反正以李长材当时爬到的级别,衣食住行用都是供给制的。用公家配给的东西,把小白眼狼养大,李长材觉得他尽到责任了。   俗话说七八九嫌死狗。薛中泽到了这个年岁也闹腾的不行。当时大院里的干部多如牛毛,年龄相仿的半大男孩也不少;最显眼的是叶、祁、陆、顾四家公子。这几家家长自落实政策恢复工作后,就都是李长材的上级领导。   李长材因为臭了街的名声,也间接影响了调级晋升。指望不了自己,更不敢唆使梅珊替他搞什么龌龊打算;于是就教继子去接触那几位小太岁。   可李长材就不走脑子,他前脚刚因为自己仕途不顺,把那母子两个连损带挖苦的臭骂一顿;转眼就催着薛中泽去和那几家干部子弟套近乎,怎么可能有结果?而薛中泽的潜意识里,家里的事只要有继父插足,就永远是胡萝卜加大棒的馊臭原则,那件事也不可能有好结果。   不是一个栏里的马驹子,根本栓不到一个槽子上。在那几位太子级少年才俊眼中,薛中泽就是个‘低年级小豆包儿一打一蹦高儿’,都不带玩儿的。薛中泽从继父那沾的光,永远都是‘地富反坏右’类型的角色——老鼠儿子会打洞,马蜂儿子会蜇人。他连‘可以争取过来的积极力量’都算不上。尤其打架时,他还有‘无论抄什么都敢往对手头上招呼’的习性,就更加是危险分子。   那一回打架推推搡搡真的都闹急了,薛中泽后背上被祁家的思源少爷抡起军用锹拍了一下子,他就从家里翻出一柄军刺奔出来拼命。顾三元被军刺扫到了左肩,陆正纲幸亏手里有铁锹把儿拨挡,才没被划到脸上;薛中泽的脑袋也险险被祁思源的军用锹铲开天灵盖。   那一战打得两败俱伤。引起了各位家长大人的重视。   萧正亲自将薛中泽、顾三元送进医院;祁思源、陆正纲、叶成栋也分别回家领了一顿暴捶。祁省三绝不护犊子包庇作恶,前脚去医院看望过俩倒霉孩子,转脸就让警卫员把儿子往工读学校送。而李长材却怂货软蛋,接了萧正和顾寒江送来的进口营养补品,和几千块钱医药费,就让这事揭过去了。   伤好之后,薛中泽向母亲追问到了生父的姓名、工作单位,就一刻不耽误的找了过去。此后接长不短儿的就去找亲爸团聚。   那时薛骁璔已经落实政策,独自一人住着一个独门独院。   薛骁璔后来经过无数次回想,才大致屡出头绪。应该就是参加过茶话会不久,他就被通知参加支农改造拉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劳动小组。然后懵懵懂懂打起背包出发了。等他再回来时,两张单人木床拼成的双人铺上,已经躺着快两个月的儿子。   孩子降生之前,薛骁璔和媳妇就定好名字,梅花傲然立雪,汲取水分是化雪成泽,越发别具风骨,如果是儿子定大名——中泽;女儿的话就叫中澜。儿子的阴历生日是那年大雪节气,两口子的姓占齐‘梅雪’两样,就按领袖诗词中——‘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给儿子起了小名‘笑笑’。   梅珊因为担心丈夫的安危,勉强撑了两个月就再没有奶喂孩子;薛骁璔每礼拜骑着加重的永久自行车,到二三十里地以外的郊区农村,用单位同事给他攒的全国通用粮票换牛奶。   当政治歪曲演化成瘟疫蔓延起来,必定是举国动荡乾坤倾覆。在那种异样毒瘴满布之下,不只是薛姓一家被种种荒谬的政治信仰、革命阵营裹挟并割裂。而是所有事物都被这股宏达的漩涡牵动着,同时也不可避免的被侵蚀摧毁着。   那段忙碌的日子尽管清苦也不失幸福,然而即使如此也没有持续多久,薛骁璔再次接到通知,要他去某农场报道。上级有重大政治任务要布置,说是赶排献礼大戏。   看到离婚通知书并要求立刻签字时,薛骁璔正在工作组里接受政审。同来的伴奏同事鼓佬儿抽着旱烟袋劝他说:量小难把将军做,怕死不见五阎罗。进到这里的人,家境背景都是有疤瘌有掌儿的,政审关这一道门坎外,是人间还是五阎罗殿,谁都不知道。里边儿人尚且难过,更不敢想那娘儿俩在外面会经受怎样的苦楚。还是别拖累了那娘儿俩。   于是夫妻双方连面都没见着,就被按着手在离婚书上签了字。   薛骁璔托人捎信给大哥,让把孩子送到了老人身边。可是等他完成国庆献礼样板戏献演,从统一居住的劳改农场赶回家;孩子已经被抢走了。据薛大嫂说是女方派来的人,将她推倒在地,就抱起孩子上了那种军绿的吉普车,扔下一张字条扬长而去。   字条是梅珊写给薛骁璔的,简单一句话:薛,儿子跟着我更有前途,你好好改造、工作。梅。   刚会坐、会笑、会找爸爸的孩子,说丢就丢了,薛骁璔心痛得整整一个月睡不着觉。薛老爷子劝次子,现在薛家上下前景黯淡,把孩子放在薛家,说不准还会遇到什么运动。跟着亲妈倒不至于没人管;亲情血脉是断不了的,总有一天父子们还能见面。   转过年落实政策重返舞台,其后的几年里,薛骁璔的生活极尽简单,除了练功排戏,就是侍弄自家院里的几株梅花。在他的日历牌中,早没有了年节假日的概念。   那也是个晴天儿午后,薛骁璔在排练厅里,摆弄着团里的“公共儿子”小璋璋练马步。传达室老头进来找他,说门口有个半大小子要找姓薛的长靠武生。当时团里挑长靠的武生只有薛骁璔一位,他以为是在老家的侄子薛昌华来了,就把孩子托付给场面班子的人,快步赶去了大门。   传达室老头指着传达室房檐下立着的少年,“就那孩子,说不清要找的人姓名,就咬定了姓薛,能演架护背旗的武生。”   薛骁璔曳好腰间丝鸾大带的长穗走到近前,那个孩子眨着一对点漆亮眼,看了薛骁璔片刻,略有冒失的开口说:“我找一位能背旗子唱戏的武生,姓薛···”——“小子,背旗子的武生称作长靠武生,也叫大武生。我就姓薛,演长靠武生的。”   男孩亮出夹在手心里一张四寸大的照片,断断续续的说:“我妈妈名叫梅珊。妈妈说我原先名字···是我亲爸给取的,叫薛中泽。我亲爸是···长靠武生。妈妈让我见到亲爸时对他说‘曾逊三分白,今输一段香’。说亲爸听到一定明白意思,就肯定能认我。”   薛骁璔茫然看清孩子递过来照片的刹那,禁不住汗毛乍起遂即泪水迸流。万没想到今生今世还有幻梦成真的一天。“笑笑?你是笑笑!”薛骁璔跪在砖地上,将男孩搂在怀抱里,悲喜交加的念道:“是,是我的笑笑,是我的笑笑···”   “您真是薛···,那您让我摸摸脸成吗?要真是我亲爸,我能摸出来的。”——“好,你来摸摸看。”薛骁璔将孩子搂在臂弯中,闭着眼睛耐心的让孩子满头满脸仔细抚摸着。   约有十分钟光景儿,孩子哇一声哭出来,叫着爸爸扑在薛骁璔肩上,磕磕绊绊的问他,我要是回来,您还认我吗···   那天对薛骁璔而言比平反、过年还要高兴,返回排练厅沿途,他背着儿子逢人便说:“这是我儿子笑笑,当年跟他妈妈走了,现在回来找我了···!”   自从儿子找回来之后,薛骁璔的日子逐渐变得有滋有味,生机蓬勃起来。   薛中泽按照和亲爸的约定,若看到家里锁门,就到剧团排练厅找。   无论台上台下,薛骁璔都是活在戏里的。唯独每次儿子找来,薛骁璔就会洗脸换衣,推出自行车,把儿子放在车子前大梁上,一路走一路说笑去逛街。买上几样点心、吃一顿和胃小吃,过上一半天象活人的日子。活人有悲喜、情爱、牵挂,有爱人、子女、喜好,只有儿子在的时候,这些感觉才能回归。薛骁璔记着儿子所有喜欢中意的吃食,儿子也记得父亲真正的气息味道。   李长材很快发现继子找回到生父跟前,这个事实让他嫉妒的要发疯。他跑回家和梅珊大吵大闹,还把媳妇打伤了。而这一次梅珊却不再忍气吞声,直接带着伤找到了后勤部领导、甚至还有李长材的老上司萧正,把李长材及其手下人的所作所为全部抖落出来;同时请求上级领导批准她和李长材离婚。   真正把李长材吓住的,是他的宝贝儿子李树杰。听说父母要离婚,母亲和哥哥都要离开···等等消息,就有样学样的声称,如果父母离婚他就去跳河,而且他还真的去跳了。只是被大院警卫班的叔叔一伸手,就从水里拎了出来。小落水狗儿似的,坐在地上连呛带吓的直犯傻,最后还是靠他哥捂着太阳穴缓缓按摩,才算给他摸回魂儿。   在被萧正叫办公室,做过一次公开而严正谈话后,李长材当着后勤领导和老首长的面,跪在梅珊面前痛哭流涕追悔莫及;同时又赌咒发誓,绝不再做出之前那种愚蠢行为。萧正等人也只是请梅珊出于为孩子着想,慎重考虑这场婚姻要不要继续下去。   得益于母亲的努力争取,为薛中泽赢得了定期回去和生父团聚的机会。   经过顾寒江的成功‘调解工作’,薛中泽也时常能与顾三元等人玩在一起,尤其感兴趣的事情就是去警卫连,看警卫连战士们技术练兵:枪支拆卸保养、射击打靶等。   眼看着战士们在铺开的布巾上,卸弹匣取子弹,拔栓褪桶···配枪全部拆散排列,用麂皮擦净。又在半分钟左右内将枪组装起来,并压子弹推上弹匣。连长说这是最差成绩,正常速度包括压子弹的时间,不能超过二十秒;几位首长公子闻言无不跃跃欲试。   再次见到顾寒江时,他正因新婚燕尔满面春风。新制式军服衬衣既无肩章也无领章,却仍旧被他穿出几分时装的视觉感。   顾寒江招手让他走进,拿手往他头顶上比划了一下,“嗯,长了不少,起码有四五公分。来,一回生二回熟了,握握手。”   薛中泽忍不住笑了,伸手于他握在一起。但瞬间的触觉就是他抑制不住好奇感,反手捉住那只手来到眼前仔细摸着。顾寒江没料到眼前少年会这样反应,于是故意逗趣。   “摸出什么线索了?”——“要没猜错,您的级别可不低呢,至少是个既动笔又动枪的职位。”薛中泽垂着眼皮仍在仔细探摸着,并没发觉近在咫尺的脸庞上,一团笑容已经缓缓凝冻。   “你学过摸骨?家里人有精通这门技术的?”——薛中泽摇头否定,“我跟着大院警卫连的叔叔大大们玩时,看过他们的手而已。”李家那几位是肯定没有这个特征的,而他只能捂着母亲的头,心心念念的期望母亲的头疼快快缓解。“在家···我只给我妈按摩,帮她治头疼。”   “那咱俩试试,看咱们是否有相互感觉。”顾寒江饶有兴趣的拉着少年,走到大院礼堂门前的台阶上,面对面盘腿坐好。特意前倾身形,拖着少年的双手贴在自己脸颊上。   顾家大公子和梅阿姨家小竞居然能成为友好搭配,是个比较奇特的组合,其偶然性达到百分之一的几率。   那一年机缘巧合的事很多。   大院里的少爷党们该从军的从军,能出国的出国,李家大小姐李树英还在部队上,借着处对象跑入党提干的发展大计。曾经喧嚣的干部住所区骤然间升起许多祥和安定。   那天薛中泽刚和亲爸一起去东来顺吃了火锅,心里正欢欣鼓舞,想找个熟悉的人念叨一下这份喜悦。而顾寒江却正为手上重要线索突然断裂而伤脑筋,手夹着烟在自家院子里溜达。夫人周雅誉赶着去医院值夜班,随口关照了丈夫几句,骑着一辆凤凰女车出家门;迎面还和问候‘大姐姐好’的薛中泽打招呼。   薛中泽随后也和顾寒江问好,并用他的话形容顾寒江,头顶上都快刮起龙卷风了。说话同时薛中泽在自己头上比划了一圈,说顾寒江抽的烟扣在这儿像个蘑菇云似的,摆明了是愁云密布。   顾寒江招手把薛中泽叫到面前,压低声音问他:“我听三元说,你和他们一起向大院警卫学枪械拆卸组装,你的速度非常快。能表演给我看看吗。”   顾寒江借了顾家警卫的配枪,抽出弹匣退出所有子弹,将枪完全拆散。对薛中泽说,只要按照刚才的步骤,将零件拆开再正确组合起来就算他赢;但他还是暗暗掐了时间。结果足够令他吃惊,一把新制式手枪,仅看了一遍拆装过程,接到手里从拆到装共用了不到两分钟,显然这个孩子不仅视觉感超常,且手上有着极强的触感能力。   于是顾寒江以‘愿赌服输并要说话算数’的名义,开车把薛中泽带到某个地点附近,那里有家卖泥人工艺的小店;他答应薛中泽送他一套‘三英战吕布’的泥人。   当时已是华灯亮起,暮色四合,顾寒江替薛中泽抱着泥人盒子,看着他向胡同口儿的老爷子问了公共厕所的位置,一溜小跑钻进巷子,可是几分钟后再出来时,那少年已是脸色煞白的。   顾寒江迎上去问他是不是遇上坏人被骚扰了?薛中泽指着胡同里瞠目结舌的告诉顾寒江,公共厕所旁的房子地面下,分四处埋着东西,应该是碎尸···他看到的。   那天晚上临别,顾寒江郑重与薛中泽约定,负责为死者昭雪沉冤,这是身为成年人及公职人员应尽的职责。出于朋友间最起码的道德准则——保护战友安全;薛中泽要保守今天的秘密,要象什么都没发生过,继续正常学习生活。   几天后薛中泽正在学校上美术课,举着半长的HB铅笔,对着惨白的石膏像对照,然后在画纸上快速标线打轮廓。美术老师把他叫出画室,领他到了校长办公室。顾寒江正在等他,木茶几上放着一只马粪纸盒子。   今天顾寒江的身份,是中国科学院生物所医研专项组的领导,为了配合人体骨骼修复技术,来做采研收集资料的。   薛中泽仔细摸着那个倒模而成的石膏头骨,觉得顾寒江脸上的金属眼镜很傻,尤其镜框上还有仿眉设计的黑边,怎么看都像是书呆子。“仅仅凭石膏翻模的形状,我只能说出哪里不对劲儿:鼻梁、后脑、后脖子这里···其他的,就摸不出来了。”   于是那天顾寒江以科学院领导身份,把薛中泽借调出校,带他去了办公室。薛中泽在那里见识了真正的人脑骷髅,枯黄、狰狞、双目空洞,牙齿参差···   薛中泽把骷髅抱在腿上,以最放松的姿势坐在长沙发里,闭上眼缓慢的触摸着每一寸骨骼,四下落针可闻。“这个人左脸被打过,颧骨和眼眶都有伤,打人的物件应该是圆头儿的锤子,嗯,砸石头煤块儿的那种···头顶向后也被类似东西打过···后脖子那里最厉害,骨头缝里有渗血,应该就是被这下儿打死了。如果···头被打成这样···那这个人的肢体···也不会是完整的···这就不对劲儿了,既然能用锤子把人一下打死,另外打那两下,也不像是没找准位置的···”   在微弱的灯光中,顾寒江和身边的法医对了下眼神,彼此会意肯定了薛中泽的触摸结果;同时更加肯定了顾寒江对于薛中泽的特能推想。   顾寒江把薛中泽带到研究所运动场上,他对少年保留性的说了他本人的秘密。百万大裁军时,顾寒江随所在部队集体转业,成为另一个特殊战线上的战士。这个战线上的战士同样是时刻坚守岗位,保卫着另外一条国境线的坚固行不被侵略,他希望薛中泽能在不久之后加入到这个战斗部队中来。   顾寒江如实承认说,这件事还没有找梅珊去谈,也不准备告诉她。梅珊是位非常善良的女性,但李长材在大院里的作为也差不多够得上人神共愤了。这件事情被他们知道,起不到任何促进作用,只会在无形中干扰到薛中泽今后的正常工作学习。他们的工作具有着高度严谨保密性,不容掺杂丝毫儿戏色彩。他告诉薛中泽,今天说的事情,薛中泽可以现在就拒绝,也可以想明白后再拒绝;然而一旦答应之后,就不允许再反悔,更没可能另换工作。所以他会给少年足够的时间供其考虑适应。   随后发生几大院校学生上街游行,简直给了顾寒江天赐良机。薛中泽所在学校不断有学生加入到声援行列。但薛中泽刚跑出学校大门,就恰巧被顾寒江开车截个正着,一把薅住脖领子就扔进了车内。   顾寒江说,上级领导已经向各大部委大院发布了命令,明确要求各处管控好内部子弟,不准加入或旁观游行。他们所住的大院已经有明文传达到每家每户了。   开车出来上班时,顾寒江恰好与梅珊遇见。李长材又赶去上面积极表现去了,梅珊要赶去小学校接李树杰回家。顾寒江就和梅珊说好,由他顺路把薛中泽接走,先带到他们研究所去,晚上下班时带回来。   到了研究所电话总机房里,薛中泽拨通外线叫通了京剧团的电话。他遗憾的告诉父亲,去往父亲那边的公交车因为闹游行中断,他这段时间都不能去看望爸爸了。薛骁璔虽然难受,但还是要儿子务必好好在家,不要乱跑,不要荒废了功课。   那段时间里市内很多学校都被迫中断了上课。薛中泽就一直跟被顾寒江‘押着’,跟去研究所‘点卯上班’。   顾寒江向薛中泽解说了有他参与的两个案件的研究勘测,所以说勘测,是在于有薛中泽的无意识介入,使得勘破进程有了质的飞越。   公厕民房埋尸案,由于薛中泽准确指定位置,最快速起获了尸骸和其他重要证据,使得这起隐藏在居民区深处的抢劫杀人碎尸案,在一周内迅速辑凶告破。   对于人头骷髅骨的鉴定,在完全不借助器材,完全不知任何案情的前提下,得出检验结果,最大程度的契合了法医事先做出的勘验结论。令相关部门进一步确认,发生在西北某省,悬置两年的数起矿山瓦斯爆炸案可以作并案调查。所谓的瓦斯爆炸,系人为制造凶杀致矿工死亡,再以瓦斯爆炸掩盖事实,进一步敲诈矿主勒索钱财。而这几起大案已经在当地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被直接提到了公安部立案特查。   顾寒江说薛中泽还是未成年人,采用金钱奖励容易暴露秘密,就换成了一套精工器材。   幸而顾寒江手疾眼快,保住了腕子上的双菱牌机械表和顾家的老怀表,于是桌上那只松着发条的老马蹄表,就给薛中泽做了初试牛刀的解剖用物。   经过几番大拆大卸之后,老马蹄表里的花猫眼睛,重新和着吧嗒吧嗒的声音晃动起来。习惯了电子表无声计时的同事们,被那铿锵有力的声音吵得百爪挠心的闹心慌。尤其是闹铃声音响亮无比,一道玻璃门隔着,外面照样听得真真儿的。听惯了上下课打铃的实习学生眼镜妹郑素花,习惯性的扔在书就往楼下跑,说是不抓紧时间去厕所,所里就没蹲位了。等跑出办公室门站到楼梯口,才发觉是上当了。   外面桌上的同事笑倒一片,顾寒江哆嗦着嘴角儿,放下正在为少年审看的作业,强行沉下脸,对着薛中泽咗了下牙花子,意思是你这孩子太淘了。   “要不你去院子里找不当班的门卫打羽毛球去吧,我一会儿要上去开个会,你不许出大门。”顾寒江终于松了口风儿,薛中泽抄起羽毛球拍子,就一路耍着‘拍子花儿’飞奔下楼。顾寒江还觉得不妥,又推开窗子招呼传达室的大朱班长,看好了院子里玩羽毛球的男孩子,别让跑出大门去。   薛中泽临时征调传达室的大郭,用一条绳子当界网组成了一场友谊赛。三分钟热身后逐渐磨合入境,比赛渐趋进入胶着。左飘右捞,上扣下挑,绳子两边的身影都是伸缩跳跃,轻盈矫健。不仅吸引了传达室的值班员,连下楼取报纸的郑素花都看的挪不动步子。   研究所大门外来了一辆牲口车,吆喝着卖白薯和农家肥种的菜。郑素花看到大车上的菜很新鲜,就和门岗打了招呼跑出单开小门去挑菜,然后又跑回楼里拿钱。等她回来时,又给办公室里其他同事代买了几分,都暂存在了传达室里。   郑素花为了感谢大郭帮着存菜,特意塞根黄瓜给他。大郭意外得到好处,就嬉皮笑脸的,高一声低一声的叫着‘素花儿妹子’耍贫贱招儿。   郑素花马尾辫一撅,摆一幅挑眼的姿态:“别跟我逗贫了,有空收拾收拾你们那宿舍。还好意思说是经过军训的,瞧那床铺床单一圈儿一片的,肯定是窝在床上吃饭撒汤漏水的,然后水龙头地下一涮就完。我可是咱们所宿舍生活委员,这样的情况,再查卫生可是要挂黑牌的。”   大郭把黄瓜在水龙头下冲了一过儿,就往嘴里咔嚓一咬:“你说那个呀。那不是吃饭弄的。我们门岗组的小保卫里有带配枪的;他们没事是就爱在床铺上擦枪保养,那是不小心滴在上面的擦枪油。”   大郭的话音未落,值班室里哄然笑成一片。顾寒江所在科室的楼层,有人从窗户里探出头,催郑素花‘赶快拿报纸回去,顾科长回来了。’郑素花依然不明所以的叨唠一句“真不讲卫生”,就撅嘚着短马尾跑回楼里。   薛中泽依稀能够猜到值班员在笑什么,他略笑一下又回过脸,隔着铁门立柱的空档,观察大门外的卖菜大车和驾车牲口。车把式停车的地方恰好有个树荫凉,既方便他搭腔招揽过往的人买菜,又方便他躲太阳歇脚。驾车牲口被卸了套系在树上,就着门外墙边丛生的蒿草吃得正欢,大车用两个条凳支着,车轮子被两块碎砖挤住,算是固定好了。   不一会儿就吸引了路对面平房区里的住家户,挎篮子领娃的凑过来买菜挑东西。有的老太太钱不够,就掰着指头拿粮票折钱换菜。   大郭凑过来把黄瓜一撅两截儿,分给薛中泽一半儿,问他在看什么?薛中泽指着驾车牲口说,他看半天没看明白那头驴怎么长成那么大?   大郭吧唧着嘴嚼着黄瓜解说:“那是驴骡,公马和母驴交配下的驹子。”——“可嘚着咧(说得对)。”车把式操着郊县的口音一边张罗买卖,一边与身后的人搭讪道。“挨呢们那边儿很多人家儿养活驴骡子,听说有的养好了也能配出局子(驹子)。”   几句话搭上腔儿,车把式开始白活起来。他说要在往常应该是上午就能进城;可西北方向进城的路上有军车,被游行学生截在马路上。战士们和学生聊天摆道儿的,说得挺热闹,但就是不能挪地方。他是绕了大段儿的路进来城里的。可进到城区发现,到处都是头缠白条子,举着旗子闹游行的人。他是找路边‘晓生’(学生)蹭了一面小旗子,假称是进来搞声援送吃滴才钻进来的。   就在他们来言去语聊得正欢时,有淘气孩子闲极闹油,见驴骡子在地上撒尿,就抓了一把沙子照着骡子鞭扬手洒了过去。这下儿可热闹了,驴骡胯下的物件裹了土沙,伸不出来又缩不回,急得在原地扯开嗓子又吼又跳的闹腾不止。车把式一拍大腿,忙着奔上去吆喝着扯住缰绳,却还是安抚不住牲口。只好从车上抱了一捧白薯,到铁栏门前央告大郭换一桶冷水出来,得赶紧的给骡子‘洗屁股’。渗的时间长了,牲口可能会惊了。   顾寒江推开窗户向下找人时,薛中泽正蹲在铁栅栏门里,笑得快要断气了。栅栏门外,车把式在大郭的搭手帮助下拴好了骡子,拉着一张苦瓜脸,撩着桶里的水,在骡子肚子下面,一把两把的往下撸着洗沙子,一边洗还一边‘日他祖宗八辈五’的骂着‘有人生没人养的缺德逼孩子’。   顾寒江忍了半天笑意才攒足一口气,冷着脸子朝下面厉喝一声:“李竞,回来。还没玩够?!”薛中泽却压根收不住笑,捂着笑到肉酸的肚子,抹持着眼泪一溜哈哈哈的往楼门洞挪步子。等他挪到门廊下,顾寒江已经从里面出来,命令值班室大朱班长把大门外的人遣散。   薛中泽复述了刚才发生的笑话,顾寒江只是浅笑了片刻,就收束住笑意。他知道瞒不了薛中泽的观察力,就对少年解释说有个事情举棋不定。上级征求他的意见,准备安排他今年出国进修,可他被一些客观原因搞得有些犹豫。   “得到单位外派的晋修,不是好事吗?我听妈妈说过,这样的好机会也不是谁都能有的。”薛中泽抱着白瓷瓶的酸奶,拆开皮筋儿和盖纸,往另一只瓷茶杯里倒出一半放上洗干净的勺子,友好的放在顾寒江手边。剩下的一半,他插上吸管吱吱的吸着。   顾寒江本来没心思,看他喝酸奶喝得起劲,不觉也来了食欲,就拿勺子慢慢吃了自己那半杯:“从工作考虑当然是好事。只是,我这边绊住腿的事情挺多。你叫大姐姐的雅誉快要生小孩了。如果我在这时候离开,你大姐一面要照看她的父母,另一边又要照管顾三元。我最不放心的就是顾三元,他现在总和外面一群街痞混子到处约架···一想到这些,我就头疼啊。”   薛中泽咬着吸管不置可否的眨巴着眼睛,觉得这篇说辞听着有些小拿腔拿调的。因为就他知道的顾寒江,以及他们共同居住的那座大院里所有的独栋小楼建筑家庭,所有成员的行为处事上,是不至于为鸡毛蒜皮的事情犯愁的。而这样一番感慨解说有些差强人意,尽管它听着似乎有道理,但薛中泽相信令顾寒江发愁的事情远不止于此。   既然顾寒江姑妄言之,他就姑妄听之。他放下空酸奶瓶子,擦净手,两掌并拢搓了搓:“我帮您按按头吧,或许能缓解头疼。”——“好哇,来,你就站到我背后按吧。”   几分钟后顾寒江当真觉得头脑爽利神清目明,他让薛中泽继续在他脸上探摸着,不过呢,无论好坏必须要如实说明手感触觉。于是薛中泽就闭着眼睛缓慢的形容着手下的骨骼肌肉层,一颦一笑,凝结舒展···总之是一张端正并兼有英俊中正的男人脸庞。但近日因愁烦郁结眉心悬针,似有不和之兆。搓按到耳朵轮廓时,顾寒江不适应的要躲开,被薛中泽制止:“别躲,开始是有些别扭,按摩耳朵能缓解过度伤神而起的头疼。”   一番探摸之后,薛中泽打开画夹子夹好画质,几分钟的功夫就画出了一张线稿并举着给顾寒江看:虽然只是个大概,但面部五官特点,尤其是一对深眼窝却内双的眼睛,都已经标点的很明显,那竟是顾寒江的头像···   顾寒江摆弄着眼镜,半真半假的笑问:“你说,这张脸算不算有眼缘儿的,是否属于不招待见的?”——“嗯,不会一下子就能让人喜欢,但相处久了会很吸引人。大姐姐肯定就是这样欣赏您的。”   两人正聊着,桌上响起电话声,顾家老太太打进电话来,一是替梅珊问一下,她家小竞在不在顾寒江这里。二是关照长子今晚尽量早下班,最好绕一段路去三院把周雅誉接回大院这边来。   孰料电话还没放下,电话那边儿的周雅誉恰好进门。快步走过来和婆婆关照两句就接过电话,声音明显听出有些气喘。   周雅誉告诉顾寒江,从大院各个门刚下门禁时,顾三元就钻出去会合了十几个同龄青年,骑着自行车往东跑下去了。老太太没敢告诉顾老爷子实情,只谎称顾三元住在朋友家了,自己背地里一直在含硝酸甘油。周雅誉特意骑车往顾三元常去的老莫餐厅一带去转了一圈,还是找不着。现在大院各门口都是明确命令,没有后勤部批示放行,只许进不许出。   顾寒江一听这档子事就觉得头大,阴森森的恨道:“不用找他。静等着过后那个片儿区派出所的抓捕通知,或者是法院传票,直接收监判刑就省事了。平时不让管,这个时候到知道瞎着急了。”气哼哼的放下电话后,点起支烟看着窗外出神。   待薛中泽送了空酸奶瓶子,拎着刷净的茶杯回来;在楼道里就依稀看到顾寒江抱着肩伫立不动的身影轮廓。他只道是顾寒江和办公区其他同事一样,在耗着时间静等着打下班铃。   顾寒江瞥见他回来,就随意的感慨道:“顾三元要是有你这么懂事,我能省多少心呐。”——薛中泽仔细锁好自己的工具箱,提到花盆旁放好,顺手从花盆中捏出一捻土,洒在箱子上。悠悠的回答道:“亲生父母不在一起的例子就在眼前摆着,您还是别盼着出在自己家。”   顾寒江掐灭了烟,一一收拣着办公桌上的东西,自我调侃道:“老话说,养儿要带三分饥寒。因为‘富贵之家多败儿’。你的语文书里有篇古文《郑伯克段于鄢》,讲的就是这个事例。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们家这本就叫三元经。”   说话间拉好提包拉链,转手交给薛中泽帮拎着,揽着薛中泽一起出门,和诸位同事道着再见,踩着下班铃一路下楼开车上路。   顾寒江如实回述:他和顾三元之间本来还有个女孩,不到两岁时得猩红热死了。后来顾三元到两岁时也得了同样的病,是他背着弟弟跑去送进医院,才救了过来。可是母亲感到医院后,却照着顾寒江头上劈头盖脸一顿打,怪他没有带好弟弟,说他这个做大哥的是废物。   两年前顾三元、祁思源几个人欺负薛中泽,被小好几岁的孩子伤到,虽胜尤败其实是很丢脸的事情。顾寒江回家就把顾三元狠狠揍了一顿,把顾老太太心疼的要和长子拼命。顾寒江为此一气之下搬去了单位宿舍住,直到后来结婚了,由周雅誉从中多做说和转圜,顾寒江才带着媳妇回家去住。   顾三元到岁数时,没有像祁思源、陆正纲那样参军或出国,他和社会上的人混作一团,短短两年已经成了城西地界上,有名号的混混头儿。顾老太太这时才觉得担忧,显然已经是积重难返了。   薛中泽摇摇头质疑道:“我倒觉得三元哥没您想的那么不好。其实他不像社会上那些混子似的,混不吝的无理可讲,欺负弱小妇孺,他很仗义,对雅誉大姐很尊敬。我虽然和他动过手,可他在外面见到我时,照样交代他的哥们儿说,这是我家街坊的孩子,我的小老弟。你们看好了,以后要是外面的人敢欺负,你们看我顾三元的面子,也不能装没瞧见的。您呢,别总戴着眼镜儿看人,就算是平光镜片儿,多多少少也有度数的。”   顾寒江甚为难得的哈哈笑起来,又甚为随意的抬手往薛中泽头上胡噜一把。“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我现在觉得不用非得凑数,你就时常能给我做回小夫子,说些触类旁通的道理。再说凑够了三个人,就养成老虎了。(三人成虎)。”——“啊嘻嘻嘻嘻,承蒙夸奖!”薛中泽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朝着顾寒江拱手称谢道。   那一瞬间,在顾寒江看来,副驾驶席上的少年,褪去了作为下属、助手等诸多工作色彩,仅仅是个至纯未着半分铅华的少年郎,十几岁的年龄正值雌雄莫辩的体貌时段,阳光活泼,率真青涩,柔韧醇智,清灵透彻,或描或塑尽可由心。即使如顾寒江早经过了多重淬炼之后,对于如许奇妙也会有爱不释手的感觉。   “小竞,如果工作需要能允许我把晋修推后,我希望你能加入到我们研究所的工作。所里可以根据你的工作成绩,对你今后的学习培养进行专审特批。”   “我听着有点绕。”薛中泽似乎心不在焉的答道。“也就是说,我可以比别的同学早几年得到保送和定向分配工作;还不用象别人似的,忙活中考、高考的事儿?”——“对!就是这回事儿。你的级别学历文凭都将由科学院专属部门签授。”   薛中泽从车门侧兜中捏出一张彩色皱纹纸,在手中左折右叠的,转眼折成一只纸鹤。“折纸鹤是妈妈教我的,她说七情最炽之际,折纸鹤许愿最灵。从前我每次折纸鹤,都是许愿让那父女两个无论做什么都永远没有好结果。但这一次的纸鹤,我为自己许个愿。”——“嗯,那就许愿真的能到寒江大哥身边来吧,我们一起工作学习;我当然非常非常的愿意,亲眼看到见证你成长,成就。”顾寒江捏过那只纸鹤,仔细的别在了自己那一侧的遮阳板上。   半大小子真是精力过剩,摆弄够了车载收音机,看到顾寒江抽烟,就想伸手把烟捏过去,吸一口尝尝味道。顾寒江把烟噙在口唇间,甩手吊住薛中泽的左手腕一转,就把这闹油的小子制住了。把握中撅着那条胳膊,并不耽误掌控方向盘,说话的同时烟卷还在唇间上下晃着:先跟顾科长学好擒拿格斗,再学其他的,比如抽烟喝酒···   收音机里关于中央领导看望静坐绝食学生的实况录音,已经反复播放了好几遍。薛中泽问‘顾科长’:“您看这回有点儿缓解余地没有,应该能下令让各大院校领导,各自带回各自院校的学生了吧?”——“不好说。你听老Z的口气里,透着一股风萧萧兮的意味。这回闹得太大,不会就这么太极推手般轻易带过。政府正常工作秩序都被扰乱了,上面肯定另有严肃态度。”   车子转上南北向大路时,道路上横七竖八的障碍比刚才多了许多。顾寒江被迫拨弄了档位放慢车速;薛中泽摇着手柄放下车玻璃,向各处搜寻了一番,若有所感的提醒顾寒江换条路走,因为周围不断有人向前面跑,前方路段上不会太消停。   “《西游记》里猪八戒抱怨西去路上妖怪多,问能不能换条路?沙僧就说有真经的路上有妖怪,没妖怪的方向没有真经···”——薛中泽翻着白眼儿回嘴道:“你才是猪呢···”   顾寒江笑得身体直抖,压了半天才归于正色。“李竞,我可能是唯一知道你全部本事的人吧;那么你家里人还有谁知道你视力超常的事情。”——“我妈妈只是觉得我视力好,我姥爷好像是知道,但怹最后也没有说破。小时候听怹叨唠过,每当天地间悲怨之气凝结太重,必睁天眼审断阴阳。所以我出生那年天翻地覆的出来那么多事儿。还有···我亲爸知道我手上触感强,只要经亲手仔细摸过的,我都会记得。至于其他人干嘛要跟他们说?尤其是那父女两个,出门就遇上收魂的无常鬼才好!”   顾寒江没有告诉少年,其实他近日真正为之忧烦的事情正是于此。薛中泽所处的家庭背景特殊,吸纳这个少年进入特别训练的事情,是绝对不能公开扩大的。尤其是李长材为人行事恶劣,谁都无法保证他不会对此另作利用。梅珊为人善良也难免柔弱,薛中泽实际是处在一个无所依傍,同时又无所顾忌的成长环境状态中,没有人管也没有人真正管得住他。他就半悬在一个近于约束真空的境地里。   少年成长过程中的逆反和肆无忌惮靠什么来收束住并捋顺,谁又能保证为这个少年塑造出从一而终矢志不渝的忠诚?这是个令顾寒江颇费思量的问题,也是顾寒江的上级领导一针见血的质询。   无所依傍以致无所谓为谁担当,无所畏惧从而无所谓必须承受。这样的身份背景是不可能通过特勤政审的;即便他的工作考评再优异,也会被政审这道坎筛除。   上级给的指示是:可以运用该少年的特能开展完成一系列辅助工作,但目前不适宜吸收他加入到内部编制。若在其生理发育成熟之际,其天生特能未见蜕化,可重新报批考虑入编。   掰着手指算,所谓的生理成熟至少也要两年之后。顾寒江想跟自己赌上两年。最不济两年之后薛中泽蜕化归于普通人,放他继续升学考试去过个普通干部子弟的殷实生活。但也可能如其所愿的把这孩子收归旗下。那么在这期间,就要谨慎小心的把他按在手里,同时抓紧时间锻造打磨,强压淬火。让他适当其时脱鞘而出的一刻,真正是一柄精钢利锋雪铁如泥的宝剑。   ☆、4——割裾难丢   好奇心就是个要命的东西,明明意识到前面情形不对,顾寒江还是不由自主的点了脚油门往前开去;而薛中泽也正是少年心性,‘见到热闹不推都往前凑合’的年纪,看到前面的人越涌越多,他反倒催着顾寒江把车往前开。   但突然之间,薛中泽忽然叫起来:“大哥,快停车,前面···前面出事啦!”——顾寒江应声紧踩刹车,愕然醒悟到身旁这少年是可以看到常人不可见之物的,“你仔细看下,如果不行的话···咱们就调头绕南门回去。”   薛中泽凝神看向前方片刻摇头道:“过不去,全都茬死了。拿上您车上的东西赶快走,好多人往这边涌过来。”顾寒江也不做多言,回手从后座上勾过书包斜挎着,招呼薛中泽下车;推上车门之前他随手撤出了车座下面的拐棍锁。   两人下车径直往居民区之间的巷子里跑,不料前面涌来的人群比预料的速度快。人群中突然有“有心”人嚷了一句:“看,好像是个当兵的在抓学生呢,别放过那孙子···!”紧接着就轰的一声咋响成一股人潮径直朝他们涌过来。   薛中泽一惊回头细看,发觉顾寒江今天恰恰穿的是一件制服衬衫,即是洗褪色在昏暗的灯光下反而被欲盖弥彰衬托而出。而与此同时顾寒江显然也意识到了更凶险的事情,大喝一声:“小竞,你快跑,快跑,不许回头!”手上就随即用力推着薛中泽强行起跑。   薛中泽钻进巷子没多远,就被身后响起的打斗声钉在地上。他猛的回过头,就算不用凝神看,光凭声音也能听到顾寒江被钝器打中后发出的痛呼呻吟。他急忙向四下找了一圈,从一间棚户屋檐下的煤棚上,拼力拆下了一条木檩,脑中一片空白的撒腿跑了回去。   在打斗中,某个上手的人捂着戳痛的手,扇呼说:他包里肯定带着枪,军队的探子,打死他···于是乎没有任何分辨的可能,顾寒江只有奋力应战反抗自卫。只是他即使受过搏击训练,也是一拳难敌众手;背后腿后接连挨了几记重击,就有人拖住他的背包带子将他拖倒在地。更有人从后面迅速将背包带交叉拉紧,眼看着一根黑乎乎的木棍直朝他顶门抽了下来。   千钧一发之际,一声尖叫拔高于诸多喊骂,紧接着蓬蓬两声闷响接连入耳,劈头而下的木棍只斜着在肩头,颈间绞紧的背包带突然松脱,顾寒江就地一滚拖出束缚。定神寻见薛中泽一手拎着木檩条,一手攥着拐棍锁,虎虎生风的与两三个持械人拼打起来。顾不得再做多想,顾寒江劈手夺下身边某人的钢管轮开一个小范围,和薛中泽背靠着顶在一起。   “小竞,听大哥的话,他们疯了咱们没疯。得赶快冲出去。”——“出不去!”   “那就打出一条路!你的右前方,跟我冲!”顾寒江突然断喝,薛中泽也随即动作。凭着身形轻巧蹬跳劈砍左抽右挡,竟然为顾寒江拼出了些许空隙,使之凭借这几秒钟空档,重聚精神突然发力,摆开手中钢管挥扫披削,朝预定方位上撕开一个空缺,冲出了围堵。   两个人拼命跑出了一个路口,顾寒江一把将薛中泽揽在怀里,不由分说的滚进黢黑的树丛中,在他们不远的地方,一辆军车已经被大火包围住,在军车脚踏的位置上,赫然是一个蠕动着逐渐在火焰裹胁中僵住萎缩的人形。   顾寒江死死捂着薛中泽的嘴,却能感觉到少年因惊惧过度,下意识的咬住了他的虎口上,惊叫和哭号都化作呜呜声和泪涌滔滔。而他何尝不是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头出三魂脚散六魄。   那是个活生生的生命,就眼睁睁的在他们不远处,滚入火焚炼狱,眼睁睁的救不得。而放眼四周,目之所及的百米距离上,四五辆车辆起火燃烧化作废躯,杀伤的惨叫,疯狂的嘶吼不绝于耳···曾经是‘白花长哭送贤相’的长街,如今幡然变成了刀山火海的修罗场。   顾寒江把薛中泽的头压在身下,他不忍心让少年再看到更惨烈的东西,这双眼睛应该是世上最亮最干净的。   最先看到顾寒江背影的是顾三元,因为他最熟悉他哥奔跑的身法动作,寻常人跑不出专业军人五公里越障碍的水准。同车的萧正随后也确认了搜索对象,连忙通知后面一辆车上的便装士兵迎上去,将两个滚成土猴似的人拖拽上车。穿街钻巷的奔回了大院。   那天夜里薛中泽静静坐在小手术台边,周雅誉戴着聚光镜,亲手从薛中泽的手掌上拨出了十多颗木刺。离着不远处的检查床上,顾寒江俯卧着,腰上搭着白单子,背上腿上的上都做了妥帖处置。他侧头枕在雪白的枕头上,似是累极入眠,却被灯光晃到眉头皱成川字。   终于周雅誉抬手掀开了聚光镜,将镊子钩针放进搪瓷盘子,顾寒江立即闻声睁开眼睛。周雅誉回身说:“好了,就是扎了刺,不会影响这只手的。”——“你也累了,先去休息吧。我和小竞还要等萧叔过来说些话。顾三元还在外面,让他陪你回去。”   周雅誉出门后,薛中泽单手拖着木椅子坐到检查床前,伸出手捂在顾寒江后脑上。“大哥您留了好多血,好在没有大事儿。”——“嗯,没大事儿,皮外伤很容易好。万幸的是你的眼睛和手都没事儿。”   薛中泽嘻嘻一笑,很随意的向旁边扫了一眼,又转回头问:“萧大大要是和您谈工作,我就先走了。妈妈肯定担心我呢。”——顾寒江动下头让他凑近,压低声音问:“你能看到萧叔在隔壁?”少年闭下眼睛给予默认。“在做什么?”   “看报纸,喝茶。现在有人进去和他说话。”薛中泽的目光开始移动,最后定在白布帘子上“进来了。”言罢他快速地收回两只手。   果不其然两三秒的功夫,帘子一挑,萧正满面微笑的立在两人面前。先抬手往薛中泽头上抚摸一下,慈祥的说:“小竞,这么混乱的局面,没有荒废功课;并在生死攸关之际,及时援手救助兄弟,真是好孩子。你妈妈那里已经有人送信了,她让带话给你,安心跟在寒江大哥身边学习补课,不许贪玩乱跑。”又转向对顾寒江道:“小江,这次遇险你采取措施得当,很好。今晚你们先好好休息,明天一早有专车送你们去西边开会。”   萧正离开后,薛中泽又把手放在顾寒江头顶上,缓缓地摩搓着。一边动着手掌,一边和闭目养神的顾寒江说悄悄话。“摸到什么了?”——“这里有些淤,我帮您通开,要不以后会闹头疼的。”   “小竞,大哥想要你来和我一起工作,你的功课我也会负责帮你补。我希望让你学到更多书本上没有的东西。好不好?”——“嗯。”很轻的一声允诺,令顾寒江心头无比的沁凉甘甜。   次日,薛中泽跟着顾寒江经地下专用通道,乘车进了位于西郊的特别军区,受到特别接见和技能演练见证。此后他在正常上学念书的同时,以少年物理兴趣班活动为掩护,定期参与特别检测、技能激发训练。   暑假时薛中泽拿回的成绩报告单,显示各项考试优良。学校为鼓励他在动乱期间坚持学习的积极精神,在给家长信函中另附通知书说明,举荐他参加科委组织的兴趣夏令营活动。   没有人去细嚼这个科委兴趣训练营,究竟是何种背景。李长材更不愿意过问。反正食宿出行费用都有训练营管,不用他掏腰包,正好替他剔出眼中钉,落个眼前清净,他求之不得。   薛骁璔也疑惑,为什么放暑假了,孩子也不能回这边来。可是他无从问询,他不可能经常性的打电话给梅珊。实在是等得心绪不宁,他托同事小吴妹子帮他往梅珊单位打电话,询问孩子的情况。梅珊的回答令他欣喜惶恐:孩子在参加科委兴趣营。参训的孩子是上级部门从各学校选拔的名额,机会非常难得。某种程度上说,是国家对于兴趣特长生的定向引导培育;表现优秀的学员有希望保送升学、外出深造和工作分配。于是乎一切都似是而非又是想当然的归于‘顺理成章’。   那晚惊魂奔命之后,薛中泽就曾经携手历险的经历问顾寒江,究竟该怎样结论。顾寒江慢慢吸着烟,五官模糊在一团蘑菇云似的烟霭中。良久方启口:“‘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千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这场动乱于国家而言是存亡交关之险,作为在任政府当机立断出手平乱是没有错的。于生民百姓而言,其后或有再多覆盆之事,也许将永远沉于历史长河底下的流沙之内;于权棍禄蠹利益集团而言,红袍本是血来染,鸡塞狼烟骨架柴;于幕后操控的阴谋者而言,乐见其乱坐收渔利,把盏相庆尤嫌不及。一个祸福相依的结局,渔利他人贻害无穷。”   顾寒江缓缓走到薛中泽面前,抬手将大敞的窗扇闭合,窗外的高音喇叭广播稍减了几分。“小竞,你要尽快提高技能,尤其器械甄别方面,必须尽快做起来。不难推断,今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们的工作中心会侧重于器械尤其武器破获。这不仅是助力于政府机关正常工作尽快善后,也是于百姓之家洗雪冤屈。你我依本心而行,秉天良做事,或许算不上无量功德,却也是修桥补路一样的行善之举。”   那年入夏不久,各大企事业单位机关团体,开始异口同声口诛笔伐控诉暴乱。号召本单位职工揭发检举参与暴乱、私藏枪支,并承诺对于自觉上交器械、自觉向保卫部门说明问题者,绝对不搞秋后算账。同时,各大重要车站路口、新闻单位建筑,开始设立定岗和流动岗荷枪士兵。   与之大唱对台戏的,是诸多闭路天线接受的港澳海外消息,滚动发布着以C某等为主的学潮主要人物,被媒体围着悲哭控诉同学失踪、反正是没跑出来···等等惨痛经历和真相。   从那年入秋后开始,新闻媒体完成了一轮拨乱反正报道后,开始报道机关团体深入认识座谈会,对于曾经的自由主义思潮深结狠批强加挞伐。与之并行的是多名曾经的军政领导,被撤职问责甚至被公审的电视画面文字报道。将至秋装上身时,旗帜鲜明的口号已响彻云霄:紧密团结在党中央周围,高举毛泽东思想理论伟大旗帜,坚定不移的走好改革开放道路···   转过第二年举国上下又号召迎接办好亚运会,到处唱着《亚洲雄风》,飘摇着太阳长城会徽的亚运会旗。连胡同口卖冷饮的老奶奶都在学着复述倡应领导同志的口号:我们作为世界领土最大的国家之一,举办亚运会这样的荣誉,轮也该轮到一次了···不知有多少人故意反拿着那面小旗子,心照不宣的的冷笑。   心地良善的百姓,从开始面对荷枪士兵站岗到渐渐适应,只用了很短的平复期。再后来甚至有临近食品小店的老板,主动走上前含笑着递给小卫兵一瓶矿泉水。“站好几个小时,够辛苦的。不够喝就回头招呼一声,有的是呢。”   皮肤黝黑的小卫兵憨厚的点点头,拧开盖子一口气闷掉一瓶水;把空瓶子还给老板,握着枪依旧立得笔直。少卿,卫兵脚下又立了一瓶未开封的瓶装水。   薛中泽舒服地躺在有垫枕的躺椅上,把《读者文摘》摊放在腿上,手指略过封面后,却开口念了一首词:“‘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哎呦喂,成天到晚听着唱‘我们牙周···’,不得牙周炎都难。您这篇酸辞儿,可是让我彻底倒牙了。”   顾寒江轻咳一声,回手把刚点起的烟按灭在玻璃烟缸里。对身后笑着申斥了一句:“再淘气,揍你啊。”   薛中泽念的辞是纳兰性德的《画堂春》,几天前顾寒江随手用那本读者文摘垫着纸练字,想不到竟被他随手就摸出来了。   顾寒江转身的同时已经沉下面孔,郑重其事叱责道:“李竞,工作时候务须精力集中,不能有丝毫三心二意。尤其你要记得自我保护;无保留的坦诚,就是自掘坟墓。这是工作的大忌。”——“嗯嗯。”薛中泽无比诚恳的接受教训,把头点的像鸡啄米。   薛中泽目前的感触技能进益很快,每当顾寒江试着悄然向他背后逼近时,他似乎掐准时间回过身,嬉皮笑脸迎上,两手搭在顾寒江肩上嘘寒问暖:肩膀疼了,胳膊酸了?接着就一番顺筋活络的揉搓;搞得顾寒江常常抬手难打笑脸人。   顾寒江提醒过他,注意不可以令后背空门大开。但问及明知后背空防,为什么既不作戒备,也不出手反击?薛中泽讶异:我不需要防备您。他没必要防备任何来自于顾寒江的言行举措,因为他绝对的相信顾寒江,并已不知不觉中,和顾寒江融入在同步迈进的频率中。   周雅誉怀孕中期孩子刚显怀,裹在男式羽绒服中也不甚明显。顾家老太太私下催过数次,让去做个B超看一下,也好对景儿准备婴儿用品。顾寒江对此不作计较,也不主张做胎儿性别筛查。   薛中泽在顾家跟着顾寒江‘补课’,和大姐姐问过好。就回过头悄悄告诉顾寒江,大姐姐怀的是女孩。其后为表达宽慰,他多见多懂的建议:凭顾老爷子的级别,过一两年再要个生育指标还不是手到擒来。   顾寒江思忖片刻否定:“我是男孩女孩都行。再则,老爷子老太太都是无比正统,绝不会搞这个特殊化的。”   薛中泽为此摆出一幅沉痛哀悼之色:“难怪说六十年代初期出生的人,虽然是生在新社会,绝大多数却是一身血泪仇;无论男女都是倒霉得四角俱全——‘生下来就挨饿,刚背起书包就停课,返城回来没工作,养活孩子只许要一个。”   一顿调侃把顾寒江膈应得不行,斯文尽丧的念叨着:“嘿,我这暴脾气嘿···”摞胳膊挽袖子、满屋里找笤帚疙瘩,说他已经忍无可忍的要发作要打人。   舌头和牙当然会有打架的时候。薛中泽也有闹脾气撂挑子的情形。真到这个时候,顾寒江绝对放软身段,俨然是慈爱长兄的模样。那是他看到薛中泽逗弄研究所里的流浪猫,从中悟出的粗略。无论多么漂亮乖驯的猫,一旦惹得它发疯,必定是头无比狠厉的兽。要避其强势,适当其时顺毛抚摸,方可收春风化雨之效。   一个寒日晚间,顾寒江下班开车接了周雅誉回家。走到半路上,模拟信号的大哥大忽然咋响,是上面接到了紧急申请,要求协办落实一件私藏枪支的报案。因涉案屋主有海外关系,既不能轻易下定论抓人,又不能将事情含混留中;因此上面要求务必将事情及影响控制在最小范围之内。   顾寒江想来想去还是往李长材家拨了电话,请周雅誉冒充兴趣班班主任,假称说李竞做的实验报告不慎损毁,需要让他当晚去研究所里重做一次···   几分钟之后,顾寒江把周雅誉放在住所大院门口,又接上草草裹了厚衣服跑出来的薛中泽,快速赶到了搜检现场。   两人钻上警用指挥车,主管警官向顾寒江大致介绍事情经过。薛中泽不耐烦听他絮叨,穿起制服外套,扣上钢盔,晃晃荡荡迈步走进院门。下车时随意向旁边监笼车和警用轿车上扫了一番,显见涉案的两个人已被分别羁押隔离。应该是只等赃物起获,就立马带进警局进一步审问的。相邻的隔壁院子里,隐约传出低低哭声。循声望过去,是被集中在房中被看押的一家数口;不用问也知道是受殃及的邻居。   走进半旧的四合院,前后里外仔细看了一遍,薛中泽回到指挥车上问主管:“您干脆明说,到底要找什么型号的枪支?是大街上站岗卫兵挎的长枪,还是手枪?”   “举报人确定说,他只是听到两名嫌疑人私下研究要把枪收好。”——“我没发现任何有关枪械或是部件类的东西。如果木工锯手枪钻、螺丝刀钳子也算是危险器具的话,那城里所有维修部的人都够判刑了。”薛中泽捂嘴打着哈欠,摽着座椅靠背,像猫似的伸个懒腰。   顾寒江抱着薛中泽的羽绒服,沉默片刻对主管警官道:“看目前铺开的场面,事情既然都捅到我们这一层级了,那今晚就必须有个结果。你们去把举报人带过来,进行当面问询。我们根据他的描述进行再次排查。若按这么漫无目的找下去,难不成掘地拆房吗?”   举报人遮遮掩掩的被带上警务指挥车,顾寒江推醒了靠在他身上瞌睡的薛中泽,少年因寒夜骤然惊醒,冷的嘶嘶的吸着凉气;也还是利索的整理好衣服,一起聚到指挥车前。   举报人是个30多岁的中年女人,因被半夜拖到现场起床气很浓。棱着一对三角眼一口咬定:肯定有私藏枪支,如果没有在嫌疑人家里搜到,那说不准就是塞给隔壁邻居了。这一狡赖当即被否定,邻居家早就一起搜过了。   “那你说一下是什么枪?”——举报女人闻讯更不耐烦:“我哪里懂得枪支,我只听他们商量着把手枪收好···如何如何的。至于能不能找到是你们公安的工作方式方法的问题,不能拖着积极举报的群众不放。上级明确指示过,对于举报人给予妥善保护,不搞秋后算账;你们就是这样保护举报人的?我要向上级监察部门申诉反映群众意见,我一定要给区长打电话。”   顾寒江没搭理这女人,转身问薛中泽:“我记得你刚才说,看到工具堆里有手枪钻?”——“对,应该是刚买不久,连防锈油纸都还没打开。”   顾寒江揽着薛中泽走到监笼车旁,敲车窗将看管警员分别叫出来,让他们分别去问两名被看押人:最近家里添置过什东西。两分钟后两个警员汇报了统一答案:昨天下午外出买了一把手枪钻,是预备着组装家具打孔用的。顾寒江阴着脸回头命令薛中泽,进门去不要照明,摸黑再看一遍。   二十分钟之后,薛中泽将手枪钻连同包装盒子拎到顾寒江脚前。“我连房顶房梁上都仔细看过了,就找出这把手枪钻。要是再不信,您就联系推土机挖掘机拆房挖墙吧。如果那样再能找出枪,我宁愿背这个渎职失察责任。”   主管警官最后折中决定,留下四名警员看守院子;把嫌疑人举报人一律带回警局问询,其余人随同收队回去。   一到警局,三名涉案人被分别带去三处继续闻讯,彼此毫无交接。   少年贪觉,钻进办公室就蜷在硬板长椅里用羽绒服蒙着头睡了。顾寒江缓缓走在清冷的通道里,一一辨听着三个隔间内,同时进行的询问。很快就发现两名所谓嫌疑人的回答,无论怎样转变切入角度方式询问,除了回答语气措辞不同,答案都是一致的。而举报人那边先是咋呼,继而转为哭闹撒泼,再后来就干脆倒地假充虚脱昏迷。   磨磨蹭蹭到了早上,各方面坐在一起将各自核查结论汇总,得出个啼笑皆非的答案—恶意诬告。   “要不是穿着警服,真他妈想放手抽烂这个骚屄娘们!就为丫顺嘴胡吣一句话,几个单位、五六十号人让她耍了一夜,一整宿连眼睛都闭不上。转过脸就‘诬陷’两个字,就把所有事撸得一干二净?!”有人不甘心白忙活一夜,就不了了之,提议将嫌疑人羁押突审。顾寒江为此,拍着会议桌严令在场所有办案人员:谁敢为图交差论功搞出冤假错案,他绝不会与之善罢甘休。   相关领导随后也打来电话,摘脱关系说,是误听下面人的一面之词,闹出一场误会。并要求办案人员做好善后安抚工作。   受委屈的两位在接受一番解释说服后,被好生送回家。举报女人诬告未成又遭一顿申斥教育,依然是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趾高气扬的走出警局大门,尖声叫嚣着要报一箭之仇。   就在她伸手要叫出租车时,薛中泽甩到外套几步追出大门,一句话没有,飞起一脚将那女人揣进了路旁居民煤棚里。随后大步追上前揪住衣服前襟,伴随着救命杀人的尖叫,迎面一拳呼在脸中间;那女人随着惯性侧倒在洋灰地上。粗劣的地面上很快显出血迹,女人着地的脸皮口鼻被地面刮得满是血口子。   薛中泽攥起拳头还要往那娘们儿耳根子上砸;落到一半时被身后伸来一只手兜住,随即有人抄住他腋下将之猛地拎起身。身体立直瞬间,薛中泽还是猛地踢出一脚;噌的一道闷响后,洋灰地上,皮肉头发又剐下了一层。   顾寒江也没去管外面哀嚎嘶叫的一堆臭肉,只是凭着一股猛劲,紧咬牙关夹着薛中泽将之拖回到座车里,开车就往研究所赶。一直把薛中泽拎回到办公室,扔在沙发上。反复几下才点起一支烟,他发觉自己也气得浑身栗抖。   “李竞,我告诉你我也痛恨这种颠倒黑白的家伙,可偏偏这种货色充斥在社会各阶层中。你想过没有,你就算是快意恩仇打死这一个衣冠败类,结果只是把你自己赔上;但这个世界真能就此乾坤朗朗玉宇澄清吗?不能!”几口将烟吸到了头,捻灭后再续一支烟,他觉得胸口酸胀。“你冷静的好好想想,我们现在的工作性质之中,就是有着明确的拨乱反正效力。就比如你在夜里,凭着你的特长为那两个人彻底洗脱了冤枉。除了他们之外,还有多少人等着我们能帮他们洗白平冤。你相信大哥的话,耐心看着吧,世事轮回转,今日种下善因他日必享善果。同样道理那个诬告者,总有一天死在她自己的恶毒之上。”   那场夜查之后两个月,受到冤枉的市京剧团伴奏班子、二座京胡琴师隆澔饮恨辞职远走异国。市商业局系统公开通报批评,某商厦经理成文革恶意诬告构陷,造成极坏影响;又因查出多方工作失误,生活作风混乱等问题,特予撤销职务留党察看的行政处分。成某当时为避免仇家寻仇、也为将养脸部损伤在家避祸数月不敢出门。   四合院隔壁住户受到牵连搜查,女主人因突见武警荷枪入院,受惊吓过度,导致一夜之间掉光了头发。直至一年之后,经多方求医问药,才长出浅浅细细的一层绒毛。然而这笔冤屈账是没人负责的。   当红太阳流行风唱遍大江南北时,村里的小芳姑娘朴实无华的垂辫芳容,也被传向街头巷尾尽人皆知。   薛中泽已经进入到生理机能稳定阶段,并随着蓬勃的生命力拔节向上。眉目俊朗发相清秀,五官越长越随母亲梅珊;若非体态修挺步伐渐趋沉稳,静处时或可觑见几分青涩阴柔。静若处子动若脱兔便即如此。   拓展开发百米内的气味锁定特能,掌握锁定对象在方圆千米内的移动,可以凭细微感触和体温记忆,追踪目标在一天之内的踪迹,凭夜视特能跟踪起获目标准确率达到百分之百···顾寒江亲眼目睹见证着一项项特能的启动开拓、到稳固实践,心中狂喜连绵不绝。   应工作需要的明确设定,除却继续着技能开拓训练,薛中泽只是循规蹈矩的高中生;利用兴趣训练营的优势,顺利考进了指定的某高中并按规定住校。   经常是同宿舍的室友以为他回家了,而家里想当然的认为他不在校就在科委兴趣营地。实际上他最多踏足的是两处,一是顾寒江所在的研究所;再是生父薛骁璔住的四合院。   学习成绩优良、人际关系平常,女生夸他帅,男生说他狂;政治老师说他爱抬杠,只有校长知道他很忙。班级中的任职,就只挂个物理课代表;暗恋女生们传纸条,表白少女萌动的小心思,却经常鬼使神差的约错了对象,使得晶晶亮的玻璃心一次次碎的稀里哗啦。   终于有一回,被高一级的几个女生堵在学校图书馆里,支着耳朵听了一番情感剖白。薛中泽被挤兑的胡说八道的。心中暗暗骂着娘,表面上只好顺嘴胡编出个交了两年的地下女友,是某个拐弯儿带转筋亲戚家小美女,他不能干脚踩两只船的缺德事。   其实那个拐歪儿亲戚小美女,正是顾家的小乐乐。如今她已不再被无休止的刮秃瓢儿,终于梳起一个冲天撅的抓鬏;满地出溜出溜儿的追着小竞舅舅,步履蹒跚却是坚定不舍。原因简明,小竞舅舅是奶奶家这边和她最亲近的;小竞舅舅会给她梳小辫儿,还能伸着胳膊随便让她咬牙印儿占窝——咬了牙印儿的人,就属于顾乐乐所有,谁都不能动了。当然这个占有宣言到乐乐他爸面前,就无条件废止了。   在又一次圆满完成了合作追捕任务之后,顾寒江和薛中泽再次得到上级首长的特别接见。首长对薛中泽的工作技能给予了高度认可,截然相反的是,却对顾寒江的工作给以一定程度的指正。   三年的之间从识别认可到默契的搭档配合,手把手的教,一丝一毫的磨合对榫,顾寒江像是雕刻匠师一样,雕刻琢磨出精道的顾李组合,契合得如同是骨血交融一般,也具有着强烈的排他抗异性。这对于普通合作者是求不得,对于一些被频频波及的势力而言,是留不得。   祁省三、萧正私下与顾寒江作了一番长谈,他告诫顾寒江:这是一次集体‘下潜’行动。上面某人对组成特勤队伍给予坚决否定态度。与其强项不折,成为别人枪下的出头鸟;莫如解而不散避过锋芒,静待时机重整旧部。   那么接下来将对这群人如何安置,就成了各单位的当务之急。过多暴露于众人视线下,亦或任之解散流失,必定是助敌人养虎成患。尤其对已经有确定身份的特能工作人员,要确切无误将他们秘密分流,更是进而粉身碎骨,退而泥沙俱下的艰难。   随后不久,科委主办的兴趣培训营黯然解散关门。各大报纸报刊、专栏节目、学者专家,开始争相报道、现说现讲,连篇累牍不遗余力,批驳澄清所谓特异功能揭露伪科学事实。   董文华将《春天的故事》唱响时,顾寒江却接到如坠寒冬般冷酷的通知,明确了他其后的工作安排。六月份参加学习晋修,九月份接受外派任职。现任职务收归研究所原所长接手。   上午第四节课前,班主任来班里向李竞转告,科委训练营来电话了,让他下午2点半去研究所参加实习活动。好在当天下午是两节自习,班主任只提醒他中午放学再走,到地方记得打电话知会一声,至于作业之类的,是从来不用嘱咐的。   训练营是八十年代中期由国家科委创办的,背景是常人无从彻底刨根问底的。只听闻是中科院受某部委委派,召集举办的青少年特长兴趣定向培养。进到这类培训营的学生,将来都是定向分配到国家直属研究院的。李竞是89年年底被保送加入特训营的,是他所在学校唯一入选的学生;对于这样的尖子生学校会给予相当大的纪律宽容。   下课后李竞帮老师收完教学器材,再赶去学校食堂时,两个售卖窗口里已基本碗干瓢净了。美其名曰咖喱土豆烧肉的盛菜铝盆里,只剩了暗黄色咖喱汁腌土豆块儿,得用他的眼神儿看,才能找到几块猪肉丁。再加上窝在角落里搓胸抠鼻子的卖饭大叔··光看看都把人看得半饱了。于是他干脆背上书包乘公交直接去中科院某研究所。   时值正午,身上的校服就穿不住了,直接揪着领子搭在肩上。亮出来灰白相间的V字领套头线衣,配着下面的藏蓝校服裤子,有些不搭调。   十四五岁的少年其实早就知道爱美了,同龄男孩大多在效仿香港歌星郭富城的样子,梳个前发齐眉后发搓坡的小蘑菇头;服装上则是小夹克配着石磨蓝仔裤,为显得深沉还要把夹克领子竖起来···   可是这类装扮,在李竞身上一条都不占,他就是个干净利索的中学生样儿。清爽的小寸头,前发帘儿长一些,微垂在额头上,套一身藏蓝加白色的肥大校服。   仅从穿着外貌上看不出这个少年有任何异于常人的地方;然而这正是顾寒江设定的诸多纪律之一,也是出于对他的保护。小孩儿上初中时曾适用教委相关条例跳了一级,因此顾寒江觉得不能让他过于引人视线。   到中关村时李竞下了车,先去了位于中关村南路的食品店,买了些吃的东西。然后一路步行走到研究所。   迈进研究所办公楼门时,稍微拢住视力和感觉,就探觉出在二楼楼道里,顾寒江正缓步行进着,同时还在和某个女同事说话。   李竞踮起步子跑上灰石楼梯,见顾寒江端着铝合金饭盆,一边喝汤溜缝儿,一边笑容牵强的应付着所里的后勤大姐。那位后勤大姐显然热情的过了头,撑着一个纸袋子,催促小顾科长:拿俩···这东西不怕放着,早晚也用得着···李竞把眼一眯就看出,袋里装着许多小包装避孕套。   顾寒江恨不得要把饭盒扣在脸上了,李竞见他已经‘圆脸一抹变成长脸’,随即上前插言:“阿姨,您还是拿给其他同事吧。他爱人单位发的,比您这些精致得多。”——话音甫落,顾寒江回头喷出气急败坏的喝叱:“别胡说八道!”   李竞的笑脸一瞬间就垮了,接着他三步并两步跑上前,深探手抓出一把“小包”,呲起牙左看右看:“这总行了吧?”后勤大姐见派送任务完成,象碰了头的巴西龟似的,脑袋一缩就溜得没影儿了。   顾寒江盯着眼前这个惹祸不嫌事儿小的娃,和他手里一把避孕套,感觉刚吃进去的午饭直在胃里折跟头,一股子邪火突突的撞脑瓜顶。掐着后脖梗子把捣蛋鬼拎进了办公室,一手放饭盒,一脚拐上房门;一摆腿就撩在小孩儿屁股上,李竞都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姿势,就飞进了梆硬的沙发里。   “不让人省心的小子,越淘越出圈儿了你!你姐现在忙着带孩子,你抓这一大把套儿,不是明着给人送话题吗?”——李竞居然摆出一脸纯洁烂漫的模样:“您也看见那老woman的架势了,咱不配合她就不走,拿了之后又影响清白声誉,还不如原套变原球儿,吹一把气球儿给她还回去。这肯定比外面卖的气球好,可惜我不会做气球花儿。”   顾寒江咬着后槽牙来回溜达好几圈,才把肚子里那点邪火放干净;他感觉要想拢住这个宝贝儿,必须得有点脑筋急转弯儿的灵感才行,不然成天得被他气得摸不着肚脐眼儿。   李竞从沙发里爬起来,拿起顾寒江的饭盒要去刷,以便回来用作泡面,被领导拦住,问他怎么不吃午饭跑过来,学校食堂没饭了?   李竞晃晃手中装方便面和火腿肠的食品袋子:“我去时就剩一盆底儿菜汤了。不过就算没卖完,今天那菜也没法儿吃。厨房那帮人懒得能长蛆,无论多大的土豆就只剁两刀。圣人说得好:人多没好饭,猪多没好糠啊。”   顾寒江伸手就把食品袋拎走,丢在木茶几上:“噗,哪位圣人说出这么满嘴豆腐渣的话?”——“学校锅炉房姓盛的大爷。”   顾寒江忍俊不禁地从食品袋里翻出火腿肠递给小孩儿,让他吃了先垫肚子;稍后要出去开会,顺便可以带他去外面吃。   领着李竞一起下楼,顾寒江把挎包挂在他脖子上,关照李竞先去传达室里等,他去楼后停车场开车,且出门前还会在传达室旁停下做出行前车况检查,汽油机油水、刹车喇叭灯,是出大门之前必看的。   传达室今天是大郭当班,此时正扯着他特有的纸糊驴大嗓门,信口胡扯地给小孩儿讲荤笑话。   “扫文盲年代,有个女教员被派到山沟窑洞区教老乡扫盲识字。对有些解说不清的概念,就只能让老乡们死记硬背,比如‘一天、一日’,怎么解释呢?女教员就说:这俩词是一个意思,一天就是一日,一日就是一天。没想到放羊的老乡听完先摇头,‘巴堆,巴堆。额猛年纪大喽,一天一日还中,一日一天可顶不住哟’···”话音方落室内响起一片哄笑。——随后响起保安‘小西北’的笑骂:“郭永建,我日你先人。你同卓效力嫩娃胡舍个剩?!(你当着小李小孩儿胡扯什么)”   大郭满不在乎的抄起脸盆去旁边水房了,‘小西北’走进里间宿舍,少顷出来手里捧了一捧大枣就近放在桌上,招呼李竞一起尝。李竞捏着枣悄悄问‘小西北’:大郭今天的情绪反常,是有什么别扭了?   小西北用掺着西北口音的普通话解说:昨天郑素花的爱人过来接她,等在传达室里,和大郭撞个正着。同楼办公的人都知道大郭追求郑素花,小两年的时间里,殷勤照付周到细致的。可是今年初,郑素花突然和大郭分手了,理由也真是干巴溜脆-大郭没职没权又没钱。再后来有同事私下议论说,郑素花新找的对象是为从西边调来的煤炭部旗下的小干部。那人的妻子前两年被煤气熏死了,留下个闺女被男人扔在了老家,郑素花是去给人家做了二房。   对于这些后续消息,大郭没兴趣理会。谈对象结婚就是两好合一好的事,觉得不合适吹就吹了,大丈夫何患无妻?!然而周围同事品评,郑素花在后来的表现难免有失厚道。   婚后,郑素花回单位上班各处发喜糖,一身时尚的穿着打扮,戴了多年的眼睛也换成了博士伦,尤其耳、颈、指、腕四处金闪闪的“装备”,着实把办公室的女同事晃得不行。   同办公室有女同事拿话逗郑素花:“看起来还是素花有看人的眼光,要是大郭的话,还真是置办不下这么一身穿戴。你和大郭交往过的事情,你爱人知道吗?”   郑素花对着小镜子把嘴抹得血红:“要不说有福之人不用忙呢。原本我提前藏了他的眼镜,可那天恰好赶上我‘倒霉’提前,刚碰到一点就见红了。然后我就顺势往他怀里一拱:看见吗,亮哥,花花是纯的···杜友亮就乖乖把钱匣子钥匙给我了。”   听了这番枕边智斗讲解,众人恨不得当场吐一地;却不料郑素花居然大着脸跑到大郭眼前,讪皮讪脸的说什么幸亏老天有眼,要不然一朵鲜花就插在锅底灰上。   大郭被气得脸都白了,‘小西北’等人涌上来,一顿荤素交杂的臭白活把两下岔开。可谁都知道,大郭心里的滋味得有多苦涩。   李竞缩在门窗下的椅子上,随意的想边墙扫一眼,他其实已经‘看到’了室外,顾寒江下车不紧不慢检查着车况,显然并不无意催他出门,他也就乐得躲懒捡乐儿。   随着大郭的驴嗓子又响起来,和顾科长打过招呼,闲扯两句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怕他个屌啊?他和顾科长您是同年从军队里转业的,也号称是高干子弟,我还真没看出他高到哪去。真有道的话,干嘛在那么个上下不靠儿的地方忍着?”——顾寒江的声音随即响起:“煤炭部可不是上下不靠边儿的地方。别看他在京城衙门是个不起眼的小头头,一旦下面煤矿出事,这些人放出去就是钦差。”   李竞谢过‘小西北’的招待,抱起背包走出门;恰好大郭见他溜达出门,就故意挤个鬼脸儿感叹:“操的嘞,您说的也是。宰相门前还七品官呢,能在能源衙门这陇地上找着坑儿的萝卜,再小也是长在背儿上的;不像你我的,就只能挂在嘴上显摆完了,留着夜里蹭床单儿用。”一言落地,室内室外登时笑作一片。   顾寒江没撑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连忙使劲一按喇叭,催着小孩儿把书包挎包放在车上。正在此时,食堂白案的胖师傅举着一个食品袋,一溜儿小垫步的追出来。   顾寒江不紧不慢的的看着机油标尺,略歪着头说道:“小竞,食堂房叔儿听说你没吃饭,特意给你送了芝麻火烧。快过去接一下,想着道谢啊。”   李竞依言迎上去接过袋子,见芝麻火烧里还特意夹了荷包蛋,心间当然是暖融融的:“谢谢房叔。还让您送过来,真过意不去的。”——“嗨,这有什么呀,兹当出来遛弯儿了。你大哥刚见着我,说你没吃上晌午饭。我说盘子里还有现成儿火烧没收进柜,让他在门口等几分钟。半大小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儿,可不能亏嘴。快吃吧,小子。”   房师傅瞧着少年吃东西,露出慈爱羡慕的表情。他喜欢儿子,可同在食堂做临时工的老婆却生了一对双胞胎闺女。两口子时不常的互相打趣,他说老婆的“地不好”,一撇腿就剌剌出俩女子;房婶则反唇相讥说:你撂下的菜籽儿是苤茢,就算再好的肥田也结不出黄瓜。   顾寒江趁那一老一少说话的空当儿,转向大郭冷颜道:“郭永建,下次再让我撞见你故意对李竞胡邹八扯,你就去院劳资科那儿去报道。”   开车钻出科学院街区,拐上中关村大街,街两边来往穿梭着无数行人商贩,他们的车就必须走走停停。亚运会结束后,城乡结合区域还是大片的窄街胡同,大街上跑得最欢的是小公共和黄面的、红夏利,而且四成以上都是烂帮掉瓦冒黑烟的“墨斗鱼”。   李竞被走走停停晃荡的心烦,忽然旁边钻过一辆抄空当儿乱钻的‘面的’,顾寒江急忙点刹车,两人都惯性的往前一抢。随后那辆车就当不当正不正的靠在路边直冒黑烟。   李竞恨得牙痒痒:“瞎钻什么呀,这帮蝗虫,黄虫!”——顾寒江斜眼瞟过一下,不咸不淡的说:“那辆面的是白色的。”   “白虫!”李竞不待欠着的补充骂道。   顾寒江忍着笑从后座上摸过水杯,递给小孩儿喝水溜缝儿。下午要训练潜水,不能让他吃得太饱。而且他平时不吃煮鸡蛋,容易噎着,煎鸡蛋虽然勉强,但刚才也吃得急了些,现在已经悄悄揉肚子,估计是觉出不舒服了。   趁等红灯,顾寒江伸手给他揉了两把,同时谆谆善诱:“慢点喝,别烫着嘴。那大郭是个兵痞,还是和他保持距离为好。好友、兄弟间说个荤笑话逗逗乐也无伤大雅;但幽默和下流是完全不同的。你看祁大大和萧叔,平时不是也和咱们这些晚辈说笑,甚至还参加咱们的小活动;咱们对他们都是由衷敬服的,对吧?因为:君子修道立德,不谓困厄而改节。”   开会地方有专用的训练场地,顾寒江把李竞交给了潜水教练,仔细嘱咐了一番后,进到内院区域去开会。   安排给李竞的一对一潜水教练是海军陆战队下来的,潜水泅渡,装备设施、急救等技能都是驾轻就熟的。而且长得宽肩乍背,一身疙里疙瘩的麦色腱子肉,脑袋剃得趋青见肉。   李竞刚竖起手指想戳一戳他的胸肌,以验证是软是硬,就被教练突然出手吊住手腕子:“工作时间不许玩笑。要不是顾寒江反复强调,要保护好你肢体的所有部位,现在你的腕子早就卸掉了。下水。”   散会之后顾寒江快速赶回游泳馆,一进门就被岸边的情景吓了一跳。教练把脚踩着2米池边石台,李竞头朝下横搭在教练大腿上,拍屁股揉后腰的正给他控水,这是淹着了?!   “怎么回事儿?”——“不碍事儿。闹脾气直接跳进深水池,呛了几口水。”   顾寒江点点头,转进更衣室换了泳裤回来。从教练腿上把装死的小孩儿搬起身,直接放他坐在了岸上。李竞因呛水受惊,有点打蔫儿,顾寒江就近坐下伸手揽住少年略显青涩的肩背。   教练稳步下水,脚下一蹬就滑到了两人眼前,默然从背后拎出一副手铐递给顾寒江。顾寒江把手铐扣在教练和自己腕上,又把眼镜钥匙塞在李竞手里:“小竞,你在岸上给我和教练掐表,我和教练赛一赛。如果我赢了,准许你迈过这门课;如果我输了,咱俩一起跟着练潜水技能。”——李竞正琢磨着比赛,却见教练一扽手铐,另一手大拇指挑着点点身后:“这儿游不开,后面的深水池吧。”   李竞把秒表挂在颈上,捏着眼镜、手铐钥匙,沿水岸边走向深水池,看着水里一深一浅的两个“人鱼”,一截一截的下到了最深的池子。水池栏栅合闭后,两人不约而同吸气,打手语“开始计时”,随后一个猛子扎进水底。   在按下读秒键的同时,李竞也暗暗闭住气一瞬不瞬的顶住水下的人影。由于水光折射,池底的两个人只能看到两团颜色,逐渐归于平静的水面上,不时因水下气泡呈现小幅的荡漾。   不经意间秒表声仿佛越来越大,李竞不自觉回复呼吸,盯紧显示屏上不停跳动的数字。他从没觉得那分分秒秒竟然可以变得那么沉重。   终于水光发生大幅度闪动,水底的身影快速上浮变大,最后教练先推着顾寒江攀梯而上。李竞下意识的按键,不到三分钟。   教练从他手上捏过钥匙打开手铐,依旧是表情整肃的说:“顾寒江怕你一时着急往水里跳,打手势说他先认输了。”转脸又对顾寒江说:“我去抽颗烟,二十分后在五米池集合继续训练。”言罢推膝起身拎着手铐先走了。   李竞盘腿坐在顾寒江身边,让他保持平躺姿势,用两只手在他胸前缓缓推揉着。“小竞,潜水及水下脱困是关乎生死的技能,你务必要学会练好。宁可学会了用不上,也不能栽在这个疏漏上面。”——李竞郑重的点点头,略一转眼神儿,兀然见扑哧一声笑出来,指着顾寒江下身:“这也是练潜水的好处?”   顾寒江撑起身形看过去,见泳裤正中已经撑起一个小“山包儿”,不禁有些脸皮骤起发烫。磨磨牙关强装无所谓:“看来你们学校根本就把生理课给减了。嗯,这么解说吧:正常人在濒临死亡时,有种叫肾上腺素的物质极度扩张,促进血脉喷张;‘那里’也会快速充血。很自然的。”   傍晚时结束训练,顾寒江领着李竞去了便宜坊。一鸭三吃(片皮、银芽炒鸭丝、鸭架豆腐汤)、双冬海参、真菌腌笃鲜、糟溜鱼片,几个招牌菜上齐了,小孩儿已经被满桌鲜香馋得满脸放光,笑成一朵花。   顾寒江盛起一勺鱼片正要放进小孩儿碗里,李竞已熟练地用筷子卷好一卷鸭子薄饼,连同餐盘一并送到顾寒江手前。大哥早就教导过他,在餐桌上必须是尊长先动勺筷。顾寒江满意的弯起一丝笑,那勺菜直接喂到了小孩口中。   “上次去接你,你班主任说班上有女生追你。不急着回答,咽了菜再开口说话。”——李竞依言吃完菜,拿毛巾擦了嘴角:“转给体育课代表了。那丫头哪是专心追我呀,其实是想追着让我给她买高帮耐克鞋。”顾寒江笑得差点把鸭饼里的黄瓜丝吸进嗓子眼儿。   ☆、5——天外烟树   今年年初,顾寒江接到上级通知,要求他抓紧时间料理交接手中工作,当年度两会闭幕之后就正式开始封闭进修。研究所方面此前已经得到提示,用不着他每日坐班;顾寒江在做进修前期准备的同时,还是争取挤时间专门盯着李竞的培训课。   自从潜水训练被“收服”,教练卫金吾就全盘接手了李竞的体能训练。顾寒江反复嘱咐卫金吾要多传授快速制敌技巧,以避免肢体损伤。卫金吾对此很不赞成,认为这无异于隔靴搔痒、搏击对练哪有不受伤的。顾寒江也不可能对他解说明白,只是以上司身份发指令,限定搏击培训范围。   小孩儿的感应特能基本集中在头和一双手上,这两个部位是务必要加强保护的。君子端方,利兵不刃,这才是猫儿该具备的别样风格。   对于李竞将来的发展,顾寒江是有所斟酌和安排的。李竞的学习成绩很稳定,只要高考成绩够上录取分数线,学籍文凭肯定就没问题了。若到时他选正式授籍入伍这条路,那也不妨近水楼台,届时可以招收他进军校深造。需要仰仗孔武之力克敌的可能性不多,只要在紧急情况下他能熟练快速脱身自救就够了。总之这个人已经在某个档案中挂了名,这一生的工作前程就定性了。   技能方面的事倒不需要顾寒江亲自盯着,小孩儿的思想工作也不难做,凭着顾寒江在他心目中的绝对地位,晓之以理即可。   因此李竞在克敌反制、快速脱困等技能培训的成绩,由于有顾寒江亲自跟训而效果显著。枪械组装使用成绩也很不错,卫金吾脸上不做表示,其实私下里没少跟顾寒江夸赞过。上潜水课时,卫金吾干脆给小孩套上泳圈往水里一扔,叼棵烟坐在石台上掐表,用水枪滋着催他快速搜寻组装各种求救设备;教练老神在在看着满池子扑腾的小落水狗儿,捡乐儿。   相比起潜水、体能搏击等训练,教小孩儿玩牌就是打着寓教于乐的幌子,把“小垫窝”开发成了搂钱耙子和装钱匣子的装备组合。顾寒江用一小时的时间,细致讲解了麻将牌玩法,花色、开杠、各种和牌搭配等等,然后就备了水果、饮料,拉着李竞去做实操练习。   研究所老所长是个心宽体胖安贫乐道的老爷子,对于顾寒江的“借派”身份,老所长给予心照不宣各安其道的配合。顾寒江对此事非常承情感谢的。   老所长属于轻利重道的类型,工作以外的爱好,最多是和熟人摸两圈麻将;“挂响儿”也不过一二百的事儿。顾寒江合计好了就约个时间,另请了所里两位交情不错的科长,陪老爷子摸两把牌。打牌当中配些茶点饮食,根本够不上吃请送礼,又能哄老爷子开心乐呵一把,两全其美的事。   李竞挺喜欢老所长的,总说他长得像动画片《大闹天宫》的土地爷,背后给老头儿起外号:三千年土地爷。顾寒江忍着笑喝止住他,解释说今次牌局只是为大家凑一起热闹一下,李竞是做换场替补的。   时钟刚过八点,其中一位牌搭子科长就被老婆叫回家了。李竞被叫到桌边时手上正玩着游戏机,顾寒江和他‘打商量’:“你上桌帮着支个牌架子,输了的话我替你掏钱。”——另外两位此际牌兴正酣,尤其‘对家儿’位置的律科长表示极大赞同:这样最好,免得被人说咱们带坏了祖国的大花朵。   李竞嘻嘻一笑欣然同意,回身去放厚外套,转手拿回一盒切好的鲜榴莲往桌角上一摆;榴莲味飞窜,立即盖过了未散尽的烟味和雄性身上特有的体味。小孩儿还颇有孔融让梨之风,热情地把果盘依次递给三位牌友。   老所长觉得小李同学盛情难却,又在律科长一番“营养价值很高,和臭豆腐似的,闻着不好吃着香”的蛊惑下,象吃咸菜似的用叉子挖了一小块儿送进口中;眼瞧就随着咀嚼动作持续,脸上就开始五官挪位了,最后又象喊冲锋似的支起脖子吆喝起来:“寒江,快给我拿水,我得赶紧把这玩意儿冲下去!”   一言落地,桌上的其他三人都捂着口鼻各自逃向一旁。有所不同的是,顾寒江和李竞是不好意思当面大笑;律科长则是因为笑得喷在手心里,得赶快去洗手。   老所长导顺了一口气,‘矮呀矮呀’的感叹说:“宁可营养不良也接受不了这个味道,真说不清这是一股子什么味儿,比老北京豆汁儿还怪。”——“所长爷爷您没发觉现在闻不到烟味儿了吗?”   老所长哭笑不得的往李竞后脑上胡撸一把:“被你小子拿榴莲一攉拢,咱们也差不多‘臭味相投’了,哪还闻得见烟味儿。”   重新开局一圈打下来,顾寒江就不自觉要扪心自责,是自己一时兴起反倒把小孩儿教坏了;且不说李竞的记忆力和速算能力在牌局间助力多少,便是那双眼睛一扫,对面三家手上有什么牌就已一目了然,这牌还用打吗?   律科长那边摸着牌还奇怪呢:难道是刚才被榴莲喷得变成臭手了?一把牌支开后,连五分钟都没有,就跟着小李同学的推倒和牌动作忙着算账点钱了。到第二圈牌摆开,赶上律科长坐庄,眼看着自己的小抽屉里是爪儿干毛儿净,律科长只好站起身去拿挎包。   顾寒江在桌下用脚碰了李竞,同时一皱眉,示意他不许仰仗特能作弊;然后起身追上去将律科长拉回桌边,打圆场说:不过是凑一块娱乐的事情,别动真格的。   这话说完都没等到放凉,最后一圈是老所长的庄家,也被打得站起来了。顾寒江连忙把钱往回推并打马虎眼说:小孩刚学会摸牌保不齐手气壮,小小意思一下就得了,不能惯着他养出坏习惯。   老所长推了两把,见顾寒江仍旧坚持,就伸手抽走几张整数钞票,把零钱推了回去:“打牌也得讲信用,就算是娱乐也不能失信于年轻人。不能让小李白白受累的,算我给孩子留点吃早点的零花儿钱吧。”——李竞在顾寒江催促下,呲着白牙笑吟吟的向老所长道谢:“谢谢所长爷爷。”   “小李再过两年考大学,就报考咱们所这个专业吧。实习或毕业分配的,也别往外跑了;所长爷爷能给你办理特批定招。小顾,你觉得我这建议如何?”——顾寒江揽着李竞笑答道:“只要到时候他家长不催着他适龄参军入伍,那我肯定也会劝他考学深造然后回到您跟前来。”说着又暗暗推了李竞示意他往老所长跟前去,做些亲昵表示。   老所长把小孩儿揽在手上摆在眼前,感慨道:“搞研究工作不可能像过去习武,搞宗系帮派那一套。勤能补拙,勉强及格;灵性和天赋是绝对不能少的。能遇上个好胚子,就要仔细打磨培养。如果浪费是犯罪的话,人才浪费乃至于不良流失,则是祸衍千古的。”   顾寒江送走老所长、律科长后折回值班室,电视还开着,屋顶的吊扇也开成中档,用以赶散屋里的烟味。茶几上的残汤剩水已收拢在袋子里,放在了门口垃圾桶上。小孩儿很听话,钻去了锅炉房隔壁的公用浴室洗澡,出门前用两个沙发中间加一个茶几拼好了一上床。   看着室内匆匆收拾出来的一切,顾寒江不自觉的用手顶住口唇,以两下轻咳散去涌到喉间的哽咽。尽管眼前一切都在显示着‘可以放心撒手’的趋势,但他总觉得只要他一撒手,那只小猫儿就会跑的无影无踪。明知作为专职人员不允许如此踌躇不决,可顾寒江就是压不住这种莫名惶恐。   周末时,顾寒江特意回了部委大院父母家;他决定再去找萧正争取一下,争取让李竞跟他一起出国。   走到临近顾家小楼的分道口时,正看到李竞骑着个28加重飞鸽自行车,后座上驮着他弟弟小杰,手上抱个排球,一路叮呤当啷的回来了。   这种加重型的自行车因轮盘大,有带双重大梁、承重后架、防脱链套,蹬起来沉甸甸的。就算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跨上这么一辆自行车,也能从车身自重的阻力中,觉出几分生活的沉重感。   李竞一见顾寒江就捏闸,同时垂脚支地把好平衡。顾寒江看了看动作利索的李竞,和后面下意识蹦下来的李树杰,略呈和蔼的打招呼道:“打球去了?”——李竞点点头:“没玩多会儿,小杰就把脚踝墩了。借医务室按摩大夫的车先送他回来。”   顾寒江会意的点头,他早叮嘱过李竞,不要再李家人跟前露出特能痕迹,显然少年是一丝不苟照此执行的,否则扭脚攒筋这种小事儿,在那双手中根本不算什么。   顾寒江让李竞稍等,快步跑回家中找了瓶红花油塞给李树杰:“到家之后让小竞给你用红花油搓脚踝,你得忍着疼,伤处搓热了才能散瘀,保管很快就能自如活动。也是半大小伙子了,坚强点儿,听见没?”——李树杰把头点得象鸡啄米,声如蚊蚋般应声:“谢谢大江哥。”   李树杰自从因他惹得哥哥‘一对四’打过一场架后,就对顾寒江发自内心的犯怵。他总觉得顾寒江看向他的眼神儿冷飕飕的,像是在瞄猎物,好像随时都能甩手一枪点在他脑袋上,把他爆头撂倒。   李家随后响起的动静比写的还准,李长材看到宝贝儿子被架着进屋,就立刻“操娘日祖宗”的胡骂起来。再接着李竞踩着“小王八蛋操的”的污言秽语声,寒着脸出门推起自行车去还车。刚出大门李长材就满手药油的追出来:“李竞,我告儿你哈,还了车赶紧的回来,别有满世界野去;小杰的脚伤那么严重,你得管他。”   顾寒江站在自家的海棠树下,远远地看着李家的动向,只觉得吸进鼻腔里的烟又苦又辣。可以说看到李长材的言行态度,顾寒江的不放心就越发加重几层。如果可以用标尺来衡量一个人的尺度,衡量李长材不仅用不着尺子,还得在他脚下挖口井。   萧正听了顾寒江的叙述,呵呵笑了半晌,直夸他比喻精确。在仔细听过关于带走李竞的建议后,萧正淡然的开口道:“关于李竞的去留建议,我先不给你回答。你先着手工作进修;在此同时亲自去跑每一道出国手续。等这些手续全部备齐之后,你再告诉我最后的决定。如果非要我现在答复,我只说个人意见:我认为李竞目前不适于远行。理由,你比我更明白:这孩子太显眼了,在国内都是如此,怎保证他到了国外不会惹人关注?顾寒江你要明白,你出去的身份以及该身份的根源出处;小竞出去用什么身份,怎么和你接触,你又怎把握他?”   萧正端起茶杯缓缓的啜饮了一口茶,随机缓下一层口气:“小竞是好孩子,好孩子到哪儿都错不了。再说明后年的,思源就回来了。老祁漏过口风,不想让毛毛进政圈儿;你父亲也说,等思源回来了,让他好好管管三元,让他们哥儿俩牵头正经干点事儿。在此期间,让小竞多经些事、长些见识,与他只有好处。所谓‘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你这些年里对这孩子大包大揽的管着,对他的成长有积极的一面,可也有着一定的副作用。我就说这么多了。”   对萧正的一番阐述,顾寒江无论是出于对前辈敬畏,还是归咎于内心的心虚,都无从发起反驳。   进修开始后,就无法顾及李竞的训练了,为数不多的几次挤时间接送,顾寒江都告诉李竞,他一直在争取两人一起出去;如果上级不能批复同行,那么就退而求次,顾寒江先出去找好担保人,然后以交换生学习的机会接李竞出去。他还会反复叮嘱小孩儿,务必抓住一切学习训练机会多充实自己。因为到了境外地狱,除工作之外更重要的是首先自保。   “真说不准呢,可能迈出国门后,大哥哥反而要仰仗你出手保护呢。”这个提示的效力实在是灵验和震动;顾寒江说这话时,猫儿正坐在他背后,为他推研着肩背落枕的酸痛。“再强的人也有疲惫衰弱、力有不及的时候,我这个做大哥哥的,其实早已经在悄悄的依赖你的的支撑了,不是吗。”   听到背后响起嘻嘻两声轻笑,顾寒江活动着酸疼的左臂,示意猫儿再给他拍两趟后背,然后继续嘱咐道:“小竞,你好好训练的同时也要保证学习成绩。只要够到录取分数线,哪怕是去北京之外的学院,南开、济南、哈工大···都行;只要知道你在哪个位置,我就有办法接你出去。”这番话是发自顾寒江内心的。   明知道心瘾难戒,发现并真正想明白时已为时晚矣。当顾寒江将少年扶植磨砺成一柄寒森夺魄的利刃时,少年也在悄无声息中浸淫化成了他的心瘾,又反涌到表层上,凝结成心窝中只有他自己能触摸到的一粒朱砂。剜去它,恐怕要剜去整颗心;空荡荡的心窝里又怎样泵出维系生命的血液?这种心瘾究竟该算什么,顾寒江自己也无从解说参照;他只能一遍遍告诫自己:这孩子还不满十六岁,情感归属介于定性、非定性的边界上;作为长兄的他则必须决然把守住这个底线。   经过一番拍打后,本来连带着腰背都不得自如的落枕,已经化于无形。顾寒江转过身与少年对视着,李竞长高了不少,还像小时候那样逗着玩、亲一口的,根本不合适了。想到此处顾寒江依旧保持着不容动摇、恩威并济的姿态,强压着笑意嗔责:“听说你今天险些把教练伤了?”   李竞搓着手掌笑得比天使还纯洁:“我不是故意的。教练拔苗助长的心理过盛,为了达到效果,拿根电棍追着打我。那玩意儿开动起来直打火花儿,是好玩的吗?我就急了···”   猫儿急了的结果很严重,抡起伸缩警棍,双手前后夹击,险些捅瞎了卫金吾一只眼睛···卫金吾后仰躲闪还是被扫到眉梢上,偏偏那个地方毛细血管茂盛,导致卫教练血流满脸,被迫中止训练。   “教练是为激发你的潜能力,其实他手上是有分寸的。但你的分寸掌握欠缺太多了。卫教练与你是师生也是同袍战友,同袍相残是为军人着最为鄙夷的行径。现在你去教练办公室,当面向他敬礼鞠躬道歉···不去?那你跟着我去,在旁看着我是怎么表示歉疚的。”——李竞一把拉住顾寒江,往坐墩上一按,撅着嘴道:“我去!他还能真用电棍捅死我不成?”   眼看着小孩儿甩门出去后,顾寒江压着口唇笑出声。实际上卫金吾今天见到顾寒江陈述受伤情况时,当真是满脸激赏艳羡之色的。他就说嘛,寒江公子身为总字系统中的翘楚人物,怎么可能哄个没根没源的‘小豆包儿’呢?   卫金吾告诉顾寒江:这个小孩的动手、记忆力,灵活机变度、尤其是决死反击出击速度都是超长;如果将来仅仅让他落个衣食无忧的手工技术人员,倒不如现在什么都不教他。   “那不能够!”顾寒江用卫生球眼睛瞟了卫金吾一记,不带该欠的找吧了一句:“你也吃一堑长一智吧,下次别再把我家小孩儿惹疯了。”——卫金吾一听就不干了,火烧屁股似的从椅子上蹦起来:“顾寒江你说这话不亏心呐?你把这么个扎手的刺猬扔到我怀里,打不许打,管不让管的,这是给我找个学员儿,还是给我找个活祖宗来?!”   骂归骂、吵归吵,当看到小孩儿象黄花鱼似的溜着墙根蹭进门,一脸羞涩歉疚的说着道歉过意不去的话,卫金吾还是憋不住要笑出来。招手把小孩儿叫到眼前,指着脑袋上的绷带:“那就按你说的,过来给我吹吹吧。学生能反制住教练,其实也能算是个光彩的事儿。哎,你最后那下子好像是杀手锏,跟谁学的?下手真黑!”——“寒假去后海玩儿,认识了几个什刹海体校的学员儿,没事就和他们交流两下儿。”   “通过实战演练证明,你偷师的成果还是可以肯定的。”卫金吾最后给予据实评定道。“我跟顾寒江提过,如果他肯于对你放得开手摔打,你的技能还会突飞猛进,可顾寒江舍不得。算了,将来要是在外吃亏,可别说我教过你。”——“好啊,我不会跟任何人说认识您,那我把您打伤这码事儿,您也别满世界嚷嚷啊。”   卫金吾闻言脱口骂出个“日”,他看到李竞笑得眼睛眯成一道缝。   几天后体能课结训,卫金吾接受上级指派任务,不告而行。仿佛突然间蒸发了似的,也似乎这个空间从来没有过卫金吾其人。   料峭晴日并肩站在西郊山顶,五百多米的海拔,足以将山脚下的游人缩成芸芸众生;也能将习习微风化作剌剌疾风。向东放眼可以清楚看到高楼丛立,电视台高塔直刺天空。回望西边绵延山脉间,植被覆盖而成的颜色出跳,在山石间恍有一头猎豹疾步跃出。   顾寒江揽着薛中泽的肩背,感觉手臂抬成这个角度略有不适。不知不觉的少年已经长成,再不是随意一抬手就能混当成拐棍来用的,十六岁的半大小伙子,已经可以作为依靠倚助了。   这次外派秘密带走人员名单中,没有薛中泽。因为他的家境背景特殊:硬行带出去的话,以李长材那种品行的人而言,是绝对不可能积极配合的。那就要调度多方面资源,反而造成更多的暴露。经过反复研究之后,决定让他继续以普通高中生的身份,就地‘下潜’。   薛中泽得到这一决定时,用一种无法言表的眼神看着顾寒江,那样的冷酷警觉,迷惑失望,让顾寒江理屈词穷无所遁形。也许在那一刻他恍然大悟,他不过是顾寒江手中一把枪或一柄军刺。顾寒江升任高就,自然是要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他和顾寒江之间完成了并肩战斗和彼此成就,现在是该挥手告别的时候,更准确的说是到了割裂袍裾划地断交的时候了。   大江歌罢掉头东,邃密群科济世穷。   面壁十年图破壁,难酬蹈海亦英雄。——周恩来   顾寒江念完这首诗之后,被心中一团悲愤冲得胸膈酸胀。“小竞,让大哥好好拥抱一下。其实早想对你说,你真的···非常的出色精干!即使羞于启齿,我也得承认,我已经没资格在你面前忝为人师了。现在你可以独立起飞了。   这一次我们俩需要分头动作。由于工作需要调我到H国驻外使馆任职,实际也是外派进修。你留下来以普通学生身份状态潜修静待。”抱在怀里的躯体像是一个没知觉的石塑木雕,毫无反应;恍如要将顾寒江体内所有的氧气瞬间抽干。   涌在眼眶中的泪很快就被烈烈劲风拂干,顾寒江心头仿佛被掏空一样寒凉空旷,以致他口中流出的每个字,连他自己听着都分外凉薄。“从相识到密切合作有四五年了,我很欣慰也很荣幸,亲身参与并见证了我们的共同成长成就,更加感动于你给与我的绝对信服和倚助。这和作为父母看到自己孩子成长是一样骄傲欣喜情感。   我们之间的默契度,是许多搭档要靠多年磨合考验才能达成的;而我们是在齐头并进的状态下,只不到两年就结成了默契合作的好搭档,这是我们两个共同创作的奇迹。   我不在的这段日子里,你不要放松学习自修。如果上级安排你与人搭档工作,你尽可能把信任配合态度···分给合作搭档一些。   小竞,还记得那个晚上,我们一起快速奔跑吧?相信大哥,不久的将来我们一定殊途同归。你记住: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乃是男儿之本分;忠诚国家竭诚报效,是为人之本分。坚守住本分,自成德行准绳。”   下半学期期末考试刚完成,李竞就随着母亲梅珊回老家了。   梅老爷子在文革期间留下了肢体残疾,近一年来已明显觉出自己身体不济;人到年老思女心切,尤其是他最心疼的大外孙;就关照女儿梅珊赶学校放假时领外孙回来看看。老爷子思量着父女、爷孙们见过这一面,来日若成阴阳两别,他也能安然瞑目,更不必再折腾女儿外孙往回赶。   看着大外孙俊秀挺拔玉树临风的模样,梅老爷子心情精神好了许多,连带着饮食也渐好;甚至由大宝孙推着特制木轮车,陪着他到林溪边遛弯垂钓。   李竞钓鱼根本谈不到技术之说,外公就一点点的教他,打窝子圈鱼、栓鱼线、甩杆、看飄儿,然后就是熬性子的技术-静候。   爷孙俩并坐在林荫间安享钓趣时,老爷子心情愉悦的给外孙讲先贤故事:心性安静的钓者是耐得住寂寞的。子非鱼安晓鱼之乐,君非钓岂收钓之果。生而傲骨天赋异禀,务必恪守中直良善,困厄不可改节,坚刚不可夺志。   半个月后母子两个乘火车返回,到京那天恰是周末;算着日子应该是已婚的进修学员出校探家的时候。   李竞拎着特意给顾、周夫妇带的火腿和苏绣赶回大院,走到接近顾家小楼距离时,兴奋劲儿就落下一半。犹豫了片刻他还是到了顾家院门外,院里和周遭范围,根本没有顾寒江留下的痕迹。   周雅誉欢喜的把李竞让到客厅内,顾乐乐迈着蹒跚的步子跑过来,揪着李竞的裤腿,磨着要“小舅舅抱”。   李竞搂着顾乐乐,嗅着小女娃身上的的甜甜奶香,暗暗审觉周边动静,心间的失落更深;露台上连晾晒衣服都没有,很显然,顾寒江至少有四五天没回过大院了。   周雅誉捧着自制的酸奶回来招待他,顾乐乐不肯放开小竞舅舅,于是小甥舅俩就着一大碗酸奶,你左我右的一起吃。   周雅誉望着桌上的火腿,轻轻笑道:“你大哥哥这周一下午已经飞出国了。他没这份口福,我替你转送给三元吧。哦,他出发前留了套《唐诗宋词精选集》,嘱咐我交给你。”   李竞接过诗词精选集,随手一翻就翻开了夹着书签的一页上,恰是是柳永的《采莲令》:··更回首重城不见,寒江天外,隐隐两三烟树。捏着书签再看,上面画的是‘寒江钓翁’,留白之间隐藏着压成的字迹:静等解冻,务需当面。切!   与周雅誉之后的交谈,李竞都恍然是置身于旷野环境,回音迷蒙勉强应答,甚至连给顾乐乐梳的小撅辫儿都梳成了两个犄角。   茫然告辞出来,李竞抱着诗集直接出了大院门,在路边倒车去了曾经临风远眺的香炉峰平台上。蓦然回望西向群峰,朝阳一面山幕间天成的奔豹跃然在现。   夕阳坠下暮色上袭的很快,李竞沿着缓道石阶漫步下山。走到碧云寺外,该区域的门已经关了。路灯亮起树影娑婆,门栅栏外一个虔诚的拜佛者朝着门内大殿一跪三叩之后,庄重的起身折返。   当看到李竞从昏暗暮色中出来时,拜佛人忽然布道之兴骤起,从身背兜袋中摸出个册子抢步上前叫住年轻人:“佛度有缘人,我觉得与你很是有缘,有意加持你···”——“你赶路上山只能望门而拜,显然佛早已看清你心中贪嗔,所以连拜谒机会也不给你,你又何谈加持别人。依我看你还是先修自己正心吧”   “这是佛祖有意磨合信众的修行之心···”——“罢了吧。你若真有诚意,何不于门外连夜坐禅苦修。那门中管理人感你虔心必定放你进门。或许菩萨感知点化你早登极乐呢。”李竞说着把头一甩,丢下那个香客循石道下山而去。   远远还能听到那个香客自我感觉良好的说话声:“菩萨会为你指明下山之路的。”——“你自己想想办法忍过这一宿再说吧。”   香火净地不出恶言,否则李竞真有心撒开了臭骂那香客一番。本少爷这双天生夜视眼,还用得着麻烦菩萨执烛照路?怕自己眼神不好想结伴下山就实话实说,本少爷还是有颗助人为乐知心的。跟我装哪门子高深悟道的模样?现在你就一步一步往山下摸吧。真格是‘粪勺子过河—冒充外海洄游的大头鱼’。   直到顾寒江以驻大使馆武官身份到达该使馆,意外的见到了卫金吾,并得确认卫金吾提前一步抵达,是作为工作搭档一同派驻该国的。而与此同时,他正亟待实施的“担保留学手续”,必须就此终止了。   ···之后的两年里,顾寒江总是梦见薛中泽手握着一柄军刺站在他面前,一双眼睛象猫眼似的缩成竖线状锁定着他···   两年后顾寒江在H国使馆区咖啡馆中,见到了从国内出来游览的祁思源。这位大公子自从特种部队下来之后,就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既没有接他家老爷子的班从政,也没有依顺某些好意进军校从学。反倒是一个猛子扎进海里,游得是悠哉悠哉。   提到大院里那群旧交,自然而然就说到了梅阿姨家的小竞和小杰。那个年轻人该是考大学的年龄了。以顾寒江所料,薛中泽的学习成绩即使考不进一线大学,考个外省学院绝对是没问题的。   祁思源把嘴撇得快拐上耳根子了。“就李长材那个癞狗扶不上墙的后爹,还能让他考大学?李长材在动乱期间上蹿下跳的,白忙活一场,没捞着什么晋升的资本;转脸就和他闺女递材料检举,硬说李竞是参与暴乱的积极分子。要不是萧叔和雅誉姐出面作证,真能被那父女俩卖进会所里做少爷。后来梅阿姨托了周叔、柳阿姨(周雅誉的父母)出面,把李竞插在石家庄军区当兵去了,之后就看他自己发展吧。要是机灵点儿入党提干的,就此自立门户;再其次走走关系考进军校里;最不济将来复原回来,走梅阿姨那边的关系,找个J字号或Z字号外挂三产的单位,也能混得有模有样的。”   在送走了祁思源之后,顾寒江狠狠给了自己一记耳光。   临出国前,他把老人妻女拜托给了弟弟顾三元,得到了顾三元的郑重承诺;其后他每个月都能受到国内专递来的家信照片。可他却在没有和薛中泽有过任何联系。   当初准备启程时他的确是想过,应该把‘李竞’以何种名义,托付给谁?或许他当初应该争取一下,把李竞带出来?恰恰是他最后确定,采取保守留观的原则。   其后每行反思当初,的确觉得于情有亏,毕竟这对于被他一手拖进圈子的薛中泽而言,抛弃和撒手放养没有什么区别。但于策略、律令执行上,是无懈可击的。那么纠结孰错孰痛,要怎生回答;错的,该问责于谁?痛的,又该何以寻源?   反复考量之后,顾寒江托祁思源查到了薛中泽所在部队,甚至所在连队驻地地址。那个线索只看一遍就牢牢记在脑子里。但他没有贸然指示外人去联系,他要亲自接续这条线。   直到96年底他终于奉调回国,完成各方面审查述职之后,才亲自驱车赶往连队驻地去找人,然而却扑空了。   连队政委告诉他,九月份有一批警卫特训选拔,李竞报名参加并通过技能考核后入选了。如果这一批人之中,有哪个能以优异成绩毕业,将转入警备营编制;分派到各级中央首长身边。所以这批人员的集训是全封闭式训练,没有高级别的公函,谁都不能随便外出会客。   驾车原路折回时,顾寒江把车停下抽烟。要想见人,就必须动用上面的关系;他刚回国立足尚浅,这是务必要慎重再慎重的。   顾寒江不知道的是,就在方圆五百米之内,他要找的人其实已经明显察觉到熟悉的感觉信号;像只体态矫健爪牙毕露的豹猫,静静伏在日光和树荫掩映的暗影之中。   当时薛中泽正在执行狙击埋伏训练,顾寒江和他驾驶的普桑,在狙击射程范围内停了足有五分钟。当普桑重新走起来时,薛中泽半戏谑的动着唇学了一个点射;汹涌而起的心潮澎湃,化作狙击镜后两行泪,最终干涸在山风飘荡间。   连夜赶回市内后,顾寒江授意调在他座前的许淙,暗中查访一下李树英其人其事。道理很简单,史书记载的因为小人乱了大局的事情历历在册。即使现在也屡见不鲜。他不能因为一颗耗子屎坏了一锅粥,更不能架起大炮打蚊子。势在必行之时,顾大公子也要干些除四害的动作。   元旦前夕,许淙一边翻看着李树英的简历,一边噗嗤噗嗤喷着水,连声啐骂着“滥人贱命”。以他自小承教的家训标准衡量,这种生物就不该划在人类范畴之内。   通讯连女兵快复员时,李树英鬼迷心窍似的和副连长搞起了对象。原因听来很可笑,那个小连长每次去李树英所在的班,都会有意无意的丢一块细纱织手绢。一丢就是两个多月。在李树英当兵的年代以及所在地区,一块多钱一条的细纱手绢,在每月十几块钱补助的经济水平下,算是很讲究的东西。李树英连着收了十几条细纱手绢之后,就信定这个男人“趁钱”。   复员前夕,李树英死说活赖以疯撒邪的和小连长扯证结婚;然后又故伎重演,逼着李长材恬着脸到处托关系,把那个小连长转业在驻军所在省的城市某机关做了个小科长。不是不想办到大城市,实在是李长材就那么大点儿能水儿。   直到预备着生孩子坐月子时,李树英才知道了手绢来处。小连长的表姐在市某针织厂工作,手绢是厂里抵偿福利劳保费,下发给职工的东西。她就没多动动脑子,婆家要真是趁钱的话,小连长又何必耍这套把戏,将就这位矮挫黑的雌性物类。   李树英一失足成千古恨,又没条件和勇气‘再回首成百年身’,就此养成了疯狂捞钱榨钱的痴迷。她像个麻将狂人似的,看上家儿、防下家儿,眼睛还不忘撒嘛着对家儿。反正自己不胡牌也不能让别人胡。所有来钱的道儿都不能放过,铁公鸡也要拔三根老翎。   踹掉了小门户的丈夫之后,李树英就拎着一箱子存项,径直奔回娘家。在大院里职工住宅区的筒子楼,寻到一间闲置房,撬开锁就住进去,从此挥别屈辱黑暗过去。   她以薛中泽上补习班买资料的借口,对薛骁璔和梅珊都骗过钱。连李树杰从亲爹那儿得到的学费,她也毫不在乎截流入袋。在她眼中,爹亲娘亲不如钱亲,夫有子有也比不上自己有。   薛中泽准备高考时,李树英领着某市驻城办事处高级会所经理,也是她通讯班的战友,好话说尽挑唆李树杰去骗他哥,一起到会所去享受系列服务。不料最后薛中泽暗中警觉,拉着李树杰及时脱身出来。   李树英打断了搂钱耙子,既不气馁,更无羞愧之感。当着李长材的面告诉薛中泽,李家已经把你养大了没有义务再供你上大学。你既然不能报答李家养育之恩,就趁早滚出这个门;然后一张参军志愿表拍在桌上···   梅珊最终通过周雅誉找到了负责分兵的周世良,将薛中泽参军入伍之地定在石家庄军分区。那是中央直属守备部队,就算不指望在里面挣资格提干,也落个离家近的好处。复员回来进总政总后等外挂单位是不难的。   地球不会只为某个人而转,太阳也不会为一直不停的发誓许愿,而当真从西边钻出来。   李树英绝不会停止钻营步伐。薛中泽入选警卫特训之后,她恨不得一个月有二十九天赖在娘家爹办公室,向李长材述说利害关系。她警示李长材,李竞就是条养不熟的白眼狼。一旦得势迟早先要死他们父女俩。莫如趁狼牙没长齐,先给狼套上口笼。   李长材以为此计甚妙,就捏着李竞寄给梅珊的军装照,满世界套亲戚。终于在庆祝香港回归之后,凑了一个旅游大巴的官太太相亲团,逛完了天津劝业场后,又一路晃到了某部队招待所。   相亲结果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有被相中盖戳订货的;也有根本不招待见、直接撂牌子的。但如李家孩子这样的大院子弟通常是比较显眼的;夫人团中有几位夫婿在一定级别的,比较有眼色分寸,没有理会李长材的怂恿。其余跟着凑热闹的,再傻也多少能品出味道,边说笑打趣的把事情遮过去。只说是孩子现在还年轻,等将来复员回家再考虑也不迟。   李长材碰了一脑门子软钉子回来,更不敢怠慢。老着脸皮找到了当时正在市内任职的叶成茂,如此这般达成协议。   当年八月底,薛中泽接到特训连长当面通知,因不便说明因素所限,特通知在训学员薛中泽退训,并于接到通知即日,回本连队待命。   直至国庆之后,连长颜色语气亲切的通知薛中泽:接到上级协查借调公函,鉴于他在枪械及射击方面特殊技能,特别调他加入某个特别行动组,去沿海某市,追缴一起搁置两年,近期才重见进展的枪支盗窃大案。军龄按实际参与办案时间记录给予顺延,奖励晋升依例入档。   这对于候选警卫特训,因政审不合格,被强行退回本连队的薛中泽而言,绝对是个翻身的机会;可又何尝不是一个险恶丛生的陷阱。   进组后,行动副组长的动员说明,很有些‘此地无银’的意思,薛中泽只三言两语就套出了某些底细。嫌疑目标为特种兵出身,具有良好的搏击潜伏反侦察技术,双手持枪换弹匣,射击命中率极高;最险恶的是他熟悉爆破配装原理。两年前因私人恩怨开枪射杀上司,抢夺枪支及大量子弹潜逃。该案件一度轰动了整个东南军区,在军分区乃至安全部挂了号。   启程之前,薛中泽在便衣的监视之下,专程赶到县医院,去看望因急性胃出血住院的薛骁璔。   薛中泽参军之后,薛骁璔报名参加了京剧团送戏下乡活动,主要跑华北华东京畿周边一带。这不仅最大可能的见到孩子,也能把老家的侄子正式送进京剧团青年班,参与排演并正式下海唱戏。但直到96年下半年,薛骁璔才终于再次找到薛中泽所在连队,得以和儿子会面。薛骁璔不会知道,儿子这次来看他,其实是抱着诀别的心思的。   薛中泽要父亲退出送戏下乡活动组,安心回到家里去等他。他这次是受上级照顾,要他延迟一年复员,以便参加最近一批提干选拔。续期服役期满,他不再回那个部委大院,一准是回家和亲爸生活了。   ☆、6——动辄得咎   薛中泽被吆喝着坐进开道的大排量切诺基,屁股刚落到车座上,腿上就被拍了一个文件夹。被轰来坐开路车的组员陈学林像吃了枪药似,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向薛中泽交代,用最快的时间熟悉案情案犯特点;有不懂的地方赶快找老同志请教。开始工作时可就没人顾得上现教了;这个行动组里可不要吃闲饭拖后腿的少爷。   吆喝完了陈学林又碎嘴唠叨,将后座上的背包能推的推、能踹的踹开,腾出一块地方蜷着胳膊腿儿,很快就应着车子行进,晃着睡成死猪状。   司机祝涛见薛中泽脸色渐成要发作的模样,就用手拢着嘴压低声音打岔笑道:“你甭跟大陈一般见识。丫前两天刚跟女朋友吹了,是女孩子把他蹬了,另找个男的比他帅比他工作好,他气不忿儿的。现在看见个比他长得齐整的,就闹醋性。你甭理他。”随后又回复正常音量:“李子,跑高速爱犯困。你在副座上跟哥说说话儿,就势还能一块儿熟悉一下案子。”   祝涛是个三十岁上下的汉子,紧身T恤很好的收束出宽肩乍背,健硕的臂膀胸肌。他的父母是内蒙古插队的知青,九十年代中期才随着落实知青政策的尾巴,回到原籍。在他身上宽厚机智形成和谐的兼容并包。在本次行动组里,也是唯一能说上两句话的人。   薛中泽故意缓慢的翻看了案卷,然后没话找话的和祝涛闲聊抬杠,借以打发掉长途驾车的枯燥:“看报告上所列的,嫌犯之前藏得挺好,这次怎么又故意暴露行藏呢?”——“据调查,后来死的这一家中,男主人是他最开始的上级,对他没有好印象。很有可能在给他的推荐报告或小洁里,掺杂了个人意见成分。一致后来接手的这个上司又过于主观,形成某种程度的恶性循环。哎,可惜呀。能当上特种部队的人,都是男人中间百里挑一的汉子,出类拔萃的军人···就这么成了害群之马。”   “要我说一个巴掌拍不响。能够在那样环境下照样练出一身硬功夫,可以推测此人有一定忍耐力的。不把人逼到疯癫的状态下,谁会干杀人害命的事。军人和普通百姓不同,对于岗位、战友的感情,以及对于信念忠诚的坚守,不是那么容易打破的。”薛中泽同时在暗想,如果同种境遇换做是他面对着李树英那等两腿禽兽,他也会动杀机;不过他会比这个叫段志国的莽夫手段更高超。   祝涛手捂着嘴打着哇哇哈欠,让薛中泽帮忙抠开一盒清凉油,往太阳穴上摸了一下:“你这话,我信。因为咱们同样是纪律部队出身。如果没有一份赤诚,又怎么可能面对那么多艰苦生死,依然安之若素呢。有人说忠诚和偏执只在咫尺之间,这话只说对一半;其实忠诚和偏执是可以区分大小的。”   抹过清凉油之后,祝涛精神头儿涨起不少,他将车窗放下一点缝隙,就爽快的吟唱起民歌:   “鸿雁,天空上,对对排成行。江水长秋草黄,草原上琴声忧伤。鸿雁,向南方,飞过芦苇荡。天苍茫雁何往,心中是北方家乡。天苍茫雁何往,心中是北方家乡。   鸿雁,北归还,带上我的思念。歌声远 琴声颤,草原上春意暖。鸿雁,向苍天,天空有多遥远。酒喝干再斟满,今夜不醉不还。酒喝干再斟满,今夜不醉不还”   薛中泽跟着祝涛的歌声轻声的附和着。当年去坝上拉练期间,他向当地文工团的演员学唱过。但在哼歌的同时,他在快速的默背着刚看过的资料。   段志国,94年参选进入特种兵训练。后留任某大队任中队长。95年7月因个人生活问题,与上司发生激烈争执;于当夜返回办公地开枪将其上司枪杀,其后潜入该处器械库,夺取54式手枪三把、子弹若干。并于事发当夜制造爆炸事故伪装行凶现场,就此潜逃在外。97年5月沿海某市内,有外来杜郑夫妇携子女度假,在其暂住住所内因粉尘爆炸全部遇害。受害人之一杜某,系段犯前所在连队领导···   “结伴旅游”的大排量切诺基,领着依维克商务车,开上去往沿海某市区高速路口时,已经是晚上将近八点了。司机祝涛拍醒了后座上睡得流哈喇子的陈学林,指着前面用兴奋的颤音道:“乡乡乡···乡亲们呐。快看看吧,晃荡了七个小时之后,咱们终于到目的地了。看到前面那团仙气没有?我操他个姥姥的,再他妈不下车走两步,我那小嫩肉儿的屁股蛋子,都要被车座磨出茧子了。”   薛中泽顺着车灯射出的方向看去,前方不远处的半空间,像是被集中的灯火烘托起一团水雾,悬在半空。很像是《西游记》里的描写,妖精洞府的上空多有一团妖雾凝结不散。如果不是扑面而来的海腥味,倒也有些海外仙家的色彩。   大切领着依维克在一家海景饭店停车场落定后,车上跳下来一群帅哥靓女组成的旅游党,狗撵鸭子群似的,唧唧嘎嘎拥进了酒店大堂。   祝涛憋尿憋得已经迈不开步子了,甩着卓别林的步子蹭到停车场的花坛前,就忙不迭的掏家伙开尿。一边尿一边抖着尿冷战,差点尿虚脱了。   可巧一辆晚间寻街的警车驶过,巡警举着聚光手电往各处照着,一下就照到了祝涛身上,同时也看明白了他在做什么。气得小警帽儿举着扩音喇叭就喊:“嗨!您往后走两步就是酒店了,就这么懒得动换呢?嗨,说你呢,挺大个子的,过来过去这么多人看着,你也不搅着寒碜?!”   “已经尿到一半儿了,哪憋的回去呀。”祝涛讪笑着叽咕完最后一股尿,蹦着塞好了家伙什儿,撒腿跑回酒店大堂。   大堂里的游伴们开房领钥匙,发现少个人,正里里外外的找人,队中的疯丫头甄莎莎甚至去门口的鱼池里找,怕他掉进鱼池被食人鲳咬了。见祝涛终于露面,又是一阵哄笑。陈学林不失时机的讥讽道:“你丫也忒猴急了点吧。脚丫子刚着地就满世界踅摸柴火妞儿去了。”   薛中泽没有随着他们哄笑,他没觉出有什么可笑的。进到酒店大堂就坐在鱼缸便看鱼。巨大的鱼缸嵌在假山石中,成了一面巧妙的影壁屏风。几条硕大的银龙在半人高的水草间蜿蜒游弋无比悠闲。一只肥硕的虎斑猫蹲踞在假山石平台上,虎视眈眈盯着水中的美食,较劲似的喵喵叫着,仿佛是在对鱼说:你敢出来嘛?   充当“旅游后勤部长”的人名叫江春年,是个方面大脸有些虚胖的中年人,实际是本次行动组长。由于大肚前驱是缘故,他没法系腰带,所以西裤都是用背带缀着。黑色仿眉眼睛中规中矩的,描出眼目位置。既然是领导就要有领导的体型,因此明显感觉他就是个成了精的橄榄,下巴以下就是肚子,裤子以上就是脖子。此刻他操着不老利索的扬州味的普通话,招呼大家把身份证都交给他,以便统计订房间。(当然所有的身份证都是事先订做的)   薛中泽应声从双肩背里拿出身份证递过去,回身从开袋儿的鱼片包里撕下一条鱼干儿,开始闲极无聊的逗猫。虎斑猫是个非常现实的家伙,吃不着鲜的也不会拒绝腌的,将身一纵就跳到近前;把鱼干条叼到一边,三口两口的吃干净。转过来见薛中泽手中还有鱼干,且就坐在假山石座上,虎斑猫就直竖着尾巴,步伐优雅的走上前,在薛中泽身侧蹭来蹭去的,俨然是一副讨巧谄媚的模样。   “好了啦,孩子们都过来,听偶嗦一下哈。”江春年挂了三个钥匙环,招手让大家靠近过去听他‘训话’。“介次单位租值先进员工鲁游,食住行有单位负责。强调一点的是,不可以单独离开大队外出,必须结伴同行。由于临近旅游季节,房间只剩三个双人间。大家自由组合一下来我这厢令月池(钥匙)。有想吃夜宵的孩子,半小时后可以到中岑厅(餐厅)来次。依偶嗦就都来次一下哈。”   队中两位女性想当然拿走一个双人间,陈学林举手要求和两位队长在一个房间,并接了钥匙背着其他两人的行李去开门;江春年手中最后一串钥匙,是在走廊最靠楼道侧墙消防通道的一间。薛中泽、与隋杭祝涛分在一起,从人情道理上讲,也是薛中泽打地铺。他二话没说就接过祝涛的包,和隋杭先行开门进屋。   房间位于楼道尽头,外向窗户紧挨着楼道外的防火梯。因为朝向不好,看不到太大的海面,而且西晒,临近侧梯也算不上安全,通常这样的房间没人愿意要。   在行动组组队之初,上级某领导就故意点明了‘雪里同字’(小李同志)的高干子弟身份,因此薛中泽一进组,就盆满钵满收得岗尖儿多的白眼和冷言冷语;副组长罗雄、甄莎莎、陈学林为主的,觉得这个模样挑儿少爷秧子是个累赘。混军功去哪儿不能混,非跑到我们这儿来搅合?   放好行李正要关门时,祝涛伸出一只脚挤住门,虎斑猫紧跟着从门缝里,老实不客气的溜了进来。祝涛手举着烤好的鱿鱼串,抹了厚厚一层海鲜酱,确实令人味蕾膨胀,虎斑猫是一路闻着味儿追过来的。   “大隋、李子,来,见面都有份儿。”祝涛把鱿鱼串分给薛中泽、隋杭一大半儿。   隋杭拿起来就吃,并劝说薛中泽道:“李子,出门在外的甭在乎太多,解馋第一,不干不净吃了没病。”——“隋哥祝哥,我没有您想象的那样,活得无比精细,也没那么多讲究。”   “没讲究儿更好,更容易和人民群众打成一片吗。”祝涛呲牙咧嘴的吃着烤鱿鱼,蹭得嘴角两边都是海鲜酱。把地上的虎斑猫给急的都要蹦起来和他抢;终于祝涛吧唧着嘴掉出一截鱿鱼须子,算是让虎斑猫解馋了。   “我早就不跟人打架了。靠拳脚武力服人终归是落于下乘。”虎斑猫从祝涛、隋杭那里等不着吃的,就转过来对着薛中泽,时刻拿着姿势,预备着窜上更接近的地方抢东西吃。薛中泽用手撕下鱿鱼须子,转手递给虎斑猫,之后就那么‘我吃肉你吃须’,和平共处的把几串鱿鱼消灭了。   起身收拾竹签子时,薛中泽‘看到’门外有人走近,东张西望的在搜索着什么。他在卫生间洗了手,歪着身子问祝涛:“这猫在酒店大堂时,我就逗过他它,还真是不认生。”——祝涛和隋杭忙着查看着房间,随口答言道:“楼下服务员说,这是他们家的招财猫,和大堂的银龙鱼是配套的。一起下去吃夜宵吧。后勤部长说吃完之后出去逛街。”   薛中泽回到室内时,祝隋二人已查完了整个房间设施,在窗下洒了薄薄一层爽身粉。薛中泽不能说明,实际在迈进房间之后,就已经做完了“查看”工作。等隋杭也布置好所有防备动作,他们打开房门,假装躲着虎斑猫的纠缠,迈步走出门。   走廊中有个身形不高的寸头男子,停止了寻找动作,一见虎斑猫点着步子出来,就音色暗哑的招呼道:“花虎,瞧你这点出息,谁有好吃的你就追着谁跑,赶明儿被做成烤猫肉串你就彻底老实了。”弯腰抱起虎斑猫,寸头男子朝着迎面走近的房客皮笑肉不笑的说:“这猫打扰您三位了吧,对不住啊。”   “不碍事儿的。这大肥猫不认生,挺招人喜欢的。是您养的?”薛中泽随和的搭着话,快速把对方上下扫了一遍,发觉宽松的迷彩大背心下面,挂着一条精钢九节鞭。且此人的身材骨肉健硕紧致,明显是特别练过的。   “酒店少东家养的。谢啦,哥们儿,我得赶紧给弄回去,少东家正找它呢。”寸头男子两手一翻,就把虎斑猫抱成了四脚朝天的姿势,一溜小跑的下了楼层。侧耳细听,从楼层天井下的确有个清灵的童音,叫着“花虎,花虎···”   中餐厅的十二人台已经摆好了夜宵,临海市镇餐桌上提供海产小吃是再自然不过的。海鲜粥、鱼丸汤面、拌海菜海蜇、糟卤小海鱼,蔬菜类是单调的拌土豆丝、拌白菜丝、煮花生米、拍黄花。已经好几个小时没摸到碗筷的‘吃货’们,刚落座就哄一声七手八脚动作起来,不到五分钟就扯着脖子找服务员:添粥添面。   二十分钟之后解决喂肚子问题,留下一张碗干瓢净的大餐台,众人三五成群的甩着步子,摩挲着肚子出门遛食儿。   薛中泽和祝涛搭伴儿走得比较靠后,似乎懒散的看周围有什么新鲜物件儿可玩儿。“刚才那个在走廊里找猫的人···有点特别。”——“哪儿特别?”祝涛停下步子,勾着脚控了控凉拖里的沙子。   “身材和气势,不是那种有意撑出来的,而是打练出来的。”薛中泽凭直觉反应到,那个‘找猫’的人具有很好的警惕性。显然他们一行人大包小包的拥进酒店时,就已经引起了某种关注。   薛中泽的话音刚落,近处响起江春年的的驳斥:“年轻人说乎办四(说话办事),不能仅凭主观意识。要结合客观证据详加分析。”言罢甚显不悦的提了下腰带,刚才吃东西有点快,江领导把腰带松了两扣,出门时忘了紧扣了。——薛中泽斜眼瞟了一下,呲牙笑道:“领导您别再往上拽裤子,再拽两下裤子就挂到脖颈子上了。”   “怎么跟领导说话呢?”人群中的副组长突然开言喝止。——薛中泽才不理那一套,继续不阴不阳的说:“我是夸领导慈祥、平易近人。怎么你认为咱们领导不具备这些品德么?也就是说你认为领导缺德?你是什么工作态度?!”   “严嗖(严肃)!”江春年当然听出薛中泽在转着圈骂人,他深吸一口气将腰带收了一扣。“大罗你要懂得爱护年轻同志,雪里(小李)也要注意不能以小卖小。”   祝涛一把拉住薛中泽,嗽了嗽嗓子开言打岔道:“李子,既然江先生来了,就让骡子、马呀,那些大牲口都歇了吧。”话音未落一众人等哄得一声爆笑开,罗副组长被说得气恼不得,憋得一张脸青红不定。   转到夜市近前时,大家分作几组各自散去,事先严格规定只做暗查不准擅自行动打草惊蛇。   晚十一点,逛夜市的野小子们,都集合去领导房间“打牌”(汇总暗查结果)。六个大男人或赤膊或搓脚的,床上地板的围坐在一起,把两把座椅让给两名警花儿。   不料警花儿一进屋就捂着鼻子嚷嚷,说有一股子‘汗脚加上胳肢窝闷过汗’的臭男人味直熏眼睛。陈学林本来就嫌女人多事,此时越发反唇相讥:“至于的吗!李竞是咱们组里最年轻的,高干子弟不比你讲究?也没像你们似的嫌这嫌那的挑剔。”   警花中的郝秀已是警嫂,且是跟队法医,对于各样怪味早已见怪不怪的。另一个叫甄莎莎的是警校毕业才进队不久,一身高富冷的学院气,听到抢白都不带该着的,当场就插着腰回击:“高干子弟有什么了不起的,法律和工作面前人人平等。江队,您看大陈什么意思嘛。”   “高干子弟没什么了不起,照样吃喝拉撒、生老病死。练擒拿格斗一样是从挨打挨摔开始练的。你们俩想说什么意思找别的话题,别拿我说事儿。”薛中泽在坐墩上摆着坐禅的姿势,冷着脸提示两个指桑骂槐的人。   江春年一拍床头柜,带的一身赘肉直跳,沙滩裤衩一下就滑下肚脐,被副组长罗雄手疾眼快一把按在半路上,没想到却把领导肚子里的下降的浊气拍了出来。江春年拖着颤音放了个屁,最后还满带白饶的叽咕出两声儿。   隋杭托着腮一幅品味的表情道:“江队,您这嗓子扬剧唱的明显跑调了···这得怨罗副队定弦没定准呢!”伴着众人的狂笑,祝涛指着江春年,提醒他拿个枕头挡着点裤裆。那么肥大的沙滩裤裤管儿,稍微一动就能特意走光。   终于按下笑意后,大家开始讲述各组的勘察情况。江春年是带着甄莎莎一组,主要看住所周围环境,据他们的勘察周边没有特别情况。罗雄领着郝秀去的街里商区,他们回述说这个海边城市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相距海景酒店两三站路就有医疗设施,甚至还配备了美容整形机构。陈学林和隋杭逛的是周边夜市,他们说街边小店里卖仿真枪、弓弩的,屡见不鲜,造型极其逼真。祝涛和薛中泽算是小组中的垫底成员,只负责查看周边,是否有最大范围看到地形的隐身位置。   薛中泽被点了名,才如实讲出结论:整座海景城市最高处,除了海边的海神塑像,就是他们所在的这座十层海景酒店,属于该市的公办经营资产。其他楼宇建筑盖起三四层,就算是了不得的具有一定硬关系的人物。因此他觉得不需要准备隐蔽狙击手,莫如提高警惕留意周遭的蛛丝马迹。   “不安排隐蔽狙击,那要你来干嘛的?帮我们吃饭花办案经费么?早就知道大少爷金贵。这种荒山野地的哪是你能呆得住的。”陈学林不失时机的开言讥诮道。“江队,要不您给大队里打个报告,换个人吧。”——“大陈,说话不要那么尖刻。小李也没说这里绝对不适合狙击隐蔽呀。”甄莎莎摇头晃脑的拉偏手笑劝道。   “的确是不适合狙击隐蔽。”薛中泽故意就这话题往下分析。“海景酒店位于整座城市东区,若想居高临下俯瞰大范围地域,就必须面朝西北。楼顶上有外探飞檐,狙击手必须探身出来才能看到地面,不利于隐身撤退。一旦太阳升到当空,日光反射角度必定暴露狙击镜的位置;对手抬手点射或是远距离瞄准,都可以轻易的先打掉预设狙击手。大家别忘了,我们扑捉的标的是特种兵出身,本身具有的反侦查能力不是乱盖的。”   陈学林终于是忍不了被个新手说道,一锤茶几挺身而起,声音飙高义正词严道:“你不是托塔天王李靖,别老端着那个臭架子。听好了,在这个队里江队、罗队没发话,且轮不到你指手画脚的,是龙你给我盘着,是虎你也给我卧着。”——薛中泽保持着盘坐姿势,仰面看着陈学林冷笑道:“让我给你卧着?撒泡尿照照自己,你是个什么东西?!本少爷就算真的将就着口味玩鸭子,你这样儿的也是在下面劈着腿被操的那个。当头儿的没发话,你倒自以为是棵葱了,谁拿你炝锅呀!”   江春年运足中气吼了起来:“陈学林、李竞各自回房间反省,散会后通知你们来谈话。无组织无纪律,太不像话了!”   薛中泽应叱令快步回了房间,但陈学林则被喝令在走廊里放哨,以免刚才争执声音过大引起别人注意。   将近凌晨一点时,祝涛、隋杭回到房间里,薛中泽正坐在椅子上扳着画夹子画画。隋杭本想问他怎么还不睡?可是走到近前却戛然闭嘴。   画纸上已经画出了正在追捕的案犯素描画像,简直与攥在组长手中的照片上一模一样。而这个年轻人竟然是仅凭记忆就把图像完整画了出来,当真是令他惊叹。祝涛似乎有点感觉到上级特意安排这个年轻人加入行动组的意义:或许整个行动,到关键时真正唱大轴的角儿,并不是他们这些能追能打的警员,而是眼前这个年轻人。但就是源于他太过年轻,所以才扬不起风头。   “李子,江头儿让我转告你,不用去找他谈话。今天这事儿的确是有人挑事儿,江头对你和大陈各打五十大板也是为了制衡。”祝涛指指画夹,意思是我能看看吗,薛中泽爽快的把画夹子递给他。“真没看出来,你真是有两把刷子。那这么着,咱只当是闲聊。跟你两个哥哥说说想法,画这幅画儿是在琢磨什么?”   “只是一些跳跃性的猜测:一个上了高级别通缉的人,若欲反其道而为,走在光天化日之下,除了要有高度警惕,还应该做什么准备?要想日常就令人不愿接近,好像除了把自己搞脏搞臭,扮丑扮凶,没有太好的方式。但是正常人如果想安安稳稳的过日子,最简便并且有效的伪装就是不做伪装。要想达到这个结果,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整容。这类整容不需要把人改的多漂亮,而是把自己更加平凡无奇。试想如果七天是一个成人忍受饥渴的极限,那么这类手术就属于在几天之内,就可保平复的。只要没有和他过近接触的人,就没人知道他的改变。”   薛中泽拿回画夹子立在床头,两手交叉支着下巴注视了几分钟,含混的嘀咕了一句:“既然是小手术,骨头就应该是保持原样的。”说罢他摘下画纸,拎到洗手间点火烧成灰,又放水将纸灰冲干净。   折返回室内时,薛中泽说他想再出去逛逛夜市。祝涛指指床头柜上的电子钟显示,笑道:“兄弟,哥哥这两只脚到现在刚能拿起来歇会儿,你还是先洗洗睡吧。天亮了咱们出去看日出吃早点,顺便就把地形看了。再说你刚一到这儿就绕世界乱窜,也容易引起怀疑。”   薛中泽随声附和了一声,抖开床罩铺在地上,从背包里拉出一条被套,脱了外装就钻进被套里躺下了。隋杭看着他的动作,有点犯愣神。一时间觉得说什么都好像不对味儿。   祝涛干脆推着薛中泽起身,把自己的被子帮着垫好。“海边空气潮湿,身体再好也不能为贪凉贴地面太近。”   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说同事相处的话题更合适些,于是祝涛也扒了衣裤躺倒,调暗了床头灯。“李子,大陈这个人是个臭嘴炮仗,心里怎么想都在脸上搁着,没有花花肠子。他对所谓的高干以及暗箱动作记恨最深,但他佩服能力比他强的人。”   薛中泽头枕着手臂眯着眼睛审视着周围:“祝哥您不用替他说和,首先我不算什么高干子弟;其次我进咱们组是走的正式借调手续,不存在什么暗箱操作;第三我根本没把陈学林夹在眼里。说句狂话,像他这种只长个子不长脑子的生物,迟早是被人开枪点名的。他能长到这么大个子,已经是上苍眷顾了。得了,我一说您两位一听,要愿意尽可以传给陈学林。睡了。”   天刚蒙蒙亮时,薛中泽捯饬的一身水灵背着小挎包下楼,从海景酒店租了一辆自行车,由祝涛蹬车、他坐在后车架上,隋杭一路慢跑跟在后面,丁零当啷的就出门了。陈学林在酒店大门只看到个背影,对着那个方向狠狠啐了一口:“呸,恶心!花花公子。”   只长个子不长脑子的陈学林跺着脚开骂时,薛中泽已经在海边回航的小船上挑海鲜。不大会儿功夫,就拎着一大兜子小海鱼,眉开眼笑的跑回沙滩。祝涛推着自行车走近些,让他在浅水里洗了脚穿好凉鞋,将海鱼兜子挂在自行车把上,然后俩人一个叉腰一个抱头对着东面天际,盯着朝阳一点点脱离凡浊跃然升起,从柔和的红变成耀眼的亮红。   薛中泽扭着身子逗祝涛唱歌,而且要有红太阳的词。祝涛清了清嗓子张口就唱:“红太阳照边疆,青山绿水披霞光。长白山下果树成行,海兰江畔稻花香。劈开高山大地献宝藏,拦河筑坝引水上山岗。哎咳,延边人民斗志昂扬,军民团结建设边疆,毛主席领导我们胜利向前方··· ”   隋杭听罢之后跃跃欲试,招呼声听我的就开唱:“北京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阳。多么温暖多么慈祥···”   被他们这一番放声飙歌所吸引,周围竟然引来一大群人高唱革命歌曲的。祝涛听了两首,就笑着招呼薛中泽、隋杭赶快跑,真要等广大人民群众把红太阳歌曲全都唱一遍,自行车把上一兜子海鲜就臭了。   鲜香的海鲜粥并没能堵住闲极无聊者的嘴,陈学林、甄莎莎甫一落座就像是拍了醒木的说书人似的,两张嘴一唱一和的不闲着。这个说到底是高干子弟有外面儿,居然能让酒店转为他开小灶熬海鲜粥。那个附和看来以后一应外联公关事宜,尽可以交给大少爷打理了;人家路子野,走到哪都吃得开。江罗二人忙于和另外三人商量分组踏勘行动,对扯闲篇儿两个人只是不咸不淡的喝叱一句。   初步商讨的决定是,留一人“看家”,剩下的人自由组合,以闲游、游泳、逛街购物、照相取景等各种名目,分散去往海滩、街道作进一步踏勘。   江春年不愿多动,无可争议的留下坐镇。隋杭跟着郝秀扮作情侣去海边看海照相;副组长罗雄领着陈学林、甄莎莎去街里以购物为掩护勘察周边街道;薛中泽和祝涛仍旧结做一组,在海边游泳寻看周围人群的情形。   早餐完毕几个人预备起身往外走时,甄莎莎故意捏着一根筷子敲敲粥盆儿,提高一个八度的声音。“嗳,李竞。我虽然见识不多可也知道,开放之后,在高干子弟人群中,搞同性恋可是个非常时髦的事儿。你就是吧?要这样的话,祝哥还有其他几位男士们,可得把握好接触分寸,万一他对谁也有意思呢。嘿嘿嘿···”   被她这一嗓子吆喝的,同桌用餐的其他几个男性,包括附近餐位上就餐的客人,都不自觉僵住了动作。凡是能听懂中国话的人都能听出弦外之音,这无异于给薛中泽挂了一面打了红叉子的批斗牌子。   祝涛最先反应过来,一把按住身边的薛中泽;然而另一侧位置上一直闷声不爱说话的隋杭此时拍桌子呵斥道:“甄莎莎,你这么大个子了,连句正经话都不会说?!一个女孩子,要懂得要脸、懂得自重,不要自取其辱。”   甄莎莎被说得挂不住脸,恼羞成怒的尖叫起来:“你把话说清楚,我怎了啦?”——“你怎了啦?!你刚才出的那些声音,是从人嘴里吐出来的吗?那是应该对同事说的话吗?!”   “他自己生活作风糜烂,死不改悔,还怕别人说吗?”甄莎莎顿现无比委屈,开始一边抹持眼泪,一边跺着脚,无意识的蹭着近侧的江春年欲求领导见怜安慰。   副组长罗雄和跟组法医郝秀端着中立态度,只是不咸不淡的申斥甄莎莎两句:“小甄,你说话太不注意方式方法了。”陈学林却是一副护花惜弱架势,五官挪位的要和隋杭辩论。   薛中泽反手推开祝涛的拍哄动作,按着餐桌缓缓起立,一副筷子在手中咔的一声被折为两段;然而他的脸上仍旧是浅笑盈盈:“甄莎莎,踩着别人往上爬的人,我从小就见多了。能做的这么明目张胆、这么恬不知耻,你倒是标新立异。同性恋不是洪水猛兽噩瘴瘟疫,更加和‘时髦’划不上等号;但这些人比你更懂得感情和尊重的意义所在。恰恰是因为你这种人别有用心的鼓吹歪曲,导致了另类化、妖魔化的论调甚嚣尘上。既然你对探听他人房帷内情如此有兴致,我就乐得帮你们揭开这个盖子。我是双性恋,用白话儿说就是‘男女通吃’的那种。但你尽可放心,你们这种蠢货和傻逼,倒找钱我都不会碰。”说罢他摔下断筷子,径直走出餐厅。   终于江春年双手扶着甄莎莎的香肩,走着左嗓子发话收场:“好了啦,都该干沈磨干沈磨!(该干什么干什么)”   祝涛开着切诺基在海滩上找了两圈儿,才在租救生圈的摊子边找到薛中泽。他盘腿坐在一个救生圈上和摊主聊天,那位救生圈摊主正是寻找猫咪花虎的人。   海景酒店老板是个相当有经济头脑的人物。他依据其特有的关系背景,揽下了酒店前大片区域内的经营权,以拦砂网圈出的海水游泳区、沙滩、海船近海栈桥,又把救生器材、防晒伞租赁,摩托快艇近海游乐,沙滩游乐、海鲜夜市等多种项目分包给附近居民。每年仅夏秋两个旅游季节,就足以挣破了一座城市居民的金库荷包。   救生圈摊主是海景酒店挂靠保安类的工作人员。长期在海边生活的缘故,被海风海阳染得黝黑。   一起抽烟搭讪闲谈时,摊主说刚才餐厅里吵架时,他也在场旁观。低身将手上烟蒂按进海沙,吐着烟雾若有所思,似乎是在劝解又像是自语:“兄弟,和那种肚脐眼上捏褶子的二逼货色争一时短长,你太看得起他们了,就甭搭理他们。成了,趁着这会儿太阳不大,辟出块地方,拿上泳圈,该玩就玩想跑就跑。过会人多起来,水里岸上就挤成一片。”   两人谢过泳具摊主,找了一处近水的沙滩停好车支起伞。两个人只能轮流着下海游泳,而且不能游出太远。于是一个在岸上玩沙堆,另一个下水借着游泳筛寻可疑目标。   薛中泽钻在车厢里换泳裤时,祝涛在阳伞下面用塑料铲刨了个沙坑,坐了进去,又推沙子埋好两条腿。薛中泽跑出去拎来海水,把砌成形的沙子打湿拍实,又用塑料铲把沙堆抠成了硕大的鱼尾巴。   祝涛能看出薛中泽其实只是强装欢颜而已。他很清楚,当真换了他自己,大庭广众之下受到那样的羞辱,就算甄莎莎是女性,也早就是几个大嘴巴裹上去了。但是陈甄二人这一对蠢货而言,只知逞口舌之快,全不知从大局出发;两个组长表面显得弹压不力,其中也难保不是居心不端。当真一时冲动动起手来,整个行动组就会彻底暴露。这趟远行围捕就彻底泡汤了。   妖娆的沙堆鱼尾很快塑造成型,祝涛欣赏着作品,直夸薛中泽是个人才。“李子,哥能听出你刚才说的,好多都是气话。大小伙子心肠儿宽绰些个,甭跟毛丫头一般见识。你信哥一句话:干咱们这行儿,关键时刻靠的是真本事硬功夫,是狭路相逢勇者胜的魄力。光靠脸蛋儿和溜须拍马,肚子里没有真东西的人,一时可能吃得开,不见得永远都能滥竽充数。”   见薛中泽还是笑得勉强,祝涛就给他讲了个现代版的滥竽充数的故事。当年他们牧区的学校复课后,真正有才的老师重新任教。一直在班里混事的班长为了表现,带着同学们念课文,结果一张嘴就几乎把老师气得背过气去。   “原诗是——万家墨面没蒿莱,敢有歌呤动地哀。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作者是鲁迅,表现的是沉痛于国祚颠沛,民不聊生的,这首诗在76年之后,在当时那一代知识青年中间可以说是广为人知的。   可是呢我们那位班长一上讲台,就音色洪亮的念道:万-家-黑-面-没-蒿-菜。好好的七言诗一开口就念错了俩字儿,老师听完,哎呦叫了一声就坐地上起不来了。”   随着祝涛的讲述,薛中泽也哎呦一声笑得坐在了沙地上,差点把‘鱼尾巴’坐坏了。祝涛陪着畅笑了一回,和颜笑语的催着薛中泽系好了救生背心,将他‘轰’下水去。   几分钟后祝涛举起望远镜看向水里,不禁笑出了声。薛中泽一进水,就被救生背心摽着劲儿竖在了水面上,小狗似的划拉着水,随海浪往复飘来荡去的,也不耽误东张西望。救生背心最主要的好处就是漂浮性好,穿上后由于海浪潮涌作用,很难游进深水区。这样既方便小孩扑腾着玩水,又可以免于遭人水下使坏。   将观察范围移向周边,看到救生圈租赁摊子前光顾的人络绎不绝。摊主和伙计一直在忙忙碌碌的,重复着收回发出救生圈、以及收钱找零的动作。稍微挤出点儿歇脚的功夫,摊主和伙计都开始摆弄起手机,并不时聊两句。须臾从酒店方向跑来一个半大男孩,又递给摊主一个手机,摊主笑着和男孩说了些什么,男孩转身又跑了回去。摊主开始摆弄刚送来的手机···稍换方向,披着花披肩的郝秀和挂着长焦相机的隋杭出现在望远镜焦距里,两人且走且拍四向选景,显得分外惬意。   所有的活动来往寻常无奇,看不出半点异常。祝涛暗忖着薛中泽昨晚说到的猜测,又该作何探究。   薛中泽终于被一个大浪叽里咕噜的推回浅水区。在无数目光注视、指笑中,从沙滩浅水中爬起身,褪下救生背心,似有几分故意的,扭着花屁股(花泳裤)踩着浪花走回来。并更加故意似的,两侧交换着单腿蹦两下,控出耳朵里的水。   经过救生圈摊位时,摊主嘴上噙着半截烟,和身后的伙计传递、骨碌着救生圈。“看你这身材不错,你是真不会水啊,还是下水机会不多?”——“下水机会少。家里人怕我光顾着玩耽误上学,也搭上我们家附近的公共游泳馆早就关了。”   摊主推走最后一只救生圈,捏下嘴里的烟卷儿,眯起眼睛打量着薛中泽,不自觉间眉头中间耸起个川字。“一看你就是个娇少爷,刚上班不久吧?”说着话从沙滩裤口袋里摸出烟盒,手上一颠跳出两颗烟递到薛中泽眼前。——薛中泽摆摆手笑道:“真谢谢了,大哥,我不会吸烟。”   “乖孩子呀。”摊主自己叼了一支又摸出火机点着。“偏偏你这样的好孩子,就让领导和同事看着扎眼。”——“多谢大哥同情。好在只是临时实习的单位。回去之后我就炒老板。”薛中泽顽皮的把身体一晃,招呼了一声便走回切诺基和沙塑堆近前。   祝涛早已从鱼尾巴里脱身出来,饶有兴趣的用海水海沙堆着蜿蜒的城墙,自娱自乐的玩得正高兴。看到薛中泽回来,就叫他一起加入。无形中勾起了薛中泽的玩心。老人们形容小孩子淘气,经常会说他们没有安生劲儿,实在没东西摆弄,还能放屁崩坑儿撒尿和泥。现在有的是沙子和水,用不着活尿泥了。于是两人一边玩儿堆沙一边交换着各自的观察所得。   “这里还真是个日进斗金的好地方,你看那摊子不起眼儿吧,连看救生圈的小伙计都用的是滑盖儿手机。我还看过酒店周边,在商场旁边就有做电话卡烧号业务的门脸。”——薛中泽跪在沙堆里,用铲子拍着海沙堡垒,笑道:“我猜这个地界上,治安相对而言算不上稳定。还以那个摊主为例,他腰上总挂着一幅九节鞭以备防身。那么可以做这样的设想,在背人之处即使光天化日,也会有不良变故突现。在水里时我也留意过岸上,那个摊主很有压场的能力。”   一段‘地基’堆好,两人又兴致勃勃的堆起‘二层’,然后用铲子、改锥抠出模拟门窗。薛中泽一面继续浇水堆沙子,一面开挖着蓄水沟。   “电话卡烧号···也就是说复制串号甚或模拟监听,在这里是轻而易举的事情。祝哥,咱俩的手机,您没离过手吧?”——祝涛伸手摸了摸斜挎着的小包:“都在我这个小包里。而且每次出门,我都把咱们的房间里做好记号。”   电话挂号串号业务如此大行其道,那么所谓‘懂行的人’只要拿到个电话卡,就可以在短时间内复制出另一张模拟卡,对主卡对话信息往来实施暗中监听。尤其对于行动组成员来讲,一旦有人手机被悄悄盗号复制,整个行动组就等于全部晒在大庭广众之下,无密可保无险可守。   祝涛被薛中泽轻轻一句话,问得心里发冷。那个时刻他当真是觉得两位行动组长有必要与这个小李好好谈谈,这小伙子的思维敏锐度及独辟蹊径着点准确程度,并不次于办案多年的警员。   滑稽的是祝涛把想法付诸实际,江春年和罗雄却对此嗤之以鼻。让一个毛孩子教我们这些十多年的老警员怎么办案,开他娘的什么国际玩笑?!   也正是由于江罗二人的激烈态度,甄莎莎才就势将当日昼间发生的小插曲隐匿不报。上午和陈学林、罗雄出去逛街时,她把手机‘忘’在床上,但似乎又不能肯定是否是一出门就忘带了···   由于早餐发生的争执,陈学林明确表态他嫌某个花花公子恶心,怕招上艾滋病。午餐开始就改成了自由结合分桌用餐。   隋杭率先蹬开凳子起立,扭身坐到了另一张桌子上。落座后招呼服务员摆三个餐位,又回头对陈学林数落:“大陈,无知并不可怕,但是把无知当作肆意忘形的本钱,就不仅是无知更加是无耻。在你搞清楚艾滋病防疫知识之前,先不要信口编造谣言。”祝涛和薛中泽随后走进餐厅时,隋杭举手招呼他们过去坐。郝秀为了不暴露,往饭碗里盛了一堆菜,勉强的挪到了隋杭等人的桌上。   午餐之后祝涛回房间午睡,薛中泽就和隋杭结伴骑着自行车上街去逛,出门时两人把手机都交给了祝涛收着。   一路行来,卖假手机、假药、兜售海产劣质旅游产品、小旅馆野鸡店拉客等等‘围攻’真是不一而足。隋杭装的一幅窝囊大哥模样,碎嘴唠叨磨磨叽叽。被小舅子押着出门,既得讨好未来内弟,又怕多花钱;这个看不上,那个瞧不中的,于是拽着‘女友故意安插的眼线’满世界乱钻挑选礼品。   钻在服饰小店里挑草编斗笠时,薛中泽告诉隋杭,一直有人在跟踪他们,是酒店里的某个服务生;而且有个更熟悉的人刚从这里抽身离开。隋杭低声问:“你看见那个‘熟人’了?”——“不,那人的烟味在这个范围内很浓。这种烟在当地烟酒专卖店有卖的,算是中高档烟。”薛中泽把斗笠扣在头上,摆出一副不耐烦样。“哥,你再对我一毛不拔,我就去我姐那给你递小话儿,说你在街上和柴火妞儿眉来眼去的不老实。”   “哎呦算我怕你了,买,买。”隋杭不情愿的捏出十块钱付了账,拽着薛中泽逃出小店。走到路边小吃摊,又被宰了一刀,买了一大掐子鱿鱼串儿贿赂‘小鬼儿’。   趁着吃东西掏纸巾擦嘴的空档儿,隋杭向周围看了一圈儿,分外讶异的说:“李子,真让你说对了。那个救生圈摊主领着一个男孩也在闲逛呢。别回头,就在你身后四点钟位置。你是怀疑他么?”——“哥,就算好身材能靠苦练塑造出来,拿过枪的手可就不是普通人都能练出来的。那个人手心里的茧子显示,他一定摸过枪。在这种龙神混杂的地界,身上有道的人反而吃得开呆得住。”   “你是说他可能觉察到咱们几个的异常了?”——“这个···真的不好猜。谁知道那五个人干过什么露馅的事。”   隋杭忽然略有所悟道:“等下···我想起来了。出发之后大约是快进市区时,老江给他在此地的老交情打过一个电话,算是打招呼拜山头,要不然咱们能住上这海景酒店的房子?”——“操,一出门就把自己的底泄了,这和敲锣打鼓吆喝开道有什么不同。走,得赶快回去。”薛中泽说着把脸一抹装出一副赖皮相,声称是看在傻姐夫贿赂的还算殷勤,这就回去创造有利条件,把姑奶奶约出来和傻姐夫闷得儿蜜。   傻姐夫立即现出一脸没出息的色急样儿,拽着小舅子的胳膊,就啪啪的往回撩,似乎等不到太阳下山,就要关门上炕似的。   两人回到酒店时,陈学林和郝秀、甄莎莎、祝涛已经在楼下餐厅外,坐等着开门吃晚餐了。陈学林说江头儿和罗雄结伴出去会老朋友,估计就在朋友家留饭,不回来吃了。他们已经和餐厅服务员讲好,所有饭菜一分两桌,免得大家全都倒胃口。   吃完一顿消化不良的晚饭,刚放下碗筷甄莎莎就说她接到了领导的短信,让她往某地址去送手机电池。郝秀提议让人陪同,甄莎莎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拒绝,声称她又不是小孩子,这么大点儿的地方还能迷路?   服务台小姐适时的走过来提议,他们酒店门前有车,司机都是当地人,自家带车趴在各大体面场所前拉脚代步赚钱。距离近的话,最干净有档次的捷达王,也不过是十块钱还包接送、等客的。甄莎莎闻言二话没有,催着陈学林去领导下榻的屋子取了手机电池,就招呼服务小姐帮着订了车,飞窜出去。   当晚副组长回来交代领导派下的任务,安排一个人到酒店楼顶上踩点,寻找狙击埋伏的最佳方位;明天一早由副组长带着郝秀去往当地治安部门,接洽当地居民的流动情况,筛查出近三年中落户在此地的人员。余下的三个人继续在街上巡游访查。   薛中泽随后的表现令代位的罗雄大为不满,他上楼转一圈,连五分钟都没用了就返身折回来,郑重地回答副组长:“楼顶上的条件绝对不适合安排狙击手埋伏,因为酒店楼顶临街的三个方向都有外探飞檐,占了多半个成人的身长距离。要想看到大片区域,埋伏人就必须爬出多半个身体;但那样就等于把狙击手单摆浮搁出来了,只要有把猎枪,随便从哪个角度瞄准,都能把狙击手灭了。”   陈学林一听就来气了,掐腰攒气的指着薛中泽叫板:“姓李的,你要是怕死就直接说,别找那么多借口。要我说你干脆交出家伙事儿,连夜买票滚回去,别在这阻止其他人的工作。”   罗雄见陈学林又要发作,思谋着真的大吵起来,他这个副组长未见得压得住场面。于是抬手按住陈学林,抹稀泥般的调整部署:既然已经派下任务,至少领导回来时分派的工作都要成型。让陈学林再上楼去找一下位置,看好后立即就位。   ☆、7——螳螂捕蝉   次日一早,罗雄召集留在酒店的人开小会。   陈学林不等宣布开会就主动请缨:他先去看好位置上就位,免得某人唧唧歪歪找借口,错过最佳埋伏时机。罗雄不咸不淡的表扬了这种积极态度,就让他先去楼顶定位。其实是不想再因劝架浪费时间精力。   江春年昨晚被“有分量”的领导掬过去讨论工作,就干脆没回来;其后即使用手机电量不足的理由,也只是把甄莎莎这只花蛾子引过去。   美其名曰讨论工作,实际上是要求江春年带的小组退而求次,为另一个工作组做协办助力。几个月的忙碌,转眼就落得为人作嫁的地步;在江春年眼中简直就是巧取豪夺,他本还指望着借这个案子圆满告破抢个集体一等功。   不是不能‘硬扛’,实在是江春年从根上讲就是溜肩膀儿。那个组全体人员都是Z字正功金字招牌,加上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旺盛期,‘鬼挡杀鬼,魔挡斩魔’。别说一巴掌扫掉阻挠者的乌纱,就是抽调江春年的脑袋也是小菜儿。何况还有大领导开金口抹稀泥,江春年作为正职都没有说话的份儿,罗雄这个副职就更轮不上。只能以收拣重要办案材料的借口脱身出来,抱着江队的“钧旨”回来安排。   罗雄告诫隋祝薛三人,鉴于昨晚挨尅的教训,若行外出至少留一人看守驻地。切诺基昨晚留给了正头儿那边,以供今天江、甄二人返回。剩下一辆依维柯,罗雄和郝秀用来代步,抓紧时间去小城的治安所联系工作了。   各自散开后,隋杭和祝涛低声商量当日上午的搜寻走向,却见薛中泽仍然站在走廊里若有所思,就上前问他在看什么。薛中泽冷着脸回答:走廊里烟味很冲,显然在凌晨时那个人来过这条走廊,停留时间不少于十分钟。   祝涛和隋杭对视一下,都能从这句简要叙述中读出异样,亦随之感觉一把躁火已经顶上了天灵盖。但凡是有办案头脑的警察,都会有这个警惕性:凌晨时陈学林去过楼顶,而那个摊主显然是尾随其后到这里停留过···也就是说陈学林早就被对手摸清了底牌。   有些事情即使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也是只能看不能说的。   江春年是从科室干部中扒拉出来的,其八面玲珑的作风用在职场游刃有余,外出实际工作就势必捉襟见肘漏洞百出。工作组孤悬在外连值夜班的人都不做安排,还美其名曰是免于行迹暴露。正职外出访客整夜不归,本就是违反工作纪律的,副组长竟还能隔一夜才来分派工作。小组工作进度拖沓繁冗,交接更严重脱节;带队领导固守着死教条,拉着所有人和他一起被对手牵着当猴儿似的溜场子,还得象傻逼似的向看热闹的人要喝彩讨打赏。   薛中泽用手搓了搓脸,将满腔躁乱和涌到嘴边的话强压下去。其实他早就把楼顶和通道都看清楚了,压根用不着专程踩点儿。   四个飞檐交会角位置,都有一尊朝外向海天而立的琉璃蹲兽;旁边的琉璃瓦房檩围栏上搭着晾晒的地毯,没有任何隐蔽便利。登上顶楼的路径看似有两条,实际能走通的就只有一条悬梯。一是从楼后二层平台,走钢架连贯旋梯直攀而上;再就是各楼层走廊侧门处分段旋梯,但旋梯通各层走廊的门是从外面封死的。除非陈学林能像蝙蝠似的倒吊在屋檐下,并能够学壁虎勾着墙缝攀援到楼顶;反之不要说合适的隐蔽位置,就算上到楼顶也会被对手轻易断了后路。这么臭的布置,真令人连揣着手看热闹的心都没有。   薛中泽抄起笔三横五划勾画出去往楼顶的路线草图,不咸不淡的开口道:“您两位都是办案多年的老刑警了,肯定比我看得透。在那么显眼的位置设观察哨,除了臭显摆,压根成不了必要战备。先不说段志国会怎样出场,换做是我也没蠢到像电影里演的,飚一辆破车在这种街道上玩枪战,还摆个POS等着被狙击手点了。”   话音刚落,隋杭的手机震动起来,是甄莎莎打过来的。按了免提键,立即响起了甄莎莎气急败坏的说话声:“隋哥、祝哥,我是莎莎呀。江队今天在这儿参加工作部署会,走不开,让罗副队过来替他参加下午的会议。我没有副队的号码,这才给你打电话。”——“江队为可以直接和罗副队联系,何必绕这么大的圈子”?   甄莎莎的声音兀然压低了许多,大约是用手捂着话筒的缘故。“这边的会议管得很严,今早江队进会议室之前,就被严令收缴了手机。我打这个电话还是经过特批的。听江队说:这次咱们小组不想当协助都不行了。您尽快通知罗雄,让他赶快来换我们。”   隋杭那边刚收线,祝涛已经拨通了罗雄的电话,问他们目前位置。罗雄说他和郝秀好不容易找到当地安防单位,虽属于同一市级辖区,却相隔着几十里路。且此刻刚刚找到该处领导,总不能只打个照面就转脸离开。罗雄让祝涛别在电话里说重要事,他们会尽快的赶回去。   眼看室外已经太阳高挂,剩下的三个人总要找些事做。薛中泽说所幸他自己出去转转,或许能采撷到一些边缘性线索,以供触类旁通。由于江春年明确强调过:没有他认可,谁也不能擅自行动。因此祝涛关照他就在这附近走走,尽量不要跑远。   天光大亮之后,街道上游人逐渐多起来。呼朋唤友跑去海边游海泳,或是赶去海边栈桥采购新鲜海产;临街商铺则有条不紊的推窗开门,开始操持新一天的生计。   各家店铺都是自扫门前,洗涮污水顺着排水沟流走。市政的清扫大车统一收拢垃圾,再把主要路面用海水粗略洒扫一回。如此循环往复维持着这个小城市的环境卫生。   薛中泽看过一遭后,心间不觉暗叫糟糕:清洁车借助海水中取之不尽的盐分,可以刷去许多痕迹。经过这类清扫转过一遭,他再想搜寻痕迹就相当费力了。   走到位于小城中心的医疗中心楼下时,他突起闪思迈步走进医疗所大厅。   墙上的医疗科目分类及科室位置标明,此地就医最多同时最近便的专科门诊,就是烧伤、肠道、皮肤神经急救。沿海处多胜餐饮,因就餐环境繁杂、海水游弋,发生伤病意外等各样不测,都不是新鲜事儿,及时送医抢救则是重中之重。能在发展经济的同时及时配备医疗设施,且定位基本准确,足以说明该地区当家人颇有远目。   信步出门时,正看到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太太,颤巍巍坐在木条排座上。先于老太太出门的是一位敦敦实实的村妇,将孩子放进老太太怀里,就跨上三轮摩托车,一路冒烟儿的往街巷里奔去。明知道听不见,老太太还是攒着劲儿招呼远去的村妇:“蒯捉(快着)回来”;随即又抖抖嗖嗖的抱紧怀里的孩子:“窝娃拜哭,恁码糗签去···(我娃别哭,你妈取钱去了···)”。   怀抱中的孩子依旧嚎哭不止,幼嫩的肢体上呈现类似鞭痕的条状红肿症状,恰好吻合医院大厅墙报照片所列举的状态,是被水母蛰伤的。   间有围观者看不下去,三五拼凑的把钱塞给急诊医生,被医生摆手退回来,因为孩子性命无虞,但就是没办法止痛。这样的症状算是受伤的,只能这么熬着。   水母毒素属于神经毒素,就算是用药保住命,受伤处依然是奇痛难忍绵延数日不绝。但家长依然不敢轻视,携带诊金不足,只好赶回去取钱,以便再买抗毒药用上以防万一。与医护人员搭话中得知,近年来沿海城市中被水母蛰伤甚至致死的病例正悄然上升。抗毒血清价格不菲,不是说你有钱我就刚好有药的。   薛中泽默然看着这个场景,有那么几分钟走神儿。返身走出医院,他不自主的想起父亲:记得当年相认后,父亲把他带在自行车横梁上,一路走回到部委大院门口。强颜欢笑的放他下地,眼巴巴的看着他往院里走,心心念念的是:下一秒或许儿子就能掉头跑回眼前···   想到此处,不仅鼻酸且禁不住打个冷战,自忖是夜间去楼顶上时贪凉被海风嗽着了。但或许真是‘一想二骂’,爸爸这会儿也正想他呢。临走时那次会面,他答应过爸爸,复员后就和爸爸生活了。他猜想爸爸此刻也必定和他想同一件事。如果这次能捡半条命回去,他也一定要回到爸爸跟前去的。   两声陈破汽车喇叭响过,一辆半旧的面包车在马路对面停住,朝着道边的车门滑开,远远跑过一个背书包的青年,应着司机略带沙哑的关照坐上车,并从副座上抱起肥猫,并满面欢喜的和司机说着话。   司机正是救生用具摊子的老板,早看到了斜对面的薛中泽,把头伸出车窗,含笑招呼道:“嗨,兄弟。这个点儿还是海边有的可玩儿,在街区里可逛不着什么。”   “哦,是大哥呀。”薛中泽应声,左右看着来往车辆空挡,一溜小跑凑到救生摊子老板跟前。“我们一块出来玩的人,今天访友的、会亲的,都各自有安排。我闲的没事自己觅食呢。”   “那也别跑医院来觅食啊。”——“快别提了。有人昨夜里闹妖,非要跑去沙滩看星星,被碎贝壳把脚扎了。我跑出来帮着找点药。”薛中泽很懊恼跺着脚骂道。   应邀坐进金杯后座,肥猫花虎将身一纵跳到后面,薛中泽就势抱着肥猫,并借坡下驴的诉起苦来。   ‘走后门进公司的实习生,受同事排挤’的故事早已成竹在胸,也是自从迈进海景酒店,就展现在很多双眼睛之前的情形,就此往下编肯定漏不了:表姐是老板的小秘书,再怎么出污泥而不染,也遭公司其他人嫉恨,连带着他也跟着吃瓜捞;干得再多再好,到同事眼中也是源于老板被吹了耳边风灌了迷魂汤。   今早带队组长不知钻去找那个相好儿快活了,组里有人受伤,也没有主持管事儿的人,某些人越发臭来劲,开口‘狐狸精方人’,闭口‘出门没看黄历’的一顿讥诮说道,拱得人冒火。要不是表姐以买药的借口把他推出来,肯定要动手打起来。   “就那丫头片子今一大早就念叨:四小搞乱繁荣,跟着狐狸精早晚倒霉!要不是怕表姐难做,我真想捅了那傻逼。她跟我姐不对付,又动不了她,就特码把邪火忘我身上撒。”——副座上的年轻人扭过脸,看着薛中泽不解的问:“什么‘四小搞乱’···”   “有个顺口溜——小汽车搞乱交通,小金库充斥金融,小秘书搅乱人际,小情人搞散家庭。妈的,有这编词儿的脑子,用在正经地方好不好,成天到晚琢磨些怪异文化,什么:‘活在裆下’、‘枕边科学’、‘袖底春风’···操!大哥你说,就这种蠢货能招男人待见吗?!”薛中泽胡撸这这肥猫的后背,两片嘴儿不拾闲的叭叭着。远远看到海景酒店楼顶了,才略显难为情的收住话题。“得嘞,谢谢您两位听我叨唠这一路。把话说出来,这心里也松快了。”   救生摊老板发出几声喑哑的笑声:“用不着谢。我拙嘴笨腮的既不会摆道儿劝人,又掰扯不出什么情形。就只能给个耳朵听着。”——“您能听我说,就足够了。您不知道啊,人在最无助时,哪怕有人能坐下来听你诉诉苦,也不至于让人绝了念想儿啊。”薛中泽擦着眼角假设的‘泪水’,余光紧盯着眼前两人的反应。   摊子老板脸上依旧是封冻状态,缓缓摸起手边门兜里的烟,颠出一颗叼在嘴上,又向仪表盘前摸了火机,打火点烟。“你最后那句话,还真是在坎节儿上。最难受时哪怕有人听听你诉苦,都不至于让人绝了念想儿。可偏偏在有些时候,我们没碰见这种能制一脚地狱一脚天堂的人,所以就···万劫不复。”——“您说的太对了。如果从根上就不是大奸大恶,不被逼到山穷水尽的境地,谁会破釜沉舟以死相拼呢。”薛中泽越发摆出一副少心没肺,恍如找到知己般的模样,附和着对方的话。   “兄弟,我觉得跟你挺投缘。可巧今天我弟过来,晚上出夜市摊子时,咱哥仨就势喝酒好好聊聊。”——“成啊!昨天在海边听你劝我的话,我就有意约您一起喝顿酒呢。那咱一言为定啊。”   车子顺利的拐进酒店后门,薛中泽跳下车,把肥猫交到年轻人手上,请他指了绕向前厅的路,就趿拉的拖鞋往门里走。快到门口时他又迷了迷瞪转回头问:“瞧我这脑子。跟两位聊了这么半天,还没请教贵姓呢?哦,应该我先报名,我叫李竞,竞争的竞。”   “呵,难怪你一幅‘刺儿头’模样。我叫段志··兴。哦,这是我弟——瞿虎,还在上学。”摊子老板随手指着副座上的年轻人道。——薛中泽挠了下后脑勺,嘻嘻一笑:“您和金庸笔下的一灯大师同名呢。”说完推门钻进去。   推上门的一瞬,他止不住的汗毛倒竖。回过身透过门扇‘看’回去,‘段志兴’把瞿虎指示着走上一旁的简易楼,转回头捏着烟卷儿,眯眼朝他这个方向看过来。隔着一道木门,两人却在对视着。   薛中泽敢下断言,自称‘段志兴’者就是他们这次出动的目标‘段志国’。不仅是那张似是而非的脸,而在于刚才的十几分钟里,他把‘段志兴’随身之物“看”得一清二楚。可以说近在咫尺,他的命分分钟都撵此人手上。靠门一侧车座下放着一把开了保险的枪,随手抄起来就能将他一击爆头。右脚齐膝水靴里,用简易皮套系着一柄锋刃凉薄的匕首,换档的机会就能转手抽出刀,腕子一转就能捅进他的心脏。而坐在副座上的年轻人,身上则“干干净净”。   段志国那样刻意盯着他的背影看,或许也嗅到某些异样气味。薛中泽猜他没有动作的原因,或许源于副座上那个手无寸铁的年轻人存在。瞿虎应该是从没见识过血腥的。   回到包间与其他几人做例工作汇报时,薛中泽如实说了他外出‘踩点儿’发现、思路结论,以及对于‘段志兴’初步的怀疑。   陈学林一上午蹲守一无所获,也没有早晨那种‘打鸡血’的激情亢奋,只是死抱着狙击步枪,预备着正头儿回来一声令下,他随时往楼顶上爬。当听了薛中泽关于‘段志兴’的推测时,就像火烧屁股般蹦起来,痛心疾首的喝叱薛中泽居然有意放过了抓捕机会:“近在身侧了还不动手抓捕,你是技不如人吧?”——“出发之前江队不是再三强调过么,我们是正义之师,不打无准备之仗。段志国的行动思维方式至少比你清楚得多,他不会像你这样轻举妄动。”   陈学林闻言就向点了火捻儿炮仗似的炸了,一跃起身揪住薛中泽的衣襟,扯起豁大的嗓子,要他把话说清楚。薛中泽冷笑着答道:“你想听我就给你再解释一遍:我的主要目标是完成工作,不是作死;更不想拉着你这种蠢货给我做垫背。”   一句话说完,陈学林彻底现了原形,扯住薛中泽就要扑倒抡拳。幸亏隋杭和祝涛手疾眼快,抱住两人将之分别控制在房间两个对角位置,即使如此陈学林仍旧“驴不胜怒蹄之”。被隋杭吼了几句之后,陈学林骂骂咧咧的提起枪盒子摔门走了。   薛中泽抬胳膊褪下被扯破的背心,扔在垃圾桶里,转过身后却露出一丝得意的冷笑:这种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蠢货,早晚被对手一刀抹了。   午后两三点钟,那辆切诺基慢条斯理的开进酒店停车场。江春年和甄莎莎分别跳下车,一前一后进酒店各自回房间。几分钟后,甄莎莎跑过来通知隋祝薛三人,去正头儿房间开会,又跑前跑后张罗打热水,给列会的几个人倒茶。   时别不到一天,江春年像是霜打的茄子似的,彻底没了谈笑风生的风度;开门见山宣布了工作进程变动:鉴于工作需要自即刻起,本小组与陆姓领导的Z字机关小组做并组行动,罗雄和郝秀已借调过去配合,余下人员将全力配合陆总的工作组,并要服从陆总的总体分派。另则于傍晚开始,余下组员分批撤向另一处据点,与陆总带的组会合。   为维护住领导形象,江春年最后的强调补充还是越描越黑:并组不分组,即使会合在一处,他江春年还是组长,组的工作安排还是要经他批准;当然在保持积极工作状态的前提下,更要全力配合新组长的工作。但今晚的行动还是有他决定:由薛中泽去赴晚上的酒局,务必吸引段某的注意力,不能让脱身。调陈学林重新选好埋伏地点,由隋杭祝涛两侧呼应,看准时机一举狙杀。若见其有狗急跳墙伤及周围无辜的可能,薛中泽可以发信号,由陈学林先下手为强将其击毙。   一散会,隋杭和祝涛奉命先去收拾行装。罗雄、郝秀中午去参会后就被留在了那边,他们的工作用品行李要最先搬过去。甄莎莎凑近薛中泽想攀谈聊两句,但见江春年满脸和蔼的叫住薛中泽要表示关怀,就低眉顺眼的上楼去叫陈学林了。   江队长以一声慨叹作为开场白,先是大加赞赏了小李同志工作踏实,不以高干子女身份自骄自傲;又附带上一大篇之于青年同志锻炼期望的说辞。闲扯到最后,终于从一大套废话中刨出主题,江春年不情愿的递上一张写有电话号码的字条。   陆组长故意让江春年带话给‘梅阿姨家的小竞’,给‘陆大人’回个电话。江春年因此确定,这个暂时借调的小兵蛋子,当真是货真价实的“小衙内”,虽说架子不大,可偏偏能和新领导搭上话。   电话那边正是陆正纲。两下接通就干脆利索的直奔主题。他告诉薛中泽:段志国牵扯着另一桩重大案件,若按照单独的盗抢枪支个案处理,负隅顽抗当场击毙,必将掐断另案的重要线索;上级指示做并案办理,但命令不便公开。因此他警告薛中泽切记不要轻举妄动。   薛中泽看了江春年一眼,捏着手机走到较远的位置进一步问原由:“你们不做公开表态,就难保不会有人浑水摸鱼。您说往东,他说往西,让我们傻帽儿似的堵抢眼扑炸药包?”——陆正纲那边顿了一下遂即切齿道:“操,还真低估了江春年这孙子。李竞,你听我说,昨晚到今天上午,就段犯处置问题已经争得面红耳赤。江春年以积年大案亟待收官为由,坚决主张击毙段犯,实际上是急于论功。可是如此一来,另一桩与段犯有重大牵涉的案子就此成了死案,因此上级指示必须将该犯活捉。具体案情等咱们见面详谈,但我必须强调,活捉段犯是会议的最后决定,江春年是在擅自更改部署。”   江春年一直不错眼珠的盯着薛中泽,见薛中泽表情平静的收了线,就笑容可掬的招手让他近前去,诡笑着叮嘱晚上务必要按他拟定的方案行事。   “江队,您不是说要掌握充分证据再做行事吗?目前并没有充分证据证明,段某就是我们追缉的段犯呢。如果我们抓错了人呢?”——“你不是说这个段某和资料照片上极其近似吗?”   薛中泽闻言简直啼笑皆非,真没法想象这话竟出于工作多年的职业人员口中。听着都觉得可笑,他这个‘小卒子’居然也有说话算数的资格了。“我说某个人长得像案犯,您就下令抓人?!江队,您是在玩过家家、抓鱼逮兔子吗。”   “李竞,你不要太放肆!现在你能做的就是服从命令!”江春年大喝一声,忍无可忍的大发雷霆起来,并一鼓作气扬手甩一巴掌,指尖扫到了薛中泽脸上。“别以为是出身部委大院的衙内,就能为所欲为、抗命不尊!你认识陆正纲有什么了不起呀?!Z字机关有什么了不起呀!挂个牌子就可以光天化日肆无忌惮的巧取豪夺?真是岂有此理,这次回去之后我绝对要向上级控告他们!”   江春年搂着肚子捣着两条锥形腿,来回溜达舒缓着胸中恶气。本来就胖的没有腰,现在气鼓鼓的越发像个打足气的异形卡通气球,两条小腿儿在下面呈飘荡状态。   今天答应协助陆正纲工作,是被强按头的无奈让步。因为根本没等江某人发表异议,陆正纲就直接从他的手机里调出其他人电话,亲自通知该员即刻过去会合。如果罗雄和郝秀中午没有过去‘换场’,江春年今天连会场都出不来。   论年岁、职务,陆正纲都比江春年低一级,偏就比他多一块Z字招牌,明显压在的上风位置,他觉得窝囊更不甘心却也无可奈何。   论及出身,江春年到现在只是正科级。而陆正纲仰仗着Z字招牌,就能见官大一级,就更不要说陆家老爷子的老资格,究竟该能伸出多大的巴掌;根本不是他这个阶层能想象出来的。   对于陆正纲横刀抢夺,他敢怒不敢言;因此对于薛中泽犯言直谏,他就以疯撒邪倚老卖老,借以出口恶气。   隋杭和祝涛送完第一批行李、器材返回时,小组所在的走廊正像走马灯似的人影穿梭。薛中泽前脚刚进房间,甄莎莎后脚就顶着满头满身脏水,钻回到她和郝秀的房间。江春年则在自己的屋子里叉腰走柳儿。   甄莎莎上顶楼去找陈学林,走到楼后平台时,刚好碰到刷洗楼顶。刷地毯、洗污水池、切宰鸡鸭鱼肉的污水,顺着排污管满是糟朽破洞断口处喷涌落下,把甄莎莎浇成了落汤鸡。她抬头没看见行事之人,就一路骂着倒霉钻回房间换洗。   待甄莎莎换洗完毕再经原路上到楼顶,却没有找到陈学林的踪迹。摸出手机拨电话,对面总是一再挂断,最后回复一条短信:换了隐蔽地点,你这样容易把我暴露。甄莎莎回短信:江队指示分批撤离,你留意通知地址,我就不去找你了。   江队放够乱炮顺了气,就拿起车钥匙带上甄莎莎走了,说是要去给车加油,甄莎莎则是要去正经店面买衣服。隋祝二人都无意劝阻,就转身回到这边房间。   一进门见薛中泽正对着镜子刮脸。两人都看出他神色有异,想好歹解劝两句。薛中泽摆摆手示意:不用劝,隔着一间房都能听见那边的动静,幸亏这个酒店墙壁还算结实,否则连这屋的壁灯都要震掉了。   隋杭听了冷笑不语,祝涛则一撇嘴嗤笑解说:是组长大人自己汇报工作初始,为了表功说漏嘴,被新组长追问了许多内容,包括手下人员姓名、各自任务分配。接下来更糗,因为先期工作分派极其不严谨挨了尅,又因为不服工作二次分派而与新组长发生当面争执,再次遭到总头儿的臭骂,差点被缴枪收证。   江春年的意图无比鲜明,他指着这个案子往上爬一级,生怕到手的功劳被别人拿走,分庭抗礼不成就玩矫诏造反,所以才一面拖延撤离,一面加派工作分头行动,想先下手灭掉段志国。等生米煮成熟饭,料想陆正纲也无计可施,说不定抢得先机,将其反制住也未可知。   室内三个人是明确指令最后一批离开的。他们要掩护其他组员的撤离,还要策应陈学林狙击埋伏;尤其是薛中泽今晚还要赴约,就更不能脱岗。   耗到傍晚六点多钟,薛中泽换了一件无袖背心信步溜达出来,往设在停车场凉棚中寻了位置坐下。   暮阳入海后,西向天际铺展开一片火云,象是泼了一大片血似的,红得扎眼。海风随即清凉起来,混合着四外升腾而起的烧烤腥味、炭焦味、以及厨余垃圾沤出的腥臭味儿,当真是有些妖魔盘踞一方肆虐横行的意思。   看摊伙计不等招呼就抄了两碟、毛豆花生、扎啤端到桌上。说是下午时段哥去养殖栏那边取新捞的海鲜,做两个好菜下酒。走前关照若李先生先到,就先小小的喝着。   薛中泽盘腿坐在矮树墩上,就着海鲜串儿小口喝着酒,百无聊赖的玩着手机游戏,偶尔搓个花生米捏紧口中嚼着,借机观察周围动静。从他所在的位置角度看出去,在相去不远的另一个海鲜酒吧摊子上,已陆续来了许多食客,游走小商贩和拉琴卖艺人更是抓紧时机,在各个餐区周围钻来钻去。隋杭和祝涛也去了那边落座,去吃那家的拿手菜-‘贴饼子熬小海鱼’,同时又能间接通知并掩护陈学林撤下监视。   各家餐吧凉棚圈里逐渐亮起灯,接起了卡拉OK设备。不断食客吃到兴头上,晃到VCD机旁边抢麦克风,调儿准不准的都不管,先喊痛快、销了食火再说。在硕大的一片海滩上,鬼哭狼嚎荒腔走板的的各种歌声此起彼伏,也引起接连不断的起哄、口哨儿、甚至还有敲盆儿叫骂声···   “嗨,兄弟,瞧你吃喝这份细致劲儿的。怎么着,捧怕哥哥这儿的东西不够你吃?”薛中泽应声回头,见段志国立在围栏外,一手拎着两瓶白酒,看着桌上的零星几个毛豆、花生皮,随意的笑道。在其身边跟着上午同车的瞿虎,双手挽着一个大提盒,朝着薛中泽腼腆的笑着点头招呼。   两人转身进到凉棚中,瞿虎从提盒里取出刚出锅的菜;段志国抓了两只粗瓷碗,拧开白干瓶子,刷拉拉倒了两碗酒。倒酒的同时把扎啤杯子交给伙计拿走,大方的关照:“吃海味儿配啤酒很容易得痛风。换白的吧,避寒祛湿还解毒;啤酒留着溜缝儿解渴再喝。虎子你要想喝酒,得先吃口饭菜,不然胃里不舒服。”   瞿虎轻嗯了一声,咧嘴笑着露出两颗虎牙;拣着最近的盘子取菜慢慢吃着,段志国掰开一双竹筷子,挑菜直往他碗里添。薛中泽暗有计较:桌上所有的菜都是安全的。   一口白干儿下肚,薛中泽被酒劲儿顶得直咧嘴,扇着几近冒火的嘴含混问是什么酒?段志国看着他的举动嘿嘿直笑:“67°的衡水老白干,之前没喝过白酒?”——薛中泽捏起一块干炸小鱼咯吱咯吱嚼着,含混的回答“没喝过这么冲的···”   “你那俩一块玩儿的同事呢,叫出来一块喝吧。”——“那两位哥哥去吃‘贴饼子闹小鱼儿’(天津口音)去了。”薛中泽品着焦酥鲜脆的炸鱼,不住的夸赞段哥手艺好。   段志国喝了一杯酒要先去餐吧周边巡看一圈,瞿虎向薛中泽解释:他是段志国的内弟。几年前因病修学好长一段时间,所以今年刚考学。瞿老爹76年公派去唐山赶上地震,没了。一直是大姐秀梅帮着照看家务带大了体弱多病的弟弟,后来姐夫进门撑家立户,分担了大部分责任。要按瞿老娘的心思,就催着儿子早早结婚传续香火了。但瞿秀梅早就有一份决心,她弟自小学习好,应该趁年轻好好读书,若大学毕业后还能再考博士,她都供弟弟学下去。   今天瞿虎是特意过来给姐夫报喜信的,他刚拿到成绩,高出本省一线学校分数线几十分,前三个志愿的省级院校是稳拿没跑儿了。瞿老娘舍不得远离幺儿,等录取通知书下来,也会跟去陪读。段志国预备抓紧这段旅游黄金节期间多挣些钱,到时可以把娘儿俩一起安置到大城市去。   薛中泽不禁抚掌感叹:“我那位嫂子真是有眼光,嫁了个好男人。来,我敬好男人一杯。”——段志国捧住敬过来的酒杯,拦在半路:“对不住兄弟,这杯酒我不能喝。不是不给你面子,是因为虎子他姐、你那嫂子···早几年就已经没了。”   几年前夫妻俩的头生子眼看都要落生了,瞿秀梅因妊娠高血压不能及时就医,导致母子双亡。瞿虎当时还在因病修学,段志国毅然复员回到了瞿家,替亡妻撑起了行将崩溃的家。   “呀,我冒失了,您两位多担待。”——“哪能怪着您呢,我们也没说清楚。”瞿虎抬起头略有些强作笑容劝解道。   这番聊天内容似乎在薛中泽脑子里推开一扇窗,清透了许多。那些材料随然一直压在江春年手里,但薛中泽记得案卷列举的所有环节。所谓“重大盗枪、仇杀案”中,诸多采证、汇总结论难免夸大其词,力图将段某描绘的穷凶极恶,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安民心。而真正诱因方面却语焉不详,被淹没在“个人生活问题”这几个字背后,无从纠察答案。至少以薛中泽所见,一个嗜杀成性的案犯,和对面这个关爱幼弟顶门立户的长兄,是有着本质差别的。   薛中泽捏着干炸鱼蘸着鲜甜的海鲜酱,慢条斯理的品着:“冒昧问一句,段哥当过兵吧?实不相瞒,我是刚复员的,对于同类人有特殊的感觉。当过兵的男人再怎么不济,身上也有种不同于普通人的特别气韵。”   有灯光的闪耀,也有自身目光如炬的特点,段志国的眼睛在黝黑的脸膛上突然间亮起来,像是要喷出火似的冲向薛中泽。忽又见其颈侧大筋一纵,微微点头表示默认,那两簇火一般的眼神也瞬间隐在灯火掩映中。   段志国周一口酒,似乎有点侵了嗓子,音色异常沙哑的所问非所答:“你和我弟挺连相儿,都是文气的人。怎么不先上学呢”——薛中泽清清冷冷的叹口气,仿佛往刚腾起火苗的柴堆下泼了一盆冰水。“没辙,摊上个顽固到一根筋的爹,家里外面都搞一言堂。认准一个死理——男人不当兵这辈子就不算完整。硬替我填了报表儿,把我塞进部队。”   段志国把蒜茸蒸扇贝和拌海蜇的盘子挪到薛中泽、瞿虎近前。“吃菜,新出水不到一钟头的海味儿,做菜是最鲜的。”随后又慢悠悠的剥着五香毛豆往嘴里送着:“你爹的观点倒也不算错,但难免太过武断了。把你送到哪军区呀?”——“起初定的川藏线,后来我妈跟他大闹一场,把我转拨到京冀。”   由于找到了共同话题,不仅是段治国有了谈话兴致,连瞿虎也忍不住放下碗筷,参与进话题热议。“那可是御林军啊,听我哥说过,军区司令是中央直属。在那里边只要稍有点心计的人,没有混不出名堂的。”——“对!话说回来,如果我早混出名堂,这会儿咱们仨绝对不会坐在一起喝酒。眼下我肯定在南方某个决堤大坝的大洪水里泡着呢。”   近段时期电视广播里,一直在跟踪报道着‘华南大片区域遭遇洪水’的消息。集结在抗洪一线的战士,摽着臂膀组成人链,矗立在洪水中经受大浪冲击,仍旧顽强屹立的镜头,极富视觉冲击力;也因此令绝大多数民众为子弟兵的英勇顽强由衷叫好感慨,关键时刻,中华民族团结奋战的凝结力依然是不容忽视的。   段志国当然听出了这几句话中的意思,轻笑着说:“瞧你的做派,虽然是少爷兵,但比其他高官衙内们规矩得多。应该是能受上司赏识的。踏实忍两年,即使眼下赶不及‘火线入党’,事后也能混个‘提干深造’。”   薛中泽抄筷子夹了一个扇贝搁在自己跟前的纸盘子里:“段哥当过兵,肯定比我更明白营圈儿里的水深水浅。旁的不论,仅是人际关系这道坎,就不知绊倒多少人。有的能踩着别人迈过去,有的就得给人当垫脚石。有个老口号宣扬:‘要做革命一款砖,哪里需要哪里搬’。我很庆幸的成了被搬到别人脚下垫脚的石头。我们班长在上个周末都拿到复员通知了,礼拜六晚上去找了领导,干过什么就别深刨了;只不过呢,周一上午上交领章帽徽,就唯独他被宣布从党小组积极分子转为正式党员。为什么呀,他礼拜天刚向领导的闺女求了婚。其他人则背起背包上车回家。前两天听我妈说,我们班长那批新提干留部队的,都发去南方‘接受组织考验’前线抗洪去了。”   举起酒碗和段志国碰了一下,抿一口又苦又辣的酒,险险被酒劲儿催得眼泪。他指指瞿虎道:“其实我挺看得开,凡事有失就有得。等静下心来,我也预备跟虎子似的,回学校去上学。我又不比别人缺手短腿的,换个位置照样干出名堂。”   段志国仰头把杯中酒饮尽抬手给瞿虎倒了一小杯酒:“这么想就太对了!算我‘卖大’劝一句,趁着好年岁儿,回学校再好好念几年书,哥哥我就是吃了读书少的亏了。来,咱仨一起走一个。祝我家虎子考上好学校,也祝小李兄弟顺利回到校园里继续深造。”说着抓起酒杯和薛中泽、瞿虎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兀然间身后的卡拉OK设备突然响起来,一个喝成出锅螃蟹的食客举着麦克风扯起嗓子开唱《霸王别姬》。应着“剑在手,问天下谁是英雄···”的吼歌,段志国回头招呼看摊的伙计,把扩音喇叭转个方向,这边儿说话都听不见了。说话间他从休闲裤口袋中摸出手机,低头看过又顺手塞回口袋。   不经意间,有卖烟小贩溜到围栏外,紧跟着有其他摊子上的食客追过来,在小贩的香烟架子上腻腻歪歪的挑东西还价。薛中泽在目光随意一扫之间,认出混迹在买烟人群中的陆正纲。两人快速对了一下眼神,陆正纲假装烟贩子搭腔问香烟牌子‘对么?!’,薛中泽假作驱赶飞虫,把手一扬暗示陆正纲‘快闪’。   管餐吧的伙计不等支使,就着收餐具的空当儿驱赶烟贩子、拉琴卖艺人,并将围栏周边清理干净。段志国解说,这是避免当地小偷小摸混在人群中,在酒店辖区上扒窃,坏了店里的生意。   在段志国和瞿虎说话时,薛中泽也接到了电话,是祝涛打过来的。祝涛紧急通知薛中泽说:江春年、陈学林二人先后失去的联络,代组长陆正纲也已赶到,并下达命令,指示薛中泽绝对不要轻举妄动,想办法摸查失踪人员与段某是否有直接联系,半小时后撤回到海景酒店客房会合。   就着段志国回述‘骑光背马磨破屁股沟儿’的笑话,三个人一起畅笑了一回,这一轮酒也很快喝干。段志国率先拿过了瞿虎的酒杯,和颜关照他吃好了就先回去睡。他还要和李竞再聊会天儿,顺便看着餐吧场子。待凌晨收了餐吧,就开车送他回家。虎子很懂事的起身先走了。   一瓶白干喝光,段志国抄起另一瓶就要拧盖子,薛中泽忙摆手拦住,承认酒量浅,真是喝不动了,提议改成啤的。   段志国回头让伙计为薛中泽换了啤酒,仍旧为自己斟上了酒,郑重地向薛中泽举着杯子:“李竞,说句实在话,我很少相信缘分一说;但我看着你觉得投缘。来,为这份儿万里挑一的难得投缘,咱俩正儿八经的再喝一杯。”碰过杯之后,段志国夹了一箸海蜇,咯吱咯吱嚼着,音色越显暗哑:“看脸挂儿(容貌)估摸着你和虎子同岁的,我把了你好几天,就一直捉摸,你这么竞秀的人,为啥窝在这么屎的草台班子里呢?”   薛中泽慢慢剥着盐水花生笑答:“您也瞧见我们那领导身上那股官僚脾气了。您说我犯得着为点鸡毛蒜皮和他们争一时短长吗。更加没必要为一段羊肠小道崎岖泥泞而停下脚步,甚至为了赌气争强,先把它刨断,耽误我的行进速度。”   段志国端坐在对面,欣然道:“到底是大城市的人,看事儿的层次就是不一样。冲这番回答就知道,比起同来那几个,你是个扮猪吃老虎的角儿。引而不发,却能先于他人另辟蹊径一击得手。”——薛中泽用筷子抠下扇贝肉,挑进嘴里吃得津津有味,随后又异常狡猾的笑答:“您赞扬人的词儿么,只能归结好话不得好说。其实我不过是多留了份心眼儿,防着与人做垫脚石或挡箭牌,也不想跟他们没楞假充楞。他们不愿带我玩儿,琢磨缘由也能猜出八九分:为我这种害群之马得罪顶头上司,也不值得;我忍不下去可以抬屁股走人,他们还得养家糊口接着混呢。”   段志国绷着脸摇摇头:“不愿趋炎附势、同流合污,就要被划在害群之马的,这是混帐理论。”剥出一个花生塞在齿间咀嚼着,虚着目光看定对面的薛中泽,兀然间的自语却话锋骤变:“好些年没会过像你这么稳得住的人了。”——“和您相比我毕竟年轻浅见,相形之下,象段哥这样讷于言敏于行锐于心的人,还真是容易擦肩而过呢。”   “错过的东西不见得就都是好的,就比方:跋涉途中走到你跟前的灵车,你就是再累也不会搭乘这个顺脚的。”段志国从齿缝间一点点吸着杯中酒,异于寻常的健谈起来。“兄弟,算是哥哥我交浅言深提醒你:在同龄人中间,你绝对能数得上俊秀。可你得惊醒,往后打交道的人,七八成以上都是老混世油子,年岁翻一番甚至两番。这些人做的事情,即便亲眼得见也未见得都是真的。非得经过一段时间沉淀才能见真章儿的。”   薛中泽被这番话惊得几乎要喷酒,他按着木坐墩刚要起身,餐吧伙计拖着两只硕大的塑料桶走过来,急急火火的招呼段志国:“段哥,里面跳闸了,老板让您快去看一下呢。”   段志国闻言并没有立即起身,稳稳的放下杯筷抹了下嘴角,对薛中泽道:“兄弟,大哥跟你说句最实在的话:既然全须全尾的从部队下来了,就踏实回家去孝养爹妈好好念书。你趁着眼下至少是手干净、心也干净的一个人,甭伙着一群骚干败类瞎混,混不好就混瞎了。”言罢又扭头对伙计交代,“这桌今晚所有吃的酒水都算我的,你小子照看好了,甭又背着我要小钱儿。”说完头也不回地的进了酒店大门。   片刻功夫,祝涛咬着根牙签,背心撩得老高,挺着肚皮晃荡过来。似是顺便的朝薛中泽招呼道:“李子,明儿上午去逛孔庙,你去不去?要想去的话就赶紧的回屋睡觉,到时候你还得跟我换班儿开车呢。妈的这帮孙子想起一出是一出儿的,闹得我今晚连酒都不能喝,贴饼子闹(熬)小鱼儿,多香啊···靠!”   薛中泽向餐吧伙计道过谢,就假装满嘴牢骚的和祝涛晃荡回房间。   一进门见隋杭坐在过道鞋柜上,脸阴的能下雹子。看到他俩回来如释重负的稍松了一口气,又挑着拇指点点室内,气急败坏的催他们赶快进去。自默然看向室内可谓‘景象’狼藉,靠墙的床垫上摊放着女包和简装化妆用品,显然是已经被逐样查验过。   陆正纲肃着一张象被熨斗烫过的脸,一言不发的抽着烟,祝涛抚顺了上衣领着薛中泽停在几步远的距离上,陆正纲连眼皮都懒得抬,半天才冷着声音道:“回来了就好,找地儿坐下。先把眼前这团乱麻摘清楚了再说。”说完往烟缸里弹了烟灰,朝隋杭一抬下巴。“隋杭把你们组现在的情况讲给他们听。”   隋杭清了下喉咙简明扼要的陈述:晚六点半时分,陆正纲带领手下人特意来这边会合,才知道江春年擅自更改了会议决定部署。陆正纲打电话欲行质询,发觉打不通江春年的电话,且其他人也无法拨通江的电话。最后是甄莎莎做贼心虚的打电话给隋航,探问江春年的行迹,才确认了江春年失踪。接着又觉察到隐蔽在外的陈学林几乎是前后脚失掉了联络···接连两个组员失联,隋杭和祝涛情知无法隐瞒,即时向陆正纲作了汇报;由陆正纲派人找到甄莎莎押回到海景酒店进行对质。   “额外说明一点,预定是江春年安排你们分批到我那边会合,重新分派任务部署。我们一直等到傍晚,才被迫临时推迟工作主动到这边来和你们碰头。你,接着说。下午和江春年去哪了?还有这之前都有过什么异样情形,一条一条的想。”陆正纲捻灭了烟蒂,为有意占着手又点起一支烟。   甄莎莎瑟瑟的蜷坐在墙角,面如土色一幅如见坟穴的恐惧之态。“···昨天把手机忘在房间里了。开始以为是被偷了,回房间发现压在枕头下面,是出门时忘带了。今天下午我去商场买衣服,他去给车加油,说好晚上八点商场门口集合,同车到您那边会合···可等了半个小时都没见江队,打电话都是‘无法接通’;我觉得不对,就给隋哥拨了电话···”   隋杭指着茶几上并排放着的两部手机,淡淡的说道:“她的手机上拨叫我的时间,与我手机上显示呼入时间,有十多秒钟的时间差。我怀疑这十几秒钟之内,发生过信号转接。可以猜测这部手机被盗过号。不仅被盗号,且因此彻底暴露了行动组,尤其是江队的身份。”——隋杭话音方落,甄莎莎就捂着嘴呜的一声哭了出来。“我实在想不起来了···想不起来了···”   薛中泽挪了下观察位置,上下打量了甄莎莎一番,快速转了下思路顺序,略压着声音问隋杭:“她身上有洗手液的味道。她是一回酒店就来这屋子,还是先去的洗手间?”   被薛中泽这一问,甄莎莎一下就被问傻了,如见诈尸般五官挪位结舌难言:“你···你有什么资格怀疑、审问我?你这种作风糜烂的纨绔子弟有什么资格污蔑我?!”——薛中泽只冷笑一下把脸转向一边,冷飕飕的答道:“你和江队同车走时带走了各自全部行李,有必要去商场另外买衣服吗?”其实他很想说,我学证据采撷时,你恐怕正傻啦吧唧的给班上的男同学递情书呢,跟我玩这套拙劣把戏,再练十年吧。   有个情况无法宣诸于口:刚审视甄莎莎全身时,薛中泽在其裤腿内侧看到了特别痕迹,那不是正常的体液分泌滴溅所留···或许连两个当事人都没有觉察过。那么购物目标最大可能就是快速避孕药。   陆正纲越发没有的耐性,啪的一拍座椅扶手:“甄莎莎,事到如今也别说什么无辜,我既然这样问你,就肯定有依据。你要明白一点,你现在交代与否,只对你个人今后定刑量刑有意义,并不影响我的工作效率。   兀然间陆正纲的手机嗡嗡作响,他寒着脸接听了片刻,按键收线对在场几人道:“据酒店伙计说,刚才餐厅后库跳闸,食品库里储存的食材全臭了。二老板临时开车去养殖场拉食材去了,临走时还交代酒店司机,如果明早他赶不回来,帮着把他弟送去车站。另外有人拨打江春年的手机,到现在还是无法接通,推测是开机状态下拆掉了电池,对这一情况如何推断,你们应该比我想得多。”   小组在进城之前,江春年通过向老相识‘拜山头问好’,以及甄莎莎手机丢失,已经先期暴露了小组的动态。这对于特种兵出身的人而言简直手到擒来。   几次公开、半公开争吵,更好的确定了小组长身份,江春年就成了斩首目标。根本别指望江春年这个惯于纸上谈兵的人,能表现得宁死不屈;何况他招供与否于对手而言无足轻重,相形之下他不过是堆会喘气说话的肉,尚不及他的手机更有用处。   看到这一步时,即使没有纪律限定,薛中泽也彻底泯灭了‘分享线索’的情绪,甚或连净化情操的欲望都没有。论资排辈轮不到他开口,纵然能凑齐这股崇高也是枉然。何况纪律本就是皂白分明:在蛰伏期间,除非得直辖上司当面指令“解冻”,否则即使置身这所特别行动小组,也不能暴露身份。薛中泽无意为宵小启用事急从权的通融,他决定继续遵守“下潜”纪律。   祝涛和隋杭接受分派分头离去后,陆正纲回过头也没见薛中泽满脸欢喜上前和“陆哥”套近乎。他正用烟盒锡纸叠着纸鹤,只有一块钱硬币大小,灯光下亮闪闪的摆成一串。   陆正纲很是讶异:“还挺会玩儿啊;你好像并不急于追寻失踪同事的下落?”——薛中泽头也不抬,一丝不苟的继续着手上的折叠:“建组之初,江队就一直强调要我们在其位专其事。林彪在辽沈战役有句非常著名的话:我要的是塔山,不是伤亡数字。这种任务本就是狭路相逢、优胜劣汰,我被借调进组的任务是定向狙击,不是打扫战场。打探江春年的行踪,不属于我的工作范围。”   陆正纲被气乐了,咬着后槽牙道:“你家老爷子那点儿军旅梦想,都寄托在你身上了吧?”——薛中泽当然知道所谓‘老爷子’是指李长材,便冷笑反讥:“他那份心机要都用在正事上,某届军委里至少能给他支个马扎···陆哥不是说见面细谈吗,现在又变得含糊其辞的;又不是怀春娇娘,不必玩儿这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戏码吧。”   陆正纲挥手往薛中泽后颈上捎一巴掌,算是对于犯了多言忌讳的薄惩,而薛中泽也有意没能躲开,双方也就此略呈缓和。身为纪律部队一份子,禁口保密是天职本能。薛中泽刚才那番半逗笑半挑衅的话,无疑是令陆正纲轻易捉住把柄的疏漏;如此一来,陆之于薛是确认了名头来处,反之薛之于陆则更符合毫无城府的‘黄嘴小家雀儿’状态,翅膀不算齐整,气性却不小。当初总是屁颠儿屁颠儿的缀着顾寒江身后,被半哄半管着也算得上茁壮成长;现在少不得还要有人来扮演大哥角色,否则他就不买账。   “嗳,看在从小的交情,我只能跟你点到为止、哪说哪了。”陆正纲摆出一副中肯宽厚的长兄模样,和蔼的搂着薛中泽的肩头,凑近叮嘱拆解。“西北煤矿大案近十年悬而不绝,闹得水深火热的。如今已经震动了京都。”   经济起复的侧重指向西北,沉默了近十年的案子在某种冲击波的震荡下突然死灰复燃,环环相扣纠缠不清,即使是强震后的余震震荡当量,也波及到了多位地方大员。   双方都到了拼死一搏的对峙气势,被查处方甚至拿出破釜沉舟的狠劲儿。高价买凶灭口是最主要也是最见效的手段。从去年入夏时起,多位涉案或涉及内情过甚者被灭口。死于爆炸的杜友亮、郑素花夫妇就是涉案的角色之一。至今年入春,主抓案件查办人员及家属也开始受到不同程度的威胁,甚至有主要人员或家属离奇伤亡。   段某是受西北方面高价收买的一把‘枪’;但他的高明之处在于,并没有头脑简单到仅仅安心地做一把枪。他下手杀人前拿到了杜、郑掌握的重要证据,因此免于被买凶一方再次买凶灭口;也因此成为双方瞩目并都是志在必得的一颗棋子。   薛中泽折完最后一个小纸鹤,用指甲掐着放在真空杯盖子上。“我现在有点明白江春年下达必杀令时,是何等气急败坏的心境了。东挡西杀带球过人忙了几个月,熬到了罚球点射时,忽然被换下场···换成任何人都不会甘心让位。何况在他眼里,你还是个过河卒子。”   最后一句点评招陆正纲不爱听了,骂了个脏字。抬手把桌面上所有的小纸鹤归拢一捧,尽数放在薛中泽手心里。“过河卒子又怎么样?!局部利益再重也必须让步服从于全体战略。姓江的丫要敢擅自行事,我就有权先拺了他。”   薛中泽悠哉悠哉的拨弄着手心里的玩意儿,嫣然而笑:“陆哥身为正功角色,何必与鼠目寸光的丑儿一较短长,反倒使自家落得下风。大敌当前起内讧必要渔利于人···”——“还是自家兄弟说话一击中的。”   陆正纲抚掌大赞后,勾过薛中泽的脖子,两个脑袋挤在一处,如此这般唧唧喳喳的布置了一番。薛中泽手心里的小纸鹤又被当做标识,一一拈上桌案。   ☆、8——惨厉取胜   前瞻后顾、反复琢磨的,终于定下了相对稳妥的工作方案,陆正纲的腿都坐麻木了。抖着双腿过血恢复知觉的功夫,他随意性的问了一句:盗抢案的全部案由想必你已经掌握了···然后陆组长的哈欠刚打一半,被薛中泽的回答气得卡在半道上,改成一句粗口:MLGBD。   薛中泽才不会掖着瞒着,替江春年隐瞒那些阴损奸坏的言行:他被调进组后,江组长特别强调要他摆正位置。陈学林那类头脑简单的货,就好比草笸箩里的麦麸,虽然粗却是喂牲口的正经饲料;他李竞的确是根胡萝卜,但就是不能当解饱的饲料用,而是挂在磨坊的叫驴脑袋前,用来逗着驴子转圈拉磨的。   因之到目前为止,他所掌握的案情线索,除去在高速路行车途中看了几小时卷宗副本,以及会议旁听中得到的线索,再就是到达此地后凭自己能力实地采撷的点点滴滴。给他看嫌疑人照片,是为了让他这个‘多余组员’对案犯有印象,不至于当面错过。   最后薛中泽分外诚挚的申请,如果陆组长手上有全部案宗,能否准许他大概齐的看一遍···此番陈情得到了祝涛从旁为证,陆正纲更气的咬牙切齿,将江家一干女性成员包括正准备公开扶正的二房老婆,一个不落的问候了一遍。   隋杭就此领教到‘给大院里的少爷穿小鞋’,是多麽不知斤两、无比傻叉的举动。别人打小汇报儿顶多算是扎针儿,小李同学简直是攥着锥子径直往心口上剫。这番小汇报儿递上去,江春年回去之后,渎职懈怠、留职查看处分是铁定背上了。   陆组长走后,隋杭出于打圆场也还是嗔道两句:李子,你这样背后讲道前任领导,可不太好。江队之前的工作方式是有不对路的地方,但你即便是踩豁,也没必要有样学样的。等江队真回来了,以后相互间的工作关系更不好处。   薛中泽闻言呲着白牙冷笑道:“隋哥觉得,江队还能用两条腿走回来吗?再说他的言行举动、当前工作效果都在这摆着,我想昧着良心把他编纂成好领导,都是不可能的。我小时候跟着姥爷学过几天麻衣相术,相书上写的明白—‘由’字体型之人,宜居巢以聚攒微势,不宜挪位过远,非此必成大凶之象。”   隋杭知道他是故意拿这番云山雾罩的话恶心人,吆喝一句:“嗨,有点正型啊!”祝涛假装抖个冷战,仿佛是抖掉了一身冷痱子。只关照他趁时候还早,闭眼睛躺会儿攒攒精神头。   凌晨时,门缝里钻进一股冲头的消毒水味,熏得人几乎要吐出来。薛中泽心间暗叫不好;他本打算趁天黑时独自出门,循着只有他能觉察到的痕迹,再去找一遍。此刻,满楼道都是清洁剂残留的味道,江、刘二人的行动痕迹,就剩尚未退租的套房中还能依稀找到,却也都是于事无补的。   薛中泽紧捂着口鼻跑露天里,终于脱出了那股呛脑子的气味。酒店门前,上夜班的人正在收拾垒放餐吧桌椅,用胶皮管子接水冲地。攀谈中得知,昨晚酒店餐饮部食品库掉闸,清理腐败食材后,导致临近餐厅一侧客房区全是腥臭味。清洁部门趁晚间露天餐吧开业、店内客人少,用高度清洁剂把各层楼道统一清洗了一遍。   无意间有股淡而异样的腥气飘荡过来,薛中泽仰头循迹找去,是酒店后的方向,应该是海景酒店自备的供热锅炉房。   循着烟气转到酒店后面巷口,后院内泊着一辆腥臭熏天的福田小卡。司机叼着烟卷儿解开绳子,将硕大的空塑料桶一一滚下后车斗,门里有个光头厨工负责接着,你来我往“操祖宗、日老娘”的扯着闲话。薛中泽闪身到暗处,秉神宁息听那边的聊天。   小卡司机搭话质疑:昨夜露天餐吧生意似乎是格外好,夜里后厨的垃圾量突然增加了,居然这一家就要他跑了两趟。连夜还要赶着来送回空桶。   厨工抱怨说昨天半成品冷库跳闸烧线,发现的时候,大批荤素半成品菜已严重腐败,绝对没法吃。老板怕住店客人吃坏了肚子惹麻烦,就将所有坏了的东西全部丢掉。搞得餐吧物料奇缺,真没少抓瞎。幸亏二老及时联系周边有交情的餐馆,抽调借货凑了不少食材,否则昨晚餐厅和露天餐吧都得歇业。夜里抢修好电路故障,二老板又赶去找外包养殖场取货了。至于坏了的食材废料倒也不怕糟践,全部送去肉猪饲养场倒进搅拌粉碎机,插电打碎拌出饲料,人吃不得的材料喂猪更好。   小卡司机立即顺势拍马屁:还是两位老板有眼光,管理有方懂得经营。把生意拾掇的连片成串的,就算遇上磕绊也不至于措手不及。换做是别人早就傻眼了。   把拴大桶的绳子绕上车斗架子时,小卡司机拧着脖子看向锅炉烟囱,诧异道:“直么腥气,烧剩么耶?(这么腥气,烧的什么?)”——厨工扯开脖子上的手巾往光头上抹了一圈汗:“死狗。奏是昨黑间天儿,段哥介外边回来,差不点儿给西边林子里的野狗咬卓。”   “哟!把野狗除咧莫有?”——“让你说喋,段哥那身手还错滴了?!段哥说行好事儿奏得做到底,得防着野狗身上带病;尸骨架子随便儿扔卓,保不齐还祸害周围人畜,奏把尸架子卸了填在炉子里烧了。这不是一宿咧刚烧完吗。”   “俺娘哎!后山野狗可有好几只捏···段哥一人儿奏把野狗全揍死咧?”小卡司机惊得直拍大腿,随后从身后摸出烟盒,递给厨工一支,扒拉着打火机将两支烟点燃。——“把领头儿两只揍死奏中。街坊老娘儿们都说,早先瞧见过两只大狗吃死孩子,尝过人肉味儿的畜生奏是鬼兽,非杀不可咧!不然周围的孩子不定哪天被祸害了。”   小卡司机抄起笤帚疙瘩赶着车斗里的污水,沿着污水槽流进下水道。“段哥可是好人呐,活脱儿奏是秦叔宝再世!虽说平日少言不语儿,可周遭街坊还有额们这些儿拎瓜带蔓儿的人家儿(有连带关系的合作人),谁没得过他周济?好人呐!”   光头厨工听到马屁拍得好,也乐得大方一回;摘下墙上的消毒液高压水枪,递给小卡司机,让他往小卡车斗里滋了一遍,省得一路上再闻着臭味儿回去。小卡司机千恩万谢的接过水枪,仔细地洗着车。   厨工的手机突然响了。他接起来嗯嗯啊啊的答应了一番,就转头催着小卡司机:“嗨我说,你麻利着点儿赶紧把车拐出去。段哥来话儿咧,正押着食材大车往回赶,这回进的东西可不少捏。呆会儿要再赶上收脏土的大车进来,茬在一块堆儿谁也走不了。”——“中咧。”小卡司机关了水枪挂回墙上。“那我先走着咧。”   小卡留下的消毒水味儿一直拖到岔路口,拐上一条坑坑洼洼的乡间土路,伴着颠簸而起咣里咣当的声音渐渐去向远处。返身走回街道中心区时,洒扫街道的水车已经在开始“巡逻”上工。   收垃圾渣土的大车,破喇叭高音的招呼街巷里的住家户出来倒脏土。司机不耐烦的呵斥正在掏垃圾的人让开道,免得连他一起当垃圾倒进填埋场。捡垃圾的人不屈不挠终有收获,从土堆中刨出了两只鞋,拿着磕打了几下套在脚上,得意的和卡车司机吆喝了几句,擦拉擦啦的走了。   那双鞋差不多有六七成新,也不比街面小店里的样子差,怎么就扔了···这个念头只在脑子里一闪就溜过去了。   回到酒店正门前,昨晚摆餐位的地方已经腾空,圈围入口仅来了一辆趴活儿的私车。   凝神看向四外,海浪递进推上沙滩,摇荡起独有的柔缓坚韧音效。微微腥咸的海风随着渐趋放亮的天色,仍有些微凉但很舒适的触感。海天一线交界处正慢慢晕开着一点儿微白,很快将在那一点上点亮并升腾开一片光天化日。   “李竞,这么早就跑出来等日出?”随着笑语问候,瞿虎笑吟吟的拖个硬底帆布提包走出来。薛中泽见了忙迎上去。“临走之前想着告个别;还琢磨着你可能正在睡着,就没好敲门找你。”   薛中泽伸手与瞿虎互拍着手掌握在一处。“夜里楼道清洗的味道太重,熏得实在睡不着,就起来在海边透透气。你不是考完试了,这么急着就回家?”说话同时他往提包上扫了一眼。(包中是两件没拆包的衣服、几样文具。)   “我哥让我趁录取通知书下来前,先去几个志愿学校地址看一下。再者还要陪老妈准备物件儿,等我哥交代好这边活计,一起去向我爸我姐报喜呢。”瞿虎说完见薛中泽愣了下神儿,便改口道:“提前去上个坟,告诉他们我考得不错。等拿到录取通知书,按老规矩怎么也得搭棚摆席宴请乡邻,就顾不上了;再者明年清明时,我就在学校了也回不来。”   “考上大学在过去朝代就是得中状元了,是一个地方的大喜事,一定得好好庆祝。要是不嫌我冒昧,咱们相互留个联系号码地址的,来日也好联系再聚。”——瞿虎一下咧开笑口,露出了两颗虎牙:“嗨哟,我刚才就想说这话,没好意思的。快别说那个‘嫌’字儿,还怕你嫌我高攀呢。”   “那就都别玩虚的。拿个纸笔,你这边的学校不是还没确定吗,先给你留下我的地址电话;等你录取入学都办齐了,需要找什么学习辅导书的,都记得告诉我一声儿。北京高校周边卖辅导书的地方很多。”   瞿虎显然被这番热腾腾的话语感动,爽快的应了一声,拉开包拎出革面硬皮本子和笔,一并递给过来。薛中泽接过纸笔,为写字方便他特意蹲下身,将本子垫在膝盖上;刷刷点点边写边说,写字速度相对放慢了些。“手机一时打不通的话,就打这个电话。电话、寄信地址都是我妈妈单位宿舍区的。跟我妈妈说你是我的哥们儿,她一定会转告我的。”   仔细收好本子和水笔,瞿虎说他得赶快跑去城西赶郊县公交车去城区找同学。他哥昨天夜里临时赶去近海边拉货去了,赶不回来送他;而郊县公交车要隔好长时间才来一趟,赶不上这趟早车,就要到午后才能到城里了。薛中泽闻言就拉着瞿虎坐进趴活儿的车里,送他去赶车。   所谓的公交车站就是光秃秃的山石道边,用铁丝在电线杆子上绑块锈牌子;漆面斑驳的看不全站名。就是这样的公共交通,经常是隔一个小时才来一趟,半个小时开不到下一站。   公交车还没到,黑车司机拧着把套嘟嘟囔囔不愿等,想去路上捡顺路活儿。瞿虎没拦住薛中泽,把单程车钱先付了。黑车司机拿了钱就点脚油门开车跑了。   瞿虎因此窘得不行:薛中泽打车送他出来,没想到拉活司机耍猾不等回程。薛中泽要返回酒店,或者徒步近一小时走回去,或者就再掏钱打车。按当地私车拉活儿惯例,双方说好了往返价钱,就不能中途变卦,这个司机竟干出这么没皮没脸的事儿。薛中泽对此并不在意:块儿八毛的小事儿,不值当的生气。   郊县公交车的破喇叭嘶喊声,在清晨的旷野间传得很远。两个年轻人也到了握手话别之时。   瞿虎想拉薛中泽的手,刚伸出又缩回去攥着背包带,感慨道:“李竞你是个实诚人,不像大城市里有的人,看不起外地人。从今往后咱们就当且(亲戚)走动。等我把家里和学校的事儿归置利索了,咱再好好聚。”——薛中泽主动牵住瞿虎的手,爽快的点头应承:“先不说那么远。稍后你顺利到了城区就给我打电话报个平安。”   目送着公交车远去,薛中泽手插着裤袋一步步往海景酒店的方向量着。   东向天际已升腾开大片天光。街巷间人言车走显得分外清晰。民风淳朴的地域上,无论男女老幼都是性子好爽,嗓门豁大,连聊天说笑也直着喉咙,乍听起来还以为是吵架的。   听到动静不久,就看到一辆挂斗三轮摩托开足马力从巷子中飞奔而出,前后隔着几分钟,倒是足够给人挪地让道的时间。薛中泽正要绕开前行,一个较为熟悉的声音跳脱出来;他下意识的停住步子。   踩着自行车追上来的是那个光头厨工,将一卷钱塞在骑三轮摩托的妇女手上。“玉花儿姐,恁败(别)走。这钱恁一定拿卓,不然段哥回来也不依。”   玉花姐拧了车把并未将摩托熄火,把手心里的钱又塞回光头厨工手上:“咿,恁可败寒碜俺咧。昨前晌要莫段哥仗义疏财,俺栓宝奏得活生生疼死。黑间他又替大伙儿除了野狗,这一方上的娃子都跟卓得济咧。几桶蛰皮子算啥捏,能替段哥接个短儿奏中,恁要给钱奏是看不起俺。俺以后遇卓难事还有啥脸再求他。栓子兄弟,恁奏记卓交代大伙儿,抓蛰皮子可得留神。备不住里面有杂种的,可白给蛰咧,尽能疼死人滴。恁还要各家去送东西,快回吧!”   玉花姐说完拧把提速,催动三轮摩托一路突突着远去了。厨工栓子举着钱扯开嗓子吆喝声“给恁记在账上”,骑车调头转进了其他巷子。   手机在休闲裤口袋里振动起来,屏幕上显示是陆组长的号码。   “刚才高速协管警务组发来报告,据此约30公里东去高速路下,发现一架燃烧后的切诺基残骸,与正在搜索的车辆近似。你要是闲来无事就跟祝涛过去核实一下。”——“陆哥,您何必逗我玩儿?!一架已经烧光的车,再经过灭火泡沫一通喷,还能留什么有利痕迹?如果车里发现尸体残骸的话,您手上也正有一位专业法医,早就直接派他们出现场了,何必还要另外派人去采撷证据。有什么想法,你就直接说吧。”   陆正纲脱口吐了脏字,显然是没有料到薛中泽两句话,就把他虚张声势的任务分派说破了:“靠。小竞,你这家伙脑子真好使。不行,这次任务完成,我绝对把你要过来。嗳,你出去逛了半宿有收获吗?”——“昨天夜里客房保洁突然洗楼道,还有后院锅炉房处置了几条野狗尸体。我是感觉着您那边如果腾得出人手,应该尽快去查一下后厨、食品库和锅炉房。”   电话那边的笑意登时像冻住一般,陆正纲压着嗓子低声问:“你想到什么了?嗳,你那边方便的话,就说具体些。”——“从昨天开始,咱们这边是丢人、丢东西,酒店里也正好在往外扔东西。事情凑的太巧了些。具体的事儿等见面谈吧,这会儿天色就快大亮了。餐饮那边昨天连夜补了很多货,上午酒店后院应该很快就会乱起来;您再不动手,等想要收集证据时,也就什么都没有了。至于段志国本人,条件可行的话,我想进一步接近、会会他,你看行吗?”   陆正纲沉默了几秒钟,嘀咕了一声“你掌握好分寸,注意保护自己”,就收线挂断电话。   在新的一天,再次看到新领导,甄莎莎满心希望是个好兆头。于是她把昨夜反复编缀的话,其中有反思的线索,也有她认为有力的反击捷径,竹筒倒豆子似的都说了;甚至建议让李竞利用嫌疑人对他的好感,就近反扑抓住嫌疑人的弟弟作为交换人质,令嫌疑人落入彀中。陆正纲没理会她胡嘚啵,让手下人把她直接锁在一间背阴的客房里。   江某人简直就是只癞蛤蟆,趴在眼前膈应人,就算拿树枝扒拉开,留下的痕迹也是令人作呕。赶去高速路那边的人有了回复:除了一具废铁架子,真是什么可用线索都没剩下。陆正纲决定,待罗雄、郝秀从后院采撷完物证线索,就打发这组余下几个人径直打道回京。豁出去被上级申斥说他陆正纲不团结同事、闹派系,也不要这群废物点心在这碍手碍脚、败事有余。   天色大亮之际,海景酒店当真是无分前、后院,开始热闹起来。前厅区,客人们入住的、结账的、找人的、拎着土产约车的,吵得沸沸扬扬。楼层中,客房服务员拎着大钥匙环进进出出的查房,撤单子、补客房用品···后院里送货的、换气瓶的、收垃圾炉渣的各类大车进进出出,加上本地人说话嗓门大,竟比街市上赶集还热闹。   酒店老板大清早就撞了一脑门子官司,此刻的脸子直挂的象门板似的。论着身份,他刘成梁也是有硬关系有体面的红顶商人。可一大早就有几个外人来办公室,拍出Z字机关的证件,要求给予配合进行证据采撷,还要找他手下的某某人当面谈话。   刘成梁硬挤着 笑脸说,他也不是不配合官家办事。可现在前店后厂的忙成一锅粥了,根本腾不出人手。非要找人谈话,也必须等店里的事务忙完了。你们要是实在急着找证据,就自己去扒拉炉渣和垃圾坑吧。   能得到这样的答复已属不易,罗雄郝秀等人赶忙钻在锅炉房和食品库里,手脚并用的忙着采撷线索。   刘成梁越看那几个警员越别扭,就扯着嗓子吆喝手下:别让那些人碰食材,沾上晦气就卖不出去了。赶紧查完了赶紧让他们走人,也好尽快把后院清理干净,尽早开门做生意。为防止小孩在杂乱的地方沾上脏东西,吆喝完了就拖着孩子,胳肢窝下夹着肥猫开车走了。   锅炉熄了火必须要等炉膛降温,肉蛋水产必须尽快点货入池,果蔬米面也要入架入库。厨工杂工们忙着把食品按类分堆,点数过称、入库;出纳忙着记账开票,交给送货人去结账领款。一时不能点数入库的货品包装,就由身大力不亏的汉子,或滚或推的移到了窗根下,贴个标签暂放···后院展现出‘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的怪异景象。   甄莎莎这种自作聪明且又鼠目寸光的人,是不可能有周密思维的。她只道是求着误进房间查房的服务员,叫来好心的大哥用发卡帮她解开手铐,而且赌咒发誓绝对不会连累无辜。其后就可以溜到后院外找个私车径直奔回城,按照江队说的找到上级领导反映情况,检举申诉有关部门故意破坏办案进度的行为···等等。却偏偏没有多想一层:给她指路的人是谁?   窗外就是后院,送货收货很快喧闹起来,约有二十分钟的光景,后窗就被从外面撬开,扔进一套服务员衣裤,却没有任何人的影子。探头向外偷看,真如那位“好心大哥”所说的,有两只高大的塑料桶紧贴着放在后窗下,等待货主运走,而且正对窗台下的大桶盖子是启开浮摆在桶上,还没顾着盖严的。   甄莎莎至此深信不疑,默念了无数天助我也。她喜出望外的抱了衣服顺着后窗爬出,躲在防雨帘后揭开桶盖,目测里面的水深基本在膝盖以上,有些水草之类的浮物,藏进一个人不在话下。   稍后当真有辆叉车经过,将两个竖叉插在大桶的木垫板地下。司机跳下车跑去吆喝另外一辆三轮车转弯掉头,催着货主赶快装车腾地方。   甄莎莎不敢犹豫,顺着垂在桶内壁的绳子跳了进去,把衣服包掉在绳子上,然后坐进腥咸的积水里。随后轰轰声桶身摇晃剧烈,甄莎莎感觉到她随着大桶被移到了另外的位置,接着头顶上桶盖被盖紧,又有一条绳子将两只大桶串接好,系在了车栏杆上。   “哒哒哒”响起一串柴油机启动,桶身跟着颠晃起来,彻底盖住了甄莎莎的尖叫声。那一下下比电击更剧烈的疼痛,来自于水中,随着桶身晃动,水流划过体肤,一下一下不见停顿的彻痛,让她喘不上气;一致稍后点点剧痛迅速蔓延向全身,渗进五脏六腑,急速膨胀起来,她就真的喘不上气了。   甄莎莎极力张大嘴吸气,内腔憋得不行,两眼几乎要涨出眼眶。她依稀看到了水中来回浮动的东西,是一个个肢体飘逸的活物。剧痛造成的麻木迅速上升起来,在没顶之前,她曾想或许可以抓住绳子攀爬脱离水层,或许可以拍打桶壁,引起人注意···但最终还是目眦暴烈、牙口大开的倒进了污水之中。   勤杂工们忙着把水产果菜先行收拣完,交由叉车运走。工人们不敢与官家人攀扯闲言,只听说锅炉房查完,就冷着脸打开水管子冲净地面,再铺好木板,拉出大能量电扇吹地散味烘干,接着收取米面进货。   终于有了空地方,送煤气瓶的货车跟着挪进来。这类车子不能久留,于是又从搬运粮食的人中分出人手,帮着把气瓶暂时排列在粮库墙外,等食品库用完叉车再来运气瓶。   罗雄、郝秀等人见渣土车倒进院门,已退到渣土垃圾道旁;预备着警察掏完炉灰就赶快装车,就越发抓紧分拣进度。   粮库顶上的大功率风扇嗡嗡的转起来,象飞机螺旋桨似的。不知是谁放下白面口袋突然脱了封口线,噗地一声崩开了袋子;粮库内瞬间就被风扇吹的,像刮起白毛风一般,眯眼糊口的。运米面的人捂着口鼻,一路扇着眼前翻身跑出来,吆喝着赶快把风扇开关拉下来。   也就在这不经意的忙乱间,只听轰得一声巨响,隔壁锅炉突然爆炸,连带着是排成一列的气瓶、隔壁粮库,紧咬着前次又出现一连串的爆炸。石棉瓦、碎石、玻璃腾空而起向四下飞散出去,箭石般飞出,击打着近处所有遮拦:人体、汽车车身、墙壁、门窗,罗雄和郝秀拎着工具箱正经过粮库,瞬间就被裹进火海之中···   隋杭和祝涛接到明确指令,在去往城区的高速路的方向发现了江春年的手机信号,要他们马上赶过去查看。不料走到半路,又接到紧急电话通知,海景酒店后院发生剧烈爆炸,正在那里采集证据的罗雄、郝秀遇难。隋杭就催着祝涛开车往回赶。明明是顶头的大太阳,两个人却都不约而同后背冒冷气。   离着还有小半条街,就看到不断有人往海景酒店周边快跑过去。再往前走近一段距离,弥漫在空气中的是一股怪异的呛咳感觉。赫然矗立在眼前的一幢残垣,恍如一个硕大的骷髅。门窗玻璃已被巨大的冲击力化为满地碎屑,在浓烟残火间明灭不定;污浊液体掺合着血水,推动着这些碎屑从残破的缺口中涌出汇集。   由警车、救护车推阻开围观路人,围截起来的路段之内,警察、医护人员正在从瓦砾中,一趟趟的运出几具面目全非的躯体。有的送上救护车快速拐上大路,“哎呦哎呦”的响着开道警笛直奔医院方向奔去。   在被冲击催得变形的渣土车旁,另外横列着两条黄袋子,拉链略敞开着约有一尺左右的缝隙。   隋行和祝涛都不知是怎么挪到近前的,装在黄袋子里的躯体,生机全无满是血污,残破的衣服碎片却还有可辨认线索。   一具男性特征的已是骨肉支离,剩了半个头,胸前因爆炸烧灼豁开成焦糊稀烂的一片;仅剩的一条断腿上,套着一只棕色牛筋软底休闲皮鞋。今早与罗雄碰面时,他说是今天要跑的路多,特意换了这双鞋,走路脚不累。   另一条黄袋子开口略大,可见其中毫无生命体征的女性躯体,衣衫褴褛,焦肉裸露,依稀还能看出卡其色连衣裙,和腰间的丝巾上曾经的鲜艳团花。遗体头颅肢体虽相对完整,但在头部位置明显还有粘稠液体涌出、铺散。那应该是从开放型伤口中不断涌出的血和脑浆。   陆正纲小组的年轻便衣扎着绷带,正在和同事讲述着什么。那个同事一边应声点头,一边正手忙脚乱的拨电话通知同伴。   眼看着四下里用黑黄两色警戒绳隔开区域,隋杭回身捡了旁边的石阶坐下,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他忽略了一个重要细节,而且在此之前,最年轻的组员反复提示过:段某人是特种兵出身,熟悉爆破知识···组装这类定点爆破岂不是比修自行车都容易。   陆正纲向手下人了解完情况后,黑着脸走到近前,很不客气的指派道:“你们俩自己分工吧,留一个在这儿等现场勘查结果,过会有车来,跟车把两具遗体运走。另一个去和我手下小佟走一趟。你们组的甄莎莎在爆炸之前,撬开手铐跳进了运水产的桶里,趁乱欲行潜逃,反而被水呛死了。去个人看一下情况。李竞回来后,跟着我直接着手新任务,不归你们管了。”   陆正纲决定了,坚决推掉江春年小组这个比扫帚星还要晦气的包袱。真服了这个霉运冲天小组了!丢人丢车丢枪,转过天来没出一上午,就接连死了三个人,还把嫌疑目标丢了。   薛中泽觉得脑子全乱了,他一时间也说不好,手中的链条上哪个环节上褪了扣,导致后面成了满盘零碎。最难受的是,他没法向任何人摆列开这些个‘零碎’线索,只能凭自己将所有部件重新排队串联起来。他略微放慢步子继续往前走,每走一步就往心间的虚拟案上摆出一个标记。   昨天下午,江春年以组长身份组织小组会议因为匆忙,当时留在海景酒店的几个人没有全部到场;陈学林因为与他不和,执意留在楼上观测点没有到会。会后甄莎莎去通知过部署改变,然后就跑回来冲澡。恰在当时他自己正为与江春年正面冲突闹心,并没有去印证甄莎莎与陈学林的工作交接—设想:甄莎莎和陈学林之间,在工作部署交割这个环节是有搀假的。假设甄、陈根本没有过当面交接,则陈学林的失踪时间就不是天黑之后,而应该提前到···甄莎莎被淋了污水跑回来洗澡之前。   江春年带着甄莎莎先一步开车撤离,声称是先去和陆正纲小队会合。事后据甄莎莎交代,江春年去加油,她去买衣服,约好八点钟会面再去找陆领导小组会合—推测:江甄两人开车离开海景酒店后,便钻去了某个隐蔽处苟且一番。事后江春年把甄莎莎放在商场采买,他独自去给车加油。或许加油是其次,联系活动其他人际关系才是江的首要目的,随后连车带人也一起‘失踪’。   晚间突然掉闸致使食品储才全数腐败,一致造成餐厨垃圾大量积压,竟要收泔水的司机连夜加班。可是完成线路抢修之后,却有清洁部门用大浓度清洗剂洗楼道、和结账腾空的客房;也是与此同时锅炉房在焚烧死狗,直至凌晨时才灭火完成—疑问:这两处清理衔接得如此紧凑,究竟有多大的物量······   出于纪律和级别,薛中泽没资格向陆正纲问到更多的线索。若所料不错,陆正纲现在真正急于搜寻的,应该是陈学林手上的狙击步枪。作为一个行动小组,组员和武器一起失踪,属于重大过失。即使江春年重新现身,他当前的任务也是组织原小组成员,想尽一起办法找枪找人。   无意间被尖石子儿硌了脚,薛中泽寻个石台坐下想歇歇脚再走。近旁旅游商品小门脸的看摊妹子正支摊子,见他不买东西,就嫌他坐的地方碍事,把扔垃圾的箱子搁在了他脚下;又回屋拎出一只箱子,就着台阶的坡度铺开,把里面的工艺品一一码放好。   两三分钟的功夫,垃圾箱子就引来了苍蝇,嗡嗡闹着几乎要往人脸上撞。薛中泽坐不住了,起身拍拍裤子准备起步;随意往摆好的箱子里瞟了一眼,里面摆满了黄铜弹壳制成的摆件、装饰品。他伸手捡起一个弹壳笔筒摆弄了一番,铮亮的弹壳反射起晨光直晃眼。   薛中泽回头问价还价,看摊妹子说权当开张图吉利,弹壳焊接城堡式笔筒二十块钱就卖了。临走时他特意套近乎,向看摊妹子问了野狗日常出没的大致地区方向。   薛中泽迈进蒿草丛生乱枝漫长的林子,只需稍微拢神,就在前方不远的处,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弹壳;准确的说,正是狙击步枪射击后弹射出的弹壳。向前不到三十公分处,是一片被碾轧过的乱草断枝,几粒呈颗粒状的玻璃碎屑零星散布草叶下。再向四下搜索了一番,如其所料在断枝伏草右边,一片土地明显有翻挖回填的痕迹。略微用力揉揉眼睛再细看,土层下是一团血衣。折个树枝走到近前往浮土中挖了几下,很快拨出一条男士西裤背带···缺一双鞋。   在薛中泽的脑海里,清楚的浮现出捡废品的人从土箱子里拣出的一双皮鞋···我想我能猜到江春年和陈学林的大致结果了。这个念头涌起来时,他自己都禁不住打了个冷战。克制住强烈的呕吐感,转头往树林外走;有些忙乱的翻着手机通话记录,必须通知陆正纲尽快控制住段志国,或许还能有两分生机的希望。   段志国仰仗着地形熟悉,从酒店开车出来三绕两绕,就甩掉了跟踪的尾巴。快到高速盘道时,他略微降了速度。摸出一个翻盖手机,略一用力就掰断了,甩手扔在路面中央。不到半分钟,那只破手机又在车轮滚滚中粉身碎骨。正准备换挡拐上盘道时,扔在副座的手机响了,号码是临近城区的座机号,应该是某个公用电话。   听着电话里响起瞿虎呵呵笑声,段志国如释重负的把头搁在了方向盘上。瞿虎告诉他哥,他坐早车已经到城里了,预备去找同学,下午搭伴去拜孔庙。瞿虎还说了今早李竞出钱叫车送他,给门口司机坑了钱的事。嘱咐他哥能找到那个司机,记得帮李竞要回多付的钱。   段志国渐渐踩下制动将车停在了盘道围栏外,哑着嗓音嘱咐道:“窝知道咧,恁掰扯了。恁安稳到了地场,窝就踏实啦。掰在外面乱走,中午和同笑(同学)吃顿正经滴饭食,掰省卓钱。”   从时段上讲,薛中泽是在其后不到两分钟,接到了电话,显示的是某市区号的座机号码。他快速在脑子里过了下人选,看了天色推测可能是瞿虎打进来的,就按了接听键。   电话那边瞿虎的声音很欢喜,其间夹杂着周遭买卖吆喝、汽车喇叭和车站调度室扩音器报站的声音。他和薛中泽讲的内容,与对他哥说的内容近似。路上没有耽搁拥堵,很顺利就到了城区。稍后去找同学,结伴到曲阜拜文圣庙去。特意打这个电话,一是约好了到站相互报平安。再有是猜着薛中泽肯定不好意思去找他哥,就给他交代好了。他哥一口答应今天上午在酒店等着他。   薛中泽手里转着弹壳笔筒,呵呵笑着:“这点事倒让你费心惦记着。”——“咿!看你说的。就算不为你,也得为我哥长脸。他经营起这块地方恁不容易,不能因为那一个没德行的人,败坏了这块地界的名声。你回去一定去找他!”   挂断电话之后,薛中泽只觉林中略过一阵小风儿,裹挟阴凉涌过,嗖得人浑身起栗。他只道是山风阴鸷,却并没意识到,那正是无良同事出卖倾轧引来的死神向他扑过来。   想到瞿虎时,薛中泽就难免对此人多想两层。瞿虎的确是个久病积劳的体质,右手食指中指有极其明显的茧子,是长年执笔书写所致。仅就‘久病、苦学’两点而言,段、瞿兄弟所言属实。   那个写电话的软革封面磁铁扣本子,破绽就太多了。明显是用过的,连缀纸页的细线有松动,说明被撕去了许多页纸。薛中泽在扉页内侧看到一个‘飏’字,是专用钢笔写出来的硬笔字。而他恰恰对江春年的笔体有印象,是那种“脚比脑袋翘的高”的字体。另则扶着本子写字时,他还摸出了留在空白页上的痕迹:是关于枪支盗抢案的几个摘要性题目。这是绝对不可能在普通学生用的本册中出现的内容。   瞿虎递出本子时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应该是根本不知道本子原属于谁。撕去本子上写过字的纸页,将精致的笔记本留给弟弟用,这显然是哥哥日常最自然的习惯动作。那么最初拿到本子的人,就最有可能是导致江春年失踪的直接行为人。即使不是段志国直接经手,至少也是与这兄弟二人有交叉接触联系的人。—综合而言,段志国仍旧是整条线索链条上,最关键最具提领性的一个环扣,所有的疑问都要在他这里寻找答案。   将至道边时,林外响起了汽车熄火的声音。略提气息细辨,嗅到熟悉的烟草味快速逼近过来。薛中泽快速看了周遭,闪避已经来不及,就将弹壳和笔筒塞在草丛中,又快速给陆正纲发了短语-野狗林,然后按着发射短信,迎面向道边走过去。   段志国挥手推上车门一步步走来,一双眼角狭长下托的三角眼在晨光中更显目光灼灼。在看清彼此后,段志国的反应动作更迅猛,几步窜到眼前,薛中泽硬是被他肩扛臂撞的前冲惯性,退回到树丛之内。   “段哥,你这是去哪送货?”——“不,原本是去追我弟的。走到高速入口,他给我打电话说他安稳到市区了。还嘱咐我回来找你,说你为送他赶车,被门口司机坑了钱。”   “哦,小事一桩,不值一提的。不过我倒另外有件事要找您呢。”——“是么。让我大概猜一下,你想找我问,是否捡到过什么特别东西,对吗?!”   见薛中泽竟还能摆出一幅人畜无害的表情,点头认可了猜测,段志国略呈慨然一笑感慨道:“没错,是捡到个挺大的物件儿。还拿着试了试手,有点生疏,搂了三下才把野狗打死。说实话就没想交回去,趁昨夜里取货藏到养殖水场去了。你要是非得把东西拿回去,就单独跟我走吧。海景酒店那边儿,你的同事们现在正忙着收死尸整理现场,以便重新立案——你们那狗屎组长阴谋制造爆炸毁灭证据、畏罪潜逃。”——话音落地,薛中泽的项间就被一条九节鞭紧紧缠住。随之像是缠住猎物的蛇一样越缠越紧,喉间软骨被勒得生疼。“明白了。为了配合你布的这个局···江某人会死无葬身之地。”   段志国在薛中泽目光里看到了他想看的神色,一闪而过的惊讶、了然,甚至还有一丝鄙夷,可就是没有意料中该有的恐惧。“我现在真是打心眼里佩服你。刚回酒店时,正听见你们队里那骚货挑唆其他人,让联系你去抓我弟回来好要挟我。我以为你真的先一步对虎子下黑手。没想到途中虎子来电话替你捡回了命,可是我却就此,要另寻安身之处了。你知道我费了多少心思,才踩出这篇地场儿,就这么毁在你手里了,真有点儿不甘心。”   薛中泽无法点头只闭了下眼睛:“既生瑜何生亮嘛。我只是借力打力而已。”——段志国嗤一声笑了出来:“还知道‘既生瑜何生亮’的典故呢,不错!对明人不说暗话,虎子是干干净净的孩子,老瞿家还要由他延续香火呢。无论于公于私,你们都不该打我弟的主意。至于你,得跟我去见大东家。”   薛中泽闻言直觉啼笑皆非,平心而论他对段志国确有惺惺相惜之感,甚至有物伤其类之叹,但也仅止于此。且不论在其灵魂深处,保有着与生俱来、死也不肯摒弃的傲岸清高;更在于冰炭不能同炉,人鬼又岂能相提并论。本少爷不给尔等匪类当投名状,就得给你做敲门砖?天大的笑话!   薛中泽忽然哼出状似呕吐的呻吟声,接着两眼一翻躯体渐趋直挺。段志国骤然间难辨真伪,手上绞缠的力道不觉松了一扣。也就是这瞬间的空当,薛中泽突然身体下坠同时紧跟着扭身、出拳,直击段志国面门,随之左肘后捣,疾抽右拳再击其喉骨。段志国突遭两记重挫,向后连退了十余步才收住脚,九节鞭也被迫脱了手。   而薛中泽一记脱困后岂会再给他喘息机会,甩开钢鞭腾空抢上,径直照其身躯频频劈打下去。 段志国一面护住要害,一面抬臂格挡反抢,却不料那条九节鞭在对方手中,如成了精似的,他的额头、手腕、手肘、膝盖、小腿,瞬间如飞花打叶般,连遭钢鞭碰撞,骨头上发出脆响。紧跟着只见对面人影纵身窜起,借着树干坚挺力道,凌空半转身一记飞踢,同时手中钢鞭轮开了直径,力道刚猛的灌顶直劈下来……   段志国岂是易与之辈,他料准鞭落走向,拼着断骨的危险侧出一臂,生生绕著九节鞭,就势向自己身后一带,另一手一记勾拳,正打在薛中泽右肋上,将之一下捅了出去,落在几米远的树干下。   段志国抬手抹了下额角,被钢鞭刮破的地方渗出血妨碍视线。他眯起眼睛审视着面前的年轻人,虽遭重击,却仍然忍着剧痛依靠着树干,一点点起身距树而立,真是凌厉无匹。实在无法和昨晚那个贪吃贪玩、娇憨可亲的大男孩合为一人。他手上一抖,将九节鞭折叠在手心里,合并成隐形锤,腾出另一只手一把钳在薛中泽的项下,将他死死按住树干上。但令其讶异的是,扼制在手的猎物没有扒着他的手挣脱,确实把手软软附在他的脸上。这是什么意思?   “我还真是小看你了!有点手段。说说,怎么认出我的?”——“你细心营造大隐于野的环境,本来可以帮自己继续隐身状态。可是你心里偏偏有鬼,又谨慎过头,频频自以为是的玩出反侦察,反而暴露了自己。段志国,只要我活着,哪怕你跑去天涯海角我也会抓你归案。”薛中泽明显觉得说出的每个字都像在肚子上戳一刀似的,估计是有肋骨断了。必须尽快制敌,否则后患无穷。   “既然这样,我也就用不着多做顾及了。”说话间段志国攥紧九节鞭,快拳如风,记记捣在薛中泽前胸肋下,直至薛中泽伴着呻吟呼吸,从口鼻中喷出一片血雾,转而软软下坠倒在他跟前。他抬腿拔出靴中尖刀,横架在薛中泽项下:“我只肖横向一抹你就完了。有遗言吗,日后我替你带给你家人。”   “就留给你几句话吧···你不是劝诫我,再累再苦也不能搭乘灵车吗?可你反而是拉着瞿虎往灵车上爬。有朝一日瞿虎受你连累无学校、单位敢收时,你想好该怎么向他解释吗···我可以相信他干净、无辜,但你那位大东家未必会这么想。想必你早就看出来了,即使你一次次向东家缴了投名状,到关键时候还是要被当做替罪羊推出来。”   段志国缓缓垂下了刀锋,无比凄绝的冷笑几声道:“你是人是鬼呀,居然一语中的说穿了那么多事。李竞,不是我执迷不悟,怪只怪咱俩都算漏了一步。我从高速入口调头回来的路上,接到了另一个信儿:虎子刚给我报过平安,就被大东家的人抓走了,让我拿出最大的合作诚意去领人。虎子他姐、冬梅临死前,我对她起过誓,只要我活一天,就好好替她照顾好这个家。所以,只能对不住你,违心干回枉杀无辜的活儿了。”言罢突然出手,用刀柄猛地砸在薛中泽后脑上。   当薛中泽恢复知觉时,发现自己半躺在一个污迹斑驳的渔船尾部甲板上,双手被缆绳绑住又被挂在栏杆上。他试着拉动绳子,带动肋下内腔的伤痛只得被迫放弃。   段志国盘腿坐在近前,眼看着他徒劳无用的动作,笑得比哭还难看。抬手推他坐起,指着一艘正稳速接近的游艇。“船头带墨镜的,是大东家座前负责水寨生意的门神之一程卫东,你们那位江组长的前妻弟。其他的事情来不及说了,如果你的命数和潜水技术都过硬,就有希望活下去;自然能找到更多想找的东西。你说对了一条,再不看准了路数,无论黑道白道,虎子都得不到安生。你看事看人的眼光很毒,可惜了,咱们不是一路人。”   说完话段志国起身摘下那一盘缆绳,轮开了缀着铁钩的一端,十几秒钟功夫,绳子铁钩就呜呜作响挂起的风声。当游艇驶到近前,绳圈半径距离也基本够长时,段志国突然把手一送,铁钩带着绳子径直飞上半空,准准的挂住了游艇铁锚链子上;并随惯性带动,在一串铁器磕碰响动之后,铁钩绕回到缆绳上,连转几匝带紧了绳扣。随后,段志国动作利索的就将薛中泽推下了水。   几乎与此同时,程卫东回头朝驾船喽啰吆喝一声“下锚!”,转而抬手摘下墨镜,手把栏杆盯着段志国哈哈大笑:“我操,老段你丫真特么鸡贼。你直接一刀把这小警帽儿抹了不就得了,还非得往这船上挂。怎么着,干了那么多回了还怕手上沾血?你以为能把自己摘干净?”——“这小伙子和先前那俩傻比不一样,跟我没仇,让他死得干净点儿也不枉相识一场。”   绑绳连在船锚上,估计长度只有二十米左右。这个距离对游艇平稳停泊算是正常,对人而言则是考验。薛中泽很快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快速拖进海水深处。水压急速变动导致耳鼓剧痛,受伤的胸腔更像被利爪撕开一般。挣不开眼睛,他只能默念着:安静···   时间紧迫,最多只有70~80秒钟,必须完成褪绑脱困、潜水游开,或者就死在这片水里。当船锚终于触及水底时,缆绳拖带下坠也立即停止,薛中泽微微吐出一口气,强行睁开眼睛,在绑缚绳结的铁钩上,有快利的金属光泽一闪而过···   段志国从裤兜里摸出个磁碟晃了晃,目不旁视的拉住大船悬梯,只踩上两级就停住脚。程卫东明白他的意思,冷着脸招了下手,甲板上有喽啰把瞿虎带过来,摘掉眼罩领他走到沿悬梯口。   “是磁盘?看不出来你丫还挺时尚。”——“都快二十一世纪了,谁他妈还留白纸黑字的给自己找麻烦。”   “既然这样,你也该懂规矩的。总得先验货才好讲钱货两讫。”——“我跟你去。如果东西不对,直接派个人跟我去取就行。让我弟走,就算不会开船,飘也能飘回岸上。”   瞿虎满腹狐疑的走下悬梯,段志国快步迎上来,故意和他挤着擦身而过。直到眼看着瞿虎下到旧船中,段志国大声的关照瞿虎:“赶快的上岸回家,陪老太太去咱爸和你姐姐坟上报喜。如果到时我没赶回去,你替我添把土、加炷香。”然而他嘴上嘱咐着话,脚却踩着游艇甲板边缘不往前迈。转而对程卫东冷笑着招呼:“走吧,还想等着在这儿给人当活靶子练手?”   程卫东将信将疑的回手招呼喽啰将船掉头,皮笑肉不笑的试探:“老段,看你这情形有点不对啊。海景酒店那边,你动了手脚吧?”   段志国直等到游艇与渔船拉开距离,才把磁碟甩手丢给喽啰:“我不动手,让江春年那种杂碎找出更多线索,把咱们连锅端吗?你那前姐夫文不成武不就,偏是个官迷。为了提职,什么腌臜事儿不干;能哄上司高兴,他敢撺掇自个儿老婆去钻上司裤裆。他自己承认的,昨天他以汇报工作为名,把未来小姨子推到刘家人怀里替他蹚道儿。他急着把咱们一锅烩,就是为了给他当垫脚石。”   游艇很快拉起速度稳速行驶起来,转眼就把渔船甩出视线范围之外。程卫东撕开一包烟,自己点了一只,甩手把烟盒扔给段志国。“我操,幸亏我姐早早跟丫离了。哎?姓江的查到咱们什么事儿了?”——段志国倚着船栏杆,悠闲的往空中喷着烟:“查到也没用,去说给鬼听吧。”   程卫东招招手示意段志国随他先到舱里去,“你料理干净了就行。东家让我带话,验看过磁盘里的东西,你就拿钱走人···”——“先把枪还我。”段志国悄悄把手插进裤袋里,抓紧了薛中泽的手机。   “打住吧!在这儿就把枪给你,转手就全都被你拿枪子儿点名了。”程卫东噙着烟笑道,烟火头随着说话动作在嘴上晃着。   船上的人包括程卫东在内,都在一个心思的,防备着段志国这个野猫似的人物,并无人去理会身后变化。   彼此脱开视线所及的刹那,瞿虎忙着往水中扔了救生圈,然后也跳下水。离船尾几米开外,薛中泽揪着放在水中的绳子,因为肋骨受伤,只能勉强浮在水面上,却不能爬上船。瞿虎游到近前,将救生圈翻了个方向套住薛中泽,又用绳子将他缚在救生圈上。薛中泽身上的内伤,不能随便搬移,所以只能暂时用这个方法帮他免于溺水。   做好暂时固定,瞿虎爬回到船上,从舱里拖出装海产用的破铝盆,又抓了几件破衣服,摘下棚中的煤油灯拆开,将煤油倒在衣服上,点了个火捻儿扔进盆里。没过多久一股不算浓厚的烟雾腾空而起,在寂静的浅海海面上,倒也十分显眼。   陆正纲等人乘着快艇,很快循烟雾信号赶到。确见瞿虎踩水浮游在薛中泽近旁,正准备把救生圈挂在自己身上。预备着再无船只经过帮忙的话,他就拖着薛中泽爬上船,想办法把船开回港···   瞿虎胡乱裹了件衣服,眼看着担架床推进救护车。陆正纲正要往车上钻,被他一把拖住:“你们救救他,千万救救他。他是好人。别碰他上身,他肋骨伤了。”   陆正纲看着眼前的小伙子简直有些啼笑皆非,只能顺情说话安慰他两句,然后钻进救护车。   陆他告诉薛中泽说,几分钟前拨打薛中泽的手机,信号追踪显示在东向方位。段志国显然有故意暴露那个方位地点的意思。   薛中泽缓了口气忍着内腔的疼痛,开口道:“不过是做个同归于尽的样子,想玩金蝉脱壳。我记得那边是一片海味养殖栏,你们赶快过去,说不定能人赃并获呢。我就不去抢功劳了,让瞿虎上救护车来,跟我一起去医院吧。”   “那有什么不成的。你安心去看病,等着我们胜利的好消息吧。”陆正纲把身形平着一挪,跳下救护车,扯开嗓子招呼瞿虎:“嗨!那位兄弟,李竞说你身上也有擦破的地方,你跟着他一起去医院吧。”   接下来发生在海水养殖栏的情形,不乏有几成喜剧色彩。   段志国领着程卫东等人弃船上岸后,就开始忙着在网箱支架间摸找。用他自己的话说,他的小金库藏货不少呢。拎出水的前两个包裹并不是枪、子弹或磁盘,而是金条。那是从先前被他干掉的杜友亮家顺手牵羊拿的。   程卫东掂着一根金条,很有几分压手之感,身边的喽啰更是眼睛都直了。“怎么,杜友亮花钱买命,最后反倒被你连锅端了。”——“杜友亮就算真的没贪过黑钱,在我眼里依然该死。他和王靖珲是一路货色。他们和医务所所长狼狈为奸,生生害死了我老婆孩子,他们还想老婆孩子热炕头的过日子,妄想!我让他们到了阴曹地府,一家子人都认不全谁是谁!”   程卫东把金条递给身后喽啰,催着说他只负责看着把东西全部起获。而且现在不是痛陈苦难家事的时候,赶快取了磁盘和枪跟他们去见大东家。   段志国阴沉着脸,又一次俯下身去摸支架铁梁上的包裹,左右一划拉就开口骂起娘来,他说手指被黏在铁梁上的海贝割伤,一大包子弹和磁盘掉进了水底。说话间他动手解衣服,要下水去把东西摸上来;被程卫东伸手揪住。   “万一你泅水跑了呢,我们去哪儿在逮你。”程卫东说完回头示意身后两名喽啰之一,让麻溜儿的脱衣服下到网篮里把包裹摸上来。——“操,这所有养殖网篮都是单独撑起拦网,彼此间除了海水之外根本不通,我钻到水里拿自己喂鱼吗?你特么少废话,赶快下去捞,沉进沙子里再进了水更不好找,而且磁盘着了海水就毁了。”   喽啰闻言也不敢怠慢,忙着褪了衣服鞋子,扒着木台架子滑进网篮,沿着段志国指的位置潜下水。   就在这时养殖栏围场入口,响起一阵特殊喧哗。汽车刹车的尖利制动声,数不清的皮靴踩踏水洼而起的湿滑脚步声···   段志国忽然从木板上一跃而起,变颜变色的对程卫东切齿道:“孙子欸,你特么玩儿得挺高明啊!跟我到这儿来取东西,然后引来条子玩人赃并获?想拿我立功受赏?”言罢也不等对方开口,出手就是一击,正着在程卫东颈侧位置。   不知何时攥着他手里的手术刀,在程卫东的脖子上捅了个对穿。快速抽出刀的瞬间,程卫东脖子两侧立刻就像水龙头的水流儿一样,鲜血喷涌而出。程卫东咳咳咳的惨叫着,根本说不出一个完整字眼儿。捂着脖子向前挪了两步,就两腿瘫软倒在当地,两眼上翻,身体扭曲抖着腿,转眼的功夫,鲜血就在他身上积成一片绛色的水洼。   一击得手之后,段志国回手一刀,捅进提金条的喽啰小腹里。与此同时外面的脚步声也已迫近,提着金条的喽啰慌乱之间只顾自保,也不带多看两眼,拔出枪就乱放一通。潜到水下的喽啰好不容易摸到落下的包裹,刚刚扒住木台子沿儿,撑身上岸,就被同伴一枪卯在天灵盖上,万朵桃花开般的落回水栏里。等在外面一层的喽啰听到中心区打起来了,也顾不得多问,抄家伙就往外招呼起来。   势至于此,陆正纲等人还能再与顽抗分子好商好量?噼噼啪啪一顿乱枪,清掉了外围喽啰。快速冲进内层区域,却见段志国右肩带血,正反捏着一把枪往另一个人头上猛砸···   众人一拥而上将段志国按住,下枪、加铐。转而查点现场,发现头目被射穿颅骨击毙,颈部还有处贯通伤;另有两名喽啰一人死于官方击毙,另一人死于混战流弹;主要嫌疑人段志国受伤落网。同时起获重要证物、枪支、子弹、金条及赃款若干。   行动告终收队回京,Z子行动组组长陆正纲眼看着由他领回的车队,心情无比复杂。在车队中间,间接穿插着救护车、运棺车,和铁笼押解车。   陆正纲特意坐进了救护车,想趁回京路上的时间,和薛中泽再细聊一番。随车医护禁止在车上吸烟,陆正纲只能把烟贴在鼻子下转着吸着烟丝味道解烟瘾。   “估计你想象不出来,甄莎莎藏进运海蜇的大桶里,被桶里的污水溺死了。”——“劝你写报告之前再仔细查一下甄莎莎的尸体,如果我没猜错,甄莎莎多半是被水里的有毒水母蛰死的。能想出这么巧的杀人办法,段志国那几年特种兵没白干。”   陆正纲把烟夹到耳朵上,愕然道:“喔噻,你这什么脑子啊。怎么猜到的?”——“不用猜。送海蜇的商户那天早上刚送了两桶海蜇,临出门时还一再关照酒店勤杂工,当心被混在水里的杂种海蜇蛰伤了。恰在前一天早上,她的孩子遇到了相同的事,是碰上段志国及时给她凑钱买药,就此包下了她手里现有的所有海蜇。”   见陆正纲一时闷声不语,薛中泽故意摸了摸胸前的固定绷带,疼得嘶嘶直吸凉气。陆正纲忙着捉住他的手,呵斥他别乱摸:“找什么呢?别碰了骨头。”——“我的手机呢,如果是送我回军区医院,就把我的手机还我。”   “踏实跟哥回京去,哥给你安排条件好的医院接骨治病。你那手机暂时由我保存着。伤筋动骨一百天,等你养好了出院,这桩案件审理侦破以及最后司法审判,肯定还要你跟着出来协助做最后结案工作。等事情全部落听,你也就到期办复员了。”   薛中泽歪着头仔细看了陆正纲一番,凉凉的笑了一声。“陆哥,我说句不入耳的话。咱们这个车队只要一进入京收费站,这个案子就很可能瞬间沉底了。上面要是能体恤下情的话,或许可望行赏;至于定性论功,就别指望了。弄不好我们小组活着的三个人得就地遣散。我只托你一件事,之后如果见到我妈,别跟她提起我受伤的事。”   陆正纲被这番话恨得不行,一口气在肚子里乱窜,顶得他直打冷嗝。跺着脚的骂脏话,说你小子真会寒碜人。案子还没最后结案,怎么可能先遣散办案组员。   表面上陆正纲虽然肉烂嘴不烂,但他内心里不得不承认薛中泽确实说中了他的隐忧。如果不是上面明确要求活捉,陆正纲是真想一枪崩了段志国。可反思之下也必须承认,苍蝇不抱无缝蛋。江春年本身工作能力低,为人作风更难以恭维,带出的小组更是干出了业内最为奇葩的‘成绩’:丢枪、丢车,丢人、死人,八人小组出行,只活着回来三个。就算陆正纲是中途接手小组办案,照样跟着丢人现眼。最后再如何干脆利索的收尾,击毙顽抗分子、捉拿主犯归案、起获赃物,仍旧是没能盖住这样惨绝、恶心的结果。蛤蟆屁臭一坑,这对于联合办案的警局、Z字系统,无意都是逆风臭几十里地的绝大羞耻。   将在凌晨时车队驶入收费站,统一在进京口旁停车空场停下。救护车、运棺车径直朝市内某军队医院驶去。段志国身裹着重铐被拖下车,换乘密闭式押解车。一下到地面,段志国就显得很暴躁,扯着沙哑的嗓子要求见管事的领导,他就想问两个人的情况:他弟瞿虎怎么样了?李竞现在是死是活?   陆正纲终于可以打着火点颗烟解解乏了,他深吸了一口,抬头喷着烟冷笑道:“你问李竞干嘛?还想再把他扔到海里去?你弟倒是占了光,已经派专人礼送回家了。”   ☆、9——功而挂冠   薛中泽一直闷在近似太平间的病房里,不言不语、不闹不笑的,恍若要入定了似的,对所有医务人员都摆个面瘫状态。容貌姣好却遭无视的干部区小护士都在私下议论,这个帅哥若非是因伤导致视力不济,就是在因J字口领导接连找谈话,每次不欢而散以告终的不利结果生闷气。   几轮领导接见谈话之后,领导们对于“小李同志”给予的一致评价是:年轻气盛,有一定的工作能力,难免有骄傲自满的情绪。过早的予以重要的位置,不利于该同志今后加强学习深入群众。还需要放在群众基层队伍中加强锻炼。   随着身体逐渐康复,病房内的检测设备也迅速减少下来,再到后来有特护区护士长通知他,可以搬去普通病房开始常规化观察治疗。病房规格从干部级别转到了视觉和嗅觉都开阔普通单间,站在露台上就能看到某个繁华的商业街,早晚高峰随城市同起同息,一日三餐嗅遍人间百味。   祝涛特意来看望那天,恰好他彻底摘掉支撑,到楼下花园里透气散步。与祝涛同来的还有薛中泽所在连队领导,随身揣着复员证、领导鉴定书、组织关系转调公函。部队领导也知道自己的身份尴尬,多说无益,交割了公函和复员证,又象征性的交代,部队上会把薛中泽留在营房柜子里的个人物品专递寄回到现单位。记录了邮递地址后,部队领导便绝尘而去。   薛中泽就此也把自己和其他两位同袍的前景猜出个六七成。   局里奉上级指示,即日已将海边辑凶案全部档案移交给专管部门审理。出于最大程度保护同志安全考虑,经手追缉原行动组所余成员悉数转为其他岗位工作;成绩考功记入档案不作公开。   匆匆组队、苦苦奔忙了半年之久的特别行动组,最后落得草草散场销声匿迹。该记功的不能说,该处罚的也不能讲。这样的结果,令两位正式成员隋杭、祝涛,无论从个人感情还是工作信心上,都难于接受。他们反复向上级反映意见却收效甚微,而之后的结果依然是,祝涛调往城北分局从事基层治安工作,隋杭改调作了档案审核。   薛中泽因其借调身份、家庭背景特殊、及身带伤病,暂时挂靠在现接案小组,由该小组主管负责人管辖;原借调单位不再负责其工作、修养等安排。又出于案件的特殊性及保密性等多重因素,经上级特批,薛中泽在接到公函即日正式复原,原在部队的组织关系全部移交给现挂靠单位接收。   如此结果若说皆大欢喜,简直就是睁眼说瞎话。但薛中泽显然没把它当个事儿。把公函袋子往屁股底下一坐,照样和祝涛一通眉飞色舞的白活。这倒让祝涛不禁相信,高干子弟当真是有特别的范儿,压根儿不稀罕那些芝麻官儿口中‘前程’。临走时祝涛说,回去真的要再劝劝隋杭,那位‘老先生’因为气恨处理结果不公正,都快得抑郁症了。   薛中泽唯一对小护士眉开眼笑,效果也是极好的,那个‘桑嗨小阿妹’蹦蹦跳跳的跑出去,找了一条街帮他买来了教学用的雕塑泥。随后收到了特别的谢礼,是帅哥专为她捏的小头像。   随着脑子里行云流水般的思维构想,薛中泽手中的特制泥团,在他指间不停的变着形状。捏成顾寒江的头像,他连看都不用看就能随手而成;然而捏成之后也会立即毁掉。没有人知道他想捏什么,同样也没有人知道,他一直在暗暗与一个特定对手做着较量,比谁更有静默下潜的耐力、比谁能在濒死之前突然奋起,发出拼死一击克敌于颠毫及意料之外。   段志国——有其独有的天良未尽些微善意,却又难抑投机心理膨胀、将险恶心计埋藏极深的人。如果用一种动物形容其人,就是既长着翅膀且又长了一副老鼠嘴脸的吸血蝙蝠。哪边的条件丰厚就倒向哪边。他利用瞿虎的单纯善良救下薛中泽,挣了一个救助警方人员的功劳和情分;又利用陆正纲领导的突击队员干掉了“东家”派来的得力干将,抢磁盘、起获赃物,玩成了‘死人扛雷却死无对质’的把戏。   其后官方的动作,又极大程度的帮着段志国做好了掩护。无论出于保护工作人员着想,还是为了按图索骥捕获更大的目标;总之,封锁消息解散原工作组,等于将之捧进了保险箱。谁又能有机会继续跟进,获悉箱子内接下来会有何种动作?   耗过了处暑,终于看到楼下空场上,嘎然停住一辆黑色四圈标志的轿车。随后陆正纲心烦意乱滋毛乍刺儿的从车里钻出来。   薛中泽快速毁了手心里的头像,把所有泥团拢在一起捏了只蹲狗,盛在报纸折的盒子里,摆在床尾小桌案上。由于觉察到来人的气急败坏,他把窗扇推开最大角度,并且‘使坏不嫌事儿小’的连纱窗都敞开了。时值西晒正炽,窗台上的蔫花和垃圾袋子里的剩饭馊汤很快就招进了一帮苍蝇、腻虫、臭大姐,小飞机似的在屋里来回嗡嗡俯冲起落着。   陆正纲迈进病房时,差点被一群肥硕的臭大姐、绿豆蝇推出屋门。据说正在伤愈静养的小子,正轮着拖鞋满屋子追着拍臭大姐。陆正纲躲过了直奔面门的鞋底子,纸盒里的蹲狗造型替他遭殃,被抽掉了两只耳朵。   由于接连拍死几只臭大姐,满地满桌的死虫子,老人头皮鞋踩在地板上,咯吱咯吱的响。再加垃圾框里刚倒掉的酸萝卜汤儿、隔壁洗手间马桶积存的尿碱一起犯味,窜得病房里整屋子是屁味儿,都呆不住人了。气得陆科长黑着脸找来轮椅,连人带公函、捏塑作品,一起运到了隔壁病房;吆喝着将那间厕所病房交还给了护士。   薛中泽一脸找着组织大倒苦水的模样,张嘴就开始告状:“陆哥再晚几天来,我就要被管儿局的人直接扔到大街上去了。”——“这帮‘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的孙子,竟敢这样慢待病患人士,是想要造反呐!”跺着脚骂完,陆正纲也先钻进洗手间去擤鼻子;刚才那股子邪性味儿熏得他鼻子都堵了。   “你要真借他们胆子,那他们就真敢干了。”薛中泽把嘴撇得几乎挂上耳朵。“他们在这个案子上栽得五体投地、鼻眼皆平,生怕手下那点儿骚事儿被抖搂出去。一礼拜派来三拨人慰问谈话,明里暗里拿话点拨: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别瞎说。”言至于此他忽然把脸儿一撂:“难不成陆哥今天火烧屁股似的过来,也是过来特意点播我的?要真这样儿,那您向后转,出去带好门,恕不远送。顺便带话给那帮笨蛋,自己一屁股屎擦不干净,就别瞪着周围人闻到臭味捂鼻子。”   陆正纲被损得嘴都歪了,气夯夯的抓过公函袋子塞进手提包里:“你这臭孩子怎那么贫。我这儿进门都没喘口气儿呢,就先听你嘚啵出这么一大堆,让不让我张嘴呀。让你编排的,我陆正纲过河拆桥也忒不地道了。我今儿来,是取走你的复员文件回去给你办落户;再就正式通知你,事急从权,正式交割和领导谈话等过程都从简,即日调进现就职单位。今天就算你找我报道了。”   薛中泽听了呲着牙鼓掌,耍贫嘴白活说自己命好,当年一起玩儿大的哥们儿今后成了顶头上司,真是时哉、运哉、造化哉。首次拜杆子见新领导,总得敬杯茶表示一下敬意,于是假模假式倒了杯凉白开敬到陆正纲手上。   陆正纲被他耍宝搞得哭笑不得:“滚蛋,什么都没说呢,先听你摆出‘三灾(哉)’,还存着‘八难’没有啊。”接过水杯子,咬牙抿了口飘着氯气味的自来水。水在口齿间来回打边儿,实在是咽不下去,最后只能改成漱口水,悉数倒进洗手盆。真怕喝了这种福尔马林味儿的自来水,回去就拉稀。   平心而论他不愿意接受象薛中泽这样的下属,并不是说对其人品技能有意见,实在是出于彼此间太熟悉,不好处理日后的上下级关系。拽着手一起玩儿大的孩子,他自信是很了解这小子:蔫人藏豹子、扮猪吃老虎的主儿。   曾经在军队大院,看着‘小竞竞’脱下开裆裤,挎起军绿小书包,屁颠屁颠儿奔进跑出,脱模出型的所有人群里,也有他陆正纲。小竞竞见人总是眉目含笑懂礼貌,可能够真正与之达到近身触及,进而保证能喝得住他的人,一个巴掌就能数完。   电视里正播动画片《聪明一休》时,陆正纲和祁思源、顾三元、叶三儿等曾亲眼见过顾大少爷表演“驯化术”,顾寒江提高嗓子叫一声,就看见小竞一路唱着:“格滴、格滴,格滴、格滴,格滴格滴,艾露苏盖里···”,跑到顾寒江眼前。   事在当时,玩伴们对此只是哄笑一场罢了。及至几年后回思诸多实情,陆正纲不能不多几分算计。若论攻心驭下之能,他们这几个人都要由衷拜服这位寒江公子。   平时怎么玩儿闹、臭贫、逗闷子,都是无所谓的。到了公事上面,再亲近的人用着不趁手,也得剔除下去。官人在位皆有各自用人驭辖准则,他陆正纲也不例外。不用深查也有感觉,李竞是不可能甘心被陆正纲驱策的。   房里消毒水味太浓,薛中泽迈着方步儿到阳台,把窗户推开。街面音像店的印象喇叭里,越发清晰悠扬的传进席琳迪翁《我心依旧》的歌声。   陆正纲实在没有欣赏歌曲的心思,他烦乱的让薛中泽关紧窗户:“都特么让洋歌星唱的,‘我心依旧’,现在就真快要‘依旧···依旧’了。”他不明所以的端详着纸盒里的泥狗,最后还是发问道:“你捏的这个是杜宾?”——“那是瑞兽模型,就是华表顶上蹲着的,学名叫:嘲风;诨名叫:望君归。你把兽头上的犄角弄掉了,难怪不明白。”薛中泽半真半假的答道。   “你捏的这个就是狗,好吗!非得让狗头上长犄角,又憋着闹幺蛾子吧?”——薛中泽不忿的夺过捏塑,搁在桌面上几把就攒成了泥团。“咱说话可得嘴对着心。你这风风火火跑来找我,不会是为了拿一趟公函。难道不是另外有人正闹幺蛾子了?”   闻言至此,陆正纲把脸一捋,圆脸改了长脸:“我的好弟弟,你快成能掐会算的大仙儿了。真让你说着了。丫段志国简直是茅房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他要是一捏就碎,一捅就漏的话,岂不辜负了特种训练的名头了。不是抢到记账磁盘了吗?见好就收呗;怎么,还闷着再抠出点儿‘刺王杀驾’的猛料来?”   “我倒想见好收,可也得收得了啊。”陆正纲搓搓脸,心中好似吃了黄连熬涩柿子水。   全被这小子说正了:八人小组出行,丢车丢枪不说,还平白丢了两个大活人,这是无论如何遮盖不了的事实。上级领导对江陈二人的批示很坚决:活见人死见尸。   令办案小组咬碎后槽牙的是,他们前脚都没出省界,后面··海景酒店的老板就招来一帮施工队,把酒店楼顶重做防水、重加瓷砖琉璃饰件。后期过去采证的人追到垃圾场,捡回一堆水泥琉璃瓦碎块儿。法医看了一番就摇头,说已经拖了近一个月了,事态变化几率能赶上核裂变效果。非要从这么大堆建筑废料里筛出可用线索,能找到新世纪去···还是物证、口供两路并进收集为上。无巧不巧,段志国也很明确表示,他正想找李竞单独聊聊。   薛中泽听到此处脱口就骂出个脏字:“操!想跟我单聊,丫玩一把大变活人,美得快要忘了自己姓什么吧?我对他这种投机分子不感兴趣。他无非就是担心他内弟上大学受影响的事,您就直说你已经找人关照了,让丫洗干净脖子等着砍头吧。我跟这类鸡贼人性的家伙没话说。”——“段志国说他没法见瞿家的人,免得那母子俩回去被村里人讲道,抬不起头来。他说如果他猜得没错,你要是还活着,肯定是不敢见他。”   薛中泽把报纸盒子里的泥团一攥,不耐烦的反讥道:“少在这儿叫板,本少爷吃葱吃蒜不吃僵(姜)。等我出院就去会会这只臭燕马虎儿。”陆正纲当即一拍大腿:等的就是这句话。随即干脆利索的就给薛中泽办了出院手续。   薛中泽申请了两天时间,用以独自行动采撷线索;却不要任何人做搭档。随后独自驾车径直折回那个海边小城。   恰是中小学返校报道的日子,薛中泽驾车返回复职;带回来的散碎物证中,正有一尊琉璃彩釉破裂的蹲兽像。   陆正纲调来了全部线索照片记录复职件,让薛中泽当面分拣挑错。薛中泽边看边想翻了十分钟,拿着纸笔圈画出了几个遇袭人员的先后顺序,最后抽出关于甄莎莎死亡报告,说是结论有误。   首先说道,若甄莎莎遗留的所有衣物能找到,务必重新检测,看是否还能分拣出血液残留。随后指着尸体伤痕照片对应着死亡报告解说:溺水只是促使致死的因素之一,甄某某主要致死原因有毒水母蛰伤,引发的脏器及神经系统骤发病变性衰竭。从事发地点当时出现的混乱情况而言,甄某某是‘自己伸着脖子钻绳套儿’的主观行为;至少不够资格并入遇袭被害范畴。至于江陈二人能否报殉职,就看其原单位对此持何种态度了。   陆正纲是真的被镇住了,论技能醇熟、逻辑缜密,这孩子办事水平,能把前辑凶小组里的人有一个算一个的,甩出“几趟街”去。可偏偏上级就此案已经明确批示:不予公开!其后不久,陆正纲得到上级特批,专辟场地安排李竞与段志国会面。   会面地点设在特别会见单间里,两人之间隔着一面防弹玻璃幕墙,墙壁上镶有特殊的对讲装置。段志国落座之后,就被上中下三截八道锁固定在铁椅子上。他目不转睛盯着落地玻璃那一面,身穿素净制服衬衫,面带倦容的年轻人,眼中露出无限的艳羡。   静默对望半分钟后,布满刀刻般皱纹的脸上,出乎意料挤出一丝笑意。愈发沙哑的嗓音使得每个字都像是在砂石上磨出来的。“还行。我以为你看不起我这种人,不会愿意再见到我。看来你身上伤也好利索了,其实我手上是留了分寸的;不然现在你的照片就会收在因公殉职的档案里。   你委托监舍管教带的消息,管教转告给我了,我家虎子有出息考上了好学校。当然,是你给他写了证明材料替他说了公道话。还说你目标精准的就找到了线索。唯一可惜的是,线索太少,不足以采信。早就看出你不一般,如果这案子一开始就交给你,应该早就破了。说句不掺假的话,即便这身制服没有领章肩章,你穿制服的样儿,还是特招人待见。”   “哈,如果不是穿着这身制服,我肯定一脚把你贴到墙上去!”话音虽冷,薛中泽仍然含起微笑点点头:“你这番话听来的确很顺耳,但对我而言仍旧是废话一堆。你故意玩这么一手激将把戏,不就是想试试你摆弄的这个阴阳局效果如何,以及你自己在官方手上究竟有多大分量吗?”   由于双臂被固定在铁椅扶手上,段志国只极力晃着两个手腕子,做着摊手的动作:“这个效果难道不好?至少你、我连带整个案子,全都移交到高一级部门了。李竞,我拱手送你份前程,换你替虎子说句公道话,让他有个好的起点前程。这个交换不公道吗?你现在是什么军衔或者级别?”   薛中泽看似随意的把两手交叉架在座椅扶手上,虚下目光看着反射在玻璃幕墙上,身着夏令制式套装的影像。会见室隔壁不只有陆正纲,另一侧隔壁还有某位特别人士,同时监审着这场单独会见。   在那一刻薛中泽甚觉浑身起栗,他暗暗懊恼之前在陆正纲面前言行过于明显,险险就‘露富’(暴露身份)了。已经移交司法死刑犯,哪有那么大面子‘点名召见’?看来是有人怀疑到他,要进一步摸排他的底,才安排这场“引蛇出洞”的会面。让他引段志国的口供,同时利用年轻人爱张扬好展现,引他自爆身份。   “这个问题我不予回答。要没记错的话,案卷里记载你在部队时任军籍是上士。那你就不够资格问我的军衔、级别。   另外你也千万别把自己说得多么道行深厚,一切皆在掌握的。没错,我的确没找到更多的线索,但找到的那一点点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可以明确告诉你,我找的就是海景酒店楼顶把脚处,那尊镇海兽的塑像;而且从琉璃彩釉裂缝里,提取到了血迹和脑浆的残余痕迹。以那尊塑像的高度和血迹渗入残余量、包括时间自然环境影响等诸多因素,足以推断出被害人的真实状况。也足以纳入对你的定罪量刑证据范畴。   既然想当面聊聊,那么不妨听我针对这些确实无从举证的事情,再罗列出来给你回味一番。时间拖了近一个月,重要线索痕迹的确已经无从追查了;尤其灭口对象选择准确,就此供你咬定结果,把自己摘得干净。   陈学林的尸体应该是被混在腐败食材里处理掉了,去向吗,不外乎是收泔水的养猪场;用搅拌粉碎机搅成了喂猪饲料。拖延快一个月了,就算翻遍那个猪场里存栏每头猪肠子,也不可能找到什么。   甄莎莎的死的确与你牵涉不多,你最多算是伸手掀了一把,把她‘送上灵车’。如果没有人专门接应,以她的本事打不开手铐更躲不开周围的视线。那个留着有毒水母的桶是你专门留给她送死的。所以催她找死,不仅在于她被血水淋了一身,很可能成为线索间接提供者,更因为她明确提出抓住瞿虎用来诱捕你落网的建议。即使被发现,甄莎莎也是畏罪潜逃活该送死的。   江春年是被混在野狗死尸里填进锅炉了吧。随后又因为锅炉连带引发气瓶爆炸,现场救火救人等种种混乱,导致痕迹严重混杂、灭失散落,更是难以查找。更何况生意场地横遭破坏,店家必然修整店铺,破旧立新;地方上对这类事情更加是讳莫如深,再多的线索也都将石沉大海。   那么巧妙的爆炸布局、毁灭证据现场,电话信号调虎离山,电磁信号引爆,煤气瓶助燃,粉尘爆炸加剧爆炸当量效果;这些事前精心布置,事后巧妙毁灭痕迹的作为,不是经过特殊训练的专业人士,普通人是难以想象的。   反之,你攥着明确而明显的重大立功表现,尽可作为翻盘筹码。遑论凭借当前‘重事实讲证据’的断案原则,如上所列都可以被指为主观臆断,无法列入呈堂证供。   说实话,我是在住院期间才看到了你的全部档案。在此仅从我个人角度出发扪心而言:对于你本人落到今天的地步,其中或有可悲可悯的前因,但就你的用心毒辣而言,绝无可恕可宽之情。身为参与侦缉行动的成员,我人微言轻,更没资格代表法官定你的罪。若真能由我来判,我肯定是直接开枪点在你眉心上!”   段志国脸上浮现出无比激赏的表情,十分欣慰的点点头,仿佛他是接见得力下属述职的领导一般从容。从容一笑娓娓道述,像是传道授业一般。   “江春年是从西北矿脉窝子警局出身的,煤是黑的,姓江的能是白的吗?‘大檐帽两头翘、吃了原告吃被告’。左手接着煤窑小鬼儿上供,右手拦下煤矿爆炸苦主的抚恤钱。身上背了多少矿难冤魂,他以为只有天知地知自己知。   杜友亮在煤炭系统里是个臭虫大的小头头,跳到实地现场就是个只手遮天的角儿。他们之间做过多少见不得天日的交易,都在杜友亮的小账本里。   江春年借口‘重大案件务须遵从亲友回避制’,拼命蹬掉了小组里一个叫王靖玖的重要队员,因为王靖玖的哥哥名叫王靖珲。王靖玖是个‘死爹哭妈宁丧种’,一旦主持查清杜友亮的案子,势必要把他江春年的老底掀翻了。这两个衣冠禽兽早该碎尸万段。就算现在不死,早晚也要被西北矿区那些家人冤死的孤儿寡妇,吃肉、嚼骨、寝皮。   姓陈的是个裤裆里夹脑袋的怂货。手里端把家伙就以为可以把他人性命握在手中了。他在楼顶上举着枪到处瞄,结果没留神打死了栓宝奶奶养的鹅,再偏一点儿就把孩子撂倒了。   你这样生长在大城市里,到月中就能领工资的少爷秧子,怎么可能明白穷乡僻壤的人活得何种艰困?你知道一背篓煤块儿能记几毛钱,五十斤一袋的粮食够一家人吃多久,能合上几背篓的煤块儿,要来回爬几趟煤窑巷道?我们要起早贪黑挣钱养活老娘、孩子,供兄弟上学成人,有错吗?!为这个世界清理掉那些个垃圾,有错吗?!”   眼看着薛中泽被两句厉声质问说得垂目不语,段志国施施然换了一口气:“李竞,在里边儿这么长时间,我一直有个疑问想当面问你,是怎么圈定我就是最大嫌疑目标的?”——“很简单。我从小跟着家里老人学过看骨相。老祖宗几千年沉淀流传下来的学问,尽管现在被喉舌小丑叫嚣成伪科学,但也总有它发挥所长的地方。简而言之,你做的细微整容都是在表层皮肉上做文章,内层的骨相没有变。凭着你早期的正装照片对照,很容易就能合对在一起。再加上你那些欲盖弥彰的反常动作,自己就把自己暴露了。”薛中泽仔细斟酌着措辞深浅尺度,表情漠然回答道。   几乎是话音落地的同时,坐在隔壁看同期传音监控的陆正纲,懊恼无比的一拍巴掌,骂道:“我操他个斜老太太的!江春年这傻逼真他妈该碎尸万段。丫特么误了多少事儿不说,白白搭进两条人命,死无全尸呀。”   段志国脸上的微笑缓缓凝冻最后聚成狰狞,混若要从皮囊中跳脱出的厉鬼本相。“天要亡我,可奈何也。李竞,恨不生同时啊。如果我当年的上级有你一半儿、哪怕四分之一的精明和能耐,我也甘心唯其马首是瞻、肝脑涂地。就比方说现在···别看你年岁比我矮一轮,我也甘心为你这样的人牵马坠镫。”   薛中泽冷笑一声,双手抱在脑后,看似伸展了一下肢体,实则借机搜索两处监听隔间里的动向。情况还算可喜,另一处监听隔间里的陌生人起身走了。薛中泽略微轻松了一些。“不算断章取义的话,我可以这样理解:对于杜友亮和王靖珲而言,你不能为其鞍前马后,就属于顽劣之类,不堪善待。所以你就斩其马首了?对吧。”   段志国攒足力气大吼一声,终于发作起来,封闭的单间里甚至能听到回音:“对,全对!!杜友亮是我的首任连长;因为我不愿意为其利用替他争名,他直到到期转业时,都压着我评级提升指标。然后把黑材料全盘交给他的接替人王靖珲。王靖珲接手排里工作后比杜友亮更是变本加厉。每次出艰险任务回来,其他班组都有个人记功,而只要我跟的班组就最多只挣到集体记功,更多只是排一级列队通报表扬。跟我搭档的战友都知道我是‘干活打冲锋、评奖拖后腿’,都怕被我粘包儿拖累。   冬梅从不嫌我家境贫苦、级别低,津贴少,只要我能真心疼人踏实跟她过日子;我恨不得下跪求着连指导员批了结婚报告,才和冬梅扯了证。没多久冬梅就怀上了,我每天求告爹妈在天之灵,保佑我的孩子安稳降生。王靖珲以军事演习前期工作紧张为由,就是不批准我请调后备组的申请。   一直耗到演习结束,冬梅挺着大肚子到部队来探亲。我前期没能照顾好冬梅,就托人就近找了民房把媳妇安置下来。可冬梅还是因为早年体虚,怀孕初期又操劳家里还要为我担心···快七个月了,却查出了妊娠血压高征兆。医生警告我说,必须先做引产,调养好的女人过些时日还能在要孩子;要不然大人孩子都保不了。我想请长假陪着媳妇做引产也好照顾她,姓王的还是以工作借口不批。   部队所在地医院妇科主任就是王靖珲的老婆,硬说要拿钱收人住院,否则就拔了输液针头把人搁在医院大门外面去···我跑回连队,找所有能说上话的战友借了钱赶回医院,姓王的老婆却锁门回家了,是值夜班的轮转小医生上的手术···还是没能抢下孩子一条小命。引下来的孩子全身紫青,是个模样手脚可齐整的闺女,可就是没法活过来···冬梅硬是抱着死孩子不撒手,在观察室床上熬到天亮,就撇下了我···临死时候她抱着我的头央告我说:对不住我和段家,求我看在夫妻情份上在瞿家留守几年,帮她把虎子供到上大学···丈母娘眼瞧着闺女走着出门,竟是一口棺材运回来母女俩,痛心的躺在炕上半年下不了地。   我发送完老婆孩子,回队伍上找王靖珲办转业。姓王的说我未经批准无故离队,要给我记过处分···操他个祖宗的,他这是自寻找死,我要是再窝囊忍性,冬梅和孩子地下能安生吗!两年前我在海边别墅区,看见了杜友亮带着他老婆孩子,热热闹闹一家子过得那个欢喜···可我的老婆孩子呢,却挤在冰冷的土层下面。我怎么能眼看着害我家破人亡的畜生,心安理得享受做人的幸福呢!他们都该去给我老婆孩子偿命···偿命!”   薛中泽都没想到自己也有眼窝浅的时候,随着声泪俱下的讲述哭诉,他已不自觉的泪水横流,泪水顺着捂在口鼻处的手,一直淌到手腕小臂上。对面隔间里的段志国拼命地晃动着铁椅,借助坚固绑缚的同感缓解内腔更为痛彻心腑的膨胀,仰着脖子失声哭嚎着。   推椅起身时,薛中泽明显有虚脱感,他挪步向前到钢化玻璃前,摊开手掌扶着玻璃,同时也是支撑着自己:“段志国,你的艰苦、辛劳能感动我,仅从一个男人的角色上讲,我信服你是坚忍、有担当的汉子。瞿冬梅有夫如此,也不负她为你辛劳守候。但这一切绝不代表着,可以就此抵偿你曾经的作恶。我年轻资历浅,有些关乎仁义道德的大论,尚不足以评述。我只听过有句老话:杀人可恕情理难容。为自己的罪恶担当负责,是做人的起码本分。人字笔画的一撇一捺,写的就是构成人的起码构架,言行和天良。为人一世,要对得起自己‘一撇一捺’写成的人字;非此便与禽兽无异。”   段志国勉强收住嚎哭,勉强在衣服上蹭掉涕泪,结结巴巴的最后开口道:“···李子,人之将死,临终赠言,也不负与你以善相交一场。东家手里攒的雇佣杀手不止我一个···我只听死了的程卫东念叨过一个掌柜外号黑桃Q的。再多的,我也沾不着边儿。从今往后,你自求多福吧···我就最后求你个事儿,要是能发还尸体或骨灰之类的,求你托人交给瞿家,让我和冬梅并骨合葬了。冬梅坟前立的是双人墓碑。”   当年十月中旬,海边辑凶案仅在内部宣布结案,主犯之一段某因在破案后期有明显重大立功表现,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相关庭审、质证、宣判皆出于安全考虑,不予公开进行。宣读完判决之后,段志国就被加上重铐塞进加密押解车解往监区。   十月底薛中泽被叫到陆正纲的办公处,一座隐身在市区边缘地区的机关办公楼里。陆科长明白告诉他,还是奉上级指示、出于安全考虑,海岸辑凶案涉及着许多尚未破获的重大案件,有的甚至尚在未予立案阶段。因此对于薛中泽个人的岗位安排,采取保守安置原则。最终决定准以五年为限进行脱密褪色审查,帮助其逐渐脱离机密境地。五年期满审查合格,以普通身份单分出户口落户,并为其安排外挂单位的相应公职。此外另附规则:出于工作需要,户口暂时作成集体户口。年底期间即老战士复员到新兵进营这个阶段,暂时不准出现在亲近家人面前。   薛中泽一听不让回家就急了,摔下档案夹质问:我不干,凭什么?!陆正纲扔掉了几乎烧到手的烟屁,终于道出不得已之情。他现在职级所限,还没那么大权力把薛中泽调到手底下任职。   市级J字口的领导不松口,李长材为避免继子回来闹事儿,把关系拖到了部委领导跟前。针对李竞个人的复员军人工作分配选择,只能限于大型商贸中心、机关企业保卫科、再就是偏远山区派出所,轻省点儿职位是市内几家中小学体育老师。再多的情形,陆正纲也不好拆解,只能采取折中办法,找个妥帖清静的市区单位挂个闲差。   陆正纲和燕山保卫部经理马秉龙打好招呼,准备了一份说得过去的简历。他让薛中泽尽量装傻,听从这位马经理的安排。老马是从他们这里出去的人,与陆正纲有些交情。薛中泽在熟人手底下,踏实做个闲散当差就行。   燕山保卫部经理马秉龙是典型的话少嘴紧,整肃表情的官样脸。他给薛中泽安插的位置更是个省心、省唾沫的差使,审看汇编每日监控录像,编号入档。用一句找打的话形容:挂块肉骨头训练,狗都能学会干。这种岗位极其枯燥却好在于只看屏幕不见人,不是内部的人不会想到还有这么个岗位。   由于是‘干12休24’的当班作息,薛中泽的住宿暂时定在了位于小南庄的燕山宿舍,与酒店一位部门经理合用一套两居室。下班后直接往西横穿人大校区,徒步不过二三十分钟的路程。   第一天下班,薛中泽从燕山后门往东出来,没费多少事就找到了成人自考中心招生办公室。他找接待员要了一张自考科目表和上课地点索引表,略看过后有些难按心中兴奋。   上课的地点大多排在周边各处研究所内;照科目安排的时间看,现在报名参加成人自考上课的话,基本保证上班自修两不误。于是他找陆正纲要了一张形象呆傻的身份证,补办了入学报名手续。   数着日子上班下班、赶车上课,熬到快放寒假了,眼看着那段入伍复员交接的日子终于过去。正想拨电话时,就心有灵犀似的接到陆正纲的电话。   陆正纲音色沉重的说了一个消息:前天晚间西南山区高架公路桥上,发生了一家三口失足坠桥身亡事故。经排查随身物品证件认定死者身份,男性死者为某机关档案管理员隋杭;女性及幼童为隋某的妻女。提取血液化验,发现两名成年死者血液中都有酒精残余成分,可初步认定为酒醉失足坠桥。且据现场目击者讲,是亲眼看着女人突然歪倒,并拖着抱孩子的男人,一起掉下山涧的。   唯有隋杭的现任同事中有人反映说,隋杭近来因为档案核查工作,频频与上一级部门的某警花接触。似乎有闲话传到了隋妻耳中,为此隋妻跑来单位闹过。这次隋杭是特意倒休,携妻女到京郊山区旅游的。没想到却游出了这种结果。   “酒精残余···或许可以查一下致幻剂的可能吧。”——“如果是微量致幻剂恐怕不太好查了。我尽快知会相关部门重新做专项检测。”   薛中泽回溜达着,拍着脑袋搜集思维,又问了段志国和瞿家母子的情况。陆正纲说段志国已移交给了省监狱;而且也托人查过,目前算得上循规蹈矩,每天按时跟着出勤、挣工分儿,现在正跟着所在监区印考试卷子。   瞿家的情况很没落:同村乡邻说,瞿家儿子考了大学没见他家摆席庆贺;老娘也没有随儿子进城上学,自己留在家里侍弄自留地里的庄稼。往常都是他家姑爷领人回来帮着操持这些,今年都入冬了也没见有人来管她。   薛中泽嘀咕说,这一堆答案似乎凑得太巧了,好像是预备好了就等着有人来问是的。陆正纲沉默片刻,嘱咐他等下一步安排,说不定要他再往东边跑一次。   薛中泽挂断了手机,木然付钱买了一份肯德基老北京鸡肉卷套餐,背着书包寻了个阳光充足的位子落座下来。有意让玻璃墙外的太阳烘着身体;不这样的话,他就真是抑制不住由内而外的打冷战。直晒了半个多小时的太阳,额头上沁出虚汗,餐盘里的套餐吃完了也没尝出甜咸味,最大的印象就是像在嚼骨头渣子。   他没想到,在那次会面最后告别时,段志国扔给他那颗看似使诈的炸弹,居然开始走秒了!而他明明抱着炸弹,竟然不知道是谁启动了计时器,限定时间又是多长!   终于是压不住思念的冲动,分别往父母亲单位拨了电话。等盲音时看了下表,正是下午三点多。看街上的车流量速度推算,赶到各自所在单位门口,差不多都是机关单位职工下班的时间。已经过了期限,至少该见见父母了。   京剧团的电话很快有人接,对方回答说,薛先生领着弟子们奔剧场去了。母亲单位的电话接通,响起的是个混后低沉的男声,问他是谁,要找谁?并称有规定办公时间不能处理私人事务。让他留下联系方式,以便随后转告。   “我找梅珊···嗯,我是她儿子李竞。”——那个男声遂即和缓许多,带着笑意解说:“抱歉,刚以为是上面检查的人。不巧,梅珊老师中午下班就走了。记得她出门时交代说,今天她要送她儿子去机场,估计下午不会回来。您留个电话,我见到她让她给您回过去。”   薛中泽婉拒了对方的建议挂断电话。满怀寥落走进校园往住处走。晃荡回住处,一进到室内,感觉铸铁暖气片滚烫,哄得满室燥气。蹬掉鞋子倒在被太阳晒了一下午的床上,再也不想动。说不清是怎么个不耐烦的感觉,莫名其妙的浑身汗毛发乍。   脑袋碰到床的刹那,他似乎又想明白了。父母都好、都在忙各自的事情,同处一地却咫尺天涯。他此时此地感受不到任何为其熟悉、亲近的触觉,这个状态令他不由自主的抓狂烦躁。他仿佛被隔绝在一个可怕的真空里,屏息凝神感触周遭,却探不到边缘。   ——同时段、城市——   顾寒江还记得那个阴凉的下午。难得半日偷闲,本来满捧热乎心气儿的接上妻女,回家团聚看望两位老人。可惜事与愿违了。   顾母的更年期一直没调养好,眼看着奔七十岁了,还时不常的犯毛病,多疑矫情,频繁健忘,稍有点鸡毛蒜皮就捶胸顿足的哭一报儿。   顾老爷子怕老伴的状况吓到了孙女,就关照周雅誉把乐乐托给周家来带。次子顾三元嫌进出大院报门登记的麻烦,尤其被老头老太太满嘴车轱辘话,念叨得脑仁儿疼,早就把巢安在外面,只三五不时的回来打一晃。于是这桩桩件件都成了老太太的哭诉素材。   今天终于趁着长子在家,顾母好容易逮到个发牢骚的对象,就按都按不住的泛起魔怔来。前八百年苦难史,后五百年的血泪仇,恨不得连三十年前,起早贪黑伺候公婆,小姑子把她省下给顾寒江的鸡蛋,偷着拿回去孝敬婆婆的事,也要翻出来抹泪儿甩鼻涕的诉诉委屈。天上地下古往今来第一大苦难妇女非她莫属。   周雅誉早就在婆婆张嘴时就料到了忆苦思甜的内容。当着公公和丈夫的面,她什么都不好说,就起身进厨间去给女儿做酸奶。一番东扯葫芦西扯瓢的絮叨之后,连顾母自己都忘了最开始的话题源由。她生怕听众跑开,死死攥住顾寒江的袖子说:“你别走啊,让我想想···想想,我刚才真正有个特重要的事儿要跟你说来着···”   顾寒江觉出怀里的女儿早就坐不住了,便松开环抱放乐乐去厨房看周雅誉做小吃。转而和颜安慰母亲:“您别急,慢慢想。我挪到窗台那边坐着抽颗烟。”   顾母冥思苦想掰着手指头倒算了半晌,忽的豁然开朗一拍巴掌:“哎呦喂,我可想起来了!你猜是怎么回事儿吗?我给你爸炖了一锅羊蝎子,那高压锅还在炉子上坐着呢,怎么就没听见冒气儿呢!”   顾寒江一口烟就噎在嗓子里,咳嗽的都觉心口疼了。他不好意思放开嗓子笑,那肯定会惹得母亲立马跳起来声讨,于是就只能接着咳嗽。家里保姆一溜烟儿跑出来,赶快请示说:今天晚饭菜单里没有炖羊蝎子,炉子上也没坐着高压锅。如果需要,她立刻去超市买。顾寒江捂着嘴强压着笑,摆手示意保姆赶紧离开,别搭话茬儿;不然就真没接没完了。   小乐乐被派出来送水给奶奶作饮场时,眨巴着大眼睛悄悄问她爸:奶奶到底丢过多少鸡蛋,恨得这样浑身发抖的?要不咱们去家乐福买几斤鸡蛋给她,让她消消气吧。   顾寒江闻言越发哭笑不得,捂着女儿红彤彤的小肉嘴儿,抱着闺女逃到大院里遛弯躲清静去了。走到露天里,他答应闺女,忍到吃完晚饭就回姥姥家。   父女俩大手拉小手地一路比划着‘石头剪子布’走出不远,恰好在李家小楼院门前,看到梅珊正等着李树杰往外运行李箱。顾乐乐很懂礼貌,蹦蹦跳跳上去向那母子俩问好。   李竞(薛中泽)被李家父女硬行塞进军营,梅珊一怒之下彻底与李成才分手,并搬到现在单位分配的宿舍区去住;为考虑减少对李树杰的影响,没有将此事公开化。   看到李树杰时,乐乐忙着捂住脸蛋儿,防止小杰舅舅一见到她就咬着后槽牙的拧她脸蛋肉。姥姥说过,小姑娘不能总让男人拧脸蛋儿,把脸蛋肉扯松弛了会流哈喇子。   相比之下小竞舅舅就从来不揪她的脸蛋儿。乐乐无比郁闷的抓着近似锅盖儿的发型,问小竞舅舅什么时候才回来?等小竞舅舅回来,乐乐就能留长头发扎小辫了。小姑娘知道爱美了,爸爸妈妈都忙,姥姥家的勤务叔叔们也都没有小竞舅舅那样手巧、有耐心,会扎出样式很拽的撅撅辫儿。   梅珊抱起乐乐,轻抚着小姑娘嫩滑的肌肤,慈爱之情溢于言表。“哦,年底这段时间应该就回来了。”——顾寒江伸手把女儿牵回身边,有意无意似的问梅珊:“他延了一年复员?哦,大概是部队领导安排多留一段时间,预备着给他解决组织为题,推他提干吧?”   梅珊不禁面露悲怆点头默认。去年下半年时,李长材想借用继子和某些领导联姻拉关系。但因李竞当时的年龄偏小,此类话题只能就此搁置。后来梅珊接到儿子的来信,说是领导找他谈话,希望他考虑延迟一两年复员,就势把组织问题和晋修都落实了。于是他就此决定再续一年。   母亲是早就做不了儿子的主,长子是个有主见的,只能由着他的意思;但也事先和儿子沟通好,若一年之后也就是今年,没有考进军校的话,就索性办转业复员回母亲身边来。李长材早就申明他把李树杰的前途安排好了,不需要别人来搀和。梅珊想着等长子回来办好复员落户手续,尽力为他谋一份前程。   顾寒江强打起兴致,凑齐一幅轻松模样笑劝道:“梅阿姨,您转告小竞:今年到期了就回来,别再跟外面苦撑着。就不必说周围这些熟悉不熟悉的在职领导;单说咱们大院里这些叔伯身边眼前,缺人手的地方多着呢;小竞那么机灵的孩子,还怕没有地方安排他吗。到时不就是说句话的事儿吗。”   两人正说着话,周雅誉搀扶着面带不虞的顾老爷子走出来。周雅誉悄声关照丈夫说,老太太刚才因为没人听她诉苦,这会儿正家里大声白嚎的哭闹着。连老爷子都嫌闹腾,由儿媳妇掩护着逃出来,去干部活动室找老战友打桥牌躲清静。顾老爷子嘱咐顾寒江,老太太若是闹不停的话,就让他们两口子抱女儿先回姥姥家,他怕孙女被那种哭天抢地撒泼打滚的场面吓到。   周雅誉对梅珊母子略笑着问候了两句,才转头对顾寒江知会:医院科室来电话要她尽快赶回去开会。上级来专人过问前些日子一桩医疗纷争,要当时所有涉及该病案的医务人员全部到会。   大人小孩儿都嘱咐到,又周全的关照了梅珊母子,周雅誉对着几个人说了一声:“那我就先走了啊。乐乐跟着爸爸要乖乖听话,跟妈妈‘再见’。”随后系好羽绒服,径直朝大院门口而去。顾寒江在身后提高声音叫她,说可以开车送她去单位。周雅誉回头嫣然而笑摆摆手,既像摆手谢绝又像是挥手告别。   顾寒江望着妻子的背影,隐隐有中难于言表的不适感。他把胖闺女背在后背上,快赶两步想追上去。孰料又被家中跑出来叫人的保姆喊住。   顾母因为在闹毛病发牢骚时,没人安慰没人哄,就越闹就越觉得自己委屈。起初还只是哭闹,后来就开始像跳大神似的连哭带唱上蹿下跳;终于发作到精疲力尽之际,一时虚脱昏厥了过去。从前都有周雅誉在侧,遇到不妥情况时在跟前看护照拂。今天偏巧她赶去开会,保姆被唬的不知所措,只好跑出来请主家大公子回去看看。   梅珊听闻到情形特殊,忙分派保姆去院里找顾老爷子回家;再让顾寒江先给岳父周世良打电话,派人来接乐乐回姥姥家。然后安慰顾寒江说,妇女在更年期没有调养好是很麻烦的事情,可能发展成抑郁症甚至精神分裂,所以千万不能忽视。她让顾寒江尽快联系医院救护车,直接把顾老太太送医。   眼瞧着救护车驶进小楼区域,周柳夫妇也过来接外孙女。顾寒江先把岳父岳母让进门,又紧赶着叫住梅珊:“梅阿姨,小竞回来,您就告诉我一声儿。当年我上过班的研究所,目前正有个专科立项要招人。老所长接受返聘时就提出,有意聘用当年的人回来参加这个专项开发。小竞当时虽然年纪小,可老所长还记得他,说他也算是参与人员之一。到时让他直接去研究所找老所长就行了。”   梅珊闻讯真是欢天喜地,当即和顾寒江换了联系电话,然后跟着李树杰忙着去赶车了。   顾寒江安排好母亲住院再回到周家时,岳母柳敬在哄着外孙女洗澡。岳父周世良刚吃了降压药,在起居室沙发里静坐。一边关照保姆为顾寒江准备晚饭,一边转告最近与周雅誉讨论的话题。   周雅誉联系好了本院的精神科主任,对于更年期综合征引发抑郁症的调养治疗很有独到处。她希望尽早安排老太太去检查一下,也好对症调治。周世良以为这件事最好先和顾寒江当面沟通好了,再回头去和顾老爷子做工作。偏偏这夫妻俩难得会一次面,又被顾母一哭一闹的没顾得说这个事情。于是就由岳父代为转达。   顾寒江对此很是赞成,欣然安慰岳父说他会很好的安排这件事。其实所谓安排也是把意思表示写在夫妻两个共同的留言本上。他目前的工作确实紧张,纪律限定,公事不可能讲给家人听。陪老太太看病的事目前确实定不下时间,只能委托周雅誉全权料理,如果忙不过来的话,还要由周雅誉出面联系到顾三元,帮着操持这件事。   顾寒江变换音色扮演成各种角色,给顾乐乐念完两篇故事。女儿终于睡着了,顾寒江已经有轻微脑缺氧的感觉。他不禁感慨,家有贤妻夫复何求。   回到卧房里,顾寒江又斟酌着辞句给秘书许淙打了电话,让他密切留意某区街道户籍处,战士复员回归登记的情况,务求核对到每个人头上。只要梅珊的回答准确,那么就是逐个人筛查,最迟到年底也能筛出李竞这个人来。   挂了电话看时间,已经过晚十点了,设在门厅处的对讲对话忽然响起来。保姆接起来听了片刻,先来向顾寒江传话:大院门口门卫打进电话,称有周雅誉单位领导亲自登门来见其家人。问是否要请二老出来。   顾寒江过去拿起对讲听筒:“您有什么事情对我讲吧,我是周雅誉的爱人。”——“您···您好。我是医院副院长唐元森,周主任今天出了些状况,需要与您当面谈话···”   顾寒江从没像今晚似的,感觉通往三院的路竟然长的没有尽头;也从没觉得冬夜竟然能这么黑这么冷,冻得他感觉骨髓都要结成冰似的。   周雅誉直挺挺的躺在一张轮床上,穿着简单的衣服;苍白的单子盖到胸前位置,似乎是在强调那副躯体也是苍白冰凉的,发丝间随时都要凝出霜来。夫妇二人都是见惯生死擦肩而过的人,也都对生死之事看得很开。然而当事情真的发生在眼前,印证在其中一人身上,顾寒江感觉心头有股酷寒,迅速在体内蔓延着,将他的血液、泪水乃至于全部思想精神都冻住了,他手抚着周雅誉的遗体,身体颤抖,偏就是流不出一滴眼泪来。   还记得最后看到妻子站在冬日斜阳里,向着他和女儿摆手再见的笑容姿态:时间仓促顾不得说太多的温情话,只顾着嘱咐他,若没有非要处理的工作,晚上尽量留下来陪着女儿。为人子、为人父,仅仅一个下午陪着母亲聊天,陪着女儿读课外书,就已经让顾寒江倍感头疼几有逃奔之念,换位想想周雅誉呢,十年如一日、一身挑两家是怎熬过来的。   周雅誉曾经开玩笑说丈夫是人如其名,像个凉血动物。顾寒江不否认也不辩驳,身为人夫,他的确做得太不够了。而现在他也再无机会说给妻子听,其实冰凉的表层之下,也还是会奔涌着一腔生生不息的炙热。   顾寒江缓缓将单子盖住苍白宁静的脸庞,压紧边角,抽身后退一步,单膝弯下向着周雅誉的遗体跪拜告别。悲痛来得太汹涌令人淬不及防,却又不能给他太多的时间,容许他纠缠、追悔,哭天抢地,更不可能容许他倒下、后退。逝者已去,他不能凭一时冲动不管不顾的追上去;身后还有两家老人,还有刚刚开蒙识理的幼女,还有无论如何推脱不开的责任;忝为生者,别无选择,他必须攥紧满把血泪继续奋进前行。   院长办公室里,唐元森对着沙发中两位“贵客”,字斟句酌的回述事件经过,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擦拭头上的冷汗。若仅是接待Z字机关的高级秘书许淙,以唐副院长多年公关的老底子还是游刃有余的。然而座上宾还另有一位顾三爷,杀气腾腾的雄踞在前;或许那句话说的不到位,副院长人身安全就真不堪设想了。   通过调看事发当时、区域内及沿途的监控录像,很快锁定了犯案嫌疑人。行凶人是本院外科一起医疗事故纠纷的病人家属。且这起纠纷正是当天下午院办会议专题讨论解决方案的案件。   中途休会期间,周雅誉回去处理本科室次日的手术病案排序。护士长去通知麻醉师、一助等人员开碰头会。就在这个空档中,凶手就势钻到医生办公室里,突然抽出藏在大衣下面的匕首,上前连刺数刀,之后又用大衣掩盖住脸面、凶器、血迹,快速跑出医院。   同事们集合到办公室时,周雅誉已经倒在血泊中,并很快陷入失血性休克状态。紧急送上手术台,检查发现五处刀伤处处致命。抢救缝合,反复供血输血,近两个小时努力还是回天乏术,周雅誉始终没能醒转回来。   都没等分局的茅佑川组队辑凶,案发次日晚,被凿得像只乌眼儿鸡是的案犯,就被丢到分局大楼里归案。能把事情干得如此干脆利索,自然出于顾三爷的手下。   顾三元让人带话给茅佑川:你们穿官衣的抹不开面儿,我忍不下这口气,先下手替你们把活儿干了。如果这个案子审判的结果不是“杀人偿命”,那就从茅佑川开始往下数到小警员儿,全都事先写好遗嘱。你们整个分局的人去给我嫂子陪葬。   案犯一脸“脑袋掉了碗大的疤”混不吝姿态。用胳膊肘支着身体,强装豪迈的说,也甭再动刑了,他有一说一全部招供!   他家病人做的是多发性癌症肿瘤剔除,时隔两个月时骤然得知某样急迫信息,病情急剧恶化。紧急送院当天,周雅誉在外参加学术晋修,是由本院另一个外科医生接治的。二次手术开胸时发现,患者创口内外呈现感染症状,且因受惊导致心脏机能衰弱。后经反复抢救,病人还是死在手术台上。而后病人家属从‘熟人’分析获知,致死诱因是脏器活检切片操作失误,及病理检测多发误断错判;事后为推卸责任又更改病案记录,最后妄图只做减免医药费,就将事情不了了之。总之,他们家人不能白死!找不着后来做手术的主刀医生,就想当然找首诊医生。   故意杀人,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案犯也对所有行为供认不讳。案犯看到纸笔和红印泥时,终于知道怕了,抖如寒鸦涕泗交流的问:我这能算是主动自首吧?应该可以从轻判吧?   主审警官王靖玖看着他冷冷一笑,这种耳软心活脑筋不够数偏又自诩聪明的货色,活脱就是被人当做垫背用的货。提着签字按手印的口供纸,王靖玖酸溜溜的答道:闹完这场事,你们家人的确不白死,你很快就追过去。还能聚齐在那边儿过年呢。   早在八十年代中期时,有一本以四行体诗写成的《诸世纪》,飞速流窜在街头巷尾、校园周边的小书摊儿上。诗不像诗、曲不成曲的,以各样断章取意歪曲篡解着,所谓世纪末灾难降临的预言。好事者们对照着诸多以比喻隐晦方式不幸说中的史实,诸如:两次世界大战,希特勒统治德国、几乎掌握整个欧洲,原子弹爆炸···读到一半儿就不知不觉的被洗了脑;对于后面描绘的世纪末大灾难,已是深信不疑。   其实这些游荡在地摊上的预言,都是在无数次再版刊印时,由各种人按照自己需要,经多重篡改增删、乱加注解后的产物。但这些地摊预言的余毒也是余臭难清。   所谓的世纪末那年,自新年时起就有各种言论、各说各理,演绎解读着“九九归一”。以至于鼓动出各种荒诞不羁之举,想办婚礼的省了,想聚集亲友过生日吃饭的免了,甚至有些夫妇连生孩子都推迟了,非说是躲过这个灾年再说···林林总总令人啼笑皆非。   顾母终于看到她稀罕的儿子回家,一时间喜极而泣,半疯儿似的闹了回妖,结果连顾三元都“翻车”(勃然大怒)了,二话不说把老太太送进了一家心理治疗康复医院,总不能让她把好人都祸祸成半疯儿。   顾寒江得知情况后,埋怨他弟的做法太粗暴。顾三元气得直走溜儿:“你和颜悦色的跟她讲讲人生理想,你有那么多时间和耐心吗?毛选、邓选、资本论,她背得比你我都溜。咱老爸爸就是太惯着她,有病不治,耽误了治疗,也祸害了我嫂子那么长时间。”   顾寒江烦乱的将烟按进烟灰缸,玻璃眼缸里烟头林立,象立着刺儿的刺猬似的。“三元,有件事儿,我实在不便亲自露面,能否走你的关系帮我问问?”——“你是想查挑唆那个害我嫂子的孙子是什么鬼?”   “那个人的底细,许淙已经查到了,与西北那边瓜葛很深。是咱们这边儿的事,托你找人查一下。眼下你嫂子的后事还没办完,我走不开。”顾寒江随手又点起一颗烟。“你查一下咱们大院周边几个管片户籍登记处,看李竞复员回来的落户手续落在哪儿了。前些日子在院里遇见梅阿姨,托我帮着问,说是小竞到现在了都还没回来办复员落户。刚好我前单位领导手上有个课题立项批下来,正在招人。小竞的户籍手续若办完了,正好能赶上这一次工作安排机会。我找咱们这边的户籍处问了,居然没有查到。”   顾三元手里搓着和田玉把件儿,慢条斯理的说道:“查不到人是什么意思?”——“据户籍处的人说,参军销户口时,是小竞自己去办的。但目前没见他本人或家人来办迁回手续。”   “如果是推荐进了军校的话,估计就直接落集体户口了。可假如···我是说假如啊,户口落进机密档案类,那可就得动用硬关系了。哈,听过一段儿顺口溜吧:皮裤套棉裤,必定有缘故。不是棉裤薄,就是皮裤没有毛。如果追究缘故,多半儿能导到李家父女那儿···”   顾三元戛然收住了声音,眼瞧着他哥手指刚燃起的烟,一下子就被攒起的手指勒断了。烟火头烫了皮肉,也不过是狠狠的一甩手,并没有抬手查看。他只道长兄是在为妻子被害,揪不出背后黑手而感到心中焦灼。   自从去年下半年退出送戏下乡小组,薛骁璔就留存着每张日历,绝不扯掉一页。每天盼着太阳东升,熬着月亮西落。直到有一天团里管后勤的吴筱梅到排练厅来找他问,是否要帮刚入团工作的薛昌华订火车票,薛骁璔惊觉之下也彻底忍到了极限。   学校开始放寒假,同样意味着各地战士复员工作应该早就完成了。家宅胡同那个片区里去往新疆参军的孩子,复员回家办好落户,从三次分配工作中挑了个相当不错的职位,都开始上班了。他的儿子仍旧没见回家。   梅珊接到吴筱梅的电话,就爽快的约在离单位不远的一家香妃炸鸡店会面。两人一见面不需多做虚假寒暄,就直接聊上主题。   梅珊说她所以非要约吴筱梅出来说话,是怕薛骁璔听到电话里对话,越发心急,再急出个好歹的。其实她也正为儿子迟迟不归而忧心忡忡。到目前为止她也只是去年接到儿子的信,称入选重要培训,推迟一年复员。   尤其是去年年底时,同事转告她说,有自称是李竞的人打电话来找她;偏偏那天她外出没接到电话。而事后再没接到过电话。越往后推延,梅珊心底的恐慌就越按不住。如果真是推荐上学晋修,倒不至于这么心惊肉跳。她怕儿子入选的不是培训而是任务。那样的话这个人就等于石沉大海了。   握着柠檬茶纸杯的手明显在抖,梅珊又加上一只手将杯子包住:“筱梅,咱俩说的这些,千万不能全部对老薛说,他能急疯了。你一定记得吧,那年咱们初次通话及后来见面认识,就是当时孩子放暑假参加科委兴趣班,他见不到孩子,急得火上房似的。”   吴筱梅伸手拂住梅珊的手,含笑安慰梅珊让她放心;对薛骁璔那边解说,她会好好斟酌着分寸开口。日后无论哪这方面能有消息就及时通个信。   昨天放下电话,薛骁璔的一句话,把吴筱梅说得眼泪当时就涌出来了。他说:儿子是撑着他后半辈子活着的唯一念想儿。她也是做母亲的人,也险险就丢了儿子,那感觉比摘心扯肺还要疼千万倍,痛而不欲生,恨而不敢死。   ☆、10——啼鹃待招   眼瞧着电子钟的数字跳到了凌晨一点,隔壁两位砸夯正酣的叫床声还是没见有中场休息的意思。薛中泽实在躺不住了,低声骂着“真他妈一对草料牲口”,索性穿起衣服出门。   和他同住在小南庄宿舍楼的室友,是燕山工程部基建副理,名叫孙明福,从新疆军区复员回来的正经八百一毛三军衔,G部外挂人员。经过西域广袤山河的磨练,肥羊鲜乳的催发,长了满身疙里疙瘩的腱子肉和一把好力气,模样周正、身体好、性情爽快的男人,从来就招那些小鸟依人类型的女孩子喜欢。   这位老兄隔三差五的就带女友回来团聚,薛中泽就得识时务的躲出去;否则缩在隔壁更受刺激。平常人只是听音辨景儿,他却是抱着肩膀坐看现场活春宫一样的。都是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哪受得了啊。   溜达着走回燕山后门,夜班保安正缩在岗楼里打瞌睡。见薛中泽进门就揉揉眼睛打着哈欠搭两句话:“后半夜的班儿啊?”——“临时过来替个班,还来早了几个多钟头。”   保安锁好小门指指一旁的三层小楼:“那你上员工宿舍找个床位忍会儿吧。今天的值班大妈是赵大妈,特和气的老阿姨,你去找她肯定能帮你匀出个打盹的地方。”   薛中泽道了谢径直钻进宿舍楼。原以为时交凌晨该是分外寂静的,没想到宿舍区的楼道确实灯火通明。尤其值班室的屋子更是热闹,换床单枕巾的,交住宿卡登记的,抱着值班电话聊天的,赖在值班员床上神侃聊天的。   值班员赵大妈是位胖胖的阿姨,上白下蓝的工作服,眼镜片后面一对笑眼,说话不紧不慢的略带点中州口音。薛中泽说他就找地睡会儿,七点半就起来接班。赵大妈就好说好道的把值班室的人劝回各自部门的舍间,然后拎起大钥匙串,拣出一套床单枕巾递给他,领着他去了保安部的区域。   开门开灯后指着靠墙的一个上下铺,说那是司机班的床位,小车司机都是伺候酒店大头儿的,司机办公室里的条件比这好,又有电视网线、还能抽烟,所以一般情况没人回这来睡觉,将就着打个盹儿还行的。   “小伙子,我好像不常见你呢?”——“我在保卫部监控室盯着监控录像的。其他部门下班时我们正在上班,赶我们下班时人家正上班,宿舍这边儿就更少来了。”   赵大妈等着薛中泽签了临时住宿登记后,又问了他部门电话,明早要不要叫早,便带上门走了。薛中泽褪了外装搭在床栏上,铺好单子就钻进被桶,将羽绒服蒙在头上将就着睡了。   宿舍楼道里始终没有安静下来,前半夜下班的,晚班出去约会回来的,还有小情人闹性磨牙吵嘴、哭天抹泪的。   迷糊着刚攒起点睡意,冷不防窗外“嗵,划拉···”一串动静,薛中泽一激灵,虽未坐起却已是汗毛倒竖。约有一两分钟后,只听赵大妈推开隔壁的宿舍门,厉声申斥餐饮部的几个人:某几个人你们太不像话了,我一定要找你们餐饮部经理投诉你们。这不是你们家可以为所欲为,竟然把西瓜带进宿舍几个人凑一起吃。吃不了的转手就扔出窗户去,外面自行车棚的石棉瓦都被砸碎了。   伴随着室内一帮轻声慢语嗲声嗲气的求告之后,是关门撞锁的音响。   本以为这就告一段落了,孰料从楼梯处又逐渐响起嗡嗡嘤嘤的哭吟,想必是终于找到属于他们的清静角落,这两位就缩在门外开始一诉衷肠。   男生极尽能事的表白,女声也不是悲怆哀哭,只不过是情绪到了哭给对方看的那种作态之声。   你说实话,你到底是爱她还是爱我··——我对天发誓爱的是你,我心里只有你··   我不相信,你爱我为什么总往她那儿去··——上班时候免不了就碰上,我真没和她说什么··   骗人,你看她的眼神儿就不对··——我最爱的是你   薛中泽被门外两位念叨,烦得都快疯了,他撩开被子下地,伸手开灯拉开门,倒把那俩吓了一跳。薛中泽故意让开一条缝,对着男生道:“嗨,哥们儿,你也痛快点儿。要么拽着她去另外找个地儿接着聊,要么进来随便选张空床上去,交回公粮让她知道你这点存货都交给她了。别在门口嘀嘀咕咕的,别人还得睡觉呢。”   “呀,真恶心,你怎么能听伦家悄悄话,讨厌了啦!”女生抹着洇开睫毛膏的熊猫眼,一跺脚趿拉着高跟鞋刺啦刺啦的跑向楼梯口。   薛中泽愣了片刻,转头和那位男生相互对望一眼,抬手拍了拍那位的肩:“哥们儿,真同情你。不想追就赶紧回去睡觉,追的话就自求多福吧。”说完甩手关上门,坐回床头禁不住切齿低骂:“真他妈‘男无智则缺德,女无节则浅草’,什么玩意儿啊。”   次日一早天刚亮,赵大妈就找到了后半夜的值班经理,来查看“作案现场”。值班经理看完之后气得走烟冒火,又不好指着几个丫头片子破口开骂臭卷,直接让值班大妈把当晚住在这个屋子里的人名抄给他一份,他拿到经理例会上交给餐饮部经理开单子(填过失单)。   薛中泽收拾好床铺去交还用过的单子时,赵大妈正架着花镜抄人名。想必是被该宿舍的人祸害苦了,一边写字一边愤愤道:“没经过苦日子的孩子,不懂得稀罕东西。就该让他们回到六零年,饿死他们这帮子孬孙!”   去地下餐厅吃早点时,可巧遇到了来上班的孙明福。两人一照面儿,孙明福还觉得不可思议呢:“咦,李子。你早到单位了?嗨,你什么时候出的门,我怎么一点都没听见呢?”   薛中泽气得直想伸爪子挠他,心说你这不是成心的吗!你们那边忙活成惊天地泣鬼神的地步,我就算说话你能听得见?于是他呲着白牙奸笑着揶揄:“本想等你们中场休息时候,告知一下再出门的。谁知道你们工作开展得如火如荼的忒投入了,我捶墙敲盆你们也听不见呢。下次我要出去的话,一定先往你门口扔个摔炮儿,知会你一下哈。嗳,孙哥,有两句旧诗改几个字用来送你最合适-飒爽英姿五尺枪,雄鸡唱到天下亮。我的哥啊,你要回回都玩儿这种‘一杆亮’,铁杵也会磨成针的。”   坐在同一张餐桌上,还有与他们同部门的几位男同事。有人很快反映出薛中泽的笑言所指,又不好说破,就在一旁慢慢吃着花卷、豆包,哈哈笑着拣笑话:“这个小李平时也少见他开口说话;没想到一张嘴,一句能顶十句。哈哈哈···嗳,李子,你扔个摔炮儿拍手走了,再把大孙炸出‘子孙尿’来。”   众人正嘻嘻哈哈笑成一片,员工餐厅上早班的领班走过来插话道:“哥儿几个,打断一下,哪位是保卫监控室的李竞?那边儿有电话去接一下。”   薛中泽道了谢,迈出排座跑到取餐台旁的壁挂电话前,拾起听筒应了一声,里面就响起经理马秉龙独特的烟酒过度的嗓音:“配发给你那手机,是拿着玩贪食蛇用的吧,玩没电了就扔一边儿。赶快的给大陆回个信,要不然他就举个高音喇叭到酒店大门前来喊了。”——薛中泽这才想起摸出手机来看,屏幕早就黑了:“抱歉,调成静音···耗没电了。”   陆正纲接起电话后没有任何客气寒暄,就真奔主题说事:“你马上做好换班交接工作,十分钟内出门,我在对面当代商城后楼下等你,跟我出去一趟。”   几分钟后薛中泽拉开陆正纲亲自驾车的切诺基坐进去,开口客气了一句:“让陆哥开车来接我,怎么好意思呢。”——“少来吧。你能容得下的人,基本都是咱们这样认识多少年的,其他的人夹得到你眼里吗?”陆正纲推了下档把,伸手指着副手位前的抽屉:“手抠儿里有个夹子,自己拿出来看。伏在东边的人已经查到了黑桃Q的确切身份,而且黑桃Q前天驾车来京。今天凌晨城北管片儿发生一起交通逃逸案件,现在咱俩赶到现场去。”   薛中泽慢慢翻看着几张打印件,尤其是其中的人物照片,随口嘀咕道:“交通事故逃逸应该是交管局事儿啊?”   陆正纲把驾驶席一侧的玻璃放下一条缝,一边像拔火罐似的点火冒烟,一边不耽误开车说话—报案人是清晨遛狗无意间撞进了事件案发地,就直接去敲了派出所的门。当时值班的实习小警帽儿是刑侦专业刚毕业分到那里的,到现场看了一番怀疑不是简单的交通逃逸,转身就直接上报所长,组织警力保护了现场。   “我记得祝涛就是调到城北去了。”——“领导说话时候不要抢发言。”陆正纲弹了下烟灰笑哂道,“你真快成仙儿了。还真就让你说着了,就在祝涛那个局辖下。幸亏是落在他手里,不然真被交通科的人随手当做一般案件处理,充其量就是发个协查通报,猴年马月才能找到啊。”   祝涛见到“老战友”的面真是喜不自胜,拉着陆正纲、薛中泽的手,真话当玩笑外加着喷口儿的说:“亲人们,我可把你俩给噗··盼来了。赶快的进来,我这热闹得都能唱戏了。”   幸亏派出所的门够宽,祝涛非要左右拽着一位,三个人并排大踏步挤进门,听动静倒有几分冲劲儿,就是差点儿把双扇开门的玻璃磕碎了。   将两人分别让到木靠椅上落座,祝涛告诉他们:之所以非要惊动“老战友”走一趟,是因为整个案子都透着古怪。   目击证人是每天清早按时出门遛狗的,听到主路上接连响起车辆碰撞声,和汽车走远的声音;就临时改变遛弯路线过去查看。然而到达现场时路面上只有一地玻璃、保险杠碎片,倒是一起遛弯的那条狗,跑到一旁马路排水沟旁,发现了被遗弃在污水沟里的受害人和摩托车;当时被撞的人已经死亡。因死者受撞击导致面目毁坏严重,目前仅是通过检查死者遗留物品,和从搜检到的车辆证件、摩托车牌照校验,初步判断死者名叫刘成梁。   祝涛为陆正纲、薛中泽分别倒了水,自己也喝水润了嗓子继续道:“我是第一时间记起,海景酒店的大老板也叫刘成梁。另外死者身上手机、钱包、现金都在。我们调看了死者手机的通话记录,发现最后一通电话号码,恰好和手包里一张手写卡片的号码吻合。可以设想是死者出发之前与此人定好会面时间地点,骑车赶过去会面;不料途中发生了撞车事故,肇事车已经逃逸。从现场采撷到保险杠碎片、油漆碎屑,初步认定是一辆金杯车。”——“那目击证人又怎么个古怪法?”陆正纲一一翻看着现场照片,转手塞给了薛中泽。   “那位先生的时间概念简直是太好了。他回述到达现场到报案的整个过程,时间报的非常准确。一般人见到那么血刺呼啦的现场,早就吓惊了。那位居然就不温不火的,就像是等着在菜市场买肉似的。下面出现场的警员说几乎都要怀疑,就是这个人在现场操演的这场肇事逃逸案了。”   薛中泽把死尸照片杵回到祝涛手中,就瞟了一眼,他觉得早晨吃的早点都在肚子里打‘立正’了。照片中的死者情况真真是惨绝异常,象是受撞击后头部先着地并向前搓出了很长一段距离,以致鼻子以下的大片骨肉呈稀烂状态,面貌已经完全看不出来···就更不要说,整个躯体更是血肉模糊污秽不堪。   祝涛摇摇头解释道:“报案人说他上午有个预约不能退;特意留下联系电话和方便通话时间先走了。我们一个小警帽儿怕不稳妥,就以他的狗没带狗牌为由把狗留下了,和他说好了完事后拿牌子来领狗。那不是就在单杠上拴着的大金毛儿。”   陆正纲起身走到门前往院中望去,果然在院中槐树铁栏边,蹲着一只体型高大的金毛寻回犬。   金毛犬本就属于善于贴近人的犬种,这只金毛更是乖得让人心疼。由于是主人被迫将之暂留在此,人生地不熟的,大金毛虽然很烦躁,却不闹不燥,只是一直盯着派出所大门望眼欲穿,呜呜的哼着像是在抽泣,好不无辜。薛中泽忍不住走过去,耐心的与它渐渐接触,进而很快靠近,抚摸着光润的毛发安慰它。金毛很快咧开嘴,缓缓的摇起尾巴,清澈的眼睛中变得水汪汪的,仿佛是被意外而得的安慰而感动噙起泪水。   祝涛又拣出一个封存证物的塑料袋,抖着里面的名片道:“这狗的模样还不坏吧,可乖了。哦,说正事。死者电话里最后的联系人身份也核查过,是一名目前正在党校晋修学习的干部,名叫英飏;入校前在某国属研究院任院长兼党委书记,去年年底奉调入党校学习进修。”   祝涛把所有情况简要汇报完,顺手摸出烟盒递过去,陆正纲摆摆手谢绝,歉意笑道:“真不是嫌烟不好,刚看了死者照片儿,我这会儿有点犯恶心。长这么大真少见这么血刺呼啦的···”说着又回头和薛中泽商量:“报案人和这位党校学员都得见个面,咱俩是直接走吗,你要不要再看一下尸体?”   大金毛可能是难得遇上个‘气味好闻’的人,伸着脑袋在薛中泽身上使劲的嗅着。薛中泽一面轻轻抚摸着大金毛,一面略扭过头回答:“祝哥这边儿该做的,都做的挺细致。您要想看您就去看吧。我早上吃的什么早点,可以一样样说给您听;要是让我倒出来给您看的话,可就什么都瞧不出来了。非要核实什么事,莫如我领着这条狗再去走一下报案人口述的路线。”   陆正纲被噎得直梗脖子,连着‘靠’了两声儿才继续骂道:“你个少爷秧子,不服从命令还挑肥拣瘦。看本领导给你小鞋穿的。进来,把所有线索电话抄下来,把所有物证照片再看一遍。然后分别和这俩人约见面。”   领着大金毛重新走了一趟报案人的遛早路线回来,陆正纲和祝涛正为约见干部学员犯嘀咕。两人对着证物手机上的号码接连拨了几遍号码,都是提示音:你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薛中泽试了两遍结果依然如此,于是一个人对着一条狗开始面面相觑:只怕这位英书记是位不好相与之辈。拜见领导倒没多困难,但他目前忌讳的是撞见某位曾经见过的圈内首长。他努力回忆着所有见过的人名、容貌,最后肯定其间没有这位英姓的人士。当年跟着顾寒江谒见过不少领导干部,有个统一并令人浑身不舒服的印象:领导人物讲话如果不举着稿子,就是把一句话分成几个字一截的往外蹦,每个字出口之前且在脑子里琢磨呢。   约见报案人的电话很快就通了,对方刚接听时明显比较抵触,说他没时间和精力重复这种程序性的见面提问,搞不好反而成了警方怀疑的第一对象。薛中泽正组织思路好言相对时,身边的大金毛拱了他一下,令他恍然而悟;遂即改口说已经确定了报案人的口述内容的真实性,约见主要目的是把狗给送过去。报案人顿了一下,也缓了口吻同意在午后一点半,北大附近的图书城南门会面。   陆正纲把薛中泽和大金毛撂在了图书城麦当劳门前,就一脚油门儿、一溜烟儿的走了。临走留下任务,让他今天务必确认这两个顶着问号的人物。薛中泽闻言几乎把嘴挂到耳朵上去:这赏的简直就是三寸金莲,蹬上‘小鞋’之后就让人脚不沾地了。   一点二十五分时,薛中泽的手机上跳出回拨过来的号码,是那位报案人,有个诗情画意到近于骚包的名字——邱月阆;见到本人才知道名字的主人需要加个“更”字;足有一米八的高挑身材,一对眼睛却是春水汤汤波光潋滟。在看到薛中泽的第一眼,嘴角上勾起一丝笑纹,随即褪掉手套主动伸手过来,握手寒暄。   邱月阆是三院药剂师,另外兼修着心理辅导科目,对能与宠物狗迅速建立良好交流的薛中泽,有着很好的第一印象。“谢谢你帮我把迪诺带出来,说实话我刚才还在向师兄讨教,傍晚怎么应付那几位片儿警的盘问呢。”邱月阆接过金毛犬牵绳,把狗搂在跟前反复搓揉着狗的耳朵,一个劲儿念叨安慰着:好孩子,不怕了啊,爸爸在这呢。   薛中泽从麦当劳里买了两杯咖啡回来,金毛正把脑袋扎进主人怀里接受抚慰。道谢接过咖啡杯子,邱月阆含笑继续解说:“迪诺是我和同事在山区旅游时,从饭馆里救下来的,那家小饭馆卖狗肉···我见到它时已被打得满头是血;杀狗的人以为它死了,就把它扔在煤堆上,忙着去招待其他食客,才让它侥幸捡了条命。也幸好一起出行的同事里,有麻醉科和大外科的,随身带着药和简单器械,掏钱把它救下来了。它学东西可快了,就是怕我不喜欢它再把它扔了。不过它居然能跟着你走,可真是巨大进步呢,这说明它确认你是对它有善意的。”   薛中泽笑得差点把咖啡喷出来:“我还以为您想问我怎么把狗哄住了呢?原来是这狗会分辨好人、坏人。”   邱月阆搂着金毛犬,另一手按下咖啡杯盖的开口,轻轻啜饮了一口,认真的纠正道:“我没有丝毫贬低的意思,事实上这条狗真有分辨善意恶意的灵性。在心理抚慰治疗案例里,动物对于心理精神患者的治愈,有着非常大的促进效力。如果我刚见的这家客户不是对动物皮毛过敏,那我也不必把迪诺单独留在陌生环境里了。不过呢,就算你不爱听我也得说,你们那些同事办事能力太差了。这次做好事倒幸亏我有掐时间的习惯,不然我这报案人反倒能成了第一大嫌疑人,真是有理说不清。你是怎么确定我陈述内容的真实性的?”   “看了你的笔录之后,按照叙述线路、时间,原路走一遍就足够了。”薛中泽极其简单的给出答复。他不想就这个问题引起邱月阆的任何兴趣,尤其此人还是兼修心理分析的。“我只是跟在领导身后听指挥办事儿的,不在那个所里,你有牢骚的话随便说。”   邱月阆按照薛中泽的示意,把金毛狗的牵绳换到他手中,腾出手趁热把咖啡喝完,哂笑道:“也算不上牢骚;其实是这个工种惯有的职业病。这些人习惯了被询问人面对官帽官皮,被吓得唧唧索索体似筛糠的模样,然后几句话就被吓得显出原形,特有成就感。而我这样对答如流的,多半属于狡猾奸诈的惯犯形象;再者我还就不愿意给他们这种成就感的满足。你知道为什么小型犬反倒比大型犬爱叫吗,而且是一边叫唤一边往后退,因为这类狗胆子小,怕得要死。”   薛中泽被最后一句妙语解读,逗得笑弯了腰:“没想到···不拿手术刀的医生,一张嘴竟比手术刀还利害···”   邱月阆带着狗既不能乘公交也不好打车,就打电话联系开车的朋友过来送他回住处。两人沿着图书城里的小街向北往车站方向走,在路口没等多久就有一辆普桑开过来。   邱月阆指着两位本院同事,为双方分别引荐:开车的是大外科的姚越,后座上的是麻醉科新分来的顾俊;薛中泽被说成恐怕是未来最有前途的推理分析师。都是年龄相近的人,相互逗笑两句就彼此认识。因三位医生要赶去参加同事晋职酒局,双方就彼此留了联系电话,相约改天再聚一起细聊。   溜达着走到车站等车时,薛中泽又尝试着给那位干部学员打了电话,没想到这回竟然有人接听了,听筒中响起一个悦耳的共鸣音色:“你好,请问你是哪位?”   薛中泽故意报了祝涛所在的北区派出所名,自称是那里的实习警员,需要就‘刘某某’与对方会面的情况,核实一下细节;其实心里已做好了被摔电话一口回绝的思想准备。意外的是对方很痛快的答应了见面,说半小时后在党校住宅区门口等,而且很容易认出来,因为他右手裹着绷带。   与英飏见面时,薛中泽应邀与英书记牵了左手,书记的右手上裹着厚厚的绷带,并有很冲的药味。那只左手确实异常柔软温暖。   英飏解释说,他早上随学长散步时滑了一跤,右手按在荆棘尖儿上,把手掌刺穿了。赶去就近医院消毒动手术后又观察了一上午,到中午时医生确定无不妥状况,才放他回校。早晨出门时手机忘带了,回来才看到上面有许多未接电话,有两三个多次拨叫的号码(其中就有‘小李同志’的号码),也没有当做陌生骚扰电话忽略。   英飏领着薛中泽进到一间公用的候客室,很快有穿蓝制服的女服务员送进两杯茶。英飏说他正在吃药,关照服务员给他换杯白水。薛中泽很快就看明白了,这是间‘公开透明’的会客室。   提及刘某人时,英飏赧颜一笑遂即便黯淡下表情答道:“吃酒误事啊。昨晚我、刘成梁以及另外几位老战友一起喝酒叙旧,折腾了半夜,都有点多了。出门时,大刘和一位顺路战友一起走的。可能是下车时彼此拿错了手包;大半夜闹鬼似的打电话挨个儿追问谁拿错包了。我也是被吵起来的,帮着他们查问又彼此约定会面地点。”说话间他把手捂在水杯盖上,似是借以焐热,“我是拿到手机才知道消息,说大刘今早出事的···真是旦夕福祸无常。昨晚还在一起喝酒畅聊呢,一睁眼居然天人永隔了。”   略沉默了片刻,英飏从羽绒外套口袋中摸出一个药盒,由于右手被绷带裹着无法回弯,拿不住小药盒,他很自然的把小盒夹在两腿中间,用左手去抠盖子。薛中泽见了抢步过去帮他把药盒打开,并按他说的倒出半片药,又帮着把水杯拿到手边。   英飏承情的笑道:“见笑。麻药劲儿过了,还真觉出疼了。好在今天药剂发放的医生负责任,提前帮我把止疼片切好了,不然剩一只手···更不好办了。”薛中泽含笑点头,明白他在解嘲自己只剩单手,有许多细节小事不好自理。   饮水送药后,英飏看似无意似的对薛中泽道:“哦,差点忘了。小李,请把你们所的联系电话写给我,以便让我那位朋友及时去联系,办手续取回他的东西。钱什么的都是小事,主要是包里有串公车钥匙,得尽快拿回来。”   薛中泽闻言爽快的应声,回手拿起茶几上的便笺纸,用英飏递给他的铱金笔,写了祝涛所在派出所的办公室电话。英飏侧身看着,语调温和的让他把手机电话也写上,以便随后联络。拿着便签纸细看过,英飏还不忘打趣玩笑:“我还以为你的名字,是‘立青’那个靖字呢,那可就成托塔天王了。哈哈哈···”   说笑声未落,会见室的门被敲了两声后推开,女服务员引着一位披着羊绒大衣的中年男子快步进来。   那人一进门就直接抢步到英飏面前,小心地托起那只伤手,反复看了才满面歉意道:“没事就好。我从医院走时不是说了让你回宿舍好好呆着吗。我去宿舍找过你,传达室的人说你到门口去找人;就紧赶着追这儿来了。”——“一点皮外伤,不碍事的。刚回宿舍,恰好我这位小友来电话说来看我。”英飏随后应着中年男子的疑问目光,象征性的为两下引荐道:“小李,这位是我的学长师兄,徐锦辉,论年纪你得叫声叔叔了。这位是我新结识的小友,李竞,竞争的竞。”   面前的两人一冷一热,令薛中泽同样顿起危险的警惕心。凉薄倨傲可以使面对者在当时就产生疏离,而温暖和软则会令人不由自主的想靠近、进而敞开心怀、失却谨防。徐锦辉是个气韵诡利的人,温和言笑的脸上,嵌着形若蛇眼式的目光,寒气森森的盯进面对者的骨头里。英飏却有着截然相反的温暖质感,令人无形之间放松戒备。恍如透寒冰雨之后,意外捧在手中的大碗酸辣肉茸豆腐浓汤,温度口感都刚刚好的,温手暖心。   薛中泽上前一步躬身致意:“徐叔叔好。”——随即被徐锦辉面露欣赏的伸手握住,松开后又额外往臂上一拍:“小伙子长得真精神哈。多大了,在哪工作啊?”   仅这看似亲和、关爱晚辈的一句问话,就足以令薛中泽心里忽悠了一下:怎么回答?英飏的引荐里没有标明身份,也就说明无需令彼此知道确切身份。由此推想自己的回答,其中既不能随便窦漏案情,又不能流露出受访问者与命案牵扯的半点痕迹···   薛中泽咧嘴露出一排白牙,状似羞涩的笑答:“过了年就23了,刚分到金属研究分所实习。有个技术课题特意来向前辈求教,没想到打扰了英叔修养,真过意不去呢。”   英飏显然对薛中泽急中生智的答案分外满意,遂即应声附和:“哎,客气什么。以后有疑问尽管过来找我。”无意识的往墙上一看,就改题打岔道:“哈,都快四点了。小李你要没急事就别急着走,跟我一起去食堂吃饭去。走吧,别跟我客气了。主要是你得帮着我取餐,我不好劳驾这位学长的。”最后一句是贴近在耳边说的,使得薛中泽再没有理由拒绝掉对方的热情招待。   在徐锦辉和英飏的带领下,薛中泽一起进了党校食堂,顺利缴卡取餐,最后找了相对舒适便于交谈的座位。   食堂里似乎也刚刚压下一场争执,有几个厨师聚在收饭卡的桌子前,脸上变颜变色的。徐锦辉亲自到小炒台取了一盅补血汤,送到餐位上,对英飏和声关照了几句,就和另外几个学员一起找食堂主任说话去了。   英飏没法用筷子,薛中泽特意帮他拿了把不锈钢勺。他舀了两勺菜汤拌在米饭里,拿勺子压开饭团,同时关照薛中泽不要拘束,他没有‘食不言’的规矩;只是说笑话之前要提前关照,以免彼此喷一身饭粒儿就不雅观了。   英飏吃了一口饭后,缓缓解释说:早晨和他一起散步的就是徐锦辉。水泥道边刚削掉一茬荆棘,园林维护工人还没来得及清除残根余孽部分,更巧的是土层之间夹着冰碴,就全让他俩赶上了。如果他没伸手托一把,徐锦辉就要被斜削的利茬荆棘刺到头部。也怪他还没彻底醒酒,脚下无根,两个成年男人竟摔作一团。   英飏让服务员送来一只空碗,打开汤盅分了一半汤给薛中泽共享。缓缓呷饮着补血汤,看似适然的笑道:“说句唯心论的话,小磕小碰免大灾。几年前在灵隐寺旅行时,庙里的禅师就给我算过,本命难逃衰祟,命犯华盖,流年不利,轻而失床分宅,重而毁身丧名。至不惑岁或有益友相交,可望化解血光之祸。我当时啊一个劲儿问禅师,什么样的人算得益友。禅师说:缘到自然可知。所以···我想得开。”   两人正夸赞汤的味道淡而不失鲜香,徐锦辉从食堂后面款步折返回来。英飏抬手叫徐锦辉留步,请他过来小坐。随兴的问刚才出了什么事儿,以致就餐区里的烟火味儿竟比厨灶间还浓。   徐锦辉看了薛中泽一眼,笑嗔说英飏是故意要在小年轻面前让领导们献丑,但随后还是半真半假嘱咐:“嗳,小李,你就当听个笑话,笑完就完啊。要是出门乱学舌,我知道了,可让你英叔打你屁股啊。”   重提起刚过去的争执,连劝架的人都觉得好笑。某位开国元老的孙子在党校例行晋修程序。这位小爷平时被伺候惯了,竟连付款买饭这么简单的概念都没有。以前的食堂主管、工作人员大都对老一辈革命者有着深厚感情,对其行为就睁一眼闭一眼。但工作人员换了几茬,该小爷的生活自理能力仍旧没提高,依然是拿起饭菜转身就走,找要他饭票饭卡,就一边吧唧嘴吃着饭菜一边摇头说没有,理直气壮、应当应分似的。   马上进入新世纪了,谁还拿你这泥胎大阿福当摆设供着?食堂工作人员也烦透了,干脆在食堂门口公告栏贴出告示:某级某班学员茅某某,长期在食堂白吃白拿,不付分毫餐费货款,性质恶劣态度强硬。兹决定即日起,本校食堂所有配发餐饮窗口平台,不接待该学员就餐取食取物。直至该学员补齐所有饮食欠款为止,特具通告。   无奈的是茅小爷对如是告示不予理睬,却招来了一大群各省市在校晋修学习的干部,纷纷解囊凑了高出欠款数额许多的钱款,堆到了食堂主任桌上。   干部、首长们纷纷表示:我们对于领袖的感情是真真切切实实在在的,不会因岁月削弱淡去。领袖身后就剩下这一颗种子,看着他也算是有份念想儿。听说你们为点鸡毛蒜皮的饭钱,不给他饭吃,我们心里难受,睡不着觉了,血药就飙升了。所以我们把这饭钱替他补给食堂,你们还要照常保证他配餐供给。   待徐锦辉学完这段故事,英飏和薛中泽都已经笑得浑身发抖了。“这也太···”薛中泽刚开口,就觉出桌下英飏快速出脚碰了他,遂即改口道:“我什么都没听见过···哈哈哈···英叔匀给我这半碗汤···是太好喝了···哈哈哈。”   徐锦辉点着薛中泽笑嗔了一句:“这孩子真是个鬼灵精。好,你们两位聊,我去吃饭了。”然后起身去了取餐区。   英飏晃着汤盅怅然念了句:“公侯万代,万代公侯,终究是尘归尘土归土···”兀然衣袋里响起手机铃,他回手摸出手机看了屏幕,便歉意的一点头挪到另一个座位接起电话。接听的瞬间,刚刚还是春风和煦的表情,就快速凝冻住。“是我···见到了。什么?···知道了。你马上回单位去。”   薛中泽只放缓了用餐动作,他能觉察出英飏身体周遭的气息突然搅动起来,即使低头吃饭,也能感到英飏正用极其警惕的目光审视着他。   静默片刻英飏还是极力压制住内中惊乱,坐回原位继续吃饭。似乎是仔细斟酌了一番,再次开口道:“小李,如果不违反你们保密原则,我问个事。你刚才说大刘出事的时间是清晨时分?”   薛中泽忙着吐出口中的枣核,点头认可:“推算时间是清晨五点二十到五点半之间。”——“死者遗留物里面是否钥匙?”   “有。经现场采撷物证的警员试用,初步判断那串钥匙属于死者的。”说到此,薛中泽放下汤碗,肃颜看向英飏,片刻重又展开笑容:“我高攀叫您声英叔,也得请您理解,我要服从纪律尤其是保密原则。太多涉及到案子的内容细节,恕我不能说太多。”——“当然理解,是我问话方式不合适。是这样的,我那位战友和已故的大刘不是彼此拿错了手包吗;那位老兄刚才打电话来托我问一下,看他的车钥匙是否在遗留物品里,钥匙环上有一串车床制件做成的金属葫芦。”   薛中泽垂目思索片刻,复又看着英飏,轻微摇头答道:“我记得物证实物和照片里,肯定没有这样东西。”——英飏搓着手指沉默了半晌,再开言时音色暗了很多:“也好。小李,如果你们还有可能复查现场,能找到那串钥匙,请及时告知我。那位老兄单位对单位公车使用管控比较严,公车钥匙遗失,不太好解释。”   两人饭后又山南海北的闲聊了约十分钟,薛中泽起身告辞。英飏由他帮助穿好外套,一直送到党校门口,嘱咐他在不触犯纪律的原则下保持联系。   薛中泽走出将近两站地的距离后,才给陆正纲打手机汇报两段约见情况。陆正纲音调森森的命令他,最快速度赶到办公室。薛中泽被这‘一会儿变一个主意’搞得没辙没辙的,只好伸手拦辆出租,往陆正纲的办公室赶去。   迈进陆正纲的办公室,陆组长的脸色象泼过冷水又冻住似的肃静。让他落座在电脑椅上,拍了一套纸笔给他:把今天所有经历、见过的人、事物、言谈动作如实写下来;务必做到事无巨细,因为这篇笔录是要上交的,而且不准多问,知道多了也是祸。   薛中泽托着腮边回忆边打草稿捋着顺序,同时转着眼睛向四壁审视。他能“看到”陆正纲去到了走廊对面的房间中与人谈话,三个人正在监看着一个屏幕。自从经过监狱诱供那一次事后,薛中泽每到一处都会先审看周遭环境。陆正纲的办公室算是相对稳妥的,如果有监听也是在电话线路方面的例行管控。他猜想那个门里的人所查看的,大致属于实时传收或回访类的图像。   墙上电子钟数字闪到晚间九点整,门外响起脚步声。可以“看到”陆正纲从对面门中出来,到楼梯口接了人回来。经过门前时看清来人是祝涛,手中提着公文箱,径直被领进对面的屋子。   未久陆正纲又出来再推门走进办公室,另拉过一把电脑椅坐在薛中泽眼前。“小竞,你回忆一下,午前重走报案人路线的过程中,周围见到过什么可疑情形、物品。”   薛中泽索性停下笔,把刚拟好的草稿纸递给陆正纲:“您的问题太没影儿了,至少有个大致范围吧。想找哪一类的东西、痕迹,还是找什么人?我就是按照报案笔录上开列的时间点以及间隔时间走了一遍。准确的说,报案人在听到可以撞击声时所处的位置,再从该处循声走到现场,这个时间段叙述的与实际情况完全吻合。换言之报案人不可能接触到肇事逃逸人,更不可能有查看并藏匿物证的时间。说得再直白些:就算在撞击瞬间有某些物品被甩出、遗落、污水淹没,祝涛他们圈出的现场勘查半径,也是属于合理运动范围内。另外从实际物证与现场照片、物证照片相互印证上看,类似钱包、钥匙之类的有形物件,不太可能被遗漏忽视。”   薛中泽在心中暗骂见鬼,千小心万小心的,还是撞进了堪比绝户网的死局中。事实上重走报案人路线的最后,他在肇事现场圈围之外也仔细的晒看了一遍,有任何特别金属物件,都不可能逃过他的眼睛。因此他敢断定,车辆撞击后发生过移尸、丢弃毁损车辆,驾车逃逸等一系列动作;并无隐匿物品的动作。何况按寻常思维来讲:看到撞死的人,见财起意、避祸远之、甚至顺手偷走死者所有证件包裹财务,都是正常举动。   他没法再往深层辩解,再多说几句就把自己的底细撂出去了。但如果不摘脱开这个阴险的倒钩,他就得白白背个藏匿重要物证的黑锅。况乎到目前为止,他并不知道那件被称作钥匙串的东西,究竟有多重要:绝密办公处的钥匙?亦或是高端武器发射启动装置?   脑海中再次闪出“金属”一词,无意间和英飏的身份联系到一起,薛中泽的心中豁然一亮—金属研究。若仅仅是重要工作室的钥匙,最多是紧急报批及时换锁足矣;除非这串钥匙紧密联系着重要研发成果的绝密数据,这样一来守密度与身家性命的比重,就要重新衡量了。   想到此薛中泽提笔在誊写好的笔录小节上签了字,交给陆正纲,然后郑重其事的开言道:“陆组长,以我四年的从军履历为担保,负责任的对您说句话:假如这起交通逃逸案中,当真发生过准确、单纯的藏匿物品行为,其唯一的解释就是:作案人事前已经很清楚该物品的特殊价值所在。那么交通肇事逃逸就只是一个表皮而已。”   次日清晨,薛中泽得到陆正纲当面通知:交通肇事逃逸案因为线索断裂、证据不足等因素,全部档案物证被上调并封存,案件移交专案本门进一步核查堪审。而薛中泽本人,继续留在原单位随时听候传唤质询。   薛中泽自然明白他误打误撞闪过了这一片陷阱,其实有幸于当前的级别低,无从触及到深层动向;但并不意味着阴霾就此散去,只要那个所谓的“贼”一天没抓到,他就要静等着,随时被所谓专管人员拎出来抖楞抖楞。   眼瞧着挂历上的农历日子迈过了大寒,薛中泽也在监控录像室中坐不住椅子了,他开始琢磨怎么向陆正纲申请准许他回家。终于这一天死气沉沉的座机突然叫唤出声儿,听筒里响起马秉龙的烟酒嗓儿:“稍后有人过去接你的活儿,你到经理办公室来一趟。”   薛中泽是快步钻进门的,蹭着步子从办公室出来时手上多了一套车钥匙。陆正纲派人送来的车就停在燕山后院门前,让薛中泽立即驾车往东边去,且最好是先赶去某大学学生宿舍区。   东边有人送信说:自刘成梁确认死于异地交通事故后,他们负责监看的几个目标也接连沉寂无息。   至腊八节当地开商贸大集,无意间发觉瞿家老太太没有出门采买。暗查警员寻到瞿家住的村里查问,邻居说瞿家门关闭有四五天了。   警员寻借口找来村委会的人一起找到瞿家门前,稍提鼻息嗅到隐隐的臭味。连忙架梯子翻墙进去,开了院门进屋查看,却见瞿母已吊死在土炕顶的房梁上,尸体已经膨胀发出冲鼻的恶臭。室内也被翻得一片狼藉。   警员连忙联系大学附近的人员去暗查,回复说瞿虎当时还在学校,忙活着买车票准备回家过年,并不知道家里的情形。   薛中泽开车赶到大学宿舍,找到瞿虎所住的楼区时,宿舍管理员不耐烦的把手一挥:恁抽抽都煞日子啦,莫有人啦!早去各个车站赶车回家过年啦。   薛中泽赶忙又和在瞿家那边的警员联系问路线,那位老兄正忙着撤去下一位受监看对象的地址上,边说边想的回忆了一条路线:乡村的道路哪有什么标志性建筑,只有某道路进出口、某个村头商铺、一截砖墙上刷写的某样标语文字···薛中泽根本走不得太快,只能一路找一路问着往目的地寻过去。   一路问着清早出门收拾自留地的农户,终于找到了位于村边缘的瞿家自留地头。隔着一层寒雾似的烟瘴,依稀能看出林间一个砖砌的围圈。薛中泽强撑着精神跑过去,刚到近处就腿上一软坐在了一条土垄上。   不必到近前也能看到,瞿虎已经倒在地上,一只手中还扒着姐姐的墓碑,脖颈上一道开口断面齐整,鲜血铺成片,已经冻进土层深处。   薛中泽强压着战栗,摸出手机给陆正纲拨电话汇报情况,让他迅速组织协查力量赶到现场来。   连连受挫令陆正纲气极到抓狂,气质全无的指着薛中泽吼道:“你干什么吃的?!别人都能配合搭档齐头并进,唯独你就特殊任谁都跟你捏不到一块儿。现在知道单独行动的结果了吧,任你有通天的本事,可是分身无术,就随时可能被暗桩频频钻空子得手,把自己推进死局,甚至带累整个小组的工作进程,也卡在瓶颈里进退维谷。···李竞,这两天内你先做跟车司机吧;接下来的勘察就不要参与了。”   瞿家母子接连被害开始了立案侦缉,其所在村也要因瞿家彻底销户,收回该户的土地份额使用权。原宅基地、地上建筑、自留地都要收回村属重新分配。坟茔使用地也将就此牵走另葬,原起坟用地给予回填推平。   庆幸乡村人到底存有些许仁义,村民们一致认为刨绝户坟是上断祖宗阴德,下绝子孙福气的行径,早晚也要惹上灭门之祸的。于是由村长决定宣布,瞿家坟葬用地仅予以保留现使用部分,瞿家母子下葬仍可使用坟圈内现有部分。由村委会予以通知目前正处服刑期内瞿家女婿段志国,以便确定迁葬及土地归还事宜。   在得到这一信息后,薛中泽连夜再次查看了瞿家旧屋、坟茔及墓碑,终于不出意料的从瞿秀梅墓碑照片后找到了磁盘。   薛中泽一直耗到瞿家母子简单下葬之后,才转车回京。到位述职后得到通知:基于保密原则,即日起退出现在编行动组。暂留现任挂靠单位等待下一次工作行动通知。   陆正纲在窗前一直目送着,薛中泽撒欢儿的兔子似的跑出了大院门,心里仍旧纳闷:这孩子的思维和正常人肯定不是一路的,再不就是哪根筋短路了。若是其他人被勒令退组,压在某个角落里熬磨忍性,早就跳着脚的大闹了。可李竞却是忙着再三确认:我能回家了,是吗?!   直到几年后,薛中泽才从英飏回忆中,间接明白那串钥匙包括坠饰的重要意义。就是英、薛会面的当晚,某研究院高级研究员即专项组长,因渎职导致重要金属研究成果泄密,被Z字部门的人秘密带走。几天后发现其坠楼自杀。原研究院院长兼书记英飏受到牵连,被隔离审查;又得益于薛中泽的笔录小节作为旁证,化险为夷,免去一场牢狱之灾。   更加凶险的却不在以上这些无妄之祸,段志国在获悉瞿家被灭门后,借监狱外接工作项目,监管人员交接疏漏越狱潜逃。但这一情况竟然被该单位隐瞒下来。   周雅誉的骨灰安葬仪式结束后,顾寒江推掉了包括父母的挽留,独自回到曾经属于夫妻俩的家中。他默默地收拾着照片、家居用品,用报纸仔细铺垫打包、装箱封口。这套房子是周雅誉单位分的,两人结婚后一起在这儿住了一段时间。女儿出生后,周雅誉带着孩子大多住在娘家。这个家就降级成为夫妻俩打尖歇脚的中转站。   周雅誉的单位并没说要收回房子,顾寒江自己不想在这住了,无论环境还是东西都让他心疼。医院的常务院长就好商好量说单位折价回购该房,关照顾寒江什么时候腾空,就什么时候知会他去取钥匙。   打包完照片后,顾寒江就感觉莫明的疲惫,他和衣倒在转角沙发上想歇会再干,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迷迷糊糊地好像听见厨房里有脚步声,顾寒江拉下捂在头上的羽绒服,见是周雅誉端着一只托盘步履轻盈的走进来,将托盘里的罐头瓶放在桌上。“寒江,快起来。小竞找你问功课来了。我刚做好的酸奶,你们记得吃。时间差不多了,我去接乐乐。”   顾寒江循声看过去,见周雅誉身上穿的竟是手术服,似乎是刚从手术室出来,身前的血都还没有擦掉···但绮丽古怪的是,那血迹随着周雅誉的动作缓缓游动,渐渐转化成一个硕大的蝴蝶形状,仿佛是水迹淋漓的泼墨画。   顾寒江猛地坐起身,反复搓着脸颊眼睛,原来是梦···所谓日有所思,思至极处即入梦。曾经同在身边的两个人——妻子、同伴,都是因为不知珍视而远去、丢失;因此合该他现在形只影单独守冷巢。   进到一月底,薛骁璔就感觉分不清是胃疼还是心疼,而且这股诡异的痛感越在夜晚越是磨人,可到了医院时只查出是消化不良。找了中医切脉问诊,医生说老爷子是思虑郁结过重,嘱咐他尽量宽心。随着胃疼连绵不断,眼看老爷子连排演年底封箱戏的精气神都聚不起来了。   在薛骁璔跟前学戏兼照料起居的是侄子薛昌华。对二叔日渐堆积的消沉状态,薛昌华是一筹莫展。左思右想寻思着,要不就趁封箱演出前先回家去看望母亲,接母亲一起来京,也方便他一起照顾。总之不好把二叔单独留在家里自己熬着。   薛骁璔否决这一提议,老爷子是很传统的人,小叔子鳏居多年,即使上了年纪,也不会和寡嫂同住在一个院子里。吴筱梅听完叔侄俩的意思,琢磨了一下,就把剧团给她的宿舍借给薛昌华,以便老太太当真过来的话有地方住。问题解决,叔侄两个也各自轻松了许多。   薛昌华抓紧时间准备好给母亲的起居用物后,骑车回二叔家,到胡同口时差点剐了行人。   推着自行车和邻居大婶搭话的功夫,却看到那个人径直走到家门前,抬手拍打门环叫门。薛昌华连忙和大婶支应了一声快步追上去。“请问,您要找谁呀?”   薛中泽略皱了下眉头打量了眼前人一番,暗猜对方大概是父亲的徒弟。“我找薛先生,薛骁璔;和怹约好的。”——薛昌华同样也把对面之人当成了远道而来学艺的票友,便把自行车支好,挽手欠身致意道:“对不住得很,我的二叔不在家。即使在家今天也不便会客,怹近来身体不大好一直在家静养。要不您把尊姓大名留下,我一定帮您把话带到了。待老爷子大好了,再和您联系。今天是实在不方便让您进门了。”   薛昌华这番答对其实是很有礼节的,若是旁人也就客气两句告辞了;但薛中泽并不是两句客套话就能哄住的,他拿眼一扫就知道院子里有没有人。   “哦,既然如此,我和老爷子说两句话就走。”薛中泽说完再不多言,直接迈步走上台阶。都不找薛昌华索要钥匙,而是从挎包侧角抽出一根钢丝,插在锁孔中左右晃了几下,就伸手推开了街门,径直迈步进院。   薛昌华都看傻眼了,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么明目张胆溜门撬锁、穿堂入室的,还是当着住家主人···“嗨!这也太嚣张了吧!”他大叫一声推起自行车跟进门,然后从天棚下抄起一柄花枪追进去。   薛中泽直接就冲到堂屋前伸手拉开门;伏在书桌前看戏本的薛骁璔听见室外脚步声异样,拿起镇纸压住书页,也正好起身走出来。   “爸,我回来看您了!”——“笑···笑笑,儿子!我儿终于回来了!”薛骁璔一把抱住儿子,紧紧勒在双臂中。“怎么拖了这么长时间呢,嗯?你再不回来,爸爸真要活活急死了···”   薛中泽小心的搂着父亲的肩背,故意向小孩撒娇似的左右晃一晃:“我上次看您时候不是说了,参加了一个特别任务小组。任务没完成小组成员就不能分散私自行动”——“快让我好好看看···”薛骁璔把儿子把在掌握内摆在眼前,上下左右的看了几遭,随着展开的笑容也涌落两排泪水。“长高了好多,也比上回在医院见面时白净了。”   薛昌华一路追进正房,迎面见到这么个场景,比刚才更加傻了眼。明目张胆溜门撬锁的,径直被老爷子逮个正着,这也能算个精彩剧情;可总不能为此把老爷子气哭了吧。“二爹,您老这是···怎么个意思呢?”   薛骁璔用两指夹起另只手的衣袖,将泪水草草拭去,一手挽住一个的,将两个孩子推在眼前:“看我刚顾着高兴,把其他的全忘了。昌华,这是你亲堂弟中泽,我常跟你提到的笑笑。儿啊,这是你大伯屋里的堂哥昌华。来,小哥儿俩见个礼。”   薛昌华一下子被噎住了;因为薛中泽刚才的举动把他心里的火拱得撞上脑门子,他赶进来成功的当场拿贼,满腔豪迈义愤就被掏胳肢窝似的一捅咕卸了气。一时间搞得气也不是恼也不是,既不能把刚才的误会当面拎出来,还得结结巴巴的打哈哈握手见礼,最后索性一拍脑袋,我忙活晚饭去。   老爷子做不出哭天抹泪的做派,他牵着儿子坐在同一个沙发上,拿起孩子的手放在自己脸上,让他慢慢的摸着。当年孩子找回来就这样做过,一转眼就长成大小伙子了,这个习惯没有改,薛骁璔也不会让他改。   “爸爸···您的白头发···长出好多···”薛中泽缓缓抚揉着父亲从后脑只颈肩的一段,触到的是两手凝滞阴寒的感触,那代表着滞涩僵硬和越聚越厚的疼痛。——“你长得比爸爸高出好多了,我还能不长白头发?”   薛骁璔极力压制住激动而致的颤抖,他告诉儿子说:儿子回家了,他的心气儿顺了,有什么不舒服的以后也就慢慢好了。他不想让儿子知道:盼着儿子重新依偎在怀里的渴求,像火一样简直要把人烤成灰烬。仅仅是‘活不见人’这半句话,就几乎要耗得他魂飞魄散了。儿子长成这么高挑、端正,是多不容易的事儿;哪能舍得再让儿子难受,孩子觉到疼,当爹的会比孩子更疼几倍。“见着你妈妈跟她知会一声儿,往后回来了,无论在哪上班儿,也无论什么时候···都经常···回爸爸这儿来住些日子。”   “那我以后都回您这边儿来了,行不行?”——薛骁璔欣喜的捧着儿子的脸,仿佛捧的是自己后面所有岁月的结晶体,再也忍不住眼中热泪奔涌:“行啊,怎么会不行呢!你回到爸爸跟前来,那是天经地义的呀。”   薛昌华在厨房现抓现凑拾掇好晚饭,进进出出地端到桌上,转身过来请父子俩过去吃饭。令他难免尴尬的是,薛中泽往腕表上扫了一眼,说还要去接夜班,就勾过挎包起身要走。   薛骁璔回头看了桌上的饭菜,并没看出哪里不对劲,就拉住儿子说:“今天是仓促了,昌华也是忙活了半天。笑笑,多少的在家吃口热乎饭再出门,回爸爸这儿来,哪能让你饿着肚子走呢。”   话说到这份上,薛中泽知道若再扭着老爷子的心思,非要赶着出门,后面这一宿、家里这叔侄俩心里都不踏实。于是他随手把挎包挂在椅背上,自己动手盛了碗热汤面,在老爷子的注视下三口两口吃完,就穿齐外套跑出门。   出租车走动起来后薛中泽回头,不出意料的看到父亲半披半穿着件旧羽绒服,追到了路边,即使找不见儿子乘坐的那辆出租车,也还是要挥挥手喊声:下班就早点回来···   回到燕山酒店地下楼梯口,薛中泽怕地下室里信号屏蔽,就在地面上给母亲拨了电话,手机、办公室电话都没人接。他无可奈何的撇撇嘴,编了条短信发过去就钻进地下室。   第二天早上刚交班,编辑室的电话铃就响了,是大堂经理的电话:“监控编辑室有位叫李竞的吗?这里有位女士让我转告,请你下班之后到雅景西餐厅来,她会在这儿等你。”   薛中泽换好衣服抱着皮夹克走进大堂,习惯性的做了一番扇面搜索,能觉出有几个明暗哨分布在休闲沙发区、大堂吧和前台收银等位置。   梅珊看到儿子的第一时间就喜极而泣热泪迸流,薛中泽连忙张开手搂住母亲,硬充着笑脸和母亲逗笑:“妈,咱不在这儿说话好吗?周围都是同事,过来过去的不方便。带我去老莫吧,好长时间没和您踏踏实实的吃顿饭了。”   “好,马上就去!”梅珊赶着擦掉泪水、围好外套衣襟,紧紧挽着儿子快步走出大门,关照门童伸手叫车。梅珊要先带儿子去买衣服。   母子俩在莫斯科餐厅落座下来,翻菜牌的功夫,薛中泽看到在他对面两点钟方位坐下一人,手包中有“夹带”。当着母亲他没有也不想去究问那人的来路、跟踪目的,问出来只会给自己找更多麻烦。   菜肴上齐,梅珊把儿子喜欢吃的全推近到他面前,因为尽顾看着孩子吃东西,手上一盅奶油蘑菇汤吃的食不知味。   听到母亲理所当然追问诸多过往,薛中泽按住刀叉,向母亲淡笑着回答:“妈,您别问这些不相干的事儿。您只要知道-‘儿子回来了,有份定岗工作,清清白白的挣份工资,能养活自己’这些就足够了。别人再怎么问、怎么说,您都别去理会。我明白您想说,我现在挂靠的这份差事不怎么样,浪费青春、挣钱少···这个地方离您和我爸都近,再就是离我晋修上课的地方也近,而且工作时间也合适。所以呢您有心帮我另找工作的事儿,就先放两年。还有您千万记住,要是见到大院里的任何人,别跟他们提到我”   “好好好,你一向有自己的主意,妈不勉强你。院里的寒江大哥还让我转告你,他原来工作的研究所正在招人,让你回去找老所长应聘个职务呢···”话未讲完,薛中泽就当啷一声扔下叉子,捂着脸把头压低。梅珊随即停下话,凑过去查看:“怎么,咬舌头了?好了,我不说了,你慢慢吃饭。吃完饭跟妈妈回去,住处早就给你准备好了。”——“我今天先回我爸那边,再下班的休息日去您那儿,成吧?”   梅珊慢慢往面包上抹着黄油,笑容中搀着无奈和宠溺:“好吧。你愿意这样来回跑跑跳跳的,就随你高兴。只要别再让我找不着你就行。”   临出门,梅珊一定要薛中泽换上新买的羽绒服,仔细叠好换下的旧衣服装回袋子里。趁薛中泽系拉链时,她将一只装钱的袋子塞进儿子挎包里。薛中泽看到了要往外拿,被梅珊一把按住。母子俩一阵推诿之后,信封最后还是回到薛中泽手心里,让他拿回去交给父亲帮他攒着;她这边儿还有位“提款机”似的李树杰,有多少钱都不够花的。   薛中泽睡醒午觉,睁眼看周围,见父亲动作慌乱的扭身向一边擦脸,是不好意思被孩子发现他在哭。他撑坐起来扳着父亲的肩和声劝慰:“爸,您怎么又伤心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快穿衣服,别冻着啦。”薛骁璔红着眼睛抓过衣服将儿子围住。“你刚才睡热了踢被子,我过来给你盖被子,看见你前面、还有腕子上都像是受过伤的···哪个当爹的能看得进自个儿孩子受伤呀,谁这么狠毒,把我儿子伤成这样儿?”——“训练留的,早好了。”薛中泽快速的穿上衣服,蹭到床边从后面搂住父亲。“我参加的特训项目里,有极限逃生科目。我们那批学员里没有一个是不带点伤的。平时多流汗战时才少流血嘛。”   薛骁璔后圈着手臂搂在儿子腿上,另只手握住围在肩上的胳膊,若不是薛中泽笑闹着故意下坠,老爷子一攒劲差点就把他背起来。“你甭给我解心宽,我扎了大半辈子长靠,跌打损伤、复位正骨的事多了去了。身上哪块儿有伤,怎么摔打出来的,一摸就能断个八九分。成,不说了。打今儿以后,爸好好儿给你调养调养。像小时候似的,趴在爸爸背上呆会儿。爸身体好着呐,等我抻练抻练,照样能背着你走几趟圆场下来。”   世纪末的春节于薛骁璔而言是无比圆满的。薛中泽拉着行李箱迈进家门,仿佛也把薛骁璔的精气神儿拖回到老爷子的躯体中。老爷子领着弟子们排练、轧场,圆圆满满的撑全了阴历年底的封箱演出。儿子回母亲那边,即使过节期间按顺序当班,薛骁璔也开始自得其乐的去拜望老友、同事,一起票戏聊天。弟子、老同事们都说:薛先生象服了灵芝仙丹似的,一下就精神了,行动来去都脚下生风。   春节后没几天,燕山保卫部开始了接会准备;酒店大堂里各路便衣暗卫开始走马灯似的来回穿梭。   薛中泽的上班时间也随之调整为“24对24”频次,这对他来说倒不足为意。因为之前的“12对24”交接班,他也是照样蹲在地下室放监控、编录像,最多只在午后上到地面晒晒太阳。陆正纲打电话来询问过他换住处的的原因,薛中泽反问他:你成天到晚听着叫床声,睡得了觉吗?   早晨去食堂吃饭时,发现别出心裁的上了元宵,才恍然想起那天是元宵节。薛中泽一时兴起就端了一碗元宵,又拿了花卷茶鸡蛋,一块儿组织成一顿早饭。鸡蛋没吃完,对班同事就睡眼迷瞪的晃进食堂来找饭吃了。薛中泽只得加快速度把蛋黄填进嘴里,把托盘放进餐具筐,他就被蛋黄噎住了。   一路打着嗝挪回监控室,发现回放编辑录像屏幕已经关了。薛中泽揉着肚子点开回放,屏幕上立时跳出了一个熟悉的影像,是顾寒江,位置就在二楼平台沙发区,紧邻玻璃围栏可以眺望一层大厅的位置。他猛地跳起来凑近查看屏幕上的时间,是昨天下午五点,那个时间他正在中关村某研究所上晋修课。   对班同事凑合了早饭回来,见接班人已经到位了,就嬉皮笑脸说要赶去和女友约会。薛中泽尽顾看屏幕没心思理会他,摆手让他赶紧走,那人随手把薛中泽的进门卡拿走了,两个人谁都没发现。   而就在这时,即时监控屏幕群中,正对客用电梯门位置的监控摄像中走进两个身影。棉服夹克领子立着,棒球帽压得很低,跟在另一个衣装笔挺的人身后,伸手按键叫电梯。两人彼此一对脸,戴棒球帽的人习惯性的抬眼往摄像头盯了一眼···   薛中泽一下就惊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段志国怎么会出现在这儿,他不是在服刑吗!他转身就往外冲,却发现编辑室的门竟从外面锁住了,是那个急着下班的人浑浑噩噩干的。   薛中泽原地转了两圈,回到桌前抓起电话又赶忙放下,摇摇头暗骂自己是昏了头,这个时候不能直接报保卫部,而是先尽快让人来给他开门,在到来人停过的位置上亲自确认过痕迹再说。   打着哈哈借口早饭吃的不对付要去蹲会厕所,叫来保卫部其他人帮着开了门,薛中泽一路快跑由前台通道绕到一楼客梯门前,空间中残留的烟味,令人抓狂!   折身钻出员工通道门,在一堵墙下,检看过周围确无不妥,才摸手机拨通了陆正纲的电话,几声响过之后,响起的竟是电话秘书的声音,他只能一下按断了。既不能再拨也不能发信息,只能等陆正纲腾出时间来联系他。   抬头看向半空,乍暖还寒的晴天里,一群广场鸽略过,拖着鸽哨嗡嗡作响。薛中泽连哭的心都没有了,谁能告诉我该怎么办呢?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11——云霏承宇   山峻高而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分其无垠兮,云霏霏其承宇 ——《涉江》·屈原   周日早晨下了夜班,薛中泽就直接赶去学校上课。行政法老师是位不到四十岁的博士后,据同科目学姐说,行政法老师的导师是当代行政法学泰斗。薛中泽捂嘴打着哈欠说:就算是那泰斗亲自来讲课,他刚下夜班觉不够睡,这会儿该困还是困。讲台上老师的音色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越听越像催眠曲儿,薛中泽靠在角落里几乎要睡着了。   老师开始画考试重点时,薛中泽突然睁开眼睛,愣了十秒钟的功夫,就摸过书跟着老师的节奏在书本上圈画。同桌学姐不禁失笑,夸学弟的生物钟准确、耳音灵;老师刚宣布开始划考点范围,他就醒了。   薛中泽呵呵一笑不置可否。只有他知道刚走进研究所大楼的人是谁,而且只要侧头看过去,就如同亲眼目送着那人走进内层院落。望着杯中的可乐缓缓漫过冰块儿,薛中泽又难免回忆起浸在海水中的窒息感;默默把‘静等解冻’四个字拌着冰碴儿碾碎在牙关里,也许解冻之前他就已经被溺死了。   耗到下课,薛中泽特意走到某个来往频率较大的路口,站在公交站牌下等车。学校所在地段的道路,目前正在做四环路链接工程。进到科学院几处研究院所的车辆,若想拐上主路,必定从此经过。他心里的把握只在六七成,若那人乘车出来只要不是有意钻楼区小路,就应该能在此“巧遇”。   眼看一辆320路公交驶向首发站,等车的人不约而同提起精神准备挤车抢座。由于公交车进出站挡路,跟在后面的一辆奥迪被压得停下来。填满了一车厢人,售票员吆喝着‘上不来的等下一辆了,关后门儿’,车门咣当一声并紧,连体车厢带着一溜尘土晃晃荡荡的驶出车站。   薛中泽退了几步,本来也没打算挤上这趟车。把已经淡化没味儿的可乐喝光,又把纸杯塞进站台边缺了一半儿脑袋的破垃圾桶。   不经意间跟在后面的奥迪放下了靠内侧车窗,车内的人扶着车门向外探出头,招手叫道:“小李,李竞。”——薛中泽寻声看去,兀然愣住,没想到在这儿遇见熟人。他迈前一步躬身笑应:“是英叔啊。好久不见了。”   英飏喜笑颜开的招招手,“上车上车,我往前带你一段路。别在这儿吞土喝烟的。”说完直接推开了车门。薛中泽见此情形也不好多说,笑应一声低身坐进车内。   和年初时见面相比,英飏的精神情绪显得欢快了许多。薛中泽特意往他右手上看了一眼,手掌的中指、无名指两骨缝之间,有个浅白色的瘢痕。英飏也觉察到他的目光所至之处,特意把手伸出来让他看:“你是想说我手上的伤,早好了。这不,平时拿个握力器,假模假式的做做复健。其实没拆绷带时,我就练会了左手用筷子。”说着又把左手中的胶粒橡胶握力器给他看,左手小指上一枚特别的尾戒一晃而过。   前排的司机略回头,操着带东北口音的普通话,假作请示实则是变相询问道:“英种儿,您过会儿回办公处吗?您这朋友要似和咱们同方向,能往前多顺他一段儿。”英飏闻言又转头问薛中泽要去哪里?   听薛中泽报出展览路,英飏听了呵呵一笑道:“那正好。我们也是往那个方向去。你住在那边?”——薛中泽顺势答言说:“我妈妈在那边和她的姐们儿吃饭,非要让我过去。估计又是保媒相亲这类破事儿。”   他刚收到从母亲梅珊手机发来的短信,让他去位于展览路的鸿宾楼会面吃饭。李树杰放暑假刚回来,听说哥哥也已经回来,就嚷嚷着让母亲把薛中泽约出来一起去吃鲁菜。薛中泽刚被别人无意间搅乱了重聚的机会,此刻哪有心思去和那位少爷畅叙离别之情。   英飏把握力器换在右手中一下下攥着,朗声道:“那就干脆不去了。人家那边都菜过五味了,你再匆匆赶过去,怎么都不成体统的。你下午若是时间宽裕,不如给英叔个面子,咱们找地方吃顿便饭吧。”   势至于此薛中泽只能用英飏为借口,挡开母亲和弟弟的饭局。于是爽快点头答好,并当着英飏给母亲回了电话,说临时有事不过去;让那母子俩不用等他。英飏见他响应了提议,当即指挥司机:直接取道去天赐庄园,把他们放下之后,司机就可以下班了。   落座下来之后,英飏向身后虚指了一下,说他新搬的家就在离这不远的小区里,饭后溜达两步就回家了。再者有那个司机摆在一边,也不方便说话,干脆让他下班。   点菜服务员问用什么酒水饮料,两人都心照不宣的说喝茶。服务员转身离开去起凉菜,两人也不约而同的笑出了声。   英飏斟好茶先递给薛中泽,同时开言笑问道:“如果我说,我已经找了你好久,你会不会觉得惊讶?”——“还行吧。您肯定是问过北区所里,然后那的警员回答说,某人不在这儿了。”薛中泽躬身接过茶杯,又伸手接过茶壶为英飏斟了一杯茶,算是回礼。“我确实在那边没呆几天就调离了。”   “恐怕是我连累你了···”——“英叔您千万别这么说,根本谈不到连累。我本来就是挂靠编制,在哪不是混呢。”薛中泽满不在乎的品着龙井,假作被热茶嘘了眼睛,眯着眼神打量桌对面的人。   以他目前所掌握的技术层面判断,英飏的佩戴、装饰属于中档以上收入水平的标准;唯有他小手指上的尾戒略特殊,暂时断不出材质。   英飏抄起调羹盛了一勺菜布在薛中泽的盘中,面露忍俊之色的回述当日的糗事:“回想起来真正是塞翁失马安知非福。伤到手的前一晚上,先在酒桌上和那群战友喝了一场,散场后我又跑去搀和族兄组织的牌局。结果那天夜里牌运出奇的好,右手抓牌想抓什么来什么。哥儿几个不肯放我走,打到最后都不敢睁眼了,麻将牌上是什么花都看不清。本想在我哥家忍一两个小时,天亮打车回来上课,又被找东西的电话折腾的找不着北。回来宿舍就被学长师兄拉着出门遛早儿,最后就拍到个‘满江红’(扎伤了手)。”   吃了一口菜后,英飏特意两臂蜷曲伏在餐桌上,将头凑近:“可事后追查起来,幸亏是有这些事连缀着,尤其是你写的那篇旁证材料起了千斤坠的作用。不然的话,我真要被一根稻草压断脊梁骨,亦或被挑落万丈深渊。可见事到关键时,谁是雪上加霜,谁又是雪中送炭,真真是分明立显。”   服务员端上两只紫砂盅,捏开盖子后向食客知会,您的菜已经上齐了,请慢用。   英飏盛了一碗蔬菜炒饭递给薛中泽,手扶着汤盅笑着打趣道:“《诗经·秦风·无衣》中有云:岂曰无衣,与子同泽···修我戈戟,与子偕作。你我这分羹同饭之谊,比那个也不逊色,对吧。”薛中泽笑得不行,忙抓着餐巾捂住嘴,免得口中的食物喷出来。   “小李,我问句闲话,你不想回答就摇头。我觉得你办事能力很好,何必只做个挂靠职位?”   紫砂盅的西湖牛肉羹正是心中所想的味道,鲜香温暖,滑爽中兼有牛肉绒的劲道,胡椒放得恰到好处,提味并有着通窍的效果。“我这批赶上的复员工作分配,基本上都是教育口的,稍微好点的是某个国属机关保卫科;无奈于政审家庭关系一项,我又不过关。现在挂靠这个地方时间相对灵活,所以我想着忍两年拿到晋修本儿,再去做别的。”   英飏刚送进口中一勺汤,只以点头表示明白。一口汤还没完全滑进肚子,放在餐桌靠里位置的手包中响起嗡嗡声。英飏朝薛中泽一挑眉毛,抓餐巾擦了嘴角伸手去摸手机;瞟了一眼电话号码后,就骤起不虞之色的按键接通。“什么事儿呀?你就说我去外地出差,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这种挂在嘴边上的话,还用我替你想?”按键收线把手机塞回包里,撇撇嘴解嘲道:“我也以汉字组成说个笑话,刚才打电话这位是有关单位指派给我的秘书,说句大白话形容:跟你算一个系统的。可他和你比起来,简直就是‘能’小姐遇上‘熊’小姐,差了不是一星半点儿了。整天‘英种儿’长‘英种儿’短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有时候我都怀疑会不会被他传染。”   薛中泽能听出英飏话语中有所暗示,可是他现在无可选择只能静默潜水。想到此他嘻嘻坏笑一声故意打岔:“有句形容搭档好坏的话: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我们班长曾经用童话来诠释这句话。一头小熊从小和花猫、黑狗一起长大。有一天对他妈妈说:我要娶小花猫。熊妈就问:花猫和黑狗不都是你的朋友吗,为什么你确定选小猫而不是小狗。小熊就回答:娶了小狗,我们生的孩子就只是狗熊;可是我娶了花猫,我们生的孩子就是国宝熊猫。于是小熊就意志坚定去闹猫了。”   英飏靠在椅子上哈哈大笑起来。也幸亏是他动手快,才没把汤盅按倒撒自己一身。薛中泽是故意要把打岔进行到底,递上一叠餐巾纸:“您先别顾着笑,听我学完下半段儿。转过天我们班长开车进城采购,食堂班长让他顺便带回一幅账册外皮。我们班长顺嘴就问:你那东西是多大呀?食堂那位也没醒过味,就拿手比划:这么长,一扎半那么长。班长就干脆拎出一个盒尺给那位:给你盒尺先量量···”   一番‘素笑荤听’的故事说罢,英飏已经笑得坐不住椅子了,一面擦着眼泪,一面捂着肚子,软在椅子里直哼哼。   终于忍住笑意,英飏拿起纸巾擦了眼泪,招呼服务生示意埋单。提笔签过信用卡单子后,两人并肩走出酒楼大门。英飏很直接的说,他和小李相处的非常愉快,想约下次会面一起喝酒。薛中泽算算日子如实答复说,下个月考完试,应该可以约一起好好喝顿酒。   英飏又问了考试的具体日期,再次摸出手机和薛中泽交换了手机号码。坦白的说明:工作单位的办公号码不方便讲,互发短信逗个笑话的倒没问题。   时隔不久之后,薛中泽从有关渠道得知,英飏所在研究院正式改制为中央直属级大型科研技术企业。列席于该科研系统享受政府特殊津贴高级主管兼科研技术并举者,英飏算得翘楚之士。   最后一门科目考完的下午,薛中泽还没走出考试的学校门,裤袋中的手机就抖动起来。摸出来一看,果然是英飏发来的短信,让他在校门口稍等两分钟。   不到一分钟后一辆奥迪停在薛中泽面前,车窗玻璃也刚好落下。英飏起身拉开后门,同时又挪开一些让出位置,薛中泽很自然的低身进车,也坐在后排座上。   见面的第一句话,薛中泽就夸英飏精神好,尤其比起一个多月之前皮肤白了。英飏笑得眼睛都挤成一条线了:“脱核修养都快把我褪掉一层皮了,能不白吗。你考得怎样?及格过关应该没问题吧?嗳,小靳,你们上学的考试口号怎么说来着?”——被叫做小靳的司机依然以东北口音回答:“及格儿万岁,多一分儿白费。”   薛中泽没接司机的话题,只凉凉的朝英飏一笑反驳:“测验而已,我从小对各种各样的测验早都习惯了。”——英飏做出一副惊讶表情,啧啧称奇:“真没看出来,您都是久经腌(验)制的老咸菜疙瘩了。”   薛中泽和司机小靳都被这句调侃逗笑了。小靳拨了下转向档,熟练地倒把并线:“英种儿,昧想到您这么幽默儿···”——“你和大松如果平时少给我卖乖丢丑,我比现在沫儿还多。让你们俩这一松一紧的松紧带儿给勒得,都要把人勒断了。”英飏撇着嘴申斥罢,拧开真空杯子啜饮了一口水,用捏着杯盖额手指着司机,对薛中泽指示:“你让小靳给你学,刚才在街上丢了多大的人;臊得我都没脸下车。”   司机小靳嘻噼一声笑了,把脸一抹复述道:刚来的路上,因看着时间还早就顺路去了趟护国寺。秘书大松负责把采购的书籍食品归拢好,满满当当装了两个纸箱子。偏巧这时过来几个城管,追剿路边买光盘的游商小贩。有个小年轻城管眼尖,一把拽住大松的胳膊,非要查看证件。   原来是大松在领导进店采购的空档,和路边卖盗版光盘的小贩瞎搭嘅,囤了十几张黄片儿预备着晚上看。待领导采购完,他又跑进跑出张罗着找店员要箱子装散碎物品。店员白犯好心眼儿,拿了只刚发放完劳保福利用品的箱子给他,这‘老先生’就把领导的、自己的过眼瘾物件都塞到了一起。   小城管第一眼看到的是纸箱上散放着一打子光盘,再看纸箱上的标字:杜蕾斯安全套(胶粒款、果味香型)。这下可是热闹了,白字先生作赋——张嘴就念出个‘贼’;年轻城管抓住大松非要查问个底儿掉。小靳奉命下车,费了不少口舌才把麻烦解开。把领导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厉声命令大松搬着东西自己坐公交去。   听到此处薛中泽笑得都出虚汗了,捂着肚子在坐上哈哈哈的晃着:“安全套··哈哈哈,还成箱的往车里扛··哈哈哈··哎哟··英叔··您够棒的呀!”英飏有点儿挂不住脸儿,又聚不齐严厉,搓着发热的脸皮喝止说再笑领导要不顾斯文的骂人了。   车子盘桥驶到紫竹院附近时,小靳接到手机电话,用耳机嘀嘀咕咕聊了两句,然手回头请示:大松已经先赶到了西苑饭店,想问小靳-稍后领导是否会去那里见某下属单位的人,他也好顺便把东西装进后备箱。英飏没吱声只把下巴抬了一下,小靳会意捏着耳机嘱咐对方,这回可长点脑子,把东西换好包装,老实地等在酒店停车场外。   英飏和薛中泽一起进了大堂酒吧,分别落座在被绿植立屏廊柱隔开的两个对角位置上。对寻常人而言,这个距离对视觉听觉都会起到隔绝作用。侍应生来送柠檬茶的时候,薛中泽随手从报刊架上捡起本时尚杂志翻看起来。   透过书页能看到,一男一女快步绕过绿植装饰立屏,凑到英飏落座的四人茶桌前。女人为两边做着引荐,男人伸手想握手,英飏故意举着真空杯子喝水占着手,不理会对方的亲近表态。   来客勉强维持着尴尬笑容落座下来,英飏盖上水杯盖子说:还有其他事情,所以快说快结。你们的产品质量连最低标准都达不到,给普通家庭做花架子支撑倒还勉强,想进招标参选根本是笑话。如果初选审评敢把这类物件递给我,我会直接把质监审评员开除。甄建荣同志我也明确告诉你,这根本不是靠人际关系就可以放过的事,也不必再浪费大家的时间。中间介绍人那边我会派人去说明的,就这样吧。   英飏拎着杯子走出来,司机小靳先一步把账夹递给服务员,又快步跑出来摆头示意薛中泽起身出门,三个人拉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出了大门。   大松适时的把车泊在台阶下,快速绕到后面给上司开门。英飏示意薛中泽先等在车旁,扶着车门对秘书、秘书吩咐道:“江松,我对下属的行为是有宽容底线的。甄建荣是通过你的路径攀扯回我这儿的,对吧?我现在明确对你和靳辛讲:不管你们俩是哪路哪庙荐过来的背景,守不严门禁,你们明天直接去研究院传达室上班,要么回你们自己老巢去报道。笨鸟先飞我可以容忍,但绝不宽纵蛀虫和仓鼠。你们俩都下班吧。李竞会开车吗,会的话你来开车。”   薛中泽按照英飏给的路线把车驶进他住家的小区内,是个位于建筑部住宅区中间的新建住宅区。   英飏等着薛中泽停车锁车,开后备箱把一堆提袋拎出来,走上前分过两只袋子,音色难免怆然:“上去坐坐。等我洗把脸,咱们去外面吃饭。”——薛中泽有意拣了最重的提袋拎着,坦诚的提议道:“吃饭您已经请过了。咱们约今天喝酒不就是为了凑一块儿好好聊聊天吗。去到外面说话不方便,回来遇上查酒驾的,咱们还得和交警多费口舌。”   开门、按亮门厅电灯,英飏的话音和脚步声在空旷的屋子里响起回声:“请进,随便看、随便坐。”——薛中泽迈进门就不禁止住步子:“太干净了,有客用拖鞋的话···”   英飏利索的蹭着褪掉脚上的鞋,穿起地板上唯一一双拖鞋,就拎着水杯、提袋甩着步子进了客厅:“你要是有换拖鞋的习惯,就从玄关抽屉里找。不换也没关系,每周有家政服务的来搞卫生。我进门换鞋的习惯是从前住苏联专家楼时养成的。”   换了拖鞋款步走入大厅,跃然抢入视野的是一架硕大的金属算盘,端端正正摆放在黑色大理石铁艺暖气太桌上。整个大厅深浅分明,乌木台面、茶几、桌案、皮革单背靠椅、双人沙发组,玻璃餐桌、本白色窗帘、块毯、门窗,矩形金属框内嵌式顶灯占据整片天花板正中,将空间的通透行展现无遗。唯一能与金属算盘形成对应的,是银灰色背投电视旁,铝合金质地罐形花瓶,里面还插着一大束孔雀翎。   薛中泽走到金属算盘前,好奇的左看右看,算盘珠是活的,也就是说这架算盘是可以拨打的。在算盘分栏横梁上,錾刻着一个公式:r=a(1-sinθ)   英飏分拣好提袋的东西,拎了两瓶百利矿泉水走出来,见他还在研究算盘,含笑解说:“算盘是为纪念参与第一个研发成果成功投产出品,请参与制作研发样品的工人帮我做的。”——“您会打算盘?”   英飏听了这个提问,禁不住哈哈一笑颇为自豪的说:“如果我说,在下乡期间我打算盘记账,在全县乃至全省没有敌手,你信吗?恢复高考之后考上大学,哪买得着计算工具,更没那份钱,我就是凭着算盘演算读完专业的。参与的第一个研发成果报审时,不可能属上个人姓名,我就请工人用车床废料,拼作出这架算盘。”说话间拧开一瓶水,倒进一只方形玻璃杯递过来。   薛中泽接过水杯,应着主人注视、礼让落座在沙发中。“英叔的家居环境真是别致,金属特色和阳刚色彩很充沛,其间还兼具着独有的浪漫品味。”——“这小孩儿真会说话。这套房子因为不长用,既没放花草也没养活物,你从哪儿看出的浪漫色彩?其实你想说的是,这屋子柔性色彩太少,肯定没有女人住?没错。我离婚六年了。刚才见到的那位女性-甄建荣,就是我前妻。”   英飏在洗手间里洗了脸,换了件纯棉T恤走出来。又拾起真空杯子去厨间烧水,准备配酒菜。“准确的说,我算不上是懂得浪漫并且使用浪漫的人。刚结婚那会儿干劲足,对小家庭维系的认识还停留在小资阶级的观念定位上。她忙她的乡办塑胶焊接技术,我抓我的技术革新小组。那时不是号召八十年代的年轻人,齐心协力奔四化吗。89年之后她所在的乡办厂转型,她调进某家国有气体分析灌配车间,一个月的工资奖金计件津贴加一起,是我当时半年多的工资数。”   缓步回到客厅,将准备好的酒菜放在玻璃餐桌上,英飏招呼薛中泽到厨间帮着把洗好的酒杯餐具拿出来。   斟好啤酒互相一碰杯,英飏笑着问薛中泽:“你劝我开车不喝酒喝酒不动车,那咱们就在家里喝。你看我还算个从善如流的领导干部吧?”——“您就是我心目中和蔼可亲的好领导标准。”   两人畅笑着插科打诨,交谈的气氛也随之活跃起来。   英飏很自然的往薛中泽的碗中夹了一块酱牛肉,音色和缓的开言述说:“古语有云:苟富贵勿相忘。因为多见共患难、难以共富贵,其实真正可以共患难都很不简单。小李,我确实不想深究你的真正身份,但大致能猜个五六分。既然你说自己是挂靠,那我就相信你是挂靠人员。上级部门对于高端技术研发人员采取安保监护,是无可厚非的。刚才对‘松紧带儿组合’的态度,是在于我的确是忍无可忍,他俩已经不止一次踩到我的容忍底线了。而对于你,扪心而言我是由衷的想当个朋友处,闲来聚在一起,喝个小酒扯扯闲话的,彼此都过的去。所谓久承大恩酿成仇;我自问不是中山狼,更没必要与公口儿的人结仇。这片意思你理解了吧。”   薛中泽举起酒杯和英飏又碰了一下:“英叔这话讲得再透彻不过。您这片诚意干净爽快,我都放在这杯酒里了。干了这杯。”英飏附和了一句‘都在酒里了’,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重新斟满酒杯,英飏没用对方提问,就拾起最先放下的话题聊起来。薛中泽很快就暗觉心中发凉,他发现英飏其实是在巧妙的“打埋伏、砌墙”,也就是看似配合着解答对方的疑点,实则内容都是挂在明面上被其他调查员翻滥的。假如今天会面谈话中,暗留有某个点,是预设在日后被翻出来;那薛中泽无疑就等于两边暴露,落个里外不是人的结果。   英飏吃了一口豌豆黄,不动声色的淡笑着:“你看我现在像模像样的,往回数最多十年光景,我就是个一心只知道钻实验室研发车间的书呆子。如果没有族兄连着和我深谈几次,我还没开窍呢。嗳,你见识过乡村大妈、大婶撒泼打滚哭天抢地的场面吗?”   薛中泽先是一愣,随即想起上小学时的某些场景,不免笑着点头:“好像有些印象,挺热闹的。一边哭一边说,三声嗨嗨外加一个后钩儿,引来好多人看热闹。”   英飏赧颜颔首,托着下巴续言:“发生在别人身上时就像看戏似的。等真的出在自己身上,你最强烈的想法就是找个地缝钻进去。   那年新项目攻关,院里特别外请了东北一位女技术员过来一起核数据抢课题。我加班的日子比平时多了许多。忽然有一天保卫科来电话让我过去一下,我骑车赶过去才知道,原来是她母亲陪着她一起找到院领导,告我有生活作风问题,还一口咬定勾搭成奸的就是那位女技术员···保卫科科长劝了半天就让我赶紧回试验车间,那母女俩就拿出条绳子拴在自行车后架子上,一人拉着一个绳头儿,说你骑车走吧,你走到哪我们娘儿俩跟到哪,倒看你把野娘儿们藏在哪儿。找到人之后,我们娘俩就一起吊死在那个养狐狸精的门前。90年代初被抓出生活作风为题,是要受行政处分的;何况那年我的工程师晋级刚刚批下来。   最后领导为了尽快平息事端,带引号的出面表态做主,我就被净身出户,放她去奔向康庄大道。离婚手续办完后,我也反思过自己这六七年的婚姻。我不怨她,真的。我确实有责任,也确实亏欠她。结婚六七年,每周坐班车回去一两趟,月中发工资就只是把工资袋一交;油瓶子倒了都不知道扶,没给她添过什么像样穿戴。夫妻俩都是三十刚出头的,也没要小孩,丈夫整天泡在单位车间里,谁能不犯猜疑的。”   薛中泽捏着酒杯主动碰了英飏的杯子,说您不解释我也完全能想象出来。双方收入差异悬殊,加上生理、心理需求得不到抚慰,如果结婚之初就有着门户差异;这些因素拧在一起持续过久,必然引来闲言碎语、猜忌疏离。拽一句专用行话形容:金属制件都有疲劳损耗的概念,何况是原本就根基尚浅的婚姻。   英飏被他这番说劝用词惊住了,惊喜的拍了他肩头一掌,“我真要对你刮目相看了。还知道金属疲劳这种行业术语呢!”——“电视里播过关于您的专访节目。我还对家里人显摆说:看,这是我的忘年交。我哥说我吹牛,说人家是国宝级科研人员,能认识你这么个小兵蛋子。”   英飏一挑大拇指,夸他说的很对:“对!咱们就是忘年交。以后对谁都可以这么说。另外咱们换个称谓,有道是肩膀平为弟兄。你一口一个叔叔的叫,倒显得我有点为老不尊似的。改口兄弟相称吧。再有人不信,你就说英飏是你的兄长,一个电话就能约过来把盏言欢的。”——薛中泽笑着抱拳拱手:“就依兄长之言。”   据英飏回忆说,97年底,甄建荣不知通过什么渠道,得知了前夫提干提级、分房等诸多利好消息。曾经托人来求英飏想要复婚。英飏想当然拒绝了。且不说时过境迁物是人非,英飏已不再是当年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更在于英院长手下已握有足够大的交际圈,他很快得知,甄建荣当时已经和某个坐办公室的警察交往过密,都准备结婚了。堂堂国家级研究院院长,岂会去摘伸进别家院中枝头上的蔫果子。   遭到断然拒绝后,女方静默了一个时期。意外的是去年八月下旬,甄建荣又直接找到英飏原单位地址上,非要见院长的面。今天会面被英飏当场问出了真实目的:甄建荣带着一家私营企业厂长,拿着不合格的金属件想走关系参选制定生产厂入围。被想当然的拒绝了。   高标制造项目多是国家级指定生产厂家,能抢到这样的招牌,就象古代承接到皇商生意的性质。资金、福利待遇、厂房设备等等问题,都不可同日而语了。   “甄建荣从中接过多少好处费,我不得而知。但我要是抬手放过这件事的核批,后果就会像洪水决堤一样不堪设想。松紧带儿组合到我跟前,对我没什么太大影响。不是他们,还会有其他人来。平时逗逗闲话,只当做脑筋急转弯儿游戏了。然而他们两方面掺和在一起了,我就必须快刀劈斩,把可能长出线的枝叶全部砍掉。   这所房子以及我的衣食住行用水准,你也看到了。研究院改制后,由此而出的不仅是如是类高技术人员养廉政策,更大的利益还在后面。小李你是公字口儿的,肯定明白一个道理:利益和义务是同一把剑上两道锋刃;有出手击杀的机会,也总有回手自伤的可能。这个道理知道的人多,引以为戒的人能有多少,真的值得商榷。”   薛中泽为英飏斟满一杯酒,然后双手托着杯子向他敬酒:“仁兄,我借花献佛敬您这杯酒。由衷的说:能和您畅谈这一场,为您引为忘年之交,实在是非常有幸。今天这顿酒令我受益匪浅。”——“说说看。”英飏的目光中跳动起一层精亮。   “我看到并且领悟到,真正是有信仰、追求,尤其是有风骨的知识分子的本色。不以己悲,不以物喜,独善其身,家国齐肩。我想这不仅是知识科研阶层人士的脊梁根本,也应该是我日后引以为道德水准的衡定标尺。”   “斯言甚善。”英飏兴致勃勃的朝薛中泽伸出手,薛中泽当即会意,两双手紧紧交握在一起。   窗外映进华灯尽放的光彩,英飏扶着桌沿起身走向窗边,拧动垂杆将百叶窗关闭严实,又把窗台上一幅装好镜框的横幅压回原位。那是一幅写着“独步天下”的行草横幅;刚才是平放在台面上的,大约是为了不挡阳光。仅从主人给横幅派的用场上品味,写字的那位也不那么招人待见。   薛中泽去过洗手间做回桌前,指着横幅装糊涂打趣道:“我不太懂欣赏行草,主要是真看不出写的是什么,只能从模样上猜,像是:六岁当猪···”——英飏笑得前仰后合,几乎走不回餐桌前,落座下来的刹那,眼中闪起泪光:“你说的还真是无比形象真切。这是一位军界高官的笔墨,解放前得益于我家和另一支族亲的资助···这是今年有幸受到他接见相认时赐下的墨宝,也算是还完了欠下前辈的情意。其实真让你说中了,从六五年开始,十二年,我和族兄都是苟且偷生、猪狗不如。也的确是拜这位首长之赐。···哈,不翻这些旧账了,喝酒喝酒。”   餐桌所在位置离着金属算盘很近,英飏发现咀嚼食物时,薛中泽的目光总是不停的看过去。“你能看懂那个函数公式?”——薛中泽咽下口中食物,捏纸巾擦了嘴角点头:“我当兵之前是学理科的。那是笛卡尔心形函数线公式。是您要求刻上去的吗?”   英飏双手握着酒杯,眼神中满溢着激赏。他略歪着头斟酌了一下,很郑重的说道:“李竞,不知道用我当前所能想到的词汇表达,会不会引起误解,但以我多年交往的经历作比较,尽管我比你大了近二十岁,此刻对你真是由衷的惊喜和欣赏。你是一个沟通交流越深入,越会令人爱不释手的人。”   终于按下酒杯告辞时,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多。英飏坚持打车把薛中泽送到了位于玉桃园的住宅小区,又调头折返回家。   梅珊看到儿子终于回来,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她说李树杰今天带来个信儿,李长材刚办完离休就下肢瘫痪了。大约是看清现实,他现在已经连自己都顾及不了,哪还有力气顾及儿子。于是死拽着李树杰不厌其烦的表白,想方设法在李竞、李树杰之间挑拨离间;算计着让李树杰把梅珊哄骗回李家小楼。李树杰被念叨的烦不胜烦,他说要搬出李家小楼,让母亲去和他住。   梅珊对次子的提议有些犹豫,搬去和李树杰住的话,就免不了见到李长材;而且现住的这套房子就得交回去。故而干脆对李树杰说明,她和李长材几年前就办了离婚手续。   薛中泽说只要母亲高兴,愿意和哪个儿子一起住都行;唯一不能容许的就是重回李家,再去伴着豺狼同眠。梅珊直夸儿子贴心,和她的想法一致。母子俩的话题随后也漫无目标似的,拐上家常闲事。   梅珊说她前几日去三院做例行体检,从大外科的医生处得知,周雅誉去世了,是因为一场医疗纠纷事故引发的医闹事件。告别仪式何时举行,竟然连大院里这些旧相识的人之间都不知道。梅珊觉得这事说不出哪里显得古怪,哪怕不是公门中人,她也觉得这事办得难免仓促。   薛中泽假装用洗手间连忙关门落锁,他不想让母亲看到他惊慌失措的表情。激灵一个冷战,刚喝的酒化为一身冷汗顺着毛孔冒了出来。   一直拖到了国庆小长假结束后,陆正纲才算是想起来联系。见面看到喜糖才知道,原来陆大公子是忙着办喜事去了。   薛中泽说陆大公子整个就是重色轻友,佳人抱上床,兄弟扔出墙。属座头鲸的,这口气憋得可真长,一猛子扎进‘深海’,恨不得忍到下个世纪才想起浮出水冒泡。“您这‘龙锥捅进凤眼里,春宵苦短日高起’,身子骨盯得住吗?”——陆正纲被噎得无言以对,在办公室里放着串儿屁直走柳儿,像个点着捻的窜天猴儿似的,破口骂道:“操你大爷,别他妈臭贫。”   薛中泽呲着牙嘻嘻奸笑着耍贫嘴:“我从小就管陆大大叫亲大爷呢,您溜嗓子跑调儿就说自己不识谱儿的,有那种想法就太忤逆了吧?!”——“有事儿说事儿,说完了滚蛋,别跟我捣乱。”   “陆大领导,如果您现在手里还有点儿权限便利,托人也好还是自己动手扒拉也行,尽快查查段志国服刑的监狱。两会前夕我在燕山即时接收的监控录像中看到他了。”——话未落地,陆正纲就蹦过来一把拽住薛中泽衬衫肩头:“卧槽得嘞,你怎么不早跟我说呢?”   “我想早说,你那专线也得播的通呀。”薛中泽拨动写字桌上的金属撞球摆设,不带该欠的反唇相讥。   陆正纲瘪着嘴嗤嗤的吐着气,也没法太过埋怨。   海边辑凶案如同扩散速度惊人的毒瘤,至今遭牵扯其内的两个系统仍对此三缄其口,生怕掀起边角儿,露出腥臭味儿。以至于后来沉渣泛起,明明是拖曳其间的档案室警员隋杭一家坠桥案,也被匆匆定结为酒醉失足。   李竞(薛中泽)其人的行事风格就是这般别扭,哪怕是他俩这样熟悉的人,也只能算是勉强搭档,传词达意必须是口口相传;除陆大领导之外,谁都和他捏不到一起。然而反过来观其言行接物,又不找不出他带人狂傲不能合群的表现。   据他目前的顶头上司,燕山保卫部经理马秉龙说:十一前夕国属某高研院在燕山举行定点单位认证会,李竞被临时叫上楼抢修现场音像收录设备;完成工作之后,转脸竟然与贵宾席上某位重要人士聊得有声有色。把巡场的宴会经理看得直吐舌头,说保卫部里真是藏龙卧虎,都有那真人不露相的。一个小小保卫部员工,道行就深了去了,居然同高研院院长有说有笑称兄道弟。可是一转眼,他照样潜水似的趴回监控室里,不吭不哈的编辑监控录像。   马秉龙还提醒,这个情节连现任总经理都注意了,让陆正纲想好说辞糊弄G局系统的盘问。虽然都是特字口,毕竟也有泾渭之分。高研院那位持续几年都是监控名单里的人物,G局的人不可能不追问瓜葛。   陆正纲施施然点起一支烟,在便笺纸上写了“段志国”三个字还圈了个圈。然后向拔火罐似的突突的喷着烟:“成吧,我会派专人去查这个人。不过我倒有个事儿问你呀:就上次交通逃逸案走访牵涉关系人,你见过的那位英飏书记,后来你和他还有交往吗,处到哪一步了?”——“您要想问什么,直接问出来的好。”   “行,那我就直接问:你和他是一般性的朋友交往,还是彼此都有意往一个窝里凑合?”——薛中泽真想抄起手上刚泡开的铁观音拨到陆正纲脸上:“上次认识之后,我们对彼此印象都很好。目前还只是约着一起喝喝酒聊聊天儿。将来能不能往一个窝里钻还得好商好量的,都想在上面,这事儿就不好谈了。”   陆正纲那一口烟随后呛进了肺管子里,咳得心口窝疼;待琢磨过滋味又串得肝儿疼。“李竞,你给我消停点儿,你想什么呢!我把你当兄弟才好心提醒你:就算你真的爱跟男人搞,英飏这个人你高低也不能碰。   咱先不说他脑子里存了多少绝密东西;就比方说现在真的打起仗来,英飏一个人就比个机械化部队的作用都大。国家级研究院院长的位子,是随便长个屁股就能坐得上去的?英飏坐上那把交椅时连四十岁都不到。即使这样高官厚禄养着,国、总各部不断刷新的安保排查名单里,英飏从来都在前五十名里。为什么呀,要不拿足够优越严密的位置俸禄绕住他,恐怕早就被偷拐进哪国家的保险库了。   年初的交通肇事案,他手下的人被怀疑有泄密嫌疑,押在号儿里盘问了好几天,就跳楼自杀了,最后定性就是渎职、畏罪。幸好英飏主持及时调整了关键参数,这事儿才算险中取胜。前不久他把国局塞给他的两个保卫骂回去了,国局的季秃子气得发疯,把刚买到一匹几十万美金的赛马都给崩了;可等见到英飏的面连个屁都不敢放。连季家老爷子都假模假式的上赶着接见题字以示安抚。”   狠狠捻灭了手中的烟,陆正纲靠在桌案沿上,压低身形凑到薛中泽眼前:“小竞啊,哥哥我可全是为你好,一点儿没有危言耸听。现在能查到英飏的档案清的象水似的,不酗酒,不好色,谈不到爱财、爱权,妻儿老小没有,开枝散叶、带嘴喘气的一概不养;抓不着半点把柄的人。要是被人觉察到你能跟他搀和到一块儿,肯定有人拍手赞成,说不定还会极力撮合。甭多了,哪怕是调派你在他身边当个跑腿的,都能攒出个天大的雷把你劈成灰。如果真的发展到那种关系层,就目前他个人对于国家的作用相比较,肯定要牺牲你而不会是他;再往下说,他需要你一天,你就活着;一旦他不需要,你也不可能活着回家,而是灰飞烟灭。”   薛中泽挤出一个奸笑,故意抬杠追问道:“难道就没有例外?”——“除非他点名要你做他的专有保镖,只是那样一来,你需要通过各种检测核查程序,进到中央级警卫编制,得到专部首长的确认。”   送薛中泽出门时,陆正纲扳着他的肩头,语重心长的说:“兄弟,哥哥豁出去被你恨,也得把话嘱咐到了。跟英飏的交往务必止步于此,做个酒肉朋友足矣。你要非得和他往深了发展,必须熬过脱密期再说。否则我就得先出手办你。”   世纪末的冬季对于中国而言有着继往开来巨大意义,一场长达13年的谈判,令参与者感慨从黑发谈到白头,终于在这一年收到双赢结果。为中国各行各业带来的无尽的有利推动。   那段时间英飏忙得走马灯一样,薛中泽只能借偶尔的短信和他保持逗乐式的联络。   那天从学校拿到几门课的成绩合格证,薛中泽先去了玉桃园母亲的住处,却意外撞了锁。隔壁邻居阿姨把梅珊留下的字条交给薛中泽,梅珊说她最近总是低烧,每天要去医院输液。嘱咐儿子若赶上妈妈不在家,就不必等在门外受冻,及早会父亲那边去。   薛中泽不放心,连着给母亲拨了几遍电话,都是‘不在服务区’。邻居阿姨劝他说,很多医院都有信号限制,主要是避免电磁信号干扰某些医疗设备的功能。   正说话间手上的手机响了,薛中泽没细看号码就按下接听键,张口就问:“妈妈,您还在医院吗?我来接您。”——电话里响起英飏喷笑声:“我没长那套专用设备,让我给你当妈?”   薛中泽也忍不住笑了改口道:“刚以为是我母亲回过来的电话呢。领导您忙完工作了?”——“被拴在领导们身边没完没了的开会座谈,可累死我了。我是忽然想起你说过近两天拿考试成绩,通过几门呀?”   “全都过了。我厉害吧?”——“喔~~!六门课全都过了。我简直要崇拜你了!”英飏难以置信的感叹道。“这得庆祝一下。等我下了这段会议回去,咱们一起喝酒。这回要喝他个天翻地覆一醉方休。不多说了,我又得去会议室了。有这个好消息应该能帮我鼓鼓劲儿了,回见啊。”   薛中泽的情绪被英飏的兴奋所带动,随即也好了许多。他辞别了那位邻居阿姨,走出宿舍区大院向东走到车站,做电车往父亲家去。   英飏收线后,脸上的笑纹都还没褪净,就折返回会议大厅。到会列席的某局领导,也是同在党校晋修过的学长徐锦辉,见英飏休会出去再回来,就喜笑颜开精神抖擞的,笑着低声打趣他:“又不是牌局还有个屎兴尿背的讲头儿。出去走趟洗手间,难不成捡回‘狗头金’了,把你笑成这样儿。”——“跟我一个小朋友说了两句玩笑。”   徐锦辉没再深问,把话题转了方向。“听说你把G局指派给你的护卫全哄回去了,恐怕令某位大人大折颜面了。”   英飏晃着真空杯里泡好的虫草茶,让虫草在水中转成一圈:“季秃子跟你说的吧。我不哄他们回去,就得留着那两个废物在身边丢人现眼,碍手碍脚,到最后居然有胆子拉关系,挖后门儿挖到我眼前来了。我还能留这样的祸害吗?就那个叫江松的,他叔叔就是江春年,差一张纸被甄建荣家招为东床婿。江春年虽在去年某个案子里功败身毁,两家的利益交换却没停下来。甄建荣想利用江松抢到指定生产厂家资格,再找机会谈复婚的可能;江松则是本部门得功,外面收好处费,名利双收两边买好。”   徐锦辉在便笺纸上随意写着字,微微颔首认同道:“秃太子现在是有些过分了。上梁不正下梁歪。你要是信得过愚兄,我回去跟我家泰山请示一下,从总局那边儿给你分配个可靠的人吧?你可是比国宝大熊猫还稀罕的人物,肯定是不能允许你行动进出放单飞的。”——“让我考虑一下吧。”英飏盯着在漩涡里缓缓下沉的一根虫草,含混答道。   世纪末的生日是在父亲跟前过的。薛骁璔说这是他为人父23年,第一次给儿子过生日;老爷子亲手擀面调卤,给儿子做了一顿长寿面,希望孩子吃完这碗面后,一切就都变得顺顺当当了。   转天回到母亲跟前,梅珊领着薛中泽去了鸿宾楼,热菜点心都点的是酒楼招牌菜:红烧牛尾、酸沙大虾球、砂锅羊头、扒肉条、白蹦鱼丁、烧蹄筋、豆沙粽子。看到儿子吃得香,梅珊忍不住放下筷子。满心的感慨涌到口边,转了几遭后还是变成了嘱咐。   梅珊再三考虑之后决定换房子,明年春节后搬到离李树杰住处不远,就在朝阳医院旁边一个小区。那是李长材离休前努的最后一把劲;喷出最后一股神烟儿,李老头儿就堆在病床上‘弹弦子’了(对半身不遂的谑称)。   梅珊怕关照薛中泽多心,一再对儿子解说,她不是回去住李家的房子,而是换到相距很近的另一套房子里,薛中泽随时都能回妈妈这边来。她让儿子近日抽时间,把在母亲这边用的家具物品、书籍,搬到父亲那边去;一是让孩子在父亲那边还能用上熟悉的物件,再者也省得孩子亲爸那边多花一份钱。等房子弄好了,妈妈这边会为他预备全新的东西。   “就算我搬去那边,你也要经常回来住。你和小杰都是妈妈的孩子,妈妈哪个都舍不开···以后还要帮我多管束他。来,多吃菜。我要保持体形免得血脂高。”梅珊盛起满满一勺虾球,放到儿子碗中。和所有母亲一样,儿子从小喜欢吃的菜,妈妈肯定会说自己不喜欢或者不能吃。   那年吃过守岁饺子之后,薛骁璔就翻出一颗收藏多年的红珠子,特意用金链子串好,郑重戴在薛中泽脖子上。老爷子说今年是儿子的本命年,红珠子是梅珊的陪嫁,是早年间梅家祖上得到的御赐之物。带着龙气的物件辟邪能力更强,一定能保佑孩子逢凶化吉、百邪不侵。   千禧年春节后上班的第一天,顾寒江跑完两处建筑工地回到办公室,发现桌上放着一只同城快递信封,发信地点是位于西北郊植物园附近的邮局。快递单子上那两笔字儿简直丑的没对儿。签收人签字是老爷子顾镕,说明是由顾老爷子的警卫专门查验过的;信封里裹着一张小型存储卡。   许淙奉命把东西送去系统部解读,铺开在屏幕里面内容,惊得许淙把咖啡扣在了腿上。那是一份账目和对应人名,准确说是眼下正攥在顾寒江所率办案小组手中,近乎处于冰封期的连环大案全部线索。   许淙驶出跑越野赛的技术,开车护送顾寒江径直追出去核查快递发出地址。不只是想当然的扑了空,那个小邮局包括附近地区连保安录像都没有。   快递柜台的柜员看模样像是邮电所儿的所长,吹着搪瓷缸子里刚用开水砸开的高沫儿,‘吱喽’吸进嘴里一口茶,烫的直咧嘴;连摇头带抖搂嘴的解说:汇款发信寄包裹的人出来进去那么多,柜台里忙得都抬不起头;跑出去撒泡尿的功夫就能挤得小屋象蛤蟆坑似的,哪有时间注意长相儿呢。您今天要不是午休时间进来,我也没这功夫和您说的上话。   顾寒江站在邮局门口半天没有动作,就算没见到发信人,他也能凭直觉断定:一定是他的猫儿。猫对主人表达亲热敬爱的行动,就是捉到老鼠、麻雀等它认为是美味的东西,送到主人面前。偏就是他的猫儿匿踪送礼,所代表的并非善意,而是在跟他重复一个割袍的动作:以此馈赠还上你的情意,就此两结;从今后山水不相逢。   那天顾寒江没有立即返回公司,径直转去碧云寺拜佛烧香。在大雄宝殿三世佛佛坛前,顾寒江一改往常神佛不让路的作风,虔诚的插上三炷香后,攥着存储卡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最后跪在蒲团上忍无可忍泣不成声。   许淙肃立在大殿外的紫金香炉旁,望着跪在佛前身形抖动的背影,即使离着一段距离,他也不明缘由的屏住呼吸。妻子死于对手狗急跳墙的反扑暗杀,幼女像个小包裹似的,由警卫、勤务人员往来传递于奶奶、姥姥两家之间;老母因严重抑郁至今住在疗养院里···他本人自从妻子去世后,就一直枪不离身。这一切酸楚都没见顾寒江落过一滴泪,却因为一张小小的卡片,令他突发大恸。   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吓了许淙一跳。慌手忙脚按键接听,电话那边报告说:小月河位于学院路地段发现一具尸体,为溺水死亡,双手被反绑,脚上坠有重物。从发现尸体不远处捞起一只手包,里面的证件经过比对认定证实浮尸的证件,死者名叫乔斌,山东费县人。   许淙捂着电话急得想骂娘,催着对方拣紧要的说。电话那边立刻加快语速象鸟叫似的:名单里就有乔斌。   许淙围着香炉连转两圈,壮起胆子把顾寒江请出门来,险险被领导眼中三尺冰寒冻在当地。他简明扼要的汇报了电话内容,顾寒江也还是点点头,把手一挥:去登鬼见愁。   春寒料峭时节,鬼见愁峰顶上的穿堂风,都刮出了地府罡风的感觉。顾寒江用了许淙的防风火机才把烟点着,抽了一口就捏在手指间,两分钟不到就被风吹的燃到了过滤嘴位置。   许淙伸手捏过烟屁扔进垃圾箱,只听顾寒江音色低缓的说:“如果真能象老电影里地下党紧急联系的那样,我是真想在报上发一条寻人启事:李竞,见字如面,速还家,兄甚念。可惜纪律限定,不许那么做呀。”   顾寒江抬手立起大衣领子,搓着冻得皮肉发紧的两手,依旧没有要下山或是换到避风处的意思。“别人拜佛为求心安,求的是渡难慈航;我拜佛是为自省自定,求的是一份挥剑杀人的狠绝。狠、绝,唯独没有心。这就是我刚才所以伤感的缘故。李竞其人要继续找,尽可能赶在他被划在他人旗下之前。否则,就真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许淙都分不清是被山风冻的,还是被领导危言耸听吓的,已经控制不住生理反应,越是发抖尿意感就越强。“我似乎能明白您的心情,您是在感伤: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顾寒江终于摆摆手,示意许淙跟着一起下山,两人不坐缆车,改作缓道慢慢走下去。许淙走在顾寒江左前方伸手可及的位置上,以便随时护卫或使身后人抬手搭肩以为支撑。   “你听过‘介子推困死绵山’的故事吗?晋文公放火烧山的本意,只为让隐居绵山的故人出来。但介子推是割股奉君、不求言禄的大丈夫,宁可抱松焚身而死也不出山。小竞十二岁就到我手下了,当时除我之外,他不信服任何人。可他一身的能力一旦为不良者所据,连我都不见得有确凿把握约束住他。要是那样,就算找到他···就算再舍不得,也得亲手毁灭。这把无形的烧山火我得亲自点。···我亲手带大的孩子,你说我能舍得祸害他么?”   许淙顿了下步子,顾寒江下意识的把手搭在了他肩上。“您是真正出于爱护他,他会明白的。”   新世纪首年的两会闭幕后,西部某个煤电大省百名官员,在一场制贪打黑联合出拳行动中,“拉帮结伙”似的接连落马。那场重拳行动,令总字部某处正印顾寒江正式扬威立万。   驻足在莫斯科餐厅高大的廊柱下,英飏忍不住对薛中泽做了个用力的半拥抱,兴奋的说:“小竞,我发现咱俩的共同爱好越来越多,原来你也喜欢来这儿。”——薛中泽得意的一笑所答非所问:“说好了,今天这顿我来请。”   他不会对英飏透露半点口风的:这里聚集着太多为他敏感的痕迹、气味,有的是残存,有的就在附近某个动物馆舍前,有的刚刚转去别处,还有的正在趋近。尽管其中有属于危险的,他还是想停下看一下情形。   落座下来刚喝了半杯葡萄酒,经过这张二人桌的客人之一就兀然停下。薛中泽暗骂这见鬼还是没躲开,表面则惊愕加欢喜的起身和母亲打招呼。   梅珊经薛中泽彼此介绍后,落落大方的与英飏彼此含笑见礼;两边都是结伴同行,不可能凑为一处,略作寒暄后,依旧分在两下就坐,之间隔了几排餐位。   同行的两位女性与梅珊不在同单位,彼此间倒算是闺中好友。其中家宅和顺体态丰腴的名叫王兰娣,九十年代初追随夫婿蒋先生北调进京,同在仪器仪表局任职。夫妇俩膝下只有一女取名婧仙,目前正托人找关系往军牌歌舞团里调。   另一位女士名叫冯艳,仅从一脸蝴蝶斑上就能猜出起家庭氛围是个不省心的,嫁了两任丈夫都是墙外桃花朵朵香。前一任男人是区商业局的干部,和该局下属某个商场女经理成某,搞出了不少撕袍摞袖钻窗泼尿的臊事儿;后补这位是某军牌歌舞团的干部,论及人品还他妈不如前一个,是个母狗抬腿他也挠裤裆的货。   冯艳摆弄起自己的辛酸,抹眼泪擤鼻涕都能扯完一卷纸。如果再加上她妹妹冯丽的悲苦,就得预备一整提的纸巾。冯丽的夫婿、金研院副高级研究员井某,眼看都要提正高级了;偏在去年年初涉嫌泄露重要报审数据,被Z字局扑谍组的人传唤,最后精神崩溃畏罪自杀。此时对外乃至其家属公布,也是宣布成了重大交通事故致死,好歹别让孤儿寡妇受连累。   于是冯艳的一番点题解说,使得梅珊和王兰娣听完后唬得愕然失手,汤勺把盘子磕得哒哒作响。“怎么你们没听说过英飏的名字?金研院目前的头把交椅,堪称镇院之宝的,就是他。梅珊啊,你儿子认识这么大的人物了,你反倒会在旁发愁他找不到好工作?你可真会逗我们玩儿。”——梅珊缓缓的往面包片上摸着黄油,有些茫然道:“我还以为那是他的同事或者领导···”   冯艳假装拿起菜单看,借以用作遮挡:“不信的话我拿这菜牌作掩护,你俩往那边看,看看那两位聊得多有兴致。梅珊,我说句玩笑话你可别气。如果你家小竞是个女孩子,就冲眼前他们聊天那么兴致勃勃的,要说他们在谈恋爱,我绝对不怀疑。”——王兰娣‘啊由’一声抢过话题,操着浓重的南方口音埋怨冯艳:“麦尔格小尼老好莱(梅儿的小孩可好了);侬弗要窝色料(你不要胡说了),俩个暖尼伐弄咖盆予噶(两个男人不能交朋友的)。”   话虽是这样说,王兰娣的眼睛再看向不远处的英飏时,闪动在她视觉范围内,已经变成了栽在聚宝盆中的摇钱树。冯艳的解说无疑令王兰娣心中豁然明亮。家中有女初长成,男朋友谈了快有一打了,没有一个被她看入眼的。水萝卜放久了还要变糠、变蔫,闺女都二十大几了还没出阁,再捡不出登对人家,耗过三十就更没人问了。倘或最终落得个进门给人当小妈的地步,他们两口子还有什么脸回去见江东父老。   王兰娣拿餐巾遮挡着正在嚼酸黄瓜的嘴巴,急于说话搞得嘴角直菜渣儿:“麦尔,酿弄个尼子翁翁库(梅儿,让你的儿子问问看),因希森么与唔盆予(英先生有无朋友),阿拉艾金格亲思么酿她阿嗲老头疼格(我家阿婧的亲事,让她爸很头疼的)···”   另一张桌子上,薛中泽正看着英飏在纸上画着草图,听他讲解着房屋建筑梁柱承重着力的配置,以及该着力点上加注钢铁构件的配额。   餐厅里亮起所有的吊灯后,薛中泽能感觉到敏感迹象减少或远去;紧绷的精神也骤然放松,此刻他看图的眼神很是茫然,称是隔行如隔山,还是没看懂。   英飏习惯性的收起了画图,随意的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你母亲好像在帮你联系相亲。”——“烦不胜烦。都快被她逼得上吊了。”薛中泽切烤鱼的动作,很像把握狗头铡的刽子手。   英飏用叉子绕着盘中的面条,玩笑之心高涨,忍不住就逗两句:“光说不练假把式,解决不了问题。哪怕把面条甩到吊灯上,做个‘死给你看’的动作呢,也能有所收效。”——薛中泽有意用叉子剫在烤鱼上:“我可是叫您大哥,您倒说出这话来,那您到底是哪头儿的?”   为免于放声大笑,英飏压低身形笑得浑身直抖,餐叉上的面条都被抖散了。“好好好,那大哥改以良言相告。就以愚兄经历为借鉴,衡量女子是否可堪琴瑟之约,最好先度其父母言行品貌。推己及人,与你母亲同行这两位女士家中若有碧玉,切勿动问价(嫁)之念。”   一顿饭吃得快意非常,埋单起身出来时,英飏还特意支使薛中泽去和梅珊那桌的人打声招呼。   长身下车走到露天里,英飏干脆的挥手把专车打发走了。回身招呼薛中泽上去喝杯茶,他新得一罐‘处子明前’邀小友同赏。   望着薛中泽亲手泡好茶送到眼前,英飏像是松了口气的样子。“小竞,忝居兄长,我的确有几句逆耳之言要跟你讲。有句话叫德不配位必有余秧,也就是说:用非所学或能力与职位相差悬殊,迟早会有畸变。以你的才能长期挤在地下斗室中,太浪费了。”   薛中泽抬起目光,淡淡然的反问道:“那您目前是否算得上德配其位?”   英飏轻呷了口茶,回甘怡然后耸出一丝笑意:“我嘛,只能算是两害相较取其轻。若不置身于此,就要向某集团表达效忠。但你知道那就等于饮鸩止渴。能最大限度的给自己留个耳根清净,把精力更多的放在正经事上,又能让某些人闭上嘴,何乐不为。长江后浪催前浪,亟待新人换旧人。有朝一日或有国内专业大学、海外归来的学子中,出现了比我更强的人,我这道烤乳猪也就可以撤下台面了。”   薛中泽施施然的吹着茶叶品茶,偷眼看向对面,围绕在英飏周遭的气韵非常平和,无任何不妥状态;心中不免拍手称赞,默念着:好悬好悬。难怪此人刚满四十岁身居要位,这脑子里简直就摆了一幅八阵图。英飏是在拿‘推己及人’试他的水深水浅。   换做他人为谋升迁,必定要以某些内情作交换显示归附诚意;则反而被英飏捉住短处绝了自己的退路。因为在一定的段位上,死局不仅限于‘山穷水尽’,还有‘天无二日’。而薛中泽在游过一次海水浴后,从中而得的残酷教训,就是随时随地坚决杜绝头脑发热。不是每次都有足够好的运气,都可以准确切中对手的弱点,将自己手中一手烂牌打出绝处逢生的结果。   想到此处薛中泽呵呵笑了一串,悄然拨转话题道:“恕我不能认同您刚才的想法。后来者居上固然有之,那也是在于领导者固步自封裹足不前,甚或于失掉中心凝聚力。   记得小时候邻居大大家养着一只很凶的大公鸡,永远见它都是高高大大、雄赳赳的站在他家汽车顶子上。真所谓‘清晨我若不司晨,哪只瘟鸡敢出声’,那只鸡比警犬都利害。拜会访客没有主人领进门休想迈进他家门槛半步;若谁敢偷摸溜进门,必定被大公鸡飞扑直踹着赶出院门数丈之外。当年家属大院堆积杂物很多,藏匿流窜在其中的野物动物也多。我曾亲眼见过那只大公鸡带着一群鸡,把一只黄鼠狼围在中间不敢动作。”   对面沙发上,英飏手把茶杯,听着薛中泽的故事,笑得欢欣且意味深长。他确信自己真是太喜欢眼前的年轻人了。   ☆、12——跬步成渊   梅珊的新房子是事先就带装修的,只要仔细清理一下就可以入住;因此整个搬家过程连半个月都不到就完成了。梅珊暂时不想太折腾,最多推延两三年,等大儿子结婚前再好好装修。   全部踏实下来后,梅珊特意回了一次原住地。小区传达室的老头用纸盒子盛着一摞信笺、明信片交给她。老头的孙子刚上小学,是个小集邮迷。见一张‘万类霜天竞自由’的明信片上邮票、邮戳都很特别,就拽着梅珊请求把那张卡片送给他。   梅珊看了明信片留言,写了几句祝福语,落款留名是“顾嘉玥”,是顾乐乐寄过来的新年贺卡,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她也不好意思拒绝那个小胖子的恳求星星眼,就把卡片转送了。传达室老头怪不好意思的,表示以后再有寄给梅珊的来信卡片,一定关照邮递员递到梅珊的单位去。   梅珊绝不会知道的是,明信片后面除了祝福语之外,还有特意压在之上的痕迹,确切说是一份明喻、暗语兼用的指令。   不能明着登门找人,不能托人带话,又不能登报宣布;顾寒江就想到这个办法。他相信李竞回来后,就算不回那个寒心的大院,也会时常回母亲身边探望。他让女儿在明信片上写好祝福语,又仔细的留了暗记;只要李竞能从母亲手中接到这张“顾家小乐乐”的贺卡,就一定能从卡片上摸到指令,并随即应令回来解冻复职。   春分那天,顾寒江一早就到了坐落于颐和园西堤岸边的茶社中,泡上一壶明前,捧起《纳兰性德文集》静静地看书等候。茶社位置幽静,门面也不甚显著,事先做了包场安排,全天只接待这一桌客人。门口引位只需把自称“来会笔友”的客人让进来就够了。所以选在春分之时,是在于两会结束,各路人员撤防、换岗、归戍都各安其位;任何人也不会注意到这一隅所在。算无遗策的顾大人做梦都没有料到,他唯独算漏了一个小男孩软磨硬泡撒娇使性的作用。   许淙自西区分局开车返回时,也是心灰意懒的感觉。之前他终于通过硬关系查到了李竞所在部队的指导员,以及某一批复员名单。   指导员说他早已见惯高干子弟利用家庭背景,挣资格进军校、入党升级;像李竞这样儿反而被家境背景拖累的真是不多见。李竞从警卫特训退训之后,关于他的组织问题,也被莫名搁置下来。要不是97年底得到上级调派人员协助办案的通知,要求人员思想技术务必优良,他的组织关系转正也定不下来。   可是后来他参与协办的那桩案子,据说是闹了很大风声;案件告破之际办案人员死伤过半。上级单位为避免造成过大的社会影响,严密封锁了后期消息。案件上调、相关人员调离断链。复员手续是直接交给本人的,至于其后又交到哪个机关单位,就查不到了。   许淙又转了几层关系,找到了雷金纳德酒店筹建处的邵明远,通过他的关系问到了协查案交接单位-西局。接待许淙的人正是王靖玖,邵明远的战友。于是得到的答案就更加山南海北抓不着影子了。   总共聊了不到半小时,王靖玖用二十分钟大骂江春年,剩下用五分钟讲述案件惨烈结案的程度,五分钟摆列幸存人员再后来受到波及拖累的委屈。   受到江春年带累,其生前所在分局受到了本系统点名批评。涉及公务的事情,有领导下过禁口令必须严格遵守,因此同事们仅能另找释放出口,拿江春年本人的德行、他未婚妻的品性、及实习警员甄某某之间的事儿,三点一面的演绎一番。   被问到是否有过一位协办人员时,王靖玖又把矛头转到了死人身上;大嘴一咧:“那谁知道且!丫平时放个屁都得回头找找,看蹦出豆儿没有。兜里永远带着两样儿的烟,左兜儿是给领导拍马屁上烟用的,右兜儿是自己抽的。”   江春年那个祖宗八辈儿五都烂疮流脓的混账王八蛋、缺德带冒烟儿、狗婊子揍出来的混账种子、养活出来孩子个个没长屁眼儿拿火筷子现捅···这么个破烂流丢一口钟的老鳖犊子,向来都是抠完屁眼儿嘬手指头的傻叉,有了丁点好处都恨不得拿铁丝穿在肋叉骨上,根本不可能让旁人知道。象这样明摆着立功受奖升官晋级的好机会,他哪能放过去?!为了踩落别人自己上位,江春年差点把即将转正的二房塞进“大猫儿”的门···   江春年准确咬住“重大案件调查侦破工作,必须执行亲友回避”这一制度,一脚踹掉了王靖玖参与稽查案件的资格。可是‘人做天看、恶有恶报’,姓江的最终一头钻进鬼门关。   许淙听到这里忍无可忍的起身告辞了。一边走一边骂:真是兵怂怂一个,将怂怂一窝。就冲这个局里这些摘不清楚的骚干零碎儿,没遭到开水灌耗子洞的连窝端,就真真是奇迹。   其实王靖玖不敢得罪Z字招牌的人,事后悄悄托邵明远转过话来:上级领导对那个案子的相关结果封锁非常严,其间出过何种波折,几乎没露出风声,参与人员甚至都没有归队报道,就都被调离原岗。即使如此,后来还是有已调职的警员受到波及被暗害了。到现在甚至连案子压在哪里都不知道,就更别提查找参与人员了,最根本的是上级不让问。   顾三元方面答复的消息也不乐观:就差把户籍档案库翻过来了,还是查不到李竞落户的痕迹;顾三元推测多半是进了外派秘档了。两处的汇报结果,如两把军刺直戳在顾寒江心里,令他痛不可当。   Z字系统的人都明白某些小细节的意思,档案交在本人手上,之后会发生怎样的改动、隐匿,哪怕重新做一份有案可查的档案,都是不奇怪的。而进到秘档的结果则意味着,档案拥有人在公开的查询平台上,被做成了合法、正常的‘隐形人’。   萧正发觉顾寒江和秘书说了几句话后,就跑去一边的茶桌上喝水,那张脸苦的像咽药似的。就把门球杆交给保健医生朱景升,替他打两局。   “小江,有什么磕绊了,跟萧叔念叨念叨。”萧正舒展的落座在椅子上,接过顾寒江递上来的湿毛巾擦脸。——顾寒江扶着萧正端坐的座椅扶手,屈膝蹲在老爷子身侧,据实陈述说:“萧叔,当初下令紧急下潜,是由我亲自向李竞传达的命令。当时情况复杂,我为图保险可靠,另附标注要他‘静等解冻’;也就是只能由我当面向他传达解冻命令;他不能主动来找我。一致到现在,他执行下潜任务出色得连我都找不到他。您说我是够有多笨呐。”   萧正抓起湿巾捂着嘴,才把口中的水遮挡住,不然真要流到胸前了。“你可真是和马三立相声里说的那么可乐,把小猫扔远远的,远到了连自己都找不回来的地方,最后反倒要靠小猫把你领回来。细想起来,你当初附加标注并无不妥。李竞当时还不到十七岁,让你岳父老周把他安排在石家庄,就是想着等他顺利复员回来,就直接留在我们跟前。千算万算的,竟没防住李长材父女俩暗中作祟。当然了,他们爷俩不见得是知道真相,但他们的恶行已经成为咱们的绊脚石了。既然如此就铲掉他们。”   萧正拍着顾寒江的肩膀,让他扭头去看球场。场上对招儿的两位是祁省三和顾镕。两位老爷子一面弯腰眯眼仔细对照走球出杆的角度,一面有说有笑的夸着对方家里了不起的儿子;夸对方的儿子有出息,不就等于夸自家的孩子吗。   “小江,看到你爸和祁大大的动作么?有没有点儿醒悟启示。”——顾寒江转着脚尖调转身体角度,细看片刻答道:“老爷子们在退步走,对呀,只是调转个方向,实际上不仅是在继续朝前,而且随时校对着自己的脚印角度。”   萧正满意的点点头,小口呷饮着淮参茶,微微摆头道:“看明白了就好,忙你的去吧。小竞要是回大院来的话,我自然会帮你留住他。”——顾寒江起身向萧正行了个注目礼:“萧叔,谢谢您老教诲。”   “嗯。思源那边儿最近怎么样了?”——“思源与好友合力筹建酒店,工作进展很顺利。预计八月底、九月初开业。另外,思源交了个女朋友,我看过了,长相、品性都不错。思源说他也挑烦了,等酒店开业生意走稳了,就结婚办事。”   这个消息对于萧正而言,无疑是阳光普照大地的大好景象。老爷子高兴地眼神都亮了起来:“真哒!太好了。‘柒零叁’啊,小江刚跟我说了个好消息,毛毛交女朋友了,就等他手上筹建的酒店顺利开业,他俩人就结婚了。儿媳妇进了门,孙子也就有影儿了。”   祁省三抬起头向萧正和顾寒江这边望过来,清了下嗓子应声道:“知道了!这小狼羔子终于知道踏实过日子了。嗤!”手上将球杆一挥,‘啪’一声,圆球径直窜进球门仿佛都裹挟着一阵小风。   立在一旁的顾镕老爷子叉腰驻杆,琢磨着老友瞬间精神焕发的因素,也不禁哑然失笑。   祁省三是老来得子,且只有祁思源一棵独苗。思源的生母是祁省三第二位夫人,生完孩子就故去了。祁省三、萧正两人象跑接力赛似的把祁思源养大,亲爹办公桌上吃完,挪到干爹背上睡。其间是多么不易,大院里从干部到群众都看得真真儿的。而今老爷子最盼望的就是,儿子早点领着儿媳妇回家,最好手里还拉一串婴儿车。那他祁省三这辈子就圆满了。   把目光转向顾寒江,顾镕心间难言心酸。沉思了片刻,顾镕招呼儿子给他端杯水来。顾寒江倒好一杯水,试了下冷热,送到父亲手上。   顾老爷子并不为这口水喝,而是‘偶然想起’些话要嘱咐长子。“寒江啊,在你们这一伐儿孩子里,你是大哥哥,得有做哥哥的样子。你责无旁贷的要带好、管好下面的兄弟。毛毛那边儿的事要有磕绊,记着及时伸手推一把;真有费劲的事由,回来跟我们打声招呼;周围这些老家伙们都能替你们垫句话的。”   许淙开车返回公司的暂住地途中,不时借后视镜往后座上看。陪着老爷子们打了一场门球,后座上领导的脸也随之放晴了。看起来还是老爷子们有道行,能够化腐朽为神奇,化瘀滞于无形。   “小许,从今天起寻找李竞的工作进度,稍微放缓下来。重点查李长材和李树英这父女俩,可以大张旗鼓的干起来。这两块臭肉只要拎出来,就必定会招苍蝇下蛆。”顾寒江说着已经不自觉的笑开了;找不着那只闹小性的猫儿,我可以把耗子赶得四处流窜,引着猫儿跳出来。   许淙欢欣鼓舞的的应了一声,感觉压在头上许久未曾开散的阴霾,终于被阳光穿透了。应后座领导的示意,许淙自遮阳板上摸下一张光盘插进车载光驱里。   椅背上屏幕图像出来后就得到领导的认同:“哦?你也喜欢这些老译制厂的译制电影作品。”——“嗨呦,那是中国译制片界两大不可替代的品牌之一呀。北方有长影译制厂,南方就要数上译厂了。我到现在都记得邱岳峰先生那句台词:啊?二十个苏就亲热一下,这世界真是堕落了。”   顾寒江捂着眼睛哈哈大笑,摇手示意许淙把音响声音调大些。环绕音响中随即响起电影《乞力马扎罗山的雪》男主角的独白,也是原作品的中心文眼———   乞力马扎罗上终年积雪不化,海拔一万九千七百一十英尺,据说是非洲最高的一座山。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具已经风干冻僵的豹子的尸体。豹子到这样高寒的地方来寻找什么,没有人作过解释。   ————同时间·同城市·不同方位————   薛中泽捏住自行车闸,垂下一条腿支柱身体,略抬了些头,从棒球帽沿下往前方定睛打量一番,就不禁苦笑出来。他骑车跟踪的痕迹正是隐没于这座高门之内。   眼前不远处,柏油路切换成了洋灰道,一座门楼市岗亭,门洞内立着半人多高的阻道桩。隔断了车辆进出,却不会妨碍人员来往。往隔离线内看进去,肃立着一座依山面水的庭院,树荫掩映之间,可见吊顶凉亭,灰顶白墙的小楼建筑;灰墙蜿蜒伸向立柱栅栏后,将这方区域划成孤悬于世俗之外的一方天地。   就算自认数不到高干子弟群中,薛中泽也是自幼跟着家长,尤其跟着顾寒江进过不少高门深院的。这样气势的门庭建筑绝不会是等闲商贾,八九成是官宦府邸别院。   薛中泽从挎包里摸出一块钱,向路边小摊买了一瓶水,仰头喝水时不断向庭院内“看”,巨大的影壁墙后面,来回走动着保镖类的人,跟踪的痕迹位于建筑内某个房间里,从多做频率上判断,应该是出于休闲状态。   喝完水将瓶子塞在店门口的废物回收框里,薛中泽背好画夹子一调车把径直往一侧街口钻进去。穿街过巷,最后从后海沿岸钻出来,车把上多了一架风车。彩色锡纸弯成的小风扇呈塔形排列,主干上帮着一个竹根做得小鼓,随着前面最大的风扇转动,敲得哒哒作响。   早年那种翘个小把儿的自行车铃,尤其是单面铃,摇动起来声音特备清脆响亮。铃铛盖子经常被顽皮小孩摘走,空剩下一套弹簧锤,一推拨把儿就啪嚓啪嚓的响。   而今的自行车车体大都改用合金钢材,驱动改成了多层变速档,车轮也根据用途不同配以专有纹路用途。后车架变得又窄又短,根本坐不了人,有的车子甚至没有这个部件。科技发展至今,自行车变得用途明确、轻便,已经不需要承载当年那种忙碌沉重又充满温馨厚重的感觉了。   骑车带人被警帽儿看见,仍旧一逮一个准儿;机动车迅速增加,人们有那个技术体力,却没那份胆量和空当儿了。还有···当年屈尊降贵‘坐二等’的人,现在早该坐上有‘机密’(司机、秘书)的专车了。   回到住家胡同,薛中泽把车仔细擦干净,还给了胡同界底儿的修车大哥。车子是大哥用散碎零件刚攒出来的,大哥对自己的手艺很自豪,很痛快就借给薛中泽,让他帮着试试车的性能。为表达对大哥手艺的敬佩,薛中泽把风车留给了大哥的胖闺女。   迈步进屋时,堂哥薛昌华正光着膀子吃西瓜,热情的招呼他坐下啃两块:旱秧儿脆沙瓤儿,刚从冰箱里拿出来,吃着正爽口。因为这两天薛中泽住在这边儿,老爷子午睡起来就溜达着去稻香村买点心去了。   薛中泽应着声褪下汗湿的T恤,用湿毛巾擦了头脸、前胸后背,又套上件跨栏背心才坐到桌边。   薛昌华吐了几粒瓜籽儿,斟酌着字眼儿提醒堂弟,有空劝劝老爷子:最近二爹一直念叨,说孩子回来这些日子了,总也不见把户口办回来。老爷子心里有点不踏实,又不好意思开口问;私下里总是摇头叹气,频频自叹怨自己没本事。用老爷子的话说:他这辈子活得很失败;难留爱妻,难护爱子,仅这两样就把他那点要强的心摔得粉粉儿碎!   正说话时,薛骁璔拎着两个袋子进门。见儿子已经回来,真是由衷的眉开眼笑。将一提袋切面、蔬菜放在石桌上,交代说晚饭吃面,做炸酱和芝麻酱两样调卤,又拎着另一大袋点心进屋。   薛中泽起身去接父亲手里的东西,被父亲摇头制止:“哎,甭接手了,坐着吃你的(瓜)。等装进盒子,我给你拿过去。”——“爸,我是想让您先歇歇,吃两块儿瓜。我哥挑的西瓜还真好。”   薛骁璔闻言更乐呵了,舒畅的笑答:“爸爸那份也归你了,我吃不了凉的东西。”说着话将点心码进点心盒子,临转身出屋时,还特意用包装纸垫一块儿萨琪玛,留在儿子手边。晚饭虽不复杂,全做好了也要一小时,他生怕把大小伙子饿慌了。   薛中泽出来扔果皮时,见薛骁璔立在石桌前,正守着水盆用香皂给他洗衣服。薛中泽连忙过去接手,又被老爷子挡开。“爸给你洗件衣裳,怎么了?在早两年前,就这点小事儿都是我做梦都盼着的。你进去帮爸爸把茶闷上。”——“嗳,那我给您当回饮场的小跟班儿。”薛中泽拖着一串笑声,三两步的窜跳回屋。   薛昌华在厨房看着院中父子说笑的情景,也不禁插话逗趣:“二爹,您要真把我弟带在身边扮演一回跟班儿,甭多了就往身边那么一站···”——薛骁璔哈哈一笑接住了话头:“那戏也甭想开场了,后台的角儿们满都过来瞧他来了。”   衣服洗好晾在天棚下,厨房里也飘出了酱料的鲜香。唱戏的叔侄俩都口儿轻,那一小碗儿肉丁炸酱基本上就全归了薛中泽。   吃饭之前薛昌华往爷儿三个房中都点了蚊香,薛中泽房中只放了一小截儿。可薛中泽还是嫌盘香味道呛眼睛,搞得老爷子放下碗筷就把电扇搬到儿子房中,开成大档位吹屋子散味。又担心儿子晚饭吃咸了夜里叫渴,特意晾了凉白开备在桌上。   薛中泽被父亲弄得有点不好意思。借口想和父亲聊家常,把老爷子拉到床边坐下,编了个顺情顺理的说辞,对父亲解说没有落回户口的原因:现在的工作单位人事部在招工时要应付上级检查,把当时这批入职人员就都开成了集体户口,承诺工作合同期满或单独办离职者,可以自行迁出另外落户。   老爷子摇着蒲扇为儿子扇着凉,豁达的笑道:“爸只要知道你好好的,经常能看见你,就怎么都行。至于来日,户口留你母亲那边,还是落到爸爸这儿,都由你自己定。爸绝不能让你为难。”   父子间刚攒起来的温馨气氛,被手机铃声搅得干净。电话是陆正纲打过来的,一接通就问薛中泽在哪儿,若离得近就回办公处来,有些事要当面说。   薛中泽当然不会把生父的住址透露给陆正纲,就逗贫嘴说自己在朋友家,是哪一类的朋友就无可奉告;反正他今天是高低不下地,横竖不出门。陆正纲说他本来也懒得过问,就是最近出了很多乱子,一是让薛中泽最近多留神,二是及早抽时间碰个面。   薛骁璔听不到电话里的内容,只是见儿子的神色对话含混闪烁,猜他可能要晚间外出;又不好开口阻拦,黯然无声起身出门,却在儿子的房门外嘱咐:“虽说是夏晌天儿,也有夜凉。饱带干粮热拿衣。”——薛中泽与陆正纲约了明晚交班后过去会面,就快速挂断电话。然后提高声音回答道:“我来时跟我妈说好了,这礼拜都在您这儿,我哪都不去。”   薛骁璔手中的蒲扇闪动加快起来,“那也早点睡吧。壶里流着热水,夜里要是热了想擦擦身上的,别拿凉水,会在激出痱子要赶哪天休息陪爸去趟商场,咱也买个洗澡的热水器。”   次日交班后,薛中泽先跑去了进修学校,用一叠学科成绩单换了学科的毕业证。然后才在路边伸手拦了辆出租,去往陆正纲指定的会面地点。两人约在了北海公园里的西线岸边,傍晚时分这里几乎没有人过来。   陆正纲举着望远镜朝五龙亭及所在周边踅摸半晌,才假模假式的甩出钓鱼竿,然后坐回到荫凉地里。望着坐在石凳上笑称是‘恭请总裁赐教’的薛中泽,陆正纲说:还赐教呢,他现在是‘狗咬刺猬,无处下嘴’。   最近一段时间江、甄两家不知是得了什么势力撑腰,上蹿下跳的走关系闹翻案。江春年家对于此人死不见尸,更连个追认抚恤的后续都没有,自然是不能认可,非要本系统领导给个明确说法。甄家就更不甘心鸡飞蛋打的结果,未进门的金龟婿不知熬成了哪一锅鳖精,刚养成的待嫁女尚未到问媒之时,就糊里糊涂的溺死在污水桶里,连个因公殉职的光荣证都不给。因此两家联手找关系递材料,向上级机关申诉,要求将该案重审。   奇怪的是材料递上去不到一个月,就原封不动退回到西局。原因既简单也复杂:申诉人之一的江松,日前在进京高速路上,因后车突然并线躲闪不及导致翻车,江松当场死亡。另一方申诉人甄建荣家里也没消停:甄老爹清晨去住家附近的京密引水渠边钓鱼,鱼没钓到反而被水鬼扯进水里。捞上来时手心里攥着一条裹着河泥的镀金链子。不知是谁扔的假金链子,就把财迷老头的命挂走了···事情到了这个结果,两家都被吓坏了,也都不约而同的闭紧了嘴;绝口不敢再提及申冤昭雪这个话题。   薛中泽拨着小盒里的蚯蚓,咧着嘴道:“您这蚯蚓晒到太阳底下就忘了收吧。这大热天儿的,地面辐射温度小六七十度,都烤成咸菜丝儿了;鱼能咬钩吗?”——“我这不就为了装样子,哄我们老丈杆子高兴么。嗳,别打岔。刚说这个事儿,不觉得蹊跷吗?”   “不蹊跷,而且是必然的。如果段志国现在好好蹲在监狱里,或许还能算巧;但现在我敢说这根本就是踩道儿呢。案子要发回重审,必定有提审原案案犯这一项。接下来就又得拎出一大串来。要想让案子迅速截止,最好的办法就是逼迫原告撤诉。”薛中泽把盒子还给陆正纲,神色肃然道:“段志国这手儿玩得够狠。这是在提醒包括咱们在内的人,他段某人既然出来了,一不怕民举,二不怕官究;不怕死的就出来会会。”   “要是那段志国化了妆到你近前,你能有什么办法在最短时间内认出他吗?”——“能很快认出来。至于办法···只能说是凭感觉吧。”   陆正纲吐了个脏字,索性收起钓竿不钓了。薛中泽看他那不耐烦的架势,就逗贫问:今天出门嫂子没给你烙糖饼?陆正纲一点点的收着鱼竿笑道:“鱼户、抄子、水桶都没拿,钓个屁呀。”   陆正纲从烟盒里弹出两颗烟,先递到薛中泽面前,薛中泽摇摇头说不抽,陆正纲就自己点起一颗烟,摆开野营马札坐到了下风口。“我们家两边儿老家儿最近一直在找我谈话,让我换科室。你那嫂子刚过门儿,两边老人都闷着让我们赶紧的要孩子呢。看这意思和进度,最多一年半载的,我得挪位置。你就踏实的在燕山先忍着,等哥哥我这儿踏实了,也给你换个踏实的地方。”   陆正纲的手机响了,他接起来应了两句,朝水面上正转向驶近的一艘画舫招招手。薛中泽循迹望去,仅从船头船尾各站一名着制服青年警惕四望的架势看,也知道那是一条“包船”。他不想徒惹口舌,就与陆正纲客气了两句,转身朝公园小门走去。   周六交班之前,薛中泽发觉某个楼层的监控摄像头出现故障,就打电话给工程部报修。工程部小值班员说器材组值班的人刚下班,要不您拿上工具上楼调一下其他摄像头的角度;明天上班让他们抢修。薛中泽于是就停了监控编录,拎着对讲机上楼。   在楼层服务台借了折叠梯子爬高凑近查看,发现是摄像镜头被蒙住了。客房部楼层服务员说,是昨天刚走那个南亚团里熊孩子淘气,用喷雾涂鸦加根长塑料管对着镜头喷的。客房玻璃上全是他们喷的大屌图案,喷上去容易,往下擦可费了老劲了。   薛中泽调好就近的镜头方向,用内线电话通知的工程部填派工单,明天务必加急换修。   在员工电梯门前等电梯时,手机上收到英飏的短信,说是几个月都没见了,问他哪天休息,一起聚聚喝个小酒的。薛中泽回信说明天上午可以。明天他从母亲那边儿出来,正好乘118路电车就到英飏家附近。   英飏见他这么快就回短信,随后直接打了电话过来,问他是不是正要下班?英飏正要从办公处回家,顺路拐到燕山很方便,想随后就喝上这顿酒。   薛中泽能听出英飏的情绪不太稳定,电话里有不好多问,就逗趣问:“您这样的大领导怎么会嘴急到这种程度,一顿酒都等不到明天了?”——“最近尽遇到糟心事儿了,只想找个人念叨念叨。”   两人依旧是去了英飏的家;这回不是端坐在亮可鉴人的玻璃餐桌前,而是在地毯上围着茶几席地而坐。   刚碰杯喝了一口啤酒,英飏就说他件礼物要送给小友,刚才忘了拿出来了。“欣闻小友顺利拿到学科毕业证,小小礼物聊表贺意。”说着起身走到客房中拿出一只丝绒盒子。   素淡盒中并无标示,白绸衬里上别着一支纯黑色饰金件钢笔。用纸巾垫着手,拔下笔帽,金色笔尖上的标志令薛中泽小小的惊了一下。他套好钢笔,摇着头把盒子推回道英飏手前:“虽然不懂工艺,也看不出钢笔所用材质是哪类贵重金属。但这个品牌的响亮度,我还是有所耳闻的。威迪文钢笔是世界三大钢笔制造品牌之一,盒子里不做标示,只怕是一款限量生产的钢笔。即使是小小一支笔,其价值也不下千金。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能收。再者,万一哪天有人来找我说,某个钢笔部件里暗藏着绝密金属工艺···我长出十张嘴也说不清。”   英飏闻言哈哈大笑,把盒子径直塞在薛中泽手上:“你放一百个心吧,我早就细看过所有部件,没有半点是敏感材质。哎呀··哈哈哈··这个小脑袋瓜真是太灵活了。这是上个月随首长出访,随行人员采购办公用品,我也顺便小有所得。”英飏表面上笑得畅快,实则心间也暗暗褪下一层戒备。   薛中泽缓缓品了一口酒,心间如热锅蚂蚁似的吵闹懊丧得不行:和英飏这个类型的人交往,绝对是个锻炼人的事。面对之人实在是非常具有吸引力,谦和敦厚、温良端方,文而不弱、宽而不愚,智而不淫,谋而不秽。居高而不骄,阅厚而不稽;处逆时不卑不亢,履顺则乐然下游。   【下游:距下游而汇百川,纳百川以容江海。形容心胸广博,眼光长远】   这样一个人跃然出现,对薛中泽而言无疑是适当其时极富吸引力的;无论以之为工作中搭配,亦或是生活相伴,都是理想合适的人选。这种久违的温软和以及对以安全感的渴望,常常令薛中泽在与英飏对望片刻后,就有莫名的动容感,就要赶快把目光转开。否则会因心间发乎于情的冲动,催得不由自主凑近向前,一致可能投怀送抱。然而在止乎于礼之后,也并不需要遗憾追悔,因为即使不作非分之想,彼此引为忘年之友,凭栏烹茶、把酒夜话,也不失为一种祈盼,甚至是舒适的神交,以至于徒生出宁愿溺毙于期间的错觉。   每每这种感觉充斥奔涌时,薛中泽总在心里自问:昨日之去不可留。当日即无凭约,今朝何以践诺?我何不重择良人···但活见鬼的事情也遂即出现,每每骤起恍惚时,就会有因窒息引起胸膈撕裂的痛楚突然袭满内腔,催得他毛孔喷张,后颈上钻出一层虚汗。   英飏觉察到薛中泽略有不适,便起身去洗手间,并同时关照他换个舒服的姿势坐着。   轮流跑盥洗室放过水后,重新围坐,或支颐台案或盘腿靠座。薛中泽音色悠缓的问:“仁兄,我冒昧问句题外话:送您这支笔的人,是否对您有更长远的期许?”——“怎么说?”英飏望着薛中泽愕然反问道。   薛中泽一幅不置可否、略呈小小得意表情:“小时候听母亲讲过‘汉代班超投笔从戎封侯定远’的故事。而这位大人反其道而行,我权作瞎猜啊,是当时不便明确批示,但内心是希望您认清眼前所谓‘学而优则仕’的表象,重新回到学术专业研究上。以仁兄所长来讲,因纠缠于人际行政往来而搁置专业研究,本来也是一种靡费。买椟还珠固然贻笑与人;其实良骥伏枥才是更可悲的。若此公赠笔之意当真在此,未尝不是用心良苦。”   英飏随着哈哈笑了半晌后,抬手重重拍在薛中泽肩头:“小竞,有句话我早想对你说。辞掉你现在这个外挂差使吧,到我这来应聘。跟你一起聊聊天,当真是随时可以从中受益的事。哪怕拌两句嘴,心里都有豁然开朗的感觉。你说的没错,那位大人让我考虑,是否可以闭关向学静修三年。”   抄起酒杯和英飏碰了下杯,薛中泽倍显遗憾的答道:“仁兄所言何尝不是我心中的希冀。无奈呀,所谓挂靠就像一张定期存单,人家没求着你来存,是你自己非要挂的;既然挂上了就得在那个位置上,小火干焅到期满才行。”——英飏看着他的反应,不禁噗嗤一声先笑出来:“小竞,你知道自己装傻的样子多好玩儿吗?凭你的能力不可能摆不平现在的上司;不过我宁愿认为,你有难言之隐。这个话题就此留中,咱俩接着聊家常吧。”   快速挑起话题有迅捷的将之压住,晃有几分被偷袭之感,也颇有骤起骤落的失重感,这也正是英飏要的效果。他轻轻的捏起一个牙签鸡肉,冷不防有丢出一个问题。“你上面还有个姐姐吗?”——“您问的是李树英么?准确地说,她是继父前妻生的孩子。在我当兵期间,我母亲和继父也分手了。如果非要扯出点关系,我下面有个弟弟,和李树英是同父。您是怎么认识她的?”   英飏用纸巾挡着咀嚼的嘴,略有含混的说:“今年农历三月三,我应邀参加民委组织一场歌舞茶话会;经朋友介绍见到了李树英。她对你的赞许评价挺高的。”——薛中泽别开脸冷笑一下:“那不应该,她是不会为我说好话的。之所以没有对您提起过,是因为从小就听长辈教过:闲言莫论他人非,静坐常思自身过。”   英飏等了半晌嗤地一声笑出来:“我这等着听下文把耳朵都支酸了,怎么不想说了?”——“您还没说是想听故事,还是想听表白呀。要想听故事,我就接着说。要想听表白的话,我肯定是没的可讲。”   英飏将两样所余不多的酒菜儿并在一个盘子里,支使着薛中泽把空盘子送进厨间水池,顺便再拎出一打啤酒,“你该相信我这个做兄长的,既然年长出近二十岁,就有着足够的是非判断和对错筛选能力。另则,我们相识以来,为兄的倾听和采信能力,你脑子里也是有数的。”——薛中泽利索的收拢了台面上的餐余废物,重新坐下为英飏斟上啤酒:“如此说来是我枉做小人了。那我想想看从哪儿讲起呢。”   薛中泽快速的把几个片段串接成腹稿,然后在缓缓品酒的过程中娓娓道来。断送在政治运动余震中的婚姻、永无可能调和的门槛文化差异、以及借助婚姻挂靠附着其间的前程仕途进退成败,仅以此为架构就足够穿起一篇既无突兀又顺情合理的故事;并足以唤起对方的情感共鸣。更何况如上内容早在某部大院里闹得沸沸扬扬;哪怕是随便找个四十岁往上的妇女,讲出来的故事都比当事人陈述的要精彩。就算有人刻意打听,也找不到另外版本。   带故事讲完时,英飏苦笑着摇摇头评价说:“小竞,你最多能算个记流水账的,调理顺序清楚明了;可是思想感情发挥方面,当真是差强人意。”——薛中泽稳稳捉住这个机会将话题方向及时拨转了方向:“上学时语文老师也是这么说的,尤其是读课文一点情感色彩都没有。别的同学念课文都是:呀!鬼子来了!···我拿来念就是:呀,鬼子来了。老师说听别的同学念课文,仿佛鬼子就到门前,下一刻就是你死我活;可是听我念课文,就觉得还能支开桌子再摸上八圈麻将。”   英飏闻言笑得差点把酒扣在裤子上,一边够过纸巾擦手,一边按下笑意对薛中泽认真的说:“你是个小滑头。”之后也没有再坚持被被扭转的话题,而是非常平静的讲述缘由:“李树英为你说好话的目的很简单,把你举荐到我身边来,就此也能为她自己和她弟弟···哦,也是你弟弟,谋个差使、拉条生意线的。金属进出贸易从来都是一块味美汁多的肥肉,开通世贸双边合作的渠道后,这个领域就更是唐僧肉了。”   听到此处,薛中泽心中的疑团终于成开散状态。他挪着身形摆成了与英飏正对的姿态,开诚布公道:“仁兄,恕我直言。如果您是站在于公于国的角度上,审视李树英等人的合作邀请;那么我一定是给予坚决否定的评判。原因旨在于您和他们在看待利益及其取得的角度层次上,是天差地别的。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您不要被裹挟进去。   再退一步,如果您这方面无论出于个人决定,还是基于公司发展,最后决定接受邀请;那么我作为朋友,人微言轻,唯其持回避态度独善其身,与仁兄划清交往距离退身而去。此之谓‘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毋自辱也’。”   英飏抬起手在半空盘桓了片刻,最后落在薛中泽的肩上,沾之即去:“说真的,李竞,我发觉我是越来越欣赏你了。”   次日在母亲家醒转过来,已是下午两点多钟。梅珊在冰箱门上留了便条告知:李树杰今天要去某大公司面试。李长材现在坐在轮椅上行动不便;再则李树杰也嫌他爸言行做派不着调儿,只会去那敲锣添乱的;少不得要做母亲跟在近侧。   傍晚时母子俩回来了,听进门的动静就知道都已疲惫不堪。薛中泽拼凑出来的晚饭虽然简单,那娘儿俩也不挑剔,各自洗手围坐下来吃饭。   李树杰今天去的几个面试都不顺利,有的是单位嫌他年轻没经验,有的是他嫌用人岗位档次低。   提到被家里那位大姑奶奶吹嘘得乌央乌央的单位-金研院,李树杰就更加气不打一处来。李淑英对他夸口说:都和院长说妥了,到人事科填张表就能上班。结果找到人事科一问:根本没听过那么八宗事儿。要问招工的情形,研究院里的确是正招个库管分拣员。由于需要看懂分拣单据、出入库报表数字,所以要求应聘人员必须是大专以上学历。   梅珊犹豫了半晌,按下筷子转头问薛中泽:“竞,你不是认识那位英院吗?能不能帮小杰问一下?”——“我和他只是一般认识,又不是一个系统的,没法开口。”   哥哥话音甫落,李树杰就一口否定了母亲的提议:“妈,您也别让我哥去问,问出来结果就是我真去当‘库头儿’去,还不够丢人的呢。”让二少爷拿着正经学院文凭,去当‘催巴儿、库头儿’,这不是当着面往脸上啐唾沫恶心人吗?   薛中泽嗤一声笑出来,扬手往他弟脑门上弹了一下:“多鲜亮的小库头儿呀,刚过水儿的。”——李树杰挂不住脸,立刻撅着嘴反讥:“去—!你是旧裤衩儿!”   梅珊看着两个逗贫嘴的儿子,急也不是恼也不是,哭笑不得的拾起筷子继续吃饭。薛中泽不忍心看母亲眉峰长蹙,快速吃完,收起碗筷进厨间去洗碗。   他不能向母亲解释甚至不能有半点透露,其实只要一个确定答复,至少他就可以先到该院某个显眼职位上任职;再之后给弟弟安插个闲差,也不过是跟英飏垫句话的事情。   可他不愿也不能开这个口。他和英飏之间横亘着一道微妙而又危险的界线,仅跬步之差,便可致疏忽而火海炼狱,疏忽而万丈深渊。   即使单方面做出划地割袍的举动,在没有得到顾寒江当面认可之前,他就必须坚守着静默潜水,哪怕是窒息而死。更遑论在熬满五年脱密期之前,他也势必要蛰伏在陆正纲的窗檐下,甘守着身为挂靠外源的清冷寂寞,安贫守拙。甚至于令他无比心仪的情感就摆在眼前,只要伸手就可拥进怀中,他也要心无旁骛置若罔闻。   顾寒江扔下的一句‘静等解冻’,犹如设置起一道孤寒凉薄的结界,薛中泽捧着这四个字,就得为此斩断一切可能暴露身份的故旧联系,甚至要摒弃所有可能令自己跳脱在温暖光亮中的境遇、机会,把自己活活冻死在世态炎凉的劫数中。   有时在监控室里实在憋闷的受不了,薛中泽会钻进员工电梯,一直升到燕山酒店顶楼上,手把着栏杆极力舒展着肢体,一边拉伸一边流泪,那时他真想纵身冲进夜空就此一了百了。他不想等也不想再藏了,因为心中已恨得发疯。如果没有顾寒江···哎,可惜没有‘如果’。   李长材对亲儿子期望极高,对李树杰的未来工作领域界线画得非常清楚,文娱类灯红酒绿的圈子不能进,他这辈子全栽在这个圈子的人手里。另外特字口儿的差使绝对不能粘,那是个过今天不敢想明天的行当,整天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他李长材一辈子缺德加拼命,都是为了这个儿子,还要指望他传续香火呢。   俗话说‘自作孽不可活’。几年前祸祸继子不成,导致梅珊忍无可忍最终和李长材解除关系。李长材本着‘我过不好,也不能让你好过’的人性原则,在大院里满世界宣扬:姓梅的已经不是李家人了。从今往后,无论她来向任何人求事问话,谁也别搭理别伸手;谁要是迈过我李长材的门槛,去应下梅珊母子的事情,我就到纪委去检举他:有作风问题、权色交易、违法乱纪、老不正经···   大院里熟悉李长材操蛋品性的人们,听他这么一吵吵,无分官兵谁还愿再搭理李家的事?等李长材自己醒过味儿来,再想借本部大院里老领导、老关系的神烟儿,给亲儿子谋差事,所有的可能都已被彻底‘掐死在粪箕子里’。   李树英回娘家爹门里踅摸值钱物件儿,用她爸一个月的离休工资换了一条有利可图的信息。李树英从姘头刘援朝(冯艳那位酷爱钻裆的男人)口中得知,就那个狼崽子李竞,目前和金研院一位高层领导的私人关系很好;该领导乃是国属级科研名单挂号的俊才,当前某个重要领域研究的中流砥柱。国家养这类人物肯定是有优厚待遇的。   说了归齐的,工作就是骑马找马骑驴找驴。李树杰现在太年轻,学历年资都稀松平常,家境、后台就更别提。想抬脚迈进大机关部委是白日做梦。要是能把李树杰送进金研院这类技术单位,哪怕是沾边儿的科室,忍上一年半载,攒点儿资历经验,再往大机关里调动就容易得多。   李树英啐了口唾沫捻着手上一叠四人头的票子,把胸脯子两兜肉拍得扥扥(den)直抖。“爸您就放心等我好消息吧。我不管谁也不会不管小杰的事。告儿您吧,前些日子托刘援朝引荐我认识那个院长了;您猜怎么着,那人特和气特有涵养,恁么大的官儿,一点不拿架子。我琢磨着呀,赶快动手给小杰在那人周遭安排个位置。要是让李竞抢了先,准保给和拢砸了。”   李长材晃着已开始萎缩的脖颈,气不忿儿的破口开骂:“我操他姥姥的,他敢!小王八羔子要没我好心养大了他,还让他有学上,他能像现在是的人模狗样儿的到处显摆?早他妈逼的和小要饭花子大街上捡垃圾睡洋灰管子去了。我把他个王八蛋操的狼心狗肺的混账种子。我扔个肉包子给路边野狗,那狗叼着还能回头看我一眼,小丫挺的进了部队之后,就一去不回头。甭回来!死在哪儿烂在哪儿的,都活他妈逼该!···”   李树英反正是拿着钱了,没耐心再听她爸满嘴不离‘老娘儿们裤裆、下三路零件’的咒骂,?起小包儿颠儿颠儿的走了。等李长材感觉到口干舌燥,也算是终于骂痛快了。   李长材扯着嗓子吆喝勤务员给他接通李树杰的手机,他要赶快问问儿子的工作怎么样了,还要提醒儿子务必要抓紧机会,免得被人抢走了。他还要李树杰把他的话原样学给梅珊听:都是你肚子里爬出来的,你不能一味偏向大的,不管小的;更不能纵容李竞挡着小杰的路,挑唆兄弟阋墙是要遭报应的。   李树杰更懒得听他爸一通瞎嘚啵,搪塞着挂断电话。然后转头嘱咐母亲,别去催薛中泽找那院长托关系。他就算在家呆着,也不去当库头儿。   他听大院里叶三儿说过,英飏是各大特字监控名单上挂号的人。跟这类敏感人物扯上关系,稍不留神沾了边儿,就得被揭掉一层皮,可不能轻易往前凑合。   梅珊听完,半晌没反应过来他说的叶三儿是谁。李树杰举着电视遥控器翻找着可看的节目,懒洋洋的解说,就是当年和薛中泽‘四对一’打架的四少之一叶成栋。   当年那场架薛中泽是‘以一敌四’虽败犹荣,也就此不打不成交加入到Z院四少行列,成了续尾的‘小垫窝’。这其中有祁省三和顾寒江的秉公评判、震慑,也有顾镕、萧正的从善说和;不然,祁思源、陆正纲、顾三元、叶成栋这四个少爷骄横,薛中泽是个笑面虎的脾气,这群小叫驴子哪里就能栓得进一个槽子里。其后顾寒江又出面为薛中泽参加的兴趣培训班,你来我去的就把半大小伙子最闹油、犯劲的情形岔开了。   看到母亲不说话,只是从小篮筐中翻出一小瓶硝酸甘油,倒出一粒放进口中。李树杰也不知道刚才哪句话让母亲听了不好受,就干脆向母亲交了底儿。   叶成栋和二哥叶成林目前正经营一家进出口公司,自去年中国加入世贸之后,生意也逐渐红火起来。公司的法人写的是叶成栋,给发小儿安排个差事不过是点个头的事。比起李树英来,叶成栋说话办事更有准儿。   “你能有这样的是非分辨,我很高兴。小杰,你一定要记着妈妈的嘱咐:有朝一日妈妈不在了,你哥哥就是你最亲的亲人。你们兄弟可不能断绝来往。”梅珊意味深长的嘱咐,没有得到明确回应。她从镜子里望着沙发里,大马金刀的李树杰,又禁不住犯起头疼的毛病。   李长材这种人是‘年岁越多人性越缩’,作恶过多就成了惯性思维。梅珊母子在他眼中永远是脱胎换骨都改造不好的阶级敌人,顺从摆布就是要粘李家的光,反之就是狼子野心忘恩负义。   满以为堵死了梅珊母子的关系路,让这娘儿俩是再也跨不进大院门槛,结果连亲儿子的出路也堵死了;许多‘只要见面写条子说句话’就顺理成章的事情,也成了望尘莫及高不可攀的。梅珊的人际关系相对单调,梅氏门中长辈病故后,与娘家来往也随着而没落断绝。   于是李树杰的工作终于在十月中旬才有了分晓。   叶家兄弟二人要确定看准上层人士的态度,因之拖到了10月12号之后,某个大会闭幕尘埃落定,李家的二少爷就想潲足水的韭菜,青翠挺拔的跑去飞腾公司报道。   中间拖延一个多月,李树杰照样吃得饱睡得着,倒把李长材急得血压飙升,一把一把的吃降压药。恨不得天天跑到周家小楼,去求柳敬帮引荐叶家老太太。   叶家“太后”和柳敬是多年好友,在家里说话很有分量。祁思源、叶成栋同年复员后,老太太遂即发表意见说:毛毛脾气急,栋栋性子柔;这两个孩子不要急着往政圈里走,先在世面上磨练几年再作打算。于是叶成栋成了这个仕宦大家中的商务新秀。   李长材曾经是指着祁思源、叶成栋的背影,尖酸刻薄笑得最欢的。可连十年都不到,风水就从河东转向河西;他李长材就得低声下气的跑到人家台阶下面等接见。   叶老太最后还真的表态了,直接把电话打到了叶成栋的办公室,‘亲乖宝贝嘎达肉’的念了一套哄孙子的话,李树杰的工作就定位了。   在所谓的黑色星期五这一天,市内几家大型证交所金属板块类的股指在小幅度弹跳两次之后,突然大幅跳水。   英飏抱着肩站在某政府领导办公室的百叶窗后,眼看刚到身边工作未满半年的秘书,又一次被Z字部门的人员请走,不禁懊恼的闭上双眼。   徐锦辉从桌上捧起茶杯,水温稍热但在可承受范围内;缓步走到侧后位置,递到英飏手边。“贤弟能有这等高度警惕性,实在是好事。能够及时发现此类鼠摸狗盗之辈,及时堵住漏洞将事态扼杀在萌芽状态;这是幸事呀。大可不必如此懊恼。”   “锦辉兄,我忽然觉得很累。以英飏一己之进退,居然拉动金属股指重磅下挫;听来就如天方夜谭一样。可有人就能搅动出这样的泡沫来。我现在七八成的精力都用在这些不相干的事情上,剩下两成应付人际关系;放到研究项目上的精力连一成都不到。我真想问问季秃子,这就是他想要的效果吗,把中国科研人员的手脚束缚住,让他们呕心沥血的研究成果,流沙一般泄露出去···这不是卖国贼么?”——“嘘,言多必失。”徐锦辉抬手捂住英飏的嘴,疾言厉色的制止道。   英飏转头躲掉捂嘴动作,冷笑道:“英某如今孑然一身,还怕他抄家灭族不成。刚才的情形你也看到了吧。11号散会之后,我对伯父谈及有意考虑暂退二线,回归研究所潜心搞项目开发。今天上午所有金属板块股指就大幅下跌,这些内鬼真是无孔不入。”——徐锦辉终于把茶杯塞进英飏手中,微笑着揽住他的肩膀,将之推回沙发上。“塞翁失马安知非福;有所失必将有所得。刚才那个所谓的好消息太牙碜,为兄还你个实实在在的好消息 。泰山要我转告:你申请回归研究所专心项目的意向,已经递交专项审议。不出月底就可以批下来。”   英飏呷了一口茶,有滋有味的品香回甘,随后端放好杯子,拍手称快道:“当真是喜事。请代我向伯父表达敬意。”——“嗳~过谦了。老爷子对我们的想法非常认同,同样是从那个年代跋涉过来的人,谁不懂弱国无交的道理。为国家保留住真正实干高端科研人士是我们共同的目标。”   徐锦辉分外谦和的拿过桌上两只茶杯,亲自走到饮水机前续了水,又端回来递给英飏。“哦,被你的牢骚轰得把忘了件事。你需要有个思想准备:毕竟你是国家级别的科研人员,对于你的职务调整,是去职不降级;安保、生活福利、级别待遇只能稳而升,不会停而降。安保配备改由Z字口里选人。”——“这回我想自己挑人,行不行?免得又像前面这些似的,捣乱帮倒忙。”   徐锦辉愣了一下,低头沉吟片刻答道:“本着‘精诚合作相辅相成’的原则;主管人士应该能考虑。”说着话他凑近英飏,压低声音继续道:“你想啊,忍到换届起码还有两年。谁愿意像个居委会大妈似的总忙着调解纠纷呢。”   10月23日周一、霜降,金属板块股指源于已在内部成为半公开的消息,在开盘后两小时跌停···这一次连本系统内持有企业股的人都快坐不住了。金研院正科以上职位干部都听到了“小道消息”,原金研院院长见书记英飏,因工作需要调往专业所,不再担任原单位行政职务···这几乎等同于扒掉金研院四分之一的后山墙。   万圣节那天,薛中泽正好轮到晚9点到早九点的班。对着地下迪厅的监控屏幕上,整整闹了一宿的鬼;以致于活人都受了传染。   凌晨时分地下室大片区域突然发生电路故障,薛中泽从伸手不见掌的区域里溜达出来,工程部小电工还以为是从黑暗地狱里钻过来的勾魂鬼差,骑在折叠梯子上,脸上淌着泪、裆里剌剌着尿,吓得魂儿都飞了。   薛中泽踮着脚尖儿跳过地下的尿洼,被扑鼻的尿骚为冲得直捂鼻子:“你不是常白活说‘童子尿辟邪驱秽’吗?还没见着真鬼呢,就憋不住全交代出来了?!瞧咱这点儿出息吧!”   已经拐到防火梯口,才听到后面响起夹杂着哭腔儿的辩白恳求:“操,我他妈已经没有童子尿了···嗨,您兹当是可怜可怜我,陪我查完电路,咱一块儿上去···我叫你声干爹行吗!”   依靠薛中泽从工具箱中翻到的备用照明手电,小电工抓紧时间修好电路,合上了电闸,最后一个劲儿向薛中泽鞠躬道谢。   薛中泽轻描淡写的打埋伏,和小电工讲好两不泄露;按定岗规章来讲,电路故障维修完毕,薛中泽就该立即回到原岗,但他跑出去透气看日出了。小电工当然满应满许,尽管他对于此人的超强夜视能力生出惊愕,也只是一闪而过;而他更恨不得这位‘干爹’转眼就得失忆症,把刚才尿裤子的景象忘个干净。   交班后薛中泽再次来到陆正纲的办公室,做定期点卯汇报。陆正纲顶着两只熊猫眼,向他宣布好消息:咱这俩苦孩子终于熬出头了。   拜上面两家老关系给劲所助,陆正纲已经接到正式通知,即日起交接手上工作,月底前参加新岗位进修培训。年底赴新岗位任职,人事管理上也有小小的通融,准许“兵随将走”。   薛中泽没有发表意见,事实上他是被那四个字惊到了。无论在哪类单位团体,兵随将走都是极端冒险的动作。它既可一成为拉帮结派的依据授人以柄;也可以凭着术业专攻占据中流砥柱的资格。上司既然授以滴水之恩,作为属下若不能报以涌泉,也休想能在别处吃得开。   陆正纲见薛中泽闷头不语,就大大咧咧的劝他说:也就是再咬牙忍一两个月的事儿,最迟明年过春节之前就换地方了。说完就钻进盥洗室去洗脸。然而待他吧自己收拾利索了转回来,薛中泽竟举着手机与人聊得正欢。   陆正纲棱着眼神儿向他呲牙:谁?——薛中泽眼都不眨抄起笔在报纸边条上写了两个英文字母:Y(英飏)。   气得陆正纲拽起报纸卷成纸筒就往他头上抽:你个捅篓子不嫌事小的倒霉孩子,怎就这么倔呢?!说多少遍了,离这个人远点儿,还往前凑合!   半小时后薛中泽打车赶到了英飏的单位,“老先生”正坐着轮椅挪过来转过去的独自收拣私人物品,给接任院长腾办公室。单位配给院长的秘书去新上司跟前了,他这个‘下课’领导就只能亲力亲为。室内属于英飏的私人物品倒不多,除去几件衣服之外,其余物品找两只纸箱装好封上胶带就行。   薛中泽找不到推车,就索性把箱子摞带轮子的电脑椅上单手推着,英飏自己摇着轮椅往电梯口挪。   走到休息室门口,看到后勤干事正陪着接任院长喝茶抽烟听音乐,请示着稍后集合开会的事。英飏大方的拨转轮椅进去,与满头银发的老爷子握手寒暄;称老院长能回来主持工作,大家心里就更踏实了。   院长老爷子像一座土坯灶台似的冒着烟,关切的问候了‘大英同志的小恙’,回头指示后勤干事:“把院里拨给英院长的专车钥匙拿过来。上级明确指示过,英飏同志是因为研究工作的需要,卸去行政职务,福利待遇依然享受原来级别;不许克扣降档。”   薛中泽接过钥匙推着英飏出门时,听到院长满意的肯定:“嗯嗯,我就最欣赏着印巴民族的音乐歌曲,曲调悠扬婉转···”英飏闻言差点笑出声来,悄悄催着薛中泽说咱们赶快走。   把英飏送上车后座落稳,又把轮椅、箱子摆进后备箱,发动车子直接去往位于建设部的住处。薛中泽略回头问:“我就听说有印尼民族,哪还有个印巴民族?”——“那是老头儿自己攥的。他是喜欢听印度、巴基斯坦的电影音乐,就造出个印巴民族。信仰都不同,倒被老爷子捏成了一个民族。真促进世界大团结呀。”一解出口,车厢内随即响起了两人的笑声。   车子在十字路口等信号灯时,英飏在后座上苦笑着坐直身型。他说开口求助于薛中泽实在是出于无奈了。老院长回来接任,同事们都开始无事自忙,写发言稿、汇报思想、请示工作搞得不亦乐乎;他也实在不好意思搅乱人家的工作进程。   昨天他与徐锦辉等人打高尔夫球,没留神把腰扭了。昨晚做理疗稍微缓解到可以慢慢走路,今早是由学长师兄派专车送到单位的。正是有了那部公派专车垫底,大楼里那些预备后门除旧前门迎新的人,才没敢造次的骂出“断了脊梁骨的癞皮狗”这句话。老院长退忍二线之前,曾大力主张将院里一笔课题资金投注到某只鸿字基金上,被英飏否决,就此挡了许多人的财路。如今英飏被调回研究科室,这个议题也就可以顺利解冻投入运转了。   旦夕之间看遍世态冷暖,看清人心厚薄,不失为一种别样经历。   信号灯由绿变红,薛中泽点着油门儿走车,忍俊不禁道:“您的心肠儿可真宽绰。换了是我对这种人,怎么也得损他两句。”——“有人的地方必然就有势利小人和蠢材,我干嘛要跟蠢货一般见识呢?真是患难见人心呢。今天又得你鼎力相助,实在是感激莫名。”   “您还跟我这么见外的?!”——“我说的是肺腑之言。有弟如此,幸何如之。其实今日结果正是我想要的。”   英飏扶着副手座靠背,借以凑近距离继续道:以前都是他被架在明处,看似闯刀山下火海的打冲锋,正经研究工作反而顾不了多少;退下来之后身边‘清净’了许多,可以趁着思路清晰精力也好,多搞几个研究课题。尤其摘掉一顶乌纱之后,安保级别相对松范许多。像之前那样被帮倒忙添乱的外派‘机秘’跟着,实在是不胜其烦。   到达英飏家楼下,薛中泽接了钥匙先把纸箱送进门,最后下来掸干净轮椅推到车旁准备接人。英飏则让他把轮椅装车,直接去医院继续做理疗。   学长徐师兄已交代秘书帮学弟联系好了三院的运动疾病研究专科的主任医师,都是专给运动员世界冠军治疗运动伤病的。秘书询问英院目前的位置,预备亲自开车过来接他去就医。英飏婉谢了对方好意,与之约定到三院运动科门诊楼下会面。如此安排,薛中泽把英飏送到医院就更不可能一走了之了。   用轮椅推着英飏往专科门诊走的途中,薛中泽忍不住向某个候诊排座区域张望。英飏诧异的仰头问怎么了?薛中泽指着化验室方向回答说,刚进去一位病人好像是他在燕山的领导。或许是班次倒换的原因,算来竟有两个多月没见到过保卫部经理马秉龙了,听同事们说,马sir近来在休病假。   就诊完毕,英飏不愿意住院,主任医生就开了一堆外敷药,嘱咐他回家卧床休养。领导秘书陪着英飏到相对清净的地方说话,薛中泽就接下药方和信用卡跑去药房拿药。   没想到的是在药房有遇见了熟人,正是那位风姿绰约的药剂师邱月阆。有了熟人办事自然快捷,从划价缴费到拿药出来连二十分钟都不到。   小邱大夫还特意把用药的剂量用法写好单子放在袋子里,爽快的说:“就别跟我见外了。上次你无形中也帮了我,这次能帮上你的忙,我这心里也安生了点儿。我们这里不兴说‘再见或者欢迎您再来’的;不耽误时间,你赶紧带家人回去吧,咱们有机会再约。要有我能帮的上忙的事,尽管说话。”   领导秘书一直跟着把英飏送上车,也写了电话给薛中泽,并和颜悦色嘱咐说到家后务必要告知一声,免得首长惦记。   再次把英飏送进家门,帮着撤掉客房的床垫整理成一张硬榻。又帮着“病号”俯卧在上,敷上了药膏。然后到厨间按照药方写的熬制热敷用的药,另个炉头上做些简单的饭。   看着火的时候,听到英飏在房中打电话,是向学长师兄报平安道谢;其间还有一搭无一搭的说他非常看好某人···等等。   薛中泽把做好的热敷药装好药袋,压在英飏背上;故意戏谑的安慰“病号儿”说:“您别担心。我明天上午才回去接班,今天留下照顾病号,肯定不会扔下您不管的。”   半因感怀、半因腰上感受过于强烈,英飏被搞得满脸通红,眼中不禁噙起泪花。“小竞,我可以托学长师兄帮你卸掉现在的挂靠,你愿意到我身边来吗?”   ☆、13——忍抛通途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英飏拄着手杖立在理疗床边,静等着薛中泽帮他拿来外套穿上。刚完成理疗,腰部痛楚缓解许多,竟然令英飏诗兴大发。   薛中泽低身帮着扣好外套扣子,逗笑道:“僧志南的《绝句》放在这种地方吟诵,有点不合时宜。我是真不知道您怎么从这满是消毒水的气味里嗅到诗兴的。”   距离理疗室不远处是医院科室的焚化处,后窗户刚好对着这边的楼道。即使做了除臭措施,薛中泽还是被扑鼻的焦糊味熏得直反胃。于是刚才他向英飏关照之后,跑去室外透气了。   英飏在搀扶下慢慢坐进轮椅,由薛中泽推着转进走廊:“中医有‘内寒淤阻’之说:内寒集结在某处就形成病灶,久而成伤,导致肢体冰冷。唯有心里暖,躯体才不会冷。因此你也不要仗着年轻就贪凉,跑去外面吹冷风。”   薛中泽呵呵一笑解释说,他并没有去露天里冻着,而是在住院处见到了熟人聊了会闲话。刚才遇见了久未会面的部门经理马秉龙,正由家人陪着办理出院手续。   适才会面时马经理和颜关照说:他上个月做了手术,术后还要病休一段时间。酒店能批准的病休长假最多不过半年,近期内定会安排人员代行正位之职。若料得不差,是从G局内部派一位完成脱密考核的外挂人员过来;按惯例可能还是带过一批人员。马秉龙说他即使能休完病假上班,也不见得能回原位置。其实他已是自顾不暇,手下这些兄弟就更顾不及了;只能同样关照让薛中泽早作换位打算。   英飏熟练的折起手杖,音色欢快的总结道:“为兄给你个答案:直接辞职。那套俏皮话怎么说来着: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多不过半个月工资不要了,我直接给你发聘书。”   “呜呼,仁兄好大口气哟。”——“小李同志,不相信党不相信领导可是不行滴,回去我就给你写。”   两人一路说笑着走到前门车场附近,在门廊出口停住。薛中泽刚抬脚踩轮椅脚刹,侧旁走廊门中忽然冲出两个扭在一起的人,几乎撞在英飏的轮椅上。薛中泽急忙拐把将轮椅转向,及时避过了冲撞。他正想呵斥被英飏抬手按住,低声嘱咐把轮椅停到安全位置,免惹麻烦、先去取车。   薛中泽有意留意英飏的安全,放缓步子往外走;正好听到扭绞中,便装穿着的人断断续续的的哭喊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我明明把钱送来了呀···你不是说只要跟上用药,他就有救吗?”   穿着白大褂的人将那人强行按在门廊墙,很轻松的控制住便装男子的手:“你要我说多少遍才能听明白:是他父母明确决定放弃治疗撤掉营养液,病历上直系亲属签字一栏中也有明确的意思表达签字。昨晚他父母已经把遗体和退还的钱都领走了。你在这闹没有用的,明白吗!当前法律对你们这样的人,还没有什么有力的保护措施,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这种丧尽天良见钱无亲的渣滓钻空子···”   座车离得不远,几分钟后就接上英飏驶出医院。然而一经钻进医院外的车流,又被排列阻塞的车流压住行进,一步一停的往前挪。车流中间不断有塞广告传单的、敲窗讨钱的、或是到站下车看病的人,像走马灯一般来回穿行走动着。   英飏茫然看着来回穿行的人群,终于忍不住苦笑一声道:“你去拿车时,我得以听了一段悲剧故事。搁在心里挺伤感的,说给你听听吧。   甲乙两个青年相爱排除家庭阻力走在一起,可惜拿不了结婚证。两人相亲相爱辛苦工作,刚买了房子不久,乙就病倒了。甲为了救爱人,卖房凑钱给乙看病。可是乙的家长觉得这是人财两空的事,就趁甲外出筹钱期间,签字停止了一切治疗。然后把遗体往郊区火化场一扔,拿着剩下的钱一走了之了。而甲最后真的落个人财两空···   经过十年动乱洗涤打炼后,我以为自己的情感已经足够坚强了,可是刚才看到那个绝望的年轻人,我依然有种暴怒的冲动。”   薛中泽一下下的点着刹车、油门,从后视镜中瞟了一眼后座上仍在感慨的人,释然道:“说句卖大的话,我很早以前就对人性丑陋有了足够适应力。有人曾用一段一针见血的话解释‘行贿’一词:任何人都是有价位的,是‘价位’,不是‘价值’,前提就是境遇二字。我觉得话糙理不糙。当人站到一个可以俯视的位置、高度上,很难想见世间尘俗中,有多少丑恶可以假‘贫困、迫不得已’之名,肆无忌惮地往来横行。”   “你是在讽刺我不食人间疾苦说话太轻巧?”——“我在和您探讨问题,领导上来就扣帽子,还怎么听取群众意见。”薛中泽瞟着后视镜,打岔笑道:“古语曰:询策可博采众家,决策务必确于一人。咱们很快就变成上下级关系,趁现在和您还能以朋友身份讲话,我有必要提醒您。”后座上的英飏抖了抖唇角表示默许。   在研究室楼下重新坐进轮椅,望着薛中泽低下身摆好脚踏板;英飏兀然伸手拉住薛中泽:“你刚才那番话的意思是:在你我之间,上下级、朋友这两种关系,只可存乎其一。我没领会错吧?”   薛中泽轻轻拍着英飏的手,就绕到起身后稳稳推着轮椅前行:“说中一半。工作中掺杂进私人情感必定有失偏颇;这是所有职场中最容易中招的死穴。周全公道或是照顾私情,怎么做都可寻出其不得已借口。出于私心,我自然愿意日后得到仁兄多多照拂;但放于公务就难说要迫使您因私费公,这就有悖于道德准则。若真到那一天,您大可不必动为难之心行不得已之举。”   “小竞,把手给我。”英飏向后牵住薛中泽递进的手:“请送我去实验室,我通知人事科送份人事表格过来。”若在早先遇见这种油嘴滑舌,他一定清出自己视线;但现在面对这样口才、心智了得的年轻人,他觉得放在跟前对自己更加是种鞭策。   大部委旗下三产单位最不发愁人员招聘问题,马秉龙的病假申请表刚送到人事部,接替人就领着随行副手迈进保卫部办公室,召集当日在班及到点下班的员工开晨会。   开会主旨就是几点:一,老黄历过期了,从此后都要照我袁某人的规矩办事。二,马经理休的是长期病假,希望老上司还能回来主事的人可以死心了。三,自感在袁某人手下听差受委屈的人,大可不必屈着自己,日后闹别扭坏了大家伙儿的交情;会后直接交一份辞职书,本经理当场签字即时放行,咱们好聚好散。   袁经理是讲效率性的,开会当中就对部门中可有可无的岗位,大刀阔斧的往下砍。监控编录职务是最先扔进撤编待定范围里的。要能把眼神变成刷子,袁经理是上下左右的把薛中泽刷了一遍,然后敲着花名册冷笑一声:“挺好的小伙子干点儿什么不好,非得像个贼似的躲在那个不见天日的小屋里。打今儿以后,撤掉录像编录这个定岗,改为分配给当日夜班轮流完成。原岗人员等候重新编制排班通知。还是那句话,有异议直接去人事部领表(自己填表辞职)。”   散会之后原组领班来找薛中泽,问他是否参加当天晚上的酒局。新领导在会后提出,今晚由他请客,请刚才列会的人一起去门外斜对面的食为先饺子馆喝酒。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能看出袁经理酒里的意思:来喝酒的人就是愿意跟队给我捧场的,没来的人一律都是想走或该走的。   几位在老上司手下当值的领班主管,当然也看出新领导是在探底看行情;商议盘算着不如大家攒钱一起请这顿酒,彼此间过过话儿,也方便来日相处亦或是另作打算。   薛中泽摇摇头,将预备好的辞职书连带一条七星烟递给领班:“谢了力哥。当初我能踏实的在马sir和您手下干,就是为图个清净。现在既然是没有清净了,我就另寻清净去处。辞职信麻烦您稍后帮交给袁sir,人事编制直接退人事部就行。这个岗位谈不到什么交接,都在本子上记着呢。这些日子一直承蒙您和马sir的周全照顾,特别的感谢。这点心意您千万收下。拽句文词: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将员工卡、更衣柜钥匙做好回销,薛中泽换了便装又找了曾经的室友孙明福。那位老哥正在二楼燕云轩餐厅前,盯着查看检修装饰光纤和射灯灯泡。手电、电工管钳、建议工具袋被他背着,怎么看都像是枪支弹药齐备的架势。在射灯照耀下,能隐隐看到他板寸发丝间升起一缕缕的热气。   孙明福最近相中了蓝天廊酒吧一个女孩,姑娘今天来燕云轩盯水吧饮料岗位,孙明福就接下了该餐厅调换设备的差使。正好刚开午餐时客人不多,孙明福就把女孩拉到餐厅门口展示柜前,让她站在两个巨大的扇形鱼翅中间,摆成展开双翅的造型效果拍照。女孩身上色彩艳丽的马甲,在刚调整好的光线色彩映衬下,又配上象牙白的扇翅背景,还真有点儿天使妹妹下凡的味道。   连拍了几张照片后,酒吧女孩说看到餐饮部经理往这边走,就快速溜回水吧去盯摊子。孙明福也假装抬头审看了一遍餐厅里的灯池,举着试温表在中控空调出风口探测了温度,然后找笔填单子让餐厅经理签字确认。   餐饮部经理对本部以外的员工从来都是点头一笑(女孩子除外),对孙明福勾引酒吧妹子的行动,也只是满嘴柴胡的调侃一番:“大孙,你又在利用职务之便,单吊我们部门的小坚果了?我说你丫也太尼玛嗦嗨了,现在钓马子没点真格的,你连人家的鞋带都摸不着。”转过头看到薛中泽候在领位台边,经理以为是用餐客人,他并不在乎刚才的失态,很快换上一幅风度的面孔:“您等朋友的话,那里有候客座位,您尽可以坐下等。”【嗦嗨,粤语-煞笔】   工作时间不能吸烟,孙明福就跟着薛中泽走到一个监控盲区中简单聊两句,做个简短道别。孙明福说:人挪活树挪死,你手里攥着那么牛叉的本科文凭,没必要把大好青春荒废在这种吃青春饭的鬼地方。他也早就打算好了,等把这个酒吧妹子追到手,横竖也得让女孩辞职回家;这回他是真的看好了动真感情了。   薛中泽哈哈哈的笑着和孙明福握手说:“那就祝你这一回手掐把攥,原配钥匙找对本锁,从此结束备用钥匙生涯。”   最后找本门上司述职交割时出现了小插曲。陆正纲当天正在党校报道做晋修面试,手机由同行的夫人帮他拿着,薛中泽的电话是有陆妻接听的。陆妻接起电话一听对方自称,就忍不住咯咯笑起来,并爽快的承认说偶尔听丈夫通电话叫小竞,以为是女孩子,还白白吃了几回没影儿的醋呢。其后按照丈夫事先的关照,陆妻代为约了另外会面的地方——圆明园万花阵迷宫。   下午薛中泽按约定时间来到万花阵,轻松绕进迷宫中间。陆正纲正坐在西洋式八方亭中抽烟,见他走近就把烟按灭扣在烟盒里。“我正想找你呢。我今天过来确认了一下晋修时间,下个月开课总共半年时间。你可以先过去直接报道,要等我结课后一起去也行。老马的情形我知道了,据说这病挺严重的,估计就是熬日子了。”说着话陆正纲从手机中调出一个号码和相关照片,让薛中泽看清默记下来。“燕山要是真的待不了,你就直接去找这个郭永全,公开职务挂的是全总保卫处处长。”   薛中泽凑近扫了一眼,抽身退到另一个石栏上坐下。望着西面逐渐下落的太阳,沉默了半晌道:“陆哥,我看还是别费事了吧。藏过来躲过去的,你伤脑筋,我也难受。咱把话说开:李老头早就通过某方面的关系,也或者就直接是让你把我压住了,别‘挡害’坏了李树英、李树杰的财路、前程。你不用解释什么,我不会埋怨你。能因为我激发出那父女俩个广布施法的潜能,也真不容易。你说的人估计又是李家拐弯抹角的关系,我不去找了。   我母亲近来身体情况也不大好,想回一趟老家最后看看。梅氏家族一直不接受李树杰,我母亲想让我陪她回去。   既然你现在卡在这儿进退两难,倒不如干脆‘连根拔’:趁你现在手上还有点权力,封存‘李竞’的全部档案及其所有成绩考功,我全部都不用了。请你帮我做一份完全不同的档案。脱密约定期满之前,我每隔三五个月最多半年,来向你当面报到一次,期满时你自动销除编制;亦或者每个月以电话报道一次。他日即使能再会,我也不会再是李竞。从此你做你的神,我做我的人,江湖永不再见。”说完薛中泽摸出手机从短信草稿箱里调出事先编好的文字,将手机递给陆正纲。   陆正纲看过屏幕上的文字,索性往自己手机上发了短信:“小竞,这又何苦呢?最不济了再忍两三年的,李老头死了···不是照样平趟吗?”——“你说的那是两三年后;这两三年内我该怎么忍呢?”   陆正纲连着抽了两颗烟之后,终于点头认可了这番建议,临走时两人约定,新的身份户籍一周内以挂号信寄到约定信箱中。此后‘李竞’明面上是借调去南方某处工作,并停止其在京一切职务。务必于每月上旬周日,与‘家中’电话联系报道一次。   有些事情不能告诉陆正纲。陆正纲手机里的郭永全(照片),薛中泽是见过的。多年前在西山某秘密会见室中,郭某人就在其中,当时还是某位首长身侧的勤务人员。然而放在今朝碰面,该郭姓领导也必定能在第一时间想起眼前人的身份。   在特殊岗位的人都会遵守不成文的惯例——回避(让路)同行,尤其是高级别特勤人员之间。就更不要说是,非经上级批准就能私相谋面自我暴露,更加是极其拙劣的失职。这对任何特勤人士都是绝对忌讳的。因此先于陆正纲到岗报道任职,是肯定行不通的。   相比之下另有一桩事比擅自暴露身份更棘手。薛中泽去梅珊的单位,帮母亲递交当年的医疗报销单时,曾与潜进办公楼的‘鬼影’擦肩而过。   薛中泽听到楼道中有人竟全无所知的指明了梅珊的办公室门牌。只一门之隔,他在座位上屏息凝神僵坐很久,直至确认鬼影已无功而去后,才擦掉冷汗回到母亲的办公室。   与梅珊坐对桌的男同事见他回来,热情的告诉他:刚才有位中年男子来找梅老师,自称是梅老师家乡人,还是她儿子的部队战友;有些家乡土产要当面交给他们。男同事回答说梅珊近日休病假,那人很大方的说会改日再来。   简单听男同事形容了来访者的面目形象,薛中泽就断然否定了来访人身份及用意。他假作‘推测’可能是李家故意差遣过来骚扰梅珊的。男同事闻此解说当即表示,再有类似情形就直接交给团保卫科处理。   薛中泽能猜出段志国的来意:他很可能是在瞿虎生前获知的联系电话和地址;其后又因获悉瞿家灭门惨剧,搭上了某个高人的顺风车成功越狱并进京落脚。他一定去过瞿家墓地,并发觉砌在墓碑里的东西消失。于是近两年中,在逐人排查搜索东西的同时,也在逐个报复灭口。   段志国来找梅珊的意图也不难猜,通过骚扰引诱等手段逼着李竞现身,追索失踪物品的下落,追询瞿氏母子遭戕害致死的原因,甚至是追查李竞是否也参与其中。至于其后是否会再行凶灭口,就要看段某人当时的心情了。   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现在反过来成了贼子寻仇,简直就是跗骨之蛆挥之难去。海滩辑凶案不知被压在那位首长的文件柜底层,没有翻天印都休想翻出这捆卷宗。那么缀在该案之后所有发生或可能发生的后续情况,以及正在从某一张黑名单上逐一勾去的人名(命),最终也都会淹没在‘平安无事’的更鼓之中。因此,有心抓贼就成了‘狗拿耗子’。抓耗子是猫的工作,你算哪只猫?!···一想到这个问题,薛中泽几乎要把牙咬碎了。   梅珊听说儿子辞了燕山保卫部的工作,又另外找了其他工作时,最先想到的就是,薛中泽的新单位在哪,离哪边更近?薛中泽想过后说:回父亲那边的家,步行半个小时就到。   梅珊对儿子说:那你就去父亲那边住吧,年轻人护觉,多睡十分钟也是好的。她希望孩子不会再吃苦受累,她想薛骁璔也一定愿意儿子一直在身边,不要再远离。   薛中泽备齐求职材料找到研究所,前台接待人员抓起电话向内报备后,就让他直接去了英工的研究办公专设区。   专区大门处还要过一道安检,研究室禁地,对于任何金属部件进出都要严格检查。金属探测仪在身体中段鸣响不止,薛中泽就哭笑不得的让保安查看钥匙串、腰带扣。   英飏早就等在研究楼高大的半落地窗后,直到薛中泽迈出保安室,就欢喜无比的招呼他上前。   英飏的腰伤经过理疗、外敷等结合治疗已基本痊愈。此刻为了活动腿脚捎带着换换脑子,正在研究室走廊里做着小幅度的运动—推铁环。   “表面看来的确有些可笑,保安也是例行公务职责。你这样的算是正常状况的。换做是外围保卫科科长,每次进这门都得我下去领他进门。那老兄是百万大裁军时下来的老兵,骨盆里留着弹片。遇到出差坐飞机过安检,都得脱个精光让人连看带摸的摆弄够了··哈哈··   哎,你会摆弄这个吗?这是制作车间送来的样品,居然做成这么个玩意儿。我很久没玩过,手生,走不了几步就倒。你接过去玩两趟,我也歇歇脚。”英飏把铁钩铁环递给薛中泽,又接过档案袋走到一旁的矮窗台处坐下,一边动手撕开纸封,一边挥手示意薛中泽跑起来。   令之惊讶的是,薛中泽推着铁环哗楞楞的跑完两个来回,英飏这边连一张纸还没看完,不禁忍俊:“早先听老人们说,聪明孩子最会玩儿,这话真没错。”   薛中泽手上一挑将铁环勾住拎到手里:“我不懂金属甄别,只能从音响上判断,这铁圈儿音色清脆悦耳,颜色光亮柔和,料想其性质应该是不错的。”——英飏回头看着薛中泽,忽然挑了下眉毛笑斥:“今后在这特别是当着第三人说话也得留神,说错一句,就会有人把你当工业间谍报到保卫科。”   薛中泽捏着玩具,另腾出手撑着英飏缓缓走进毗邻实验室的材料采录室。室内办公设备齐全,打印机上还在向外输送着数据报表。   “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仁兄记得这几句诗吧。小时候常听老人讲:人活一世当立于天地间,若活在别人的舌头上,就会因‘销骨舌铄金口’,变得人不人鬼不鬼。人言立者为信,散之而成烟云。”薛中泽按照英飏指示的,将铁圈长钩挂在门后墙壁的排钩上。   “下班后咱们去喝酒,和你聊天真令人长精神!”英飏笑着拎起打印机前的数据表,上面的数据排列显示似乎不如其意;随即摇头轻叹一声:“急功近利之心不可有,亦或者,南分院报的数据根本就有误差。还是说咱们的事:小竞,出于为你的安全和行动自由着想,我想先不让你接近实验室。我总归还是有份私心的,希望咱们还能像之前那样无拘无束的说话交流。你看如何?”   薛中泽按照指示的把档案袋子再次递过去,“既能跟在仁兄近侧,又能保全兄弟之谊,如此两全之策也是难为仁兄费心思了。”——英飏收拢起看过的数据表,腾出块地方,摆开简历表逐项审看:“我就当你这话是在夸我了。不过你还是得解释一下这简历里的变异问题。”   薛中泽眨眼一笑,把自己比喻成了一部‘停机保号’的旧电话。上司要忙着生孩子调工作,对不愿跟着队伍走的下属,最省心的安排就是销号撤编,就此不会再有任何指派,也不能再适用以前的姓名、履历。   英飏拿笔在应聘表格上签字-确定聘用,递回档案袋子,让薛中泽放进档案柜里,嘱咐他先去门岗做出入工牌。   门岗室里正闲来无事,左面放着实时监控,右面开着电视播放着电视剧。薛中泽见保安看电视剧正看到兴头上,就让保安员找了封套、门卡底板,并插好塑封机预热,接过剪子胶水等物品,自己填卡、贴照片、加条形码、加热塑封完成门卡制作。   “红颜为谁凋零又为谁存在?花儿总是温馨盛开又悄悄残败。   不知为了什么?希望总在眼前徘徊,我怎么会象迷失在回家路上的小孩。   记忆里的欢笑思念和无奈,是不是总看错面孔看错真爱?   步入茫茫人海,我为随缘喝彩!错过昨天,明天又会有怎样的期待?   找一片净土把自己藏起来,那有我的天空我的大海。   对自己所有烦恼都是为了爱,往日情怀就象花瓣飘落在窗外!”   直到保安员讶异的追问还有事吗?薛中泽才醒悟,那首电视剧片尾曲居然令他听出了共鸣感。   回转刚离开的材料室,英飏还在那里等他,对于他能够准确返回原处表示赞许;前任司机‘属耗子的-撂爪就忘’,上班一个星期,全楼的报警铃变成上下班提醒铃响了七天;把保安班长恨得不行,几乎找铁链子把司机锁到保安室去。   英飏指着玻璃隔断和墙上的对讲话筒,“你在材料室这边,帮我按顺序收集起打印件、装打印纸,以及熟悉使用所有办公器材。有事情就用对讲机通话。门口书架上有杂志、小说可以解闷;想另外找书看,就让他们帮你办国图的借书证。”   英飏通过双层清洁门返回实验室后,薛中泽就动手做了简单的室内清洁整理。在收拣打印件时,从网上找到了那首片尾曲转到手机里。也说不清是什么原因,这首歌让他莫名其妙的有种泪崩的冲动,同时又有种心明透彻的感觉。   当英飏重新出现在玻璃隔断前,打手势示意到点午休时,才发觉一个上午已经在小小忙碌中飞快而过。   工作餐区位于保安室旁,就餐、烧水供应、吸烟、杂物仓库都在这一排房子里。送餐是半自助式的,可选种类不多,倒也保证是荤素搭配。整个内层研究专区里的人员一共就十二个人,配送量保证够二十人用餐。出于信息保密需要,研究区内设有专用炼制铸造车间,制件工人体力消耗大,饭量当然也大于常人。   两人取餐落座时选了靠窗的位置,并非有意疏远工友们,实在是那几人扎在一起抽烟,简直比拔火罐冒烟都冲;且是一边冒烟一边高声大嗓的讲道着目前跟风炒股的心得。   英飏缓缓搅动着小米粥浅笑着说:“老院长一复位就主持把院内某项资金投入了‘鸿’字基金,说是投资盈利将并入年终奖金分配。若真能成形,对于职工福利倒真是好事。你看那个用筷子插了一摞馒头的工人,他和院里相当数量的股民一样,另外拿出钱来做了追加投资。照他说话的架势可以推想,最近小赚了一笔。”   薛中泽吃了一口菜,咸得急忙拿小米粥往下压。“哎呀,这个酱焖鸡腿真咸,打死卖盐的了。钓鱼动作里有道工序叫‘打窝子’,就是用鱼食圈好一小片水域吸引鱼游过来,然后才放下串好鱼饵的吊钩。”薛中泽朝着工人聚谈去努努嘴续道“这些位都是被打窝子的鱼食圈过去的。等大鱼钓完,是否会有竭泽而渔的结果,就要看他们的造化了。”   “小竞,我一直觉得你比同龄孩子成熟得多,看问题透彻。就职初期你的工作并不需要太繁琐,为兄建议你利用这段时间多学点东西。”英飏说完话感觉对面没反应,就抬起头查看,见薛中泽象数米粒儿似的往嘴里送着米饭。“琢磨什么呢?怎么一粒一粒的吃饭呢?”——薛中泽猛省,夹了一团米饭填进口中:“嘻嘻,正在琢磨您的建议,想想再学什么专业好呢。”   其实薛中泽体感刚刚略过一股莫名的寒痛。他凝神感受了片刻,暗度相距半径距离不超过一千米;但又很快脱出了感受范围。他放下筷子下意识的往左臂上捋了两趟。   ——同一时刻——   顾寒江今天去地质大学办完事出来,恰好遇见了西局正印茅佑川正组织着手下人在语言大学周边布控抓捕。顾寒江原本也没想打扰对方工作,但茅佑川自认为是天网恢恢万无一失,就主动上前打招呼。   没想到聊了两句话,旁边慢车道上经过的一辆车突然间加速就朝他们撞过来。顾寒江急忙推茅佑川躲闪,还是某种利器和车厢扫到了左肩,然后那辆黑色无牌车就飞驰电掣的冲上主道扬尘而去。变起瞬间,茅佑川手下的王靖玖反应真是迅速,立刻跳上车加大油门追了出去。   许淙快速倒车停在近前,见茅佑川正搂着顾寒江起身,试着活动腿脚检查碰触情形。顾寒江咬着后槽牙冲茅佑川一字一句的往外挤:“别碰我的左臂,刚被拉脱臼了···先别管我了,赶快查看你的部署;刚才那一闹腾,你们就全部暴露了。”——茅佑川哦哦应了两声解说道:“不要紧,我刚刚已经通知行动了。”   奥迪车扯着鸣笛赶往位于西三环的军区医院,顾寒江坐在后座上,咬着牙褪下外套左袖。脱臼的左臂无力缀着,保暖内衣袖子上一片血迹正逐渐扩大。同车的许淙面色凝重,用纸巾往他额头上轻擦了冷汗,他强笑着摇摇头,命令道:“小许,帮我把左臂推上去。不然到了医院就得鸡飞狗跳的了。”   “您肩上还有伤呢。”——“皮外伤不要紧的,就是胳膊脱臼了。快点儿。”   许淙闻言不敢有违,只得上下把握住伤臂:“那您忍着点儿···”话出手起,只听咔的一声脱臼送归原位,顾寒江咬着右衣袖也疼得浑身一抖,额头上随即又冒出一层冷汗。——缓过一口气之后,顾寒江抬起右手在袖子上蹭了脸上的汗,挤出的笑容比哭还难看:“紧急时候,你这蒙古大夫也能管点用。”   奥迪车径直停在了特区门诊前,许淙快速下车到另一侧车门前,稳稳接住顾寒江钻出汽车,坐进轮椅。接诊的护士很有眼力劲,赶忙转身向里开道通报。   跑到手术室门前时,许淙紧赶着汇报工作进程:“大林跟我说好了,抓获之后第一时间给我消息;现在已经和老茅的人包抄堵截上去了,您安心养伤吧。”最后一句话喊完,手术室的门也闭合住,通红的手术灯哒的一声亮起来。   到晚上五点钟,清创缝合及全面检查完成,顾寒江被裹成了半个木乃伊似的送进了高干区病房。楼道、病房里已经黑压压的站满人,主治医生、警卫一起联手将顾大公子平稳端放到病床上,又态度极好的关照警卫们把室内的花篮、花束全部挪去外层走廊,以免影响病人休息。   在仔细询问并聆听完医生的诊治汇报后,萧正把许淙叫到面前,从公司事务到家宅安定,嘱咐了一系列事情;尤其指示说不准将此事贸然告诉顾老爷子。待案件审明凶手归案,他会亲自对顾老爷子妥善说明。言下之意甚为明了:这个案子绝对不允许不了了之,务必要审明结清。否则众位老爷子都不答应的。   寒江公子在病房里呆了三天,就住不下去了。他在电话里向萧正如此形容:他住的不是病房,简直是王府井百货大楼卖场。门庭若市四个字都不足以概括这几天的热闹:三天里用于会客、接待慰问超过六十个小时;真正的皮外伤没多大事儿,倒差点被另外折腾出神经衰弱症来。   病房门外的许淙转回头虚掩上房门,对王靖玖冷道:“这回你知道我不是故意挡路吧,顾局需要休息。您要是嫌我年轻,那就把抓捕工作结果汇报给萧老吧。”   王靖玖听了这番话登时就觉得一个头变成两个大了。之前听上司茅佑川念叨萧正的名号,永远都是用敬畏称呼:萧正老或萧老。在Z/G两大部门,那是泰山北斗级别的人物。他王靖玖手捧的案子,打死也不过是倒冰、卖粉儿的小毛贼动作;这次若不是土地庙着火-燎了大仙儿,殃及到寒江大公子,就连茅佑川也未见得能有幸得到萧老爷子的接见。   王靖玖瞧着许淙的表情,怀疑小秘书在给他玩攒儿。被首长召见是大猫够级别,顶着案子跑去等雷劈,就是他王靖玖自己去找死的问题了。   想到此王靖玖搓搓脸挤出一脸褶子冒充笑纹:“兄弟,你看往后咱们合作的时候还长呢;今后少不得还要你多提点着我··内什么,案件笔录复印件留给你,耽误不了你几分钟,你看什么时间合适转交给顾局就行。哦,简明扼要几样:一是开车撞人的是黑车司机,误以为当时是管局的查黑车,就突然起意下了黑手再逃跑;二是我们当天围捕毒品交易收获不小,当场起获以学习书稿资料做伪装的大量赃物;负责交易的毒贩李敬在抓捕时被击毙···”   话音未落病房门刷的一下被拉开,顾寒江披着病号服光着脚冲出来,一把夺过档案袋,扯开封盖条倒提着袋子将里面的纸张抖落一地,然后单膝点地飞速的拨弄着复印件,“照片呢,小许快帮我找嫌疑人照片···”   许淙闻言不怠慢,连忙俯下身一张张的翻找,半晌才在花篮下找到附有嫌疑人击毙现场、身份证照片的影印件。顾寒江一目十行的看过那张纸,转手就摔在王靖玖脸上:“茅佑川是猪脑子吗?工作做成这样,还好意思去向上级首长汇报,别给我丢人了!身份证和本人完全对不上,这个身份证是假的,冒用的,再去查!”   王靖玖手脚并用的收拾起所有复印件,被许淙送出高干楼门。偷眼一看发觉连许淙都灰溜溜的。王靖玖哆哆嗦嗦的摸出烟,给许淙和自己分别点了一根:“小许,我就一问,能说就说。顾局是听不得‘LI JING’同音类似的名字么;怎么发那么大火呢?”   许淙鼓着腮吹出烟雾,差点熏了眼睛:“听说顾局曾经有个得力助手,好像名叫李竞,因为执行任务调走之后就失掉一切联系。不过我真得埋怨一句,难怪顾局发脾气,你们的活儿干得太糙了。”   许淙不想和这个糊涂蛋多解释,令顾寒江怒不可遏的不仅是茅佑川等人筹划疏漏、办事不力,更在于因此产生诸多的画蛇添足。茅佑川因为围捕工作出现疏漏,伤及到顾寒江,第一时间就汇报了上去。萧正指示手下人不许惊扰顾镕,却也未能压住消息。拜访探望着纷至沓来,扭胳膊崴脚的小磕碰,搞得杯弓蛇影,把个特护病房配备的警卫林立森严壁垒的,苍蝇都飞不进去。   顾寒江硬撑了三个晚上,也没能等到所希冀的夤夜暗访,他开始惶恐,如果不是因特能蜕化而止于警卫森严,难道会是肢体残缺、生命终结?   但他不知道,任何人都不知道,在他被专车接回大院那个晚上,大院外的长椅上有个身影踩着深夜最后一点灯光循迹而来,又淌着凌晨第一抹晨光匆匆走远··   ——同期结束——   新年元旦后,在英飏的主持下,勉强完成了一次新研发金属对抗检测试验。检测结果在抗热、抗压、防磁等关键指标上根本不及格。   主抓该项目研发的G字某首长,因此在金研院院长办公室中拍案大怒,指责英飏是因私费公误军误国。而这一回英飏也忍无可忍,把手中的冠心苏合药瓶直掼在地,指着自己的眉心说:“既然是愈加其罪何患无辞,那就朝着开枪吧。我对你说过:哪怕是第一时间拿到第一手数据,也不见得就能得到完全合格的铸件样品。可你偏要我参考那些误差数据变出贵金属,简直是痴人说梦。”   那场激烈争执惊动了国院及工部总长联合出面劝和;英飏于当晚因情绪激动突发心绞痛紧急送进医院,再加上其后的脱核疗养,拖拖拉拉的一直耗到阴历年底。   腊月二十七,薛中泽陪着英飏采买了酒水食品;又从研究所取了照常发送的数据表,及各种联欢邀请函,兜了七八个大提袋送到英飏家。   把食品装填冰箱时,薛中泽提示英飏仔细看一下那些数据表;他虽然是门外汉,但收拣了两个多月的数据表,多少也有点熏染,他觉得那些数据不对劲儿。   起居室里很快响起沉闷的碎纸机工作声,英飏冷笑着告诉薛中泽:凭多年实际操作经验推断,那些所谓的新数据中起码六成以上是不真实的。也许有人就想让该项研发结果后置,以便大力推动促成某项出口转内销的业务。一旦这个事情成为定局,不仅是他英飏无端蒙冤背黑锅,国家某项高密技术外泄甚至会被迫下马。   他让薛中泽帮他做好出行准备,他要尽快向工部总长申请,批准他前往南方研究院做研发数据的实地校对演算、样品出炉,最好是年后就出发;预计停留时间会在几个月以上。   眼看已经到了下午,英飏说想吃点暖胃的,薛中泽就泡了杂粮米预备熬一小锅粥,又蒸上从柳泉居买的素包子作为晚餐的主食。   在厨间淘米时,英飏在室内接过电话又走过来问他,停在楼下的车里是否还有他们的私属物品。研究院保卫科来电话说,春节放假期间院属所有财务,包括外放的福利用车一律回院内归库封存;年后上班会给英工配辆性能好的车。鉴于英工还在修养期内,保卫科会派人来取车,取车人约十分钟后到楼下。   门禁对讲响起时,英飏披上衣服下楼去送钥匙,让薛中泽留下看着炉子上的粥。薛中泽说车钥匙在玄关上,英飏的水杯夹在后座扶手架上,刚才下车时没顾得上拿;此外就没有其他私属物品。   英飏家所在楼层并不太高,薛中泽可以在照看粥锅同时到厨间小阳台,去看楼下的交接动作。英飏回来时还随意笑称:乍见来接车的司机侧面,与薛中泽倒有几分相近,尤其戴上太阳镜,还以为是他兄弟。薛中泽笑答:李家小少爷已经走上青云之路忙着挣大钱了。   晚饭上桌时,保卫科又打来电话核实,问接车司机到了没有?英飏说半小时前他亲自送交钥匙,看着司机把车开走的。保卫科长说到现在都没见车子开回来,那个司机的电话也一直不在服务区。   英飏捏着手机冷笑道:“那您再找那个司机吧。给我开车的小伙子一直在帮我整理数据表、准备晚饭,根本没动过车。小竞,你给自己也拿副餐具。”最后一句话是故意提高声音说的,薛中泽也会意的提高声音答应一声。   收线后英飏解说,取车司机到现在还没回院里,保卫科长以为英飏想故意扣着专车不放,让自己的司机把车开走,就打电话来催放车。   “脏心烂肺。”薛中泽嘀咕了一句随即笑道:“十几万的车倒手卖也就七八万;何况还是拼装的车,咱们还不至于贪这点财吧?”——英飏含着一口粥没法张嘴,慢慢咽下之后才开口:“你查过那辆车?··嗨,我怎么问这么傻的问题,你当过兵,熟悉这方面的常识。”   薛中泽把酱瓜、腐乳、豆腐干的碟子推近英飏手边,从容搭话:“拿到车后我就仔细看过,准确的说,那辆车是从中间切过的。院里把车收回去正好,年后上班倒可以另外换一辆车。这类切过的车虽然显得省油,但安全系数低。”——“难怪你从来不开快车··我还以为你不像其他年轻人似的有车脾气呢”   “呵呵呵呵···”薛中泽呲着牙奸笑起来,“要能给我辆轻型坦克,我照样也敢从其他车顶子上碾过去。”一句话说完,英飏笑得差点扣翻手里的粥碗。   幸亏是有这个玩笑调剂,保卫科长第三次打来电话询问时,英飏才没有气得摔手机;他把手机递给薛中泽,让他直接和保卫科长对话。   简单对答后收线,薛中泽反过来向英飏解说:据保卫科长知会,刚交回的那辆车在北三环辅路上发生车祸,车辆从中间断为两段,车上男司机当场死亡;乘车女性被甩出车厢,死在救护车上。院保卫科得到通知后,急忙核实开车人究竟是英飏自己的司机,还是去接车的院属司机。如果是英飏的私用司机出事,院里就不需要负担这笔赔偿金了。   “我现在感觉自己都成乌鸦嘴了。咱们刚还拿这个事儿嚼舌头打岔来着··。”——英飏也难免心境惶恐,抬手按在薛中泽肩头加力捏了捏:“说句迷信的话,当年那位高僧说我命中有贵人··我感觉就是你。自从认识你之后,我阴差阳错的躲过了很多劫难。”   薛中泽摇着头咽下一口粥,用手指蹭了下溢出唇的汤汁:“这话该由我说才对。要没认识您,我现在就得穿成个青蛙模样,蹲在燕山大酒店门口当门童了。小时候听姥爷念叨过,说我出生那年聚集的煞气过重,让我每逢本命年务必多加小心。现在正在本命年内,我得去庙里认真烧回香了。”   薛中泽的语速很慢,态度状似极其认真。其实心底正在飞快盘算着刚发生的那场车祸,究竟有多大概率的巧合性。他不得不多做设想:他的行踪已经被某一路人窥察到了,而对方采取的手段是‘一经发现、生死勿论’··   英飏夹了一块酱瓜就着粥慢慢嚼着,经过一番品味回甘之后,酱瓜的口感就只剩了酸涩。眼前的年轻人很狡猾,超乎其同龄人许多,他能在嚼蜡一般念叨着感激的同时,目光中依然一派凛然凉薄;让人心里刚飞起丁点儿欢喜就被瞬间放空。就如同刚才,如果不是在听话的同时核对其表情,他几乎被那几句奉承话蛊惑起些许得意来。   晚八点钟,英飏接到团拜会主办方提醒参会的电话,包括告知接送专车到达时间。放下手机,薛中泽就开始帮英飏准备明天出席团拜会的物品。将外套、衬衫领带撘配好挂在门廊衣柜里;把述职文稿、会议场地出入卡等参会用物排列在公文箱中。   “有些场面上的应酬,无论用什么借口都是推不掉的,就比如工字系统的年底团拜。不是你想不想去的问题,而是主办方有无可能准许你缺席!?”英飏缓缓地削着手上的苹果,无比闲在的对薛中泽笑解道。“即使我现在卸去行政职务,但在监控名单中排名反而靠前了,知道为什么吗?”——“您现在的情形正合乎‘钻石王老五’的标准。”   英飏把苹果放在盘中切了一半,捡起一半自顾吃着:“这半个留给你。尽管我比较抵触你这个结论,也还是得认可其准确性。是呀,我现在这个生活状态,活跃性不次于金属铯;遇气氧化遇水爆炸。其实呢,我当真是由衷的抵触所谓婚姻围城了。”——薛骁璔完成整理工作回来,低身捡起盘中苹果,含混谢过张口就吃。“自古以来,臣子若是表现的无欲无求、纯白无垢,乃至于封无可封,都会致其令主不安的。”   告辞英飏出来走上街道,薛中泽特意感觉了四下动静,确定无虞后,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赶去剧场接父亲。世间事从无绝对,就如他目前所处的空悬状态,利弊都在于‘无依无傍’,他宁愿是自己神经过敏,也不容许掉与轻心。   按封箱戏单上排的戏目算,今晚是大武生主唱的大轴;明天开始全是封官拜相、花好月圆之类的喜庆戏码。薛骁璔就用不着再备戏候场了。换好衣服走出后台,正看到儿子已等在门廊中,老爷子心里别提多痛快了,眉开眼笑的迎上去。   负责查票检票的张头儿听到这爷儿俩之间答应对话,很是错愕:“薛先生,我冒昧问句,这位兄弟跟您是怎么论呐?”——“这是我的孩子。我和他母亲分开时他还太小,离不开娘怀,就由他母亲带走了。头两年才回我跟前儿来。”   张头儿闻言无比懊恼的拍着巴掌道:“哎哟,瞧这算怎么话儿说的呢。兄弟,您直接报出薛先生的名号,我哪能拦着不让您进去呢。”——“不碍事儿,也没站多会儿。”薛中泽答应一声,就挽着父亲稳步走出剧场。   剧院门前已经聚了几辆拉夜班的出租车,薛中泽搀着老爷子上车,报了目的地方向。司机扣了表点油起步,也顺情说话奉承老人几句:老爷子有福气呀,现而今能出来接老人回家的孩子真是不多见。老爷子被夸得心里痛快,就和司机聊了起来。   在距离住家位置不远的路口下车,薛中泽牵着父亲走进小街里的24小时营业中餐店。薛骁璔有胃出血的老毛病,饮食方面注重少食多餐。薛中泽怕老爷子因长时间盯场不敢进食水有损胃口,就想买些温粥小菜,垫饥暖胃都好。老爷子说时间太晚,让伙计把吃食打包。   牵着儿子的手往家走时,薛骁璔觉得就连聊天都比平时的底气足。时间晚天气凉,热身子扑进冷风里更容易激出病。吃饭还是在自己家里更踏实,有儿子守在眼前,哪怕只是喝碗粥也是舒心暖和的。   薛家的春节从来没能聚齐过,今年也依然是各回各家。薛昌华下场后就卸了妆和师兄弟们走了,以便明天一早搭乘某位师弟的顺道车直接回老家。梅珊今年应梅氏娘家之邀回故乡汝南过年,文教团拜会结束就走。薛中泽和李树杰说好,如果他这边走不开,就由李树杰去送母亲。   薛、梅二人虽早已离异,薛骁璔倒是一直与岳父家保持着融洽的关系。时逢三节两寿,薛骁璔必定都有拜贺表示。梅老爷子健在时从来不认李长材这一枝,老人家眼中一直认定薛骁璔才是梅家正经的姑老爷。   薛中泽问父亲:是否有意就这机会一起回去?他盘算着若到时能有亲戚们从中说和,说服父母破镜重圆,未尝不是件美满事。薛骁璔浅笑着否决了儿子的提议:今年儿子换了新老板,往来行动都要跟着领导走。他哪舍得把孩子单独丢在清锅冷灶的家里。再则他硬行跟着去梅家,会令梅珊极其难堪。得之运也、失之命也;能让儿子回到跟前来,薛骁璔很知足了。   次日因有领导‘关怀’,薛中泽跟车一同到了会场;上级首长指示,英飏的随行人员即使是私人聘用性,也要适当的让领导有个印象。于是薛中泽就故意套了整身休闲服装扮,连厚外套都是牛仔布面料。   牛仔服饰虽然是永不落伍的休闲元素,却也达不到雅俗皆通的地步。因此刚进到装潢精致的候见室中,就被立即排除在众多衣装笔挺的随行机秘(司机秘书)群;只能抱着速写本、水杯找个角落看书自乐。   随即引出了更加有趣的情形,某些‘机秘’素来喜好凭衣着档次,揣度侍奉金主的境遇起伏。从薛中泽这身看不出档次的打扮来揣摩,许多人相信:当初在能在工部系统言行掷地有声的国属级高工,如今日子恐怕是异常艰困;否则其私人司机怎么会在这样场合、穿出这身儿行头?   其实薛中泽倒真是乐得清净,并非是有心自命清高卓尔不群;实际上他需要集中精力极力感受周边所有信号,熟悉或危险、可以同类合并或者抵触难容;一丝一毫的异样都不能轻易溜过。另外他也明显感觉有内燥外寒的症状,只怕随后一两天内会因内外燥寒交困发烧。现在他只能靠大量饮水压制住种种不适。   会间休息时,随行人员们应参会高工、院士等在位人士召唤,纷纷去向各自金主驾前伺候。与众位老人家不同,英飏却是半主动似的找到自己的随行,服药、喝水,欣赏点评薛中泽刚画的几幅速写小图。   薛中泽的表现就象同龄大男孩似的,对高标配置的汽车感兴趣;因而本子上画的都是室外来往过的高标款车型或标识。领导对于小助理的绘画功底自然是赞不绝口;兴致大作之下,甚至亲自动笔勾画出刚在会上商贸司报告展示的新型标识造型。   英飏借画画遮挡小声告诉薛中泽:刚在会场遇见了学长徐师兄,因有会场安保主管汇报,英工的司机兼助理衣着太过随便,不合适在今天的场合中出入。徐师兄就打着哈哈把核查随行人员的事糊弄过去。但其后徐锦辉还是故意当着工部总长、金研院现任院长的面,半真半假的‘关怀’:是否有人截流克扣研究课题费。把院长老爷子吓得差点犯了脑淤血。   休会时间结束,随行人员们相继返回等候室。有的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玩扑克,有的结对看电视闲聊,还有的凑到开放通道抽烟。   电视上播放起《京城时讯》,画面上出现一位形容精干靓丽的女性接受采访。围着看电视的人群中,有个梳着溜直小分头儿的司机指着屏幕画面骄傲声称,那是他的主家千金,海归人士,受聘于Z部下属电子所任职,颇得上级器重,芳龄28岁已位在科长。家主老爷子已托付同系统某位首长出面,为千金掌珠与其本部的顾姓领导保媒牵线,可望缔结琴瑟之好。   薛中泽正盘算怎样进一步套些信息时,另一群低声交谈的人群中站起一个正装男士,朗声开言喝止道:“Z字部属下的事情是你可以信口编排的吗!?遵从法规守口如瓶的纪律,你受聘上峰没传达过?你是哪个部门主管的随行人员?”   经此一番申斥室内静寂异常,落针可闻。薛中泽敬坐在椅子里,几乎要把自己变成空气。他记起开言喝止之人是工部总长座前秘书,与之围拢说话的几位潇洒俊士,也多是主席台就坐高官的眼前人。这个群中的人出面说话的份量力度,都是不容小觑的。   稍待片刻他起身道饮水机前续了些热水,边喝边续着,集中耳音采听高管秘书群内的私语——   “如果G部副总长出面牵线,顾大公子多少要给几分面子吧。”   “这可说不准。顾大公子属Z字口,又是个内外俱冷的性子。这位总后的千金若无倾国倾城之貌,未见得就能博得青眼,空有满腹经纶又能如何?人家里要的是老婆,不是电子管集成系统组合件。枕边人呐,善良是必不可少,精明就不需要太多。”   “孰道是空有满腹经纶便无用武之地?你们且看英工的手段:自己口中讲道旁人不是的话一句没有;把身边的小跟班儿捯饬成这样儿,不显山不露水的就告了现任金研院院长一篇噩状。不愧是身兼过院长书记的人,三个代表活学活用到极致了···”接下来高管秘书群里响起一片笑声   溜边坐回角落里,轻轻地撕下即将画成的速写画,手夹着铅笔敲了敲本子就重起画稿。几分钟后竟画出一幅‘唐僧被困盘丝洞’的线稿,蜘蛛精妖冶夸张的大张着腿,下体喷出蛛丝将唐僧缠成了纺锤一般···   晚间返回,英飏一进门就从书房拿出两只封好的信封,拍在薛中泽手里,分别是薪水奖金、过节红包,乐不可支道:“小竞,过年了我也不知你喜欢什么,就干脆实惠点儿,封个大红包。你呀,真是个活宝。恐怕你想不到呢,你这身装扮今天可起了大作用,不但替我挡了许多质疑唇舌,还帮我多要出两成批款。”   现任院长靠上高干子弟顺风船,借鸿字私募基金狠发了一笔财;引得本系统很多部门的人看着眼红。先前是只敢私下攀咬,今天竟有人公开出来揭发拆台。英飏置身岸边肯定免不了要被溅到脏水。   然而工部总长和徐锦辉跟前的秘书,偏偏在会前都看见薛中泽被其他随行马弁类的人赶进角落;也由此判断,英飏绝无可能涉足基金炒卖,或许还受累于大幅度削减截流经费,而导致之前研发项目失利。   英飏撤换司机秘书很频繁,但在待遇上从未亏缺过这些人。相比起来,薛中泽在英飏驾前干了两个多月,依然与主家相处的如鱼水相遇般融洽,算是极其难得的。然而就在昨晚,春节前夕,英飏的配车竟然在开回公家车库途中,发生恶性车祸,车辆报废、车上两人死亡;出席正式场合,陪同司机兼助理穿着竟是如此俭朴。众人心中自然也有了计议分晓,如果不是今天英飏没有应邀到会,此番情形只怕还被现任院长压在手心里,隐瞒不报呢。于是工部总长在会后严正狠批了现任院长,要他看清形势好自为之。同时批准了英飏的设想,明确授意他年后取道南方分院,实地参与新项目重要数据收集演算工作。   过年这几天,英飏照例聚到族兄家去过节。他交代薛中泽过年期间保持联系,预计年初六订好票,初七或初八就直飞南方。   英飏向上满发条似的说痛快了,发觉薛中泽一直闷不作声,就问他是不是累了困了;薛中泽摇摇头强笑道:“我还真不是故意和您唱双簧。我可能要感冒,不捂上件厚衣服还真顶不住。那就先和您道声:恭贺新禧!”——英飏畅然笑开点点头,张开臂膀道:“来,跟为兄拥抱一下吧,分些朝气或运气给我。明年咱俩都顺顺利利的。过年好,小竞。”   薛中泽抑制着心中不停翻搅的酸楚,张开两臂回应了拥抱动作。   这年腊月二十九就是除夕,薛中泽草草吃过早点出门,说去找家住玉泉路的同学玩。薛骁璔当然不阻拦孩子行动自由,自己在家慢悠悠的准备年夜饭、除夕饺子。   在翠微商厦旁的茶舍,薛中泽见到回家过年的陆正刚,当面报备。   陆正刚甫一落座就老实不客气的动手筛茶点烟。陆家少夫人目前正害喜,稍微闻到点异味就吐得浑身反软;陆家上下禁烟禁酒禁异样味道食品,恨不得拿氧气罩子把少夫人扣起来。陆正刚是汗脚,每天不洗脚都不敢进家门,更别提抽烟了。   重新续上一杯冻顶乌龙,陆正刚对薛中泽说:现而今李长才算是明白现世报三个字怎么写了。部委大院里,谁家过年不是热热闹闹、红红火火。唯独李家小楼比坟圈子还静寂清冷,若能有点声音,十之八九是李长才扯个破锣嗓子,操遍某家祖宗八代的豪迈宣言。   见薛中泽但笑不语,陆正刚随后讲起不久前发生在大院里的一场热闹事—   元旦前,总后一位副部长走了前政常委季维仁(季宏图的爹)的关系找到顾镕老爷子,有意把自己闺女说给顾大公子做续弦。副部千金是海归学子,年轻漂亮,去年刚在Z字旗下电子所定岗。   不料登门当天就鬼上身似的,周世良老爷子送外孙女回来看爷爷,两下正好撞在一处。周老爷子强忍着没发作,顾家乐乐却不听那套,哭闹着把礼品摔在来访者身上,放话说给要她找后妈,她就去死。后来惊动了散步路过的祁省三,假装吹胡子瞪眼的一顿嬉笑喝骂,才把事情胡噜平了。   当天回家吃饭,薛中泽觉得口舌苦涩,吃什东西都像刀刃割嗓子;夜里渴极伸手摸水杯,碰掉了杯子,还把薛骁璔惊醒了。   老爷子过来探看情形,摸儿子的脸都觉得烫手。老爷子吓得不行,连忙找出白酒倒进盆里,浸湿毛巾在儿子前胸后背不断擦拭做物理降温。心急火燎的熬到天亮,匆忙跑去社区诊所请坐堂中医出诊。   大夫一番望闻问切后,回头安慰薛骁璔说:先生大可不用担惊受怕,孩子没有多大病儿;只是心里内燥过盛郁结不散;又加上近段时间衣食调剂不善,内外失调引起发热。若实在不放心,可以到医院去挂两天点滴;但还是以舒心平肝开胃为先。   收好器械箱,医生又对薛中泽笑劝:“年轻人心高气盛在所难免,遭遇艰困时也不要过于苛责自己。懂得坚持,也得知道适时放手。”   薛中泽不予与之多做答对,闷着声音请医生开了个利汗解表的汤剂方子,就捂上被子继续睡。他听到父亲送医生出门时的对话,老爷子生怕孩子在他眼前受委屈,更加觉得对不起梅珊。   在父亲无微不至的照管下躺倒年初五,薛中泽是实在躺不住了。好说歹说的穿上羽绒服,才挽着父亲的胳膊,走出家门去透气遛弯。薛中泽说父亲接连几天着实操劳,不能再让老爷子忙里忙外伺候吃喝。除夕的年夜饭,薛中泽因觉嘴里寡淡几乎没吃下饭,今天顺着老爷子的心意-破五吃饺子;也借此压一压嘴里的苦涩。   饺子上桌时薛中泽抢着把饺子先夹给父亲,略呈赧颜的说:“爸,今年因为我闹病,累得您连年都没过好。”——“这算什么呀,跟爸爸还要这么外道吗?父亲照顾孩子,不是应当应分的嘛!就是那些天瞧着你发烧难受成那样,把我心疼的手足无措的··”薛骁璔说着把饺子盘向儿子推近,催着他趁热吃。“来,儿子,你多吃。这两天身上不合适,爸爸也没能给你做什么顺口儿吃食。清粥寡水儿的,眼瞧着下巴就尖了。要是你妈妈看见了,还不知心疼成什么样儿呢··”   薛中泽伸手牵住父亲的手,凑近安慰,见父亲的眼圈已经红了:“爸,您别担心。我真的没事儿。我···”话说一半时,薛中泽禁不住后颈一耸,兀然收音按住父亲示意老爷子先不要说话,回身看向背后隔断墙。   透过七分厚的水泥预制板隔断,分明“看到”隔壁雅间里某个熟悉的身形正在落座、抬手接茶、点头寒暄。与之对坐的人身形敦实相对缓慢。段志国居然在这附近还有相熟之人··   摸起筷子,薛中泽的心思已经不在饺子上了。“··我是说想留着点儿食量,吃完饺子去小吃街逛逛。忽然想吃合碗儿酪了。”——“这还不简单,吃完饭,爸去给你买。”   吃完饺子,擦去被腊八蒜醋催出的泪花,薛中泽耍赖说发烧几天嘴里闹溃疡,让父亲先去隔壁药店给他买瓶维生素B2,他到收银台去结账。   隔壁雅间的门斜对着收银台,刚好能借酒柜玻璃反射看到室内部分景象。结账时薛中泽故意和收银女孩耍贫嘴,拖延了几分钟;就不出所料感觉有混合着烟味儿的熟悉体味踌躇着凑近,在相距不到一米的餐桌旁立定。薛中泽转回身,状似无意的往对面人脸上扫过,又移回他脸上。   段志国饶有兴趣的看着薛中泽,一派闲在的微笑着,显然就是在看薛中泽能不能快速认出他。   薛中泽把手插在外套口袋里,躯体在无形中绷起状态:“段志国,能在这里不期而遇,还真有点儿突然。”——段志国斜着一脸笑纹,努嘴吐出一股烟,开言音色更显沙哑:“我也是没想到‘踏破谢谢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李子,别来无恙啊。如今在哪里高就呢?”   “谈不上高就,安心做事而已。”——“如不嫌弃过来一起喝杯酒如何?”段志国也能感觉到对面之人分明已经‘端起范儿’,他状似适闲的手搭在身侧椅子背上,随时预备着拎起来砸向对方头顶。   薛中泽故意往周边一扫,不屑的摇头一笑:“这的厨子手艺一般,不妨换个好点的馆子。稍后我还要去小吃街,你有兴趣吗?尝尝北京的传统火锅-手切羊肉···”   十点钟方位的餐馆大门一晃,薛骁璔拎着食品袋先行走出门。薛中泽心里稍微轻松了一些。   段志国并不知道个中细节,哼的冷笑一声:“想支网子坑我?那你可错打算盘了。”   薛中泽问收银女孩借了纸笔,写了手机号码,用手指夹着递过去,很是轻松的耸起一抹抿嘴笑纹:“说你什么好呢!你既然出来了,身后又有个足够硬的新东家,却还是丢不开这种不敢见天日的心态。我忍心再叫你声哥,劝你一句:真有心重新做人的话,就让你那有钱有势的新东家给你找个好的整形医生,把这张脸好好收拾一下;可别再自己动手了。你这手艺玩个分筋错骨削鳞劈刺的还成,搞整形术啊,我亏着心说话都没法恭维,怎么瞧都是一副贼样子。既然今天不行那就改日,估计我年初七还能抽时间出门见个面,请你吃烧烤。别愣神儿了,换个联系号码吧。”   段志国伸手接了纸条,撕下半张写了自己的号码,却没有立刻递回来:“你现在单位这么松范?”——“事过境迁,我已经脱掉制服了,时间很富裕。”   “上级真能放你走?”——薛中泽主动拿过纸条塞进口袋:“多少拜你相助。成,初七无论能不能出来,我都给你打电话,你可别关机。”   出了餐馆薛中泽疾步走进隔壁药店,在器械柜台买了把短柄手术刀藏在外套袖子里。二十分钟后再次凝神细感四外,并无危险尾随,方才放下心缀在父亲几步之外,继续着采买动作。   年初六上午,薛骁璔手把着戏本腰杆笔直的坐在书桌前,支着耳朵听房中收拾行李的动作。当衣箱按锁声音清晰响起,薛骁璔忽然起手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   薛中泽听到外面异响,抢步跑出来,躬身拂住父亲已经掌痕立显的脸颊:“爸,您完全没必要自责。不是说了吗,这是我工作上正常出差调动。”——薛骁璔眼中噙泪:“孩子,知道父子天性吗。你浑身起范戒备的气势,我能看不出来!爸爸没用啊,当年护不住你们母子,如今,也护不住你。”   薛中泽闻言茫然:恐怕命里注定是我护着别人吧···   ☆、14——君子如兵   年初七一早,薛中泽按约定打车去建院小区接了英飏,顺便把旅行箱放在英飏家,然后一起去研究院上班。原本在元宵节前上班,通常不会有繁琐事,未料到仍然闹了场无事忙。   过年前团拜会上院长“撞鬼”,回来后催着保卫科加班,为研究主楼加装了许多保安设施。升级工作完成后,钥匙密码都锁在院长办公室。老院长因工作劳累差点闹出脑血栓,年后也需在家卧床静养。于是院保卫科长先去院长家取办公室钥匙,再回来取出研究楼的钥匙··一来二去就耗到十点半,英薛二人才得以进入主楼。   英飏对这番闹剧只付之了然一笑。进到材料室中,才捏着太阳穴摇头兴叹:“一把年纪的人了,非要反串扮演像祥林嫂;捏着嗓子搔首弄姿真要把观众看吐了。早说过叫‘撞天屈’去找总长,跟我表演能有什么用处。”   薛中泽正想打岔劝两句,案头的座机又响了;院保卫科来电话说稍后有人来送新配的专车,让英工的助理兼司机到院中验收接车。   在门卫室等车时,薛中泽用保安的座机拨了段志国留的手机号,电话却转了手机秘书。少卿专车送到院内,薛中泽也无心特意等回电,先去了车库核验收车。   转为手机秘书的可能性无外乎两种:暂时不便接,大约是机主正在执行某种严密工作。暂时不能接,机主要通过号码显示探知来电的准确地址,以便随后潜踪行动。对段志国其人没必要上赶着,寻常结交悉心防备足矣。   用千斤顶将新车升起审看过车架底盘传动大轴,再放归平地检查机械性能配置,留一套备用钥匙交送车司机带回保卫科留存。司机临走还好心嘱咐,近两天有空多做些磨合性试用,若有不妥处也好安排送修送检。薛中泽把司机送到门卫室,塞给他两盒中南海。   英飏平时去各处开会带回来些礼品烟,本人没有烟酒嗜好,英飏就让薛中泽将之作平时的顺水人情派用。   司机看到好烟假装推让两把就收了,一劲儿夸赞:还是老弟你有本事会围人(能把金主侍奉好),跟着英工这样的人物可是好处大大滴。你知道有多少人削尖脑袋向往他跟前钻,不是没机会就是呆不长。特别是井工程师车祸去世后,跟英工的司机、秘书、助手就都是季度性班次人员。可瞧你现在呀,英工去哪都带着你,说明你比那些人有道行!   门卫电话响起来,小保安接起电话音色分外坚决:“恁达错啦,暗这厢是验究所儿办拱碘化···啊嘚着咧,抹油恁硕者任!(你打错了,我这里是研究所办公电话,对,没有你说的这人)”   按下电话之后,小保安神秘的解释说,年前院保卫科突然下硬性规定,一律不准接受私人电话、口信的转接转告。研究室编外人员一律不得接近主楼;不然也不至于把你叫出来接车。   转回实验室,薛中泽自然要把刚才的事学给英飏听。领导听完头也不抬的说:“本想亡羊补牢,不料变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也够老院长糟心的。”   团拜会上挨尅吃瘪,院长老爷子一急之下,命令研究楼门禁提高等级,连夜赶工加装红外线夜视监控、密码储物柜;并且采购了高性能商务车。不是被质疑克扣经费吗?现在用上目前级别最好的安保设施,可就不要再找借口说经费不足,亦或是截留克扣。   “保卫科长是为探查设备更加灵敏,才更不愿靠近的吧。”薛中泽用荧光笔在打印完成的数据纸上画着提示标注,还不耽误和英飏闲聊:“配合机场安检是义务所在;最不济了还有美女看。在这个院里脱给谁看?硕果仅存的两位女性都是年岁奔五的阿姨了。再说就科长那个大肚子,他要说怀了个哪吒,我都信。”话音甫落英飏已经趴在书柜门上笑得气喘吁吁接不上话了。   薛中泽随声笑着拾起手机,刚下楼接车时他有意把手机留在楼上;再拿起看时,显示未接电话并不是段志国给的号码,时间却是在保安室电话回拨之后。他不禁冷笑,有贼心没贼胆的家伙。   又耗了一个多小时,段志国用自己的手机打进电话,薛中泽接起电话就‘反咬一口’嘲讽说:“你又不是大姑娘,玩儿这半推半就的戏码干什么?打个电话还藏来藏去的。”——段志国那边估计是被说得没词儿了,吭哧半天才回答:“你原来这么能贫呢!得,长话短说,我近些天得随着东家走,还真是出不来。你请的饭先存着,也不急这一两天。你不是说单位管的不严吗,怎么刚才连电话都不给转。”   薛中泽哈哈逗贫笑道:“难道就你保驾的东家是首长,别人的主子就是熊掌?罢了,首长已经在严厉目光看我了。既然今天约不成就改天再打电话碰时间吧。勾白!(goodbye)”——英飏正在翻看速写本,听了这番话就解释说:“咱们这次走不了几天,如果是约战友吃饭,可以约在十五之后。”   薛中泽摇头回答,不是部队战友约饭,顶多是个腻子或者滥人,对这类恶心货色能甩就甩、能拍就拍,用不着太给他面子。   英飏翻到了那张盘丝洞的演绎画,愣了一下随即笑开颜:“怎么,在你眼里女性都是食人妖怪么?”薛中泽瞥了一下画面,嘻嘻一串坏笑把问题带过,转而探问刚说到的出行安排。   英飏说春节期间得到通知,工部总长与国科委相关领导经研究商讨,预备在今年两会上将本系统内数位国属级高级研究人士,报请进入政协候补;英飏也在该名单内。据此节后的出行务必赶在政协开幕之前赶回,哪怕是工作未尽。   “听总长的口气,感觉不仅是本系统内部研究的意见,多是来自‘更上层’。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英飏指着案头某几样数据报表让薛中泽装袋;随后说下午不必在室内耗着,让其他人也早点下班。反正也要试车,索性去颐和园逛逛。   从仁寿门进入园区,在仁寿殿前,英飏举着相机仔细为殿前所有麒麟、飞龙、立凤、云炉拍了照片,薛中泽就趁他兴致勃勃拍照之间,在速写本上快速勾出那些摆件画稿。转过正殿沿曲径亦步亦趋,英飏提笔在线稿上列出一串串配比参数;完成之后两人相视一笑都不说破。直至绕上长廊时,英飏方才且行且言说明想法及原委。   春节聚到族兄家过年,英飏也没能踏实下来。除工作专业方面的搅扰,就是客串一把‘金石鉴定’。由于他本身对于专业的严谨态度,把携宝登门以求鉴定的人们士搞得几家欢喜几家愁,翻出来不少啼笑皆非的笑话。   在英飏身边出各样专业窃取、窥探、利用的情形,都不足为奇;可要是在专业金属甄别方面打了眼,就成巨大笑话了。偏偏这样的笑话,就出在了英工的某位前任秘书身上。   据此英飏也反思,薛中泽的助理身份已被多方默许,不让他接进研究室是处于好心回护,但起码的金属鉴别基础还是要教一些。若他注定要止步于高密金属学科研究门外,另辟蹊径从事有关金属识别,将来转行从事青铜器、古兵刃类器物过手工作,至少也应该能说出门道来。总归是不要糊里糊涂砸了他英飏的招牌。   盖凡甄化入境之师最善于将知识深入浅出寓教于乐,英飏显然就具备着这些身为良师的品质。   英飏从相机中调出一张图像清楚的麒麟照片,招呼薛中泽从过来看:“任何金属物质都有其本性,简而言之就是一个字-度。由这个‘度’再演化出不同解读。温度包括液态、沸点、固化、氧化质变等特有指数;强度包括承受量、荷载量、伸缩、抗击抗压等指数;配比度包括其本质纯粹、颜色、掺杂其他物质后的演化成品、色变等一系列指数。所有这些合称为参数,通过特定参数可以评估出对抗物质的强度。看似寻常的数字一旦结合成为特定物质参数,就成了不同寻常的机密信息,从而成为某些群体不择手段争夺窃取的标的物。这就是所谓高密金属研发的定义;也是一直把你留在门槛外的用意所在。现在来看这尊紫金麒麟··”   在颐和园长廊中间转向攀上佛香阁,薛中泽手把着围墙琉璃瓦,不自觉的看向西边的玉泉山小塔,以及更远些的方向。感触上知道英飏已经拾级走进大殿,薛中泽这才聚齐精力向四外探查,所幸并无不妥情形。   正要回身去大殿,下面林中兀然有人清唱《上邪》。歌曲取材于《汉乐府诗》,借鉴古旋律配曲,很是悠扬婉转。许多年前,薛中泽曾听母亲多次唱起,后来李长才以‘靡靡之音麻痹新长征斗志’为由出面干预,梅珊再没有一展歌喉,也就此退到行政岗位。   英飏在大殿中转了一圈出来,见薛中泽还站在露天里,就逗趣说,学知识不要急于求成,得慢慢消化。薛中泽指着歌声起处答道:“我是听有人唱歌儿,在下面林子里。那首歌早前听我妈妈唱过。”伸着脖子望过一眼,好死不死的补了一句:“挺漂亮的一个人。”   “那么严密的树枝遮挡,你怎么知道歌者容貌美丑,难不成你能透视?”——薛中泽暗恨自己差点说走嘴:“听声音啊。这么空灵清澈的嗓音,歌者应该不会难看的。”   英飏含笑批断了一句“谬论”,随即也不多问,招呼薛中泽沿着台侧的石阶下山,再次回到长廊路线上往西走。远远看到石舫时英飏觉得走累了,两人就寻一处长廊小亭,依着一段栏杆长座落座下来。   薛中泽从挎包中取出保温杯躬身递过去,英飏褪掉手套接过杯子喝口茶,施施然说道:“颐和园是总理大臣借兴办清朝水师,操练海军疏通水道的机会,挪用千万两白银为慈禧太后建造的;准确说是给慈禧太后上贡的物件。听着有点匪夷所思吧?且听下文言表。”   英飏借递还杯子挪近了些距离。“过年期间院长打电话跟我诉了好一通委屈,说他何其冤枉,白白替人背黑锅。到最后承认说:截流之举有之,但他根本没摸到钱,全孝敬上边了;克扣之事绝对没有。恐怕你想象不到,春节前夕那个车祸,被从其他渠道上达天听了。工部总长被指着鼻子呵斥说:我已经骂过一次王八蛋工程。如果再因为你们手下人干出的王八蛋事儿,折损掉栋梁柱石,你们就提头来见。由此顺延下来的情形就可以想见了,院长要是说不明白某一笔钱款的来龙去脉,身家性命也将就此丧失贻尽。”   薛中泽另外取出一瓶矿泉水拧开慢慢喝着:“我姑且一猜,您姑妄听之。当年的北洋水师因为重建颐和园而缩减经费;今天的金属研发课题也因为极类似的情形,而导致折戟沉沙的结果。老院长割肉饲虎,还是差点遭虎反噬···”——英飏怆然一叹看向不远处的石舫:“只能说是自作孽不可活。也正是为此,我才力求要总长批准,必须从原始运算步骤抓起。”   两人歇够了起身继续往前信步而游,薛中泽解嘲笑问英飏,这个年肯定也没消停吧。   英飏抬手胡噜这后脑勺,笑答:“从年初三开始,十之八九都是抱着东西来找我无偿鉴定青铜器的。这些挂在手边嘴边的小事,不足道哉。恶心的是大年三十那天,院长在我家客厅里哭了近两个小时;族兄来找我时被那情形吓了一跳。那么谦谦君子的人,都被惹怒了,险些叫人上来把老头从阳台顺出去。”——“难怪尊兄动怒。时逢除夕偏有这类死乞白赖、寻死觅活的堵着门缠闹,是够糟心。换了我赶上这事儿,也顾及不了什么修养形象。”   薛中泽双手插着裤袋向前量着步子,他感觉关于金研院中的人际倾轧,还是保持距离的好。因此状似闲在的切换话题,带入了童年听姥爷讲的故事—   梅姓世家素有积善门风,至姥爷一代更甄化成境界。灾荒赈济战时捐饷少有吝色;甚至所在地方上任何贫苦人家有丧事没钱买棺材,就可以到寿材店去求一口棺材,钱账由寿材店与大宅账房按期对结。某年腊月乡中有人染恶疾身亡,向寿材店赊了棺材发送故人。伙计马虎忘记誊账,导致那笔账拖到年三十才被核对出来。寿材铺伙计上门要钱,恰好被梅家老太太撞见,棺材铺要账这么丧气的事儿;老太太气得不行,当着老少族人的面打了儿子一耳光,又罚去跪祠堂。   薛中泽对姥爷的性格深有感触。八十年代初,梅珊带着长子回娘家,孩子被接进门中有吃有喝备受关爱,梅珊却被叱令跪在堂屋外整宿思过。当初梅珊为保护孩子使之免遭荼毒,不得已抛夫另嫁;此事被认为是奇耻大辱,很长时间得不到父亲原谅。   “君子当如竹,执节、中直;然,君子亦当为兵。兵者,利刃也。攻而披荆斩棘,守而不堕其锋。这是姥爷对我的训诫。”故事讲完薛中泽如此作出结语道。   英飏听完十分承情的拍拍薛中泽的肩。他让薛中泽翻翻挎包里是否还有烟,现处位置刚好背风,他想抽只烟稳定一下情绪。薛中泽找出烟、火机,走上前帮他点燃。英飏拣了下风向的长椅大马金刀的落座下来,吐着烟雾夸赞说,薛中泽这样不动烟酒的好孩子真是不多。   薛中泽在手指间转动着火机,适意回答:“从小周围就是一帮老烟枪熏耗子似的,都要被烟袋油子和臭酒糟味熏死了。因此我对烟酒从来没成‘嗜好’。”——英飏向近侧的果皮箱甩了烟灰,“这是再好不过;不嗜烟酒对自身而言平添多重安全几率。曾经听伯父讲他见识过一位百步穿杨的神枪手,在黑夜里抬手朝着烟火头亮光甩手一枪打死了敌军主将。”   薛中泽靠在栅栏上仰头哈哈笑了一串:“仁兄,咱俩都跑题跑到姥姥家去了。咱不是该相互安慰的吗,怎么反倒像是‘莲花落’对唱攒故事恶心对方呢。”——英飏回身把指间的烟捻灭扔进果皮箱:“哈哈哈···你总有灵感把我带跑调儿。等我几分钟,我去那边走一下;然后咱们出去找地儿吃饭去。”说罢一溜小跑着进了相聚不远的园林公厕。   薛中泽依着栏杆,百无聊赖望向昆明湖面。不远处湖面上有个线网圈出的小冰场,只能供情侣结伴或家长带孩子在上面嬉戏。不禁回忆起小时候,跟顾祁陆叶几人挎着花刀冰鞋在八一湖冰场滑冰越冰窟窿的情景。   英飏从卫生间出来时,薛中泽叶刚好款步走近,很及时的递来湿纸巾。英飏擦着手动动下巴低声提示道:“那个人盯着你看半天了···”——薛中泽点点头表示明白:“是凑上来借火点烟的,我说我不抽烟;他反倒坐在石凳上不走了。”   英飏挑了挑眉毛,随之显出一副狡猾笑容:“来,把你的手搭在我肩上,为兄很乐意为你当回挡箭牌。”说完就与薛中泽搭着肩背一起往东门走去。   两人就那么暧昧的转过一道假山石后面,薛中泽放下手并难为情的笑起来。英飏却毫不在意,轻松的往他臂上一拍:“小事一桩,别往心里去。性向差别天成使然,在我周遭的亲友群中就有实例,我是早就以为自然状况,你也不必见怪。”   【搭讪借火点烟是男性同志人群中惯用的接触手段。把手上的烟、火机递给对方,为接受邀请;反之回答‘没有火、不抽烟’则是断然拒绝。男性间搭讪结对大多是干脆爽快;因此对于被拒绝后仍旧逡巡尾随死缠烂打的人多持鄙夷。】   返回英宅帮着英飏整理行装时,英飏说首段南行行期不会太长,随身用物不必带的太复杂。   薛中泽核点完各样物品盖严旅行箱,立在玄关旁;又转身收理办公用物。他一边绕着电源线,一边同身后的英飏闲话:“仁兄,我问个题外话。通常在召开大型会议前,一些够级别的大人物,是否都会刻意约束手下人员行动?”   英飏正坐在沙发区的坐毯上,用储存器转存照片;听到提问就有一搭没一搭的应声:“肯定的。就比如每年这个时候,政协会前半个月,到三月中下旬为止;无论洞府、道上的妖魔鬼怪都得收起各自神通回去趴着。道理很简单,相互都给个方便,大家都有碗安生饭吃。只有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帽儿,才会唯恐天下不乱的闹刀头立威;这类人最容易被煽动,也是最早被枪打下的出头鸟。再者说主子已经发话叫停,谁敢顶风作案,就是活该找死,主子也不会伸手捞他。”   ——同时段——   顾寒江这个春节也没过踏实。   顾老太太结束疗养回家后,添了一项爱好——替儿子相对象;那股积极劲儿跟上满弦似的。只要是容貌端正、家世清白、性格好的女孩子,都可以进入备选之列。   如此一来令某人越发有揪着龙尾巴上天的捷径。此人名叫梁强示,曾在顾镕手下做过几年文艺干事;与大舅子刘援朝是一对臭味相投有腥同品的色棍。   梁强示通过大舅子搞来美女小照,多次进献给顾老太太,混脸熟搭格上祁家公子。一番长袖善舞后,为祁思源筹办的酒店前期筹备也多少跑到不少关系;酒店开业后,梁强示凭着这点业绩在酒店行政局混到个副总职位,就此官道商道两脚走路,两手抓把把都坚挺。   顾三元是只要老母亲心情好、不犯病儿,就有多少女人都照单全收。把人领回来后‘扇子面交朋友’分给其他几位发小,大家一起尝尝鲜。   他们这群太子级人物里,陆正刚目前是家业整齐;叶家有老人家看得严,因此不是什么人都能轻易碰得着三世子成栋。顾寒江是独守鰥居无心旁顾春讯,何况他即使真动了重谱新曲之心,顾三元也不敢把这类人士往他哥眼前带。   唯祁公子思源真正是个生冷不忌的,工作方面搞得风生水起大开大阖;生活小节上也肥瘦不羁不摘食。单位里真抓实干真感情的交着女朋友;回转‘魔窟’把脸一摩挲,提枪上阵挥戈砍伐一点不含糊。   春节前夕文艺界团拜会上,刘援朝的新情人、老姘头打罗圈架,梁强示在旁想打圆场,却“裱糊”技术拙劣把窟窿越撕越大。臭盖子揭开就压不住,在场人等全搞得“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刘援朝老婆冯艳一怒之下当场离席,打电话让她妹妹冯丽开车接她回娘家,不曾想把冯丽叫进了鬼门关。   当天开车的司机是冯丽已故前夫的同事,正在和冯丽处对象。得到未婚妻及未来大姨子的召唤,想好好表现一下,争取感动姐儿俩帮着哄住丈母娘,来年开春就领结婚证五一就办事··行走路线想的挺好,把未婚妻送到大姨子家,然后把公车送回单位··再然后被后面突然冲上来一辆车左剐右撞,一对准新人都下意识的把眼一闭、没睁开,这辈子就过去了。   冯艳听闻噩耗之下更加不能饶了梁强示、刘援朝,哭闹着要找上级反应他们到处拉皮条、以色行贿跑官敛财的丑行。   如是香艳官司只要一捞就腥臊四溢,更险恶的还在于,小小一起车祸由于车辆使用人身份特殊,而惊动了高层首长过问。最后被工部总长太极推手般压了下来,向受理部门下批示要求尽快收尾。   冯艳和会上挑事的李树英都被各自单位领导带回批评,刘援朝本人做党内检查。梁强示被有关方面留下谈话,为图自保真是极尽搅合串联之能,嘚啵出一堆人给他‘作证’以示清白。   等到顾寒江借着向各处拜年,捋着这团乱麻捯出导线断头,就压不住暴脾气了。他发现脂粉官司下面其实是暗潮汹涌。不仅祁思源、顾三元差点被裹挟其中,连自称守着老婆在家待产的陆正刚都没脱干系。此番即使甩脱干系险中取胜,其实距离捅开酆都城门的力道,就差着一把稻草的份量。   事后顾寒江严令规定内区警卫、勤务人员,从今以后不准梁强示以任何理由接近大院内层住宅区,有事让祁思源来说。   两会开幕前,龙强集团大厦正式投入使用。顾寒江亲手为正厅墙面的彩瓷壁画揭幕。   当鲜红的丝绸幕布落下,一百只白鹤嵌瓷壁画跃然出现,顾寒江对着姿态各异的白鹤暗暗许愿:仙鹤有灵,我一定能找回那个孩子,当面告诉他,潜伏任务完成,你是最出色的特勤人员。还有,你一直在我心里未曾远走。   当日晚间,顾寒江以董事身份应邀出席雷金纳德酒店董事局酒会。祁思源见寒江公子莅临赏光,就托着酒杯上前道贺他领军的龙强公司进驻新址;同时就之前出手相帮表示感谢。   没想到热脸贴到冷屁股;顾寒江把思源公子敬来的酒原路推回,凉飕飕的说:“我是你长兄、姐夫,又是你公司的小董事之一。同舟共济的道理,我懂,你也明白。算哥哥今天冲你张回嘴请你帮忙,别再让我替你解决这种抓裤裆的臊事儿,成吗。夹住你的小尾巴,尽早开始学着洁身自好,一年之内务必把婚姻问题处理干净。”话没说完祁思源的脸就灰了。   顾寒江也不理会他的反应,从他手上拎过酒杯转身溜达着凑到了挑台栏杆旁。楼下大堂舞台上,歌手长发妙龄,身姿曼妙,歌声也堪称邵音绕梁—“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顾寒江侧耳倾听着觉得似曾相识,探身向下看并不是他熟悉那位的歌者。天顶上硕大的水晶球吊灯彩光辉映,晃得人眼花缭乱,不由得忆起当年初听歌唱的情形··   那时的少年骨架未成眉目清秀,尚不懂情爱,最是依恋唯有父兄才能赋予的温暖坚定。跟着他练协调攀援崴了脚,耍赖闹妖让他背回家;他至今还能记得背在后背上的份量,他还笑话小孩儿瘦的硌人。   踟蹰移步最后停在门廊前,正见到少年的母亲手执歌谱,歌声婉转清丽,唱的就是《上邪》。少年在母亲嗔责注视下溜到地面单腿独立,仍眨着点漆般的亮眼,呲一口小白牙对他感叹说:“情歌原来能这么好听,比‘阿哥阿妹情意长’好听多了。”   再后来的事也记得:李长才披着绿中山装外套冲出来破口大骂,说梅珊风骚成性,带的孩子也不务正业整天乱跑。又骂继子像个野狗似的到处撒野,别把自己当少爷,他李长才家要出也是出革命接班人。   顾寒江听不过去回来两句嘴,李长才就不咸不淡的拿话讥讽说:你家不是最稀罕儿子吗,有本事你把他领走。——顾寒江根本不吃这套激将:领走就领走,我父母正乐不得的再多个小儿子。然后回身背起小竞就回了顾家。   顾寒江掩饰着怆然,沿扶梯下到一层大堂,无意间与侧面过来的男子蹭了一下。顾寒江扶了下眼镜看清对方,随即笑开。   来人是叶三世子成栋,其父叶长天目前备选军委要职。若仔细论辈分的话,叶家‘成’字一辈比祁思源、顾寒江还低一辈。只不过男孩子们挤在一起淘气打闹,对辈分排列就不那么较真了。   叶成栋把“叔”混在哈哈里,叫的似是而非:“哈··叔··哈哈,看来还是思源有面子,能请动您出来捧场。”——“我也是来起哄的。行了,又不当着老人家的面,你还是跟着思源一样叫——哥。”两人说着话移到了大堂吧落座。   在他们挪开说话的空隙里,妙龄歌者已被祁思源捷足先登,挽着手领到一旁落座,亲自关照侍者送上湿巾、茶点,说笑交谈有礼有节。   叶成栋朝某个方位上“见面熟”的一对人努努嘴,哂笑着打趣说:哥你信不信,以祁思源的拉拢结交手段,搞定这类嫩得出水的小坚果连一刻功夫都没用了。   事实亦如所料,十分钟之后美人的信息已尽数入了祁思源的耳朵。美人芳名蒋婧仙,阴历七月初七的生日,九十年代出随父母工作调动北上,来到帝都落户定居。目前是总政歌舞团的青年歌唱演员。   叶成栋在服务生的推荐下点了鱼片刺身冷点、香柠汁鱼排,而后接着品酒闲聊:“江哥,今年会议您在哪一片坐镇呢?”——顾寒江垂着眼皮铺开口布:“你问的事归陆正纲管;我现在不管这段事儿。”   叶成栋扯了下领带呵呵笑着耍贫嘴道:“您就算属虎成不成,属虎这词我熟···”——“又跟我这儿臭贫。”顾寒江没接叶成栋的逗笑,笑嗔道。   叶成栋捏起杯口处夹着的樱桃放进口中咂吧着滋味,冷不防扔出一句状似不着调的话:“哎,江哥,我忽然想起个事儿。就从小跟我们一块儿的小竞,您也认识的;他怎么跳到季秃子的管片儿去了?”——“你在哪儿见到他的?”顾寒江都说不清自己是怎么克制住,没有骤然间跳起来,而且还能用那么事不关己的音色答对。   菜肴相继上桌,叶成栋餐叉从盘中挑出三文鱼卷,在酱料碟里蘸了酱汁,“我姐夫老姚他们这批代表住宿分在燕山。前些天我去燕山找老姚,恰好他到燕山取资料。他说他调去南方局了,我问他要电话,他说不想给我惹事儿,就接了我的名片。当时都急着办事儿,匆匆聊两句就散了。我听服务人员说李竞在那儿上过一年多的班。可这也不对头,咱们院儿的孩子干嘛去季秃子手下听差呢?就算是服从分配,其他人咱管不着;小竞是从小跟着咱们的,分配工作倒要借G字口的张罗,咱总字口里真没人呐?!”   鱼卷和酱料都堪称绝配美味,顾寒江被叶成栋鼓动着也取了一个吃;觉得酱汁里的绿芥末吃在嘴里有点冲头,口感倒还不错。脑海中闪过个念头:曾听叶家老保姆叨唠,叶成栋对进口干果极度过敏。蘸料酱汁里似乎有干果碎,他能吃吗··   顾寒江手上的鱼卷刚下肚,叶成栋就被酱料冲劲儿顶的连喘带咳涕泪交流的,手忙脚乱抓起小毛巾擦脸,尴尬的说绿芥末真冲鼻子。这股劲儿还没下去,更唬人的就紧跟着出现了。   冷点中调有花生酱、干果碎,是增添鲜香口感的;此刻迅速对叶成栋起了刺激反应,致其梗嗓处急速水肿膨大,不到半分钟功夫就开始明显气阻。叶成栋腿一软就瘫倒在座位上,脸色发青浑身挺直,伸直着脖子导气儿才行,恨不得把喉咙撕开才能顺利喘气。   为防不测不敢耽搁,顾寒江当即冲上前,鼓足一口气抱起三世子抬进餐厅单间,同时叫保安快去酒店医务室拿脱敏药剂。这边一乱,祁思源也丢下了蒋美女,追到单间里查看。   变起突然是最考验一个单位紧急协调效率的。不到一分钟功夫,保卫部经理领值班医生抱着急救装备快速赶到。顾寒江招呼着“赶快输氧”,伸手抓过注射器和高效脱敏针剂,装药排气、勒皮筋找血管儿、蘸酒精消毒、扎针推药一气呵成。旁边的医生在默契递送之间插管输氧、监测心率、血压。两分半钟,酒店自备救护车赶到门外,保安从侧门推轮床担架至近侧随时候命。   高效脱敏针剂迅速起效,叶成栋逐渐回复自主呼吸。医生建议说急救措施毕竟是事急从权,很难免还会有药品后期反应,务必转送专科医疗场所作进一步观察。顾寒江决定立即送院,并让祁思源一起跟车走。   叶成栋对刚才的事挺过意不去,自己一时贪嘴就给两位哥哥捅这么大篓子。顾寒江捏下眼镜,在袖子上蹭去额头的冷汗,浅笑着劝导,实则也是为自己宽心:“干嘛说得这么见外!你们这几个人在我眼里,和顾三元是一样的。哪个弟弟们有了磕碰,我这个大哥都不能袖手旁观。思源啊,你记着关照好今晚跟着东子的随从,不许去对老人家嚼舌头;有咱俩看着情况,东子是绝对没大事儿的;可万一急坏了老人家,谁都担不起这个责任。”   祁思源哪里用顾寒江多做点拨,立即接过话茬,跟着一起劝哄叶成栋安心:“江哥想得周全。放心吧,东子。等医生检查结果出来,我们一起送你回去;在你爷爷奶奶家,你爸不会骂你的。”   当夜各项检查确定无虞后,顾、祁二位把三世子送回了叶家老祖跟前。虽说是不能嚼舌头让老人家担心,可是事关嫡亲子弟安危,是打死也不敢瞒着正主叶长天的。   三世子轻描淡写向他爸‘招供’称:他跟哥们儿聚餐喝酒时,光顾着聊天吃错了东西,身上有点过敏反应。幸好顾、祁两位公子在近前,一起跟车送他去医院,守到检查完毕又送他回家。   叶长天拉着两位公子的手,言辞恳切的表示感谢:“栋栋这孩子真是不让大人不省心!今天真是幸亏你们哥俩在跟前,不然的话不仅他自己小命堪忧,连你们那嫂子(叶长天的夫人)的命都得被带进去。这孩子以前也没这么挑嘴过,这次是怎么了··嗨,寒江、思源,我和栋栋他妈妈··真是无比感谢呀。往后有事,老哥哥能帮上忙的,尽管说话。”   顾寒江双手捧握住叶长天的手,不卑不亢却又不失恭谨:“叶总这般关怀,实在是折煞晚生后辈了。您家成栋自幼在叶老膝前,跟着思源他们几个一起跑进跑出的,就像一家兄弟一样。寒江年长几岁忝距兄长之责,自然该尽心呵护。”   俗话说抬手难打笑脸人。一直以来,叶长天为自己及其背后的子侄们的作为,都尽量避免招惹上顾寒江,力图保持着相见一笑各安其事的原则。但今天以后,这各行其道的状态不可避免被打破了。   叶家三世子在外突遭不测,危难之际得到大力救助。此事若换在旁人身上,难保不被拎去有关去处,问出背后子午卯酉的意图、下情。但出手相助的人是顾、祁两家公子,世家交往都是父一辈子一辈的交情,容不得再做任何猥琐猜忌。   提供给家庭医生参考的用药记录显示,人家给用的药品是目前最好、见效最快的。没有这些药及时顶住,宝贝儿子现在是死是活真就难说。现在孩子是全须全尾送回来的,就在眼前活蹦乱跳的,这个人情是不想欠也得欠了!   连夜开车返回酒店途中,顾寒江交代祁思源核查一下今晚出事食材的配料。祁思源撇撇嘴笑道:“早问过了:那道鱼生冷点为增加口感,在酱料里加了杏仁碎。东子这倒霉孩子长了张穷嘴,吃国产干果什么事儿都没有,绝对不能吃进口干果。万幸他吃的只是少量干果碎渣,要是吃了整颗果仁,这会儿是真的悬了。”   静下心来回想刚才的冲动,顾寒江自问是更多存有私心。因为叶成栋不忿自幼一起长大的玩伴去为别人鞍前马后;也因为叶成栋这条线上有可用的信息资源。   顾寒江按键把车窗落下一道缝,问祁思源要烟点起一颗,往烟盒中弹了烟灰,强作镇定的说:“思源,刚才东子对我说,李竞有可能是被划在国安口里了;你有空的话帮着去探探口风。小竞、东子都是你们这群玩伴里的,你们几个大孩子后来出国、当兵各跑各的前程,小竞被我拴在身后,带管不理的也有四五年。今天连东子都甩闲话埋怨问我,咱们院里的孩子去季宏图手下当差,难道咱们院里都是没出息的?!哦,你留意问的时候别指名道姓,反而给咱们的人招祸。”   祁思源脆声的应了一句,随后笑道:“我猜呀,如果他跟人搭档,他那伙伴肯定被他拨弄的滴流转;那孩子自小就像个小精豆儿似的。大院里老人家们提到时没有不夸,小竞竞是最可人疼的。可惜遇上李长才那种操蛋挑子的后爹,没得长辈半点关爱倒也罢了,反而白白受连累。”   顾寒江假装哈欠着,缓下冲到牙冠后的哽咽:“谁说不是呢。就刚才东子倒在我眼前,我脑海里一下就闪过··当年见你和三元打完架的样子,满头满脸又是土又是血的,简直要令我抓狂。”如果当时手上抱着的人是小竞,我恐怕没那么沉着。看着叶成栋渐渐缓过来的样子,我甚至在想,那个孩子身受伤痛时,身边能不能刚好有救助之人。若小竞真的在G字辖下,也不知能否遇到伙伴搭档默契··   ——同期止——   进入会议期内,英飏被安排进了见习旁听席位,并有专车接送保证其跟会。薛中泽在这段时间内的工作比较琐碎,每天从材料室收齐前一天的数据报表,送到英飏家。或者根据英飏划定的数据,在他到会列席期间,帮他去图书馆借书查资料;或者去南院研究员(也是本次大会列席代表)临时驻地收取相关材料,带回给英飏做核对运算··   最后英飏干脆扔下计算器材,交代薛中泽收拾好行李。工部已经正式下批文批准他前往南方分院,带领一个专项小组开展工作。大会闭幕当晚,他们就跟着南院列会代表直接南飞。   薛中泽就抓紧行前时间回家安抚双亲。看到儿子回来,薛骁璔显得兴致很好,心气高了精神也提起来了。薛骁璔说剧院院长跟他提了多次,希望他开门收徒;他经过审慎考虑觉得不好再搏院长的面子,决定新年开箱戏首轮收官后,就办收徒授业的仪式,如此薛昌华也算师承有名公开立万。   老爷子按着金闪闪的拜师贴,隐忍半晌才继续说:“行礼磕头后,昌化就算正式入了我的门,我百年后由他承袭衣钵。笑笑,爸忍了好久一直不好意思说,怕你伤心。你干那差事··什么时候能销了?也好早点把户口落回我这儿来。”——“快到期了,真的。”薛中泽这样安抚父亲道。   梅珊从老家回来后应小儿子要求,转去李树杰的房子住两天。因而梅珊在朝阳医院近处的房中电话,一直没人接。再打电话问李树杰时,李树杰嘻啤嘻啤逗笑说,母亲跟他一起住呢,他回家能有现成饭吃。一些踪上来纠缠不去的女人,好歹碍着有主母在场干涉,既不敢放骚,也不能再赖着不走。   见不到本人始终不踏实,薛中泽还是开车找到母亲单位。见面的第一眼,薛中泽发觉母亲眼角带泪,明显是刚压下某种不良状况。他坐在母亲对面,手捂着母亲的头换换揉着,和声问母亲因何伤心。   梅珊强挤出一丝笑,两手在儿子腿上搓摩。她的儿子英俊挺拔,每次孩子来找她,都把单位女同事们羡慕的不行:“还不就是些老生常谈。现在是让我们领导出面做说客,说是李长才想让我回去;其实李树英怕李长才瘫着没人管,死的太快了捞不到更多好处;想让我回去当廉价保姆;妄想!我问领导说,您不怕当了间接凶手吗?要是非逼着我回到那禽兽身边,我当天夜里就亲手捅死他。然后就去派出所自首,把所有和李长才有瓜葛害过人的走狗以及他们的丑恶勾当全翻出来。呵··然后领导就窝在那儿瘪了。妈妈厉害吧!?”——“您是我见过最刚强也是最美的女性。”   梅珊拉下儿子按摩的手攥在手里:“又要出差?那早去早回,自己在外多当心。如果一时半会儿的联系不上,就转达消息口信给我;千万别再像之前似的,让我上天入地的找你。”——“不会了。我这次是和老板去南方分院亲手做些基础工作。从基础着手琐碎多些,会延误一段时间。”薛中泽说着拿过母亲的手机,输进一个电话号码。“上个月我给我爸那边装了电话。我在外这段时间,有空就能给您和我爸打电话。妈,等我这次从南方回来,您索性办内退吧。我和小杰,您愿意要谁在跟前照顾您,都行。”   梅珊脸上现出一片灿烂的光彩,用清凉的手抚过儿子鬓边:“肯定是要你在跟前呀,你从小就跟妈妈最贴心的。来,我送你到门口。现在时代不讲究‘父母在不远行’之说,你记得‘行必有方’就好。”   挽着儿子的手臂往门外送,沿路惹来许多同事的问候、艳羡,心中的阴霾也仿佛被吹散。梅珊摇着肩上玫瑰红的披肩,含笑目送着薛中泽上车、启动,继而掉头远去。   与此同时在楼上某扇窗户后面,梅珊的顶头上司正举着手机打电话:“树英同志,我看你还是劝劝令尊打消这个念头吧。再说部委大院后勤部都会为老干部提供保姆类的人员,何必非要让梅珊回去?”——“那些人都手脚不干净,我爸为此都被气得住院了。老爷子说思来想去倒不如让梅珊回来,都不看也得看在我弟的面上。何况我弟将来要是有机会当职提干,父母离异这一块儿也会影响到他。”电话里胡搅蛮缠的声音像连珠炮似的,吵得领导只得把手机从耳边拿开。   好说歹说的收了线,领导将通话号码直接拉进黑名单,忍无可忍的骂出脏口,都不在乎旁边同事在场:“操,见着钱就松裤腰带的骚逼玩意儿。什么他妈找人照顾老爹,鬼才信呢。她就是扣下了老头子的保姆费,又懒得自己动手伺候;连吃带拿的顺走了老头的财物,又生怕老头儿真被气死,大几千的退休金就没了。把梅珊抓回去当保姆,就算真有心搂钱,最后还不是给李树杰··如意算盘打得真好;可惜了儿的让她钻成这个人形儿,丫连个畜生都不如。”   坐在办公桌旁的正是和梅珊做对桌的男同事,听了这番分析,忍俊不禁道:“既然您都看得这么明白了,以后就别接这种事。我姐就在那个大院后勤处,听我姐说,现在那院里正在做经济清查。您别为拘着面子白犯好心眼儿,回头又受他们牵连。郑团,容我提醒您一句,就先前那个张嘴闭嘴叫您九叔的郑素花,其实跟您压根没任何关系吧;可是她和她老公全家被灭门那事儿,后来钻出多少是非,把人折腾成什么样,您这么快忘了?”   郑团攥着手机钉枪放炮般说了一串“对”:“老丁你这篇劝告太中肯了。人不能被一块石头绊倒两次,对吧。哦,咱们言归正传。你上次说发愁你家丁戈在家呆着没个正经事干,正好我闺女工作的酒店开业之后一直在招工。我给你写个电话,让丁戈去找她,领他去人事部谋个事由儿的。”——老丁接过便签纸,轻声念着上面的字:“郑颖,前厅部主管··哟,您家姑娘在那儿还是领导呢。怎么样,有男朋友了吗?”   郑家有女早长成,笑靥如花百媚生。心高眼亮未遇良人,宁叫春空过。曾经很长时间一想起这把心事,郑团就急的头冒烟。所幸是近来听老伴悄悄学舌,说见到闺女下班晚归有人送,猜到是他们的掌上明珠已芳心有主。把两口子高兴得直跑到庙里去拜佛。   就在当天下午,李家小楼接到一封挂号信。李长才吆喝着服务员给他找图章签收,满心以为是好东西,孰料拆封之后抖落出多张旧照片。   服务员在旁草草摆弄成列,大致看出蹊跷——是文革时期一个女人从游街批斗,到被革命小将执行专政的记录摄影。女人最后的死状被拍的无比清晰,肢体变形头颅破碎,脑浆血污铺满地面,爆出眶的眼珠黑白分明,打着大叉子的名牌仍能看清楚其人姓字名谁··   李长才看到这些就嗷的一嗓子出溜到了地板上,‘弹弦子’的速度比平常快了几倍。那是李树英的亲妈,是李长才亲笔写材料揭发检举为地主分子,被造反派活活打碎脑袋暴尸街头。   同日晚间,纪检和扫黄组联合执法队突然出击抄检某部招待所,包括刘援朝和姘头李树英在内的数名官员被当场掏被窝捉奸。   冯艳得到消息,抢先到拘押室领自家男人;一进门就气势汹汹的冲进了关押李树英的小屋··不消片刻小屋里传出的呼救惨叫,就不像是正常人的嗓音了。   行动组组长祝涛实在听不下去,把桌子一拍呵斥道:“嗨,别在这听窗根儿捡乐,这都不是人声儿了。赶紧过去看一眼,出了人命今晚在场的都得脱衣服(开除警职)”坐在门口的两个夜班警员闻言站起来就走又被叫住:“怎么不动脑子呢,身上标示摘了,不怕被反咬一口啊!”   冯艳被拖出小屋时已成癫狂状态,指着郑团长、一干警员的鼻子,声称你们要因为这事把我收监,我出去后第一件事就是宰了这对狗男女,然后去纪检委门前投案自焚。   待到把捉奸讨伐的羁押家属劝走、把各路懊恼到恨不得脑袋扎进胳肢窝的单位责任人送走,墙上挂表显示已经是后半夜。夜班警员打着哈欠,都耽误不了交流刚才的心得体会—   “我操,小时候只能村里老娘们儿叨唠过‘骑木驴’,今儿算是见真章儿了。”   “幸亏祝队提醒得及时,要不然真悬。”   “要说那女的下手可真够狠的,没把狗娘们儿捅漏了还不便宜。”   祝涛最后拍巴掌截住议论,总结道:“这也是把老实人挤兑疯了。由此也都引以为鉴,回家好好爱自己老婆。今晚上这事儿就哪说哪了;张扬出去不仅自己死得快点儿,更带累了搭档兄弟。别人不说,据我知道就被打那女的是个蝎子精,逮谁蛰谁。我就点到为止,你们都明白吗!”   祝涛的手机震动起来,他抓起手机,指挥小警员抓紧时间闭眼眯会儿,他去外面抽颗烟。走到院中打火点烟按键接听,一开口先笑喷了:“哎,哥们儿。我操,你是没见今晚这阵势。就被抓奸那娘们儿,差点被正经老婆用墩布把儿把屁眼捅漏了。要不是特殊时段不能出人命,我特么还真不想让人去拉架。这种货捅死算了。”——对方响起一串清灵的笑声:“祝哥,让你受累了。要不是怕我妈妈再被陷害,我真想亲自动手。”   祝涛一口把烟咗进了少半截,边说话边冒烟:“李树英的公司来人说,这人直接就解聘了。单位不管出保释手续,让通知她家里人来保。李家倒是有人接电话:说李老头下午突然犯病送去急救了。”——“这么巧吗?”   “怎么,不是你小东西干的?”——“我这些日子跟着新老板忙的脚打后脑勺,哪有工夫干这些。不过要能查到是谁干的,我真得谢谢他。祝哥,等我回京好好请你喝顿酒。”   “咱哥们儿可是过命的交情,你跟哥哥用得着这么客气吗!”——“那大恩不言谢,记在心里了。您在那边上下班多留神,段志国那杂碎一直在追着咱们呢。”   ——(出口恶气)——   谷雨之后,南方地域上更是一派鲜花着锦般的绚烂。即使是处于城郊的乡办招待所,素瓦白墙、棕色门窗,被满眼金黄的油菜花田掩映,也仿佛经妙笔点染,平添了无边绰约,竟有些许桃花源的味道。   招待所是金研所南院下属单位与所在乡联合办的,由于单位性质特别,因此建筑结构档次都搞得很低调。通常不对外接待住客。   英飏和薛中泽在离着招待所不远的地方下了车,让送客司机掉头回去了。转回以并排散步的速度往街灯集中处溜达,英飏尚有几分微醺状。   “你可真是藏而不露,早知道你扑克牌打那么好,我何必还逞能跟那几个人逗点儿,你直接上不就得了。”——“他们要是不玩出千,我也不理会了。玩不起就别玩,要不就愿赌服输。反正我是看不惯他们那套把戏。”   英飏抬手挡住额头,感觉路灯有些刺眼,驻足之际略有些晃:“南分院的老吴在开会期间就极力促成南行,这样就多一分申请引资拨款的理由。即使达不到建研究室的级别,搞个临时科室,也方便于将来再利用。一定级别的研究室不能像月份牌似的,看完一张撕一张。这也算是另一层次的招商引资了。再说学长师兄刚调到近处抓工建,若能做成也是一项开门红的政绩。”   两人且行且聊走到招待所大门前,大门是早已关闭,薛中泽伸手推了推侧下小门,回头一吐舌头-门已经在里面锁了。英飏见状愕然:“还不到十二点就锁门?敲门吧。”   薛中泽低头看了锁孔摇摇头,左顾右盼张望了一番:“里面连说话声都没有,估计都睡了。这种铁门半夜里敲着也扰民,别干缺德事儿。您在门口等着,我跳进去开门。”说罢他转身沿着围墙走进暗处。   英飏笼着眼神看过去,借着灯光、月光混合的昏暗中,只见一个身影轻轻一点,在围墙暗影中突然拔地而起,瞬间就窜上墙头,一眨眼又落到墙里。少卿,小门发出开锁响动继而拉开。薛中泽对着已经目瞪口呆的英飏招呼道:“进来。”——“··可,可是你刚才是怎么窜上去的?!”   薛中泽轻轻关门落锁,回来推着英飏往楼里走:“不值当这么见怪,野战训练中在训科目之列,就有徒手攀援、越障。”——“可是··你刚才那动作,也太快了。”楼道的声控灯应着两人的话音亮起来。   薛中泽把英飏推进房间摸着开关开灯,把英飏安放在圈背椅中:“这算是慢的。我有个战友能一分半钟徒手攀援上六楼。行了,我的哥哥,赶快洗洗睡吧,您要把疑问搞明白就能听见鸡叫了。”   英飏闻言呵呵一笑不再追问,摸出洗漱用品,换了拖鞋压着步子去了隔壁的公共洗澡间。   劳动节前夕,老吴院长兴高采烈的来找英飏。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上次酒局加牌局促进,当然主要是实地工作需要的因素,上级终于拨款扩编所里现有的实验科室。领导非常关注该项目工作进展,严正批示:务必要专款专用。如果到三四季度见不到工作进程,就追究负责人的责任。因此吴院长大干快上了一把,组织专人采购设备,开辟办公场地,尤其抽调了金属化工毕业的高材生组成有生力量;立志要把正规高效的研究室搞起来。今朝特地来请英工过去先做部分验收,并指导下一步跟进工作。   薛中泽听着外面领导接见属下的谈话,把收拢的一叠数据纸拍在脑门上,暗暗叫苦。原本算计着五一小长假能回家看看,看现在情形泡汤了;得留下帮着搬运铺设工具设备,这滩事情没有十天半个月都踏实不下来。   捏着手机在手上转了几圈,薛中泽决定还是忍忍吧。最近几次给母亲打电话,都回答说挺安静的,没在发生骚扰;足见三月那场‘借东风’效果还是不错。看眼下的工作进度再有两个月,应该就有望搬师回京。   就这样调息运气的数到了六月底,李树杰忽然打来电话,让他哥想办法回京一趟,母亲的情形不太好。   薛中泽一听这个消息就当真慌了。赶忙去向英飏交接了手上的事由,连夜转机奔回京。李树杰在机场见到他哥就递过纸巾包的几粒药,问他能否找人问明这类药的用途。   梅珊的体质精神自清明后就逐渐萎顿起来。李树杰追问缘故,梅珊只轻描淡写说,近日公事私事搅合在一起,太过操劳;可见是真要面对年岁这个现实了。但李树杰说,单位里的工作并不算复杂,主要劳累的是家里事。   两会结束后,梅珊嫂子家有女孩进京上学,其母不放心女儿单独在外也随行过来。   母女俩把在京的食宿落户问题,想当然的塞给梅珊,说什么你在北京嫁过高官首长,衣食住行都由公家管,随便找个单元房还不就是小意思吗!梅珊的住房离着女孩的学校远,而京城的学区房价格也是连年见风长的趋势。那母女俩就真拉得下脸,摽着梅珊跑了多处地方看房;嫌远、嫌破、嫌费用贵,一心想撺掇梅珊去找“挣大钱的儿子”出头“支援”点小钱儿,帮着在北京买套房子。   李树杰回家常看见母亲一把一把的吃药,实在是心疼。就从处于北郊外公司出资合租的员工宿舍内,辟出个一居室套房借给那娘儿俩住。丑话说明,自家用度自理;也不按市面上那样预先压一个月的租金,按当地房屋出租均价,每月由宿舍区楼长来收房租。   亲戚母女没挖出预期的好处,不免牢骚连篇。待自己跑过几处租房中介探听当前租房价位后,也不好再挑拣,最后臊眉打眼搬走了。   把这趟麻烦清走后,梅珊就出现多处隐痛复发兼低烧不断的情形。她就回转合同医院问医开药打吊针。不想这一遭,为其跟踪治疗的主任医生看过最新病理报告后,要求她立即住院,并通知家里直系亲属务必过来面谈。   薛中泽赶到医院时,主治医生安主任嘱咐了梅珊两句,就让薛中泽跟她到办公室去,做例行的病人家属交流程序。   安主任把门诊手册病历袋子一并交给薛中泽,眼光和说话声音中都仿佛掺着冰渣,说出于医患之间问诊,曾听梅珊简单介绍过家庭情况,对此不想多做评论。梅珊于三年前做过一次手术,就目前病况反应,拖延就医复查、过于操劳、更有心情郁结难得纾解的因素,导致病情短期内复发并迅速恶化。她明确告知薛中泽做好思想准备;如果病人家属对诊断有异议,她可以提供病案复印件给家属,再去其他医院问医会诊。   薛中泽攥着药片和病案直接去三院,找到了药剂师邱月阆请他帮忙看药和诊断情形。邱月阆当即引他去科室,找了大外科的姚跃及其专家师长会诊。邱月阆和姚跃仔细对照过药片、病案药方之后,一起给出答案:药是专制心脑疾病的药,就病理报告显示,服药人的疾病已经非常凶险,务必及早住院再不能耽搁。病者体制够不上强健,一直凭着一份心气和药物撑着;不建议立即手术复建,还是以保养为上;待情况缓解一些再考虑手术。   挨到7月的一个晚上,梅珊突然感觉清爽了许多;她下意识觉察到只怕是去时将近,就把薛中泽叫到床前,说想趁还有力气说话时,把一些旧事对儿子说开,免得留在儿子心里总不痛快。   参军时期的纷扰就不肖分解了,李家父女以分兵远调相威胁,逼迫梅珊保证与薛骁璔断绝往来。最终梅珊去求了周世良把儿子分在京畿,并忍无可忍走出那个家门。   那之后,李家父女更是联合发难极尽能事。利用手中权力、借着裙下臊功,大力渲染梅珊为人品质问题,导致薛中泽从警卫集训退出;推荐薛中泽备选高官贵婿失利,继而暗箱推手使其加入特备缉凶小组。   当薛中泽凭幸运加能力硬闯过重重凶险,李长才进而贿通有关主管,压低本处管片当年的复员军人工作分配档次。更因为行动组后期恶变多发,上层下达封口指示;导致了薛中泽本人还没回京,回程的路竟被堵死了大半。   首次术后的前两年,原本是最需要保持安静、充足休息的缓解期;可就是那段时间,梅珊与儿子失去了所有联络。她要强撑着病体到处托关系打探孩子的下落。   李长才离休后不久中风卧病,李树英多次找到梅珊单位,通过其单位领导施压,逼迫梅珊与李长才复合。遭到拒绝后,就在梅珊单位和住所大院里大肆散播污蔑流言,不料最后搬石头砸自己的脚,被情人的正妻捉奸现形。   就是去年,李家父女辗转获悉薛中泽与金研院院长有交情,一番为自己牟利不成,就转而威胁梅珊;让梅珊不要妄想重拾红线头和前夫重拾旧缘。如今李家最要紧的就是为李树杰铺陈出大好前程。如果李竞敢“挡害”坏了李树杰的前路,他们就去纪检单位揭发告黑状,把李竞扔进监号关上一年半载的。此后事情无论查实与否,李竞的档案里都有一笔抹不掉的黑账。至于窝在剧院的老男人,安排个拍黑砖打闷棍的事情也不在话下。   在忙着帮亲戚找房落脚期间,梅珊碰巧在某个郊外小区见到了薛骁璔,乍然重逢使得两个人悲喜交加,竟异口同声的说:今生还能相见,纵死也是甘心了;随即又不约而同改口嘱咐对方,为了他们的儿子务必珍重,儿子长这么大受了太多苦,不能连个心疼他、听他诉苦的人都没有。   那次见面后梅珊就豁然看开,打发完麻烦亲戚,她就很快把现住的房子也卖了。她全都想好了,这笔钱用来治病、住单间病房足够了。如果这次能闯过去,出院后就在薛骁璔现住的街道租个小屋落户下来,以后儿子就能同时就近见到爹妈。要真是闯不过去了,剩下钱就留给薛中泽,不至于令孩子给母亲办后事时为钱着急。   梅珊抬手拉住薛中泽凑近到眼前,指指枕头说:“我枕下的折子你现在收好。听妈妈和你说。”眼看着薛中泽把存折装进衣服内兜后才继续说:“放医院的押金还够用些日子,这钱你帮我收着。有空在你爸住那胡同街道问问,有没有可租的房。要没有合适的也不急,在那就近租个旅馆,这钱也够使··”   薛中泽拿着母亲的手让她摸到存折贴身放的感觉,继而笑着解嘲:“我爸要听了您这个话,肯定高兴。妈,还记得我对您说过吧,我爸在院子南墙下种了几株梅树。我也是近两年才看到开花,红色的。我爸说··那是珊瑚红,他说看到红色的梅花就如同看见您回家一样,还说梅花开预示着咱们一家人有望团聚··”   梅珊扯起被单捂在脸上啜泣不已,良久方才泪水横流的叹道:“曾逊三分白,今输一段香。难得他从来不嫌弃我,可我是没脸再面对他。”   听到儿子带着哭腔叫了声妈,梅珊匆忙将泪水抹开,特意压低声音说:“竞,妈妈当年被逼无奈跟了李长才,还纵使他派人把你偷回来;当真是迫不得已的。要把你留给你爸爸,难保走狗们不会再祸害你们。你在妈妈眼前,我能护着你,李长才就不会太多怀疑。   还记得妈妈第一次领你回姥姥家吗?最后是你求着姥爷放我进门的。其实你被姥姥抱走后,你姥爷告诉我说,他的外孙长了一对可以隔墙视物的阴阳眼,这是天造异能,但对怀能者却未见得是幸事。你姥爷让我起誓,不到生死攸关之际都不要对你点明,尤其不能让李家人知道并利用,因为那等于是让你承担下我的罪恶,而导致你万劫不复。还有就是等你懂事后,务必送你回生父跟前,因为薛骁璔是至纯至善的君子。我这么多年担惊受怕,就是担心你被人祸害了;好在而今我能感觉到你清楚并善用了这些本事,也算是安心了。”   挂钟的夜光指针显示已是凌晨鬼时。一股寒凉从腔内涌起,梅珊把薛中泽的手臂搂紧了一些。她让儿子帮她服下一颗速效救心,缓着气力抬手捧住儿子的脸颊,荡漾起一层酸楚的欣慰:“你爸爸也跟我夸,说咱们儿子长得真好,集中了父母最优越的特点,是天地造化的杰作。我说孩子传承下父亲的善良中正,将来绝对错不了的。当年我把你偷出来,而今又把你还给他,这是我这辈子做得最辛苦也是最正确的一件事··竞,替妈妈管教照看好小杰,他也是好孩子,别让他被李家的人渣糟践了。”   薛中泽伏在母亲怀中,已经哭得语不成句:“妈,您别··别牵挂太多··等您病好了··跟谁生活都随您高兴,我和小杰都成人了,我们都能孝敬您··”   梅珊拉着儿子的手贴在自己脸上,音色渐缓:“··是真累了··我想睡了··你守在妈妈身边,别让他们吵我。”她感觉儿子抽出一只手帮她把被子盖严了些,然后踌躇着按在她胸前,那块位置很明显的润开一片柔和的温暖。梅珊睁开眼睛摇头制止:“孩子,听妈妈的话,别妄动这些特殊本事··我的情形是积重难返,你不要··埋怨自己。今后··你保护好自己··为了我,也为你爸爸··”   当医护人员根据仪器反映跑来急救时,薛中泽手下,母亲的躯体已经迅速褪光了所有的暖意。他将母亲的眼睛闭合,朝身后挥挥手,哑着声音说:“别吵,我妈妈刚睡着。二十多年才有这么一回安稳觉,别吵醒她。”   夜班护士长轻声关照小护士把所有仪器撤离,有些惶惑的对薛中泽说:“记录显示,梅老师走时,没有太多痛苦,是很安详的··您不要太伤感··是否需要帮您··”——“不了,我自己能处理。您把表格放下,早晨交班时来取就行。”   护士长还是不能完全放心,在病房门前叫护士送过一杯葡萄糖水,连同家属签字单一起放在床头柜上;委婉的劝告说,熬夜看护最耗精力,现在又加上这样的伤心,喝点热水稍微恢复一些;不然你倒下了,故去的亲人也不会安心的。   薛中泽缓缓喝完葡萄糖水,起身从衣柜中拿出备好的衣服,然后去洗手间端出盆清水、梳洗用具,一点点的为母亲清洗梳头穿衣穿鞋。   全部完成后天色已经大亮,他先给李树杰打了电话,让他立即赶到病房来,母亲走了,做儿子的必须来守灵送一程。第二个电话打给母亲生前单位告知消息。第三个电话打给英飏,说恐怕要耽搁一点时间,母亲这边有许多事要料理。   不久后,李树杰和冯艳前后赶到病房。李树杰进门就哭的堆在床边,拉都拉不起来。冯艳也哭得不行,但最终还是强压悲意,从薛中泽手上接过化妆用具。她说她和梅珊是好姐妹,梅珊从没有害人坏心,所以她没有忌讳,要亲自为梅珊化妆,漂漂亮亮的启程。   顺从故人心愿,头七后兄弟俩就把后事全部完成。墓碑上的照片提取于梅珊一直珍藏的照片,梅珊与两个儿子的合影。泛黄照片上姿容秀美的母亲搂着儿子,笑得无比祥和。照片背面蝇头小楷题词跃然秀丽,时间落款是82年,薛中泽记得那是首次跟母亲回姥姥家—   遗谱半弦歌,把仓惶凭谁说。   忍抛通途拥凉月,凝噎掩泣暗婆娑。   执香问莲座,怎守方寸灵台。   孤钟一缕依稀荡过,慧眼迷离檀烟落莫。   ☆、15——阡陌枉存   梅珊的情形自始至终没有隐瞒薛骁璔,老爷子独自苦熬二十多年,心中唯一未灭的念想就是‘爱人、爱子安好’,哪怕只是遥遥而望的默守也是甘之如饴。因此面对着老人强压满腔期盼依旧溢出于缝隙间的渴望,薛中泽浑然觉得身负千钧,唇齿间游离的不是声音词句,而是被咬断并嚼成碎末的,刚刚回复起点滴活泛的生机。   薛骁璔终于确信苦等多年的人已在隔世这一事实后,拖着步子挪到南墙下花圃前,深深吸两口气,泪水随着字正腔圆的唱腔奔涌而落:“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又有香如故··梅儿,从今往后,我种这些梅花···给谁看呀——!”   薛中泽疾步冲上去接住父亲,堂兄薛昌华也随后赶上,一同将老爷子扶到天棚下落座,而老爷子显然已经稳不住身形了。“爸,我妈是撑得太累了···该让她安心歇歇了。您这样伤心,让她怎么放心呢。您还有我呢,还有我陪着您呢···”   区区一番劝解绝难宽解老爷子心中的悲愤伤感,薛骁璔当天就被送进医院··   关于家里的变故,薛中泽没有对英飏说太多,只是说:家中老人病重,他身为独子走不开。英飏理解他无意多说私事,安抚他先把家里的事情安排好了再说,也没再说太多白开水似的虚话。其后薛中泽到银行取钱时,发现英飏借发薪往他的工资卡里多转了钱。薛中泽对此很过意不去,约定多给发钱算是借的。   英飏嗔责说别捣乱,他做这些不过是杯水车薪,表达一下心意罢了,再多的钱进了医院大门也变得像纸一样薄。只当以小人思维说,多发的钱是有缘由的。他让薛中泽在照顾病人之余,利用现有身份便利,帮他收录查找重要数据,以便来日发现问题时有据可查。   原始数据采编存录方面的工作最琐碎也最基础。南院那边配备的助手难免好高骛远,仗着手上文凭恨不得能像早年间学大寨似的,隔三差五就能放卫星。英飏也无意与此类眼高手低、心思不在正经事上的人多分辨;他打算着收集完成课题所需的全部数据,就打道回府。   在英飏眼中,薛中泽是他的人,多少有些基础知识,着手做基础编录甄别是手到擒来的事情。把这类根基性的事务交给他,也是能够放心托付的。此外,英飏说他有个小私心:南院实验室目前正是拓荒期;办事多出错也多,饶是手握海归文凭的博硕人士,都逃不过要被院长骂个臭死的待遇,级别再低些的人员就更是卖苦力不讨好。英飏觉得正好借机让小助理躲开这段狗血喷头的是非期,安心在首都做个啃书虫。   ——界——   五一节时,祁思源下大夜班交接完毕,就接上顾寒江开车回转部委大院家中;那里早有约好的发小儿、好友等着,大家凑齐今天好好的喝一场酒。   郑颖从前台交好姐妹处获悉消息追出来,只远远看个车屁股影儿。她之前明里暗里多次催问祁思源,想尽早安排两家老人会面,将婚事确定下来;那位大公子总是含混一笑,满不见着急的。郑颖就盘算到放假期间临时抓综儿,结果还是扑空了。祁思源钻得比偷到肥鸡的黄鼠狼都快,转眼就没影了。打电话质问那大少爷,连点儿不好意思的语气都没有,直截了当回答:今天他和哥们儿在大院里聚会喝酒;至于两边老家儿会面的事情回头再说。   郑颖攥着手机浑身直抖。前台姐们儿给她出主意,让她直扑老巢。没成想,郑颖盘算不周难免急功近利,险险把思源公子扑炸窝了。   祁思源的确权衡过该如何确定婚姻的问题,虽然其间不乏被乱花迷眼的拖延因素,但终归是有定义的。他跟祁省三、萧正、顾寒江解说:等酒店生意进入平稳运转进程,一定着手把婚姻大事仔仔细细正儿八经地办了。别人痛不痛快他管不着,他得让他的老爸爸、萧叔和哥哥好好的高兴一场。这番表态把祁省三说得别提有多痛快,高兴得走路都玩花样儿,把拐棍儿耍出了刀花儿的气象。   郑颖当天下班就打车追到了大院门口。门岗警卫听了祁家公子的名号,就通过内线联系祁家小楼。可巧当时,祁省三和萧正刚好在商讨工作。祁思源则跟着伙伴们在大院内部餐厅,胡吃海喝的一通造反。   门岗班长听到是萧正老亲自接听电话,就好心多嘴按郑颖的说法转达:门口有位郑小姐自称是思源公子的女友,是思源让她下班后就过来找他,请示老首长是否接待放进。   萧正头脑运转何其迅捷,当着祁老爷子也未说破;依旧慈祥和蔼的关照门岗把郑颖安置在二层门会客室稍等,他这边通知祁思源过去接她进来。   祁思源被萧正亲自拎下酒桌时,喝得都快不认识亲爹了。萧正怕他把摩托挎子开进沟里,现找警卫员驾车拉上祁思源,让顾寒江骑在后座上,把现做的冰袋给他顶在脑门上,一路突突着就去了二门会客室。   一个是闹小性上火攒了满腔怨怼,对上另一个酒气冲顶五迷三道,还能有和言细语的好声色?两下一见面就你言我语地呛呛起来。   接待室的小战士见祁思源显然是喝多了,只是跟来客吵嘴,并不曾招呼叫帮手,不知如何是好;就急忙追出来向寒江公子请示:祁家公子跟来人吵起来了,是否要知会首长过来?顾寒江摆手制止说:小两口打架拌嘴,无关人等躲远点儿别碍眼。   原本觉得不过是说几句话的事情;谁知等了半天,里面那两位也不见消停;一转眼又见萧正竟坐着大院后勤的电瓶代步车过来,到活动站阅览室“取晚报”。   顾寒江撒腿跑进室内,疾言厉色的呵斥住两人,尤其严肃指示郑颖立即收拾颜色打起精神,绝对不许让老人家看到满脸怒色。如果做不到,那么立即随警卫折出大门离开!郑颖终归是经过场面的,闻言忙着整饰妆容。待萧正招呼警卫员把祁思源安置坐稳,郑颖已尽去悲怒之色重启笑颜,娴淑和顺地与萧正见礼叙话。言谈对答间虽有牵强,倒也还算得体大方,很得萧正好感。   祁思源自出生就跟着萧正,老爷子视如亲生子一般,祁思源的事无论大小,萧正都能做得了主。老人无比和蔼的关照了两句,就回身对顾寒江点头下指示:“我瞧这姑娘不错,你督促着让毛毛抓紧吧。早点领进家,也了却我们两个老家伙一桩大心事。”   郑颖当日没有正经迈进祁家小楼,却是歪打正着见到了祁思源周遭一群旧好至交;就着大伙凑趣起哄,祁思源终于‘干净、利落脆’了一回,将私邸中事拍板定案。   金九银十,充满着响晴薄云、骄阳明媚的季节。隆重开业并渐行渐稳走上正轨的雷金纳德酒店,迎来了首场冲天之喜。酒店执行总经理兼董事祁公子思源,在他任职的这座涉外四星级酒店中,热热闹闹的办了喜事,正式迎娶某团正座团长膝下千金—郑颖。   新娘迈步下车的一瞬,大门两侧砰一声响,彩纸屑花瓣如同漫天花雨般飘落而下,点缀在发丝衣缕间。那绽放在花雨缤纷中的笑颜,不知晃花了多少双眼睛。   良缘花堂设在酒店的巨大露台上,四外架设着高大透明的玻璃钢幕墙。各色玫瑰花编插而成的馥郁芬芳隔断屏风,对应着‘正当花好’;浑圆的淡黄色幕布背景及龙凤呈祥牡丹富贵图案,诠释着‘适逢月圆’。   喜堂上的新郎俊逸潇洒英姿夺人,新娘则是婚纱胜雪宝光璀璨,真正是天造地设郎才女貌。东床婿出身高干门第,其本人是跻身商海精英,与郑家掌上明珠堪称珠联璧合;使得长辈席位上的郑团长夫妇望之欣慰欢喜难以言表。绕膝承欢二十七年的女儿如盛放娇花,终于嫁得材郎终身有靠,团长夫人乐得都找不着北了。   唯独一幢事让老泰山感到别扭,男方家长辈受礼是由长兄辈的顾寒江代行。老爷子们并未就此短缺礼数;在接受奉茶后,由顾寒江以长兄身份,代祁家长辈分别送上了丰厚礼品;且与新人约好,三朝回门行拜舅姑之礼时,再向长辈补上敬茶(届时自然还会有一道贺礼)。且如此一来倒免去了级别差异的诸多尴尬,又能令到场庆贺的大批年轻人可以尽兴放胆放闹上一番。   郑团长心里虽别扭却也明白其间道理:牵扯官方工作安排的事轮不着他来挑三拣四的。先得说两家门槛本就不能算对口,祁思源头上的老家儿身份是多么特别,不是随便谁想见就能见的。郑家千金费了多少手段心思,将祁大公子追到手,期间的辛苦难以为外人道。   更有9月中旬,发生在大洋彼岸世贸中心大楼的恐怖分子劫机事件,无形中为各国安保专司部门全面敲响了警钟。祁、萧、顾等人可谓重振雄风、重整旗鼓,需要集中精力将麾下、管界仔细的梳篦一番;故此才会因公废私,遗憾错过了大公子的新婚之喜。   正礼完毕,新娘换成了大红色削肩式晚礼服,缀金点翠的缠枝花纹勾勒出婀娜窈窕的身段,越发艳丽夺目,着实吸引住包括新郎在内的众多男士眼神,令之目不能移。   新夫人郑颖一如往日的大方得体,嫁作新妇的娇羞与娴熟典雅的周到,糅合地相得益彰。既妥帖照顾夫婿等一干男士的体面,又很好转圜开从出不穷的嬉逗缠闹;对待祁思源视若掌中幼雏的小徒弟,也是温柔如长姐般关爱呵护;甚至有心存挑衅、有意滋事的情敌,也被安抚疏导并用,于觥筹交错间没于无形。如是作风襟怀颇令祁思源感到欣喜骄傲。   跟随着丈夫向来宾敬酒时,郑颖特意向顾寒江满满敬了一杯酒,敬谢兄长金口玉言大力促成,最终助她排众而出,风光无限作了名正言顺的祁家少夫人。   顾寒江冷眼旁观了半晌,在向祁思源敬酒时也不免道出欣赞之词:得有如此才貌之人相配,当可收心,以期携手白头了。祁思源闻言借着酒劲冲顶,快速遮去赧颜。   当又一位旧好上前来套近乎时,祁思源拈花拨转般‘回脚带球’,将淡妆浓抹总相宜的佳人推近顾寒江眼前。经新郎亲自牵线介绍的佳丽名叫邓同芳,曾是祁思源的同学;才貌自是不必说的,腹有诗书气自华的韵味,是个男性都会为之青眼频动。   探究出身来路,邓氏佳人的父亲在港府商界内也是有些名号的。98年亚洲金融风暴席卷了东南亚,香港金融一度处于全面崩盘瘫痪的危机。邓公毅然决然加入港府商界高层发起的联手救市行列,为刚回归的港府经济维稳立过功劳,就此跻身于受政府信任扶植商人名录。连带得邓公掌珠因此受到有关领导器重和着意栽培,也就是理所当然的。而祁思源更是有信心确定,这般‘你好我好大家都好’的顺水人情,没必要留给别人来做。   当此大喜之日,顾寒江自然不会端着官方做派,拒人于千里之外。他笑容可掬的将佳人挽在臂弯中,谈笑风生,照拂有加,曾经的外交官风采运在此刻,真是行云流水收放自如。无巧不巧的是—罗敷未聘,使君新孤。便有不知内情者见之必会深信,孤傲冷峻的寒江大公子到底不是问道修仙,可以不食人间烟火、摒弃七情六欲,终归也会耐不住独立中宵的孤寂之苦。   那天的阳光非常好,大气透明度异常清透干净,雷金纳德的巨大天台周遭,即使新加装玻璃幕墙,依然是透亮清澈得混若无物般。露台上的人们尽可倚在花影翠叶之间极目远望,感受响晴薄云的抚慰,畅享佳肴美酒的滋养。   在相隔百米之外的六层居民楼楼顶天台上,有人手把着高倍变焦望远镜,将那场咫尺天涯的喜庆欢欣尽收眼底,压进心底深渊。   顾寒江礼数周全的将邓小姐送回座位,转而手持香槟杯子,与会同列席婚宴贵宾-酒店董事长隆澔,走到露台边把臂共饮、对笑颜欢。无意间感觉偏北方向有亮色一闪,顾寒江略微抢步隐在花枝丛后,循迹找去,已全无异样。他微笑着道声稍候,招手叫过许淙,附耳细说了方位角度,让许淙立即带人过去查看。   约二十分钟后,许淙像是替领导挡酒被灌冒顶了,出门放水回来再战的样子,一屁股坐到顾寒江身边,借斟酒动作掩护附耳回报:那幢楼天台及周边,并未发现可疑人员;楼顶上正进行防水作业,采撷并可用的线索不多,但在一层天井水泥平台中,发现一副已摔得粉身碎骨的望远镜。从拼凑起来碎屑、断碴儿确定,望远镜是不久前刚刚摔坏的。成品可视距离在百米以上;然就其品牌看,是许多户外用品店常见商品。既然该人有如此熟练的隐去动作,可推测其具有一定的反侦察技能。   顾寒江垂目细忖片刻,一仰头把手中香槟闷了,杯子往桌上一搁,交代许淙留下看场,他觉得有些喝多了,先回公寓包房静卧醒酒。   计划是三朝回门,孰料这天清晨突然接到通知,酒店所在地段上突发燃气抢修;酒店燃气供应被迫紧急截断。如此紧急情势,祁思源必须坐店调度相应应急措施。顾寒江得到通知后,也在龙强公司大楼里,通过电话向各处查询缘由。   餐厅早班开档后不久,得到确定回复:夜间有附近居民区外地下管道施工,挖掘操作不当,将燃气管道挖出缺口。幸而及时断气,才避免了大面积连环爆炸的惊险。由于各单位配合,抢修及时妥当,当日晚间就恢复了供气。   祁思源长出了口气,盛情邀请顾寒江过来,他要就兄长今日鼎力扶持置酒相谢。顾寒江也不推辞,只提出晚间就是兄弟两个对饮小酌,不加外人。   喝罢首轮酒,顾寒江抢先扣住自己的酒杯,要趁清醒时,对祁思源说几句认真的话。祁思源当即放了酒瓶,端正身姿侧耳聆听。   “思源,你介绍我认识的邓同芳,我很欣赏她的才能。若她有意,我乐意邀请她加入对外运营的团队。如上意思请代为转达给她,工作限制,我不与之私下会面,但会安排专人引她去相关部门。”——“好,我一定转达到。”祁思源看了顾寒江的动作,捂着杯子的手依然不见松动。   顾寒江脸上仍旧一团祥和,一掌压杯盖得很严。“另有两件事要向你特别讲明:第一,你姐去世到今年年底满两年。女儿年幼,不能完全懂得为母亲守孝;我生为人父、曾为人夫,有必要替孩子,更是为自己完成这件事。三年之内不涉婚娶媒聘;这一点,想必你最能理解。”——“哥您别说了,我懂。以前我做过不走脑子的混账事,您多原谅我。”   “至亲兄弟,说什么原谅不原谅的。我要说的第二件事,正是同为男人间的话题。咱们一起健身游泳,你也看到了,哥也是正常男人。生理、心理的正常需求都有;我对自己未来想找什么人,甚至此人是谁,早有定义了。你、三元都是我弟弟,为我操心,我明白也心领了。只是今后涉及此类的事,就不必再提。另外老人跟前,你也帮我多推挡些。”——“兄长的嘱咐我都牢牢记在心里了。”   顾寒江点头一笑,随即松手放开酒杯,祁思源自然会意,重新抄起瓶子把酒斟满。嫌隙解开,心境畅快许多,推杯换盏不多时,兄弟两个不觉间都开始眼光迷离。   祁思源把一盘秘制脱骨八珍鸡,移到顾寒江手边,看着他执筷取了一大块。“江哥,能否告诉我,您心里的人是谁?没别的意思啊,就是想着今后从侧面帮您照应着些。能说吗?”——“有什么不能说的?!就是咱们院里的人,你也认识的。”   “咱们院的?我还真是没这个印象··除我姐之外,真没见您对其他女性有过意思。”——“我没说是女性啊。”顾寒江咂摸着八珍鸡的鲜香,音色含糊的答道。   祁思源琢磨过味道后就惊了,瞠目结舌的看定正在低头品嚼美味的人,仿佛骤然间那人已原型乍现,竟是一头按住血食大快朵颐的豹子,一面咀嚼骨肉,一面冷眼窥视四周随时会跃身跳起,操控爪牙泼命一搏。“我··我靠··这什么戏码儿呀!我的亲哥,您瞒得也忒深了。我··从来没想到,更没看出来,您是喜欢男人的。”——“这么说不准确。我谈不上是喜欢男人,但对如是情形可以接受理解;更主要在于,他是男人还是女人,于我都不为限,我爱的是他这个人。”   ——界——   在定期与陆正纲联络报备时,薛中泽就得到了消息。他当时回绝了出席邀请,理由是南院新研究室设备调整正在关键阶段,恰是婚礼的正日子,他要跟着老板忙设备对接并联等全封闭式工作。   实际就算能够露面,薛中泽作为热孝在身之人也不宜出席这类喜庆场合。而且他也不想把丧母的事情公开。本来这类私事和别人乃至于旧上司都说不着;另则也决心就此和那座大院彻底划清关系。   距当时还有不到一个月,陆正纲就完成培训去往新职位。陆少夫人被妊娠反应折腾的都神经了,孩子刚显怀就跟娘家妈住到疗养院安胎待产去了。陆正纲平均五到七天就往疗养院跑一次,赶上这个时候,就觉得多一事莫如少一事。对于薛中泽的冷漠也就未作勉强,就将此事按下没有再向任何人提及。   薛中泽为自己在看到那人与别的女人把臂言欢时,竟能保持平静颇有错愕。若是早几年,他肯定会像踩了尾巴的猫,一跃而起闹个鸡飞狗跳。而现在,他竟然能象看完一场情节缱绻的高清晰电影似的,泰然摘下眼镜安静退场;竟然能清醒开列出合理的辩证:那就是他薛中泽该以什么立场角色、甚或是资格,上前去指摘顾寒江的工作布控、人际交往?   返回阅览室,蜷身坐在堆成小山般的书垛后面,薛中泽开始感觉到胸腔里似乎滋生出无数荆棘,往五脏六腑中狠狠钻进去,穿透所有脏器又破体而出。这时才明白,刚才只是骤然间的麻木不仁,更疼的感觉在后面;原来想把一个长在心底的人生生剜除,竟是这么疼。也许古文献中记载‘俱五刑’的酷刑,其惨烈痛觉大概就是如此吧。他调起所有感触搜索,觉察不到半缕熟识气息;于是怆然的闷咳一声,将喉咙间一丝腥苦强咽下去,也将满眼泪水按在掌心中,那泪水一半出于伤感,一半在于心急如焚。   咬牙熬到图书馆闭馆时,心间那股彻骨裂肺的剧痛终于散去,薛中泽缓步走入灯火阑珊之中。   望着周遭车来车往的喧嚣,犹自暗幸,母亲最后这段时间内相对是平稳的,没有受到过多打扰。为防患未然,他甚至做过最坏的打算,现在他可以略微松口气,跳回到凡俗尘世中了。   实际上并非是薛中泽高估了李家父女的为人素质;而是李树杰遵守母亲临终前警告,不许把这边的事情传到李家。知子莫若母,薛中泽不说未见得没想过,若李家人当真再行胡搅蛮缠,恐怕薛中泽真会下狠手解决掉两个祸害。   恰赶在那段时间里,李家父女都是自身难顾;更准确说,父女二人那时正粉墨登场一唱一和,合演着一出滑稽双簧,比舞台上的抹成白脸儿的小丑双簧还可乐。   李树英自小有个‘别人碗里的饭永远比自己的香’的臭毛病,到上初中时,演变成了专和班中女同学‘抢汉子’。起初是从中使坏挑拨,后来变成截下某女生写给某男生示好的字条,还大声白嚎得在班里念,引得班里一片起哄嘲笑:默默的,默默的,跟着你的脚步,走在林间小路上,心中的话儿难出口··   八十年代中期,学校中抓到早恋学生,处理方式很严格,请家长、班内做检查、校内处分,情节发展严重的甚至可能被勒令转学、退学。校内的女生恨李树英恨到牙根痒,在该中学校区内,‘李树英’与‘搅屎棍’一词是通用的。   一次课外支农劳动出丑后,班中同学集思广议为她编了一套三句半,很快在全校敲土簸箕、铝饭盒传唱开来:“李猴子,缺心眼儿,偷房东的铺盖卷儿,让人抓住捅屁眼儿;前生窟窿后加眼儿,赛过双簧管儿。”后来连大院一道门的小警卫战士都听到了。   ··令许多人闻之错愕,错愕完了就笑到岔气的是,这段歪诗居然有一语成谶之效,十多年后真的发生在李树英身上。   再是娴淑的女子经过频繁抓奸、丢人现眼的折磨,也会被折腾成半疯。频繁抓奸恨到手软脚软,冯艳险些用拘留所的笤帚把儿,真把李树英捅成双簧管儿。   李树英从拘留所里爬到医院时,李老头子正歪在医院病床上嘴歪眼斜的“拨弦子”。李大小姐现供职的公司不愿意跟着‘吃挂捞’,把开除通告直接贴在公司布告栏里。公司没找她要违约金和声誉受损的赔偿,就给她结了两个月基本工资,算是就此两清。   刘援朝因生活作风问题被单位处以‘党内查看记大过处分’,随后被冯艳菜刀加擀面杖哄着净身出户。刘援朝用小金库私房钱凑出万把块钱儿拍给李树英,打算赶紧与这种方男人的货一拍两散,从今往后重打鼓另开张。   李树英真没料到,那是从刘援朝身上榨出的最后一勺油水,压根儿也没算计个轻重缓急。钱到手里立即派了用场,去韩国做全方位整容的计划,因客观因素被迫缩水降级,钻去京西八大处脚下的整形医院改为修补。   整形医生真正是拿钱办事,把李大小姐下身:从肚脐眼到后尾巴骨做了个全套修补维护,就差在大腿上画两个“警察站岗”。医生拍着胸脯保证:保管把李树英的下边整出处女质感。【噗诶!】   真正高级别整容技术,绝对不低于心脑血管这些大手术主刀医生的水平,相当水平的医生必定是有相应价位的;因此刘援朝给的那笔钱到了整形医院的钱笸箩里,像落进无底洞连点响声儿都没听见;就更别说能够垫底的。于是刘援朝就此之于李树英而言就变成了人间蒸发。   连撅带趴的忍过一周,下身手术成功愈合,李树英兴高采烈钻进处置室,准备做双眼皮、额头拉皮的备皮准备。快刀热水刮去眉毛,又剃成半拉瓜发型,躺在手术床上打完麻药,刚开始做上眼皮去脂术;突然接到结算处通知手术立即停止,李树英的账上没钱了。医生停手关了设备,拿两个生物胶条贴在李树英的眼皮上,就把她推回病房。   李树英贴着一脸医用纱布,脑袋因为麻药劲儿还在,感觉脑浆子像没加卤的豆腐脑似的,咣里咣当的。即使如此还是听明白了医生的话:主任医生接受外请马上要出差做学术交流,不可能专门等某一个病人;赶快补钱趁医生还在医院期间把手术及时做完,拖延了最佳时间绝对会影响手术效果。   那段时间李树英是真急眼了,满世界找钱,把所有能想到的认识的人都找遍了。所有联系方式都找不到刘援朝;李树杰当时随公司老板去南半球考察进出口项目,没有一个月都回不来。李长材那边只拿出小几千元儿的退休金做应急,死期存款绝对不让动。李树英也不能挤得太狠,否则很可能把老头子挤兑死,她还指着老头子的关系继续过活呢。   一直拖延得脸上刀口都要闹感染、招苍蝇了,才终于盼来李树杰拜托公司的人转交了一笔钱。可惜轮到李树英想烧香时‘佛爷已经调屁股转身’,主治医生应上级安排出国进修了。   李树英的底盘条件本就不端正,入院时又被凿扒成乌眼儿鸡。钱不到位,最多是做缝合修补。何况脸上的手术何其复杂,摆弄脸上的皮肉神经不是打毛衣配线。任何医生都如此:你给多少钱,人家也不愿意接手别人做了一半的工作。及时拼凑成的主治手术组,也是花钱找了硬关系,总算是把李树英脸上这堆活计归置完了。   脸上的事情暂告段落后,大院后勤部门又来人登门告知。鉴于本院的保卫级别升级,李树英做完整容术后必须配合院保卫处,重做出入识别备案手续、出入门卡,否则门岗将不予放进,并对抗击者实施相应制裁。李树英又赶忙抱着一堆照片、证明材料,往返于街道、派出所户籍处、大院保卫处之间,完成一项项的审核认证手续。   这个时候再想凭借老家儿的势力、余威,玩胡搅蛮缠、撒泼打滚那一套是绝对不管用了。李树英没底气敢说出‘这辈子不再迈进大院’的话;她太清楚自己究竟有几两几钱的份量;不夸张的说:他们父女俩敢单摆浮搁的站在大街上,出不了俩钟点儿就能被人打闷棍拍黑砖。   再者,你李树英可千万别提做‘整容’这码事。稍微有点脑子的人,谁不懂要往脸上贴金,偏就是李树英把钱糊在了屁股上。一张脸整形由于延误时间、临时换人等缘故,手术效果就可想而知。是个男人看到那张脸基本上已经‘半饱’了。‘一见钟情’讲的是看脸,谁也不能上来先撩起裙子看腚。   就别说本来就破烂勒索的声誉呢。早年能仗着老爷子、姘头的面子手段,混不说理的‘没有贞操也能装一把有贞操’。拜读过李家姑奶奶那些臊乱事迹,人尽皆知她李树英真正是个操性到极点的货,真就够够儿的了;你就算是把P眼套出螺丝扣来,也没有几个男人愿意脱裤子了,沾染这种腌臜龌龊!   李长材咬牙跺脚划拉半条命爬回轮椅,一出医院大门儿就把保持心情平静的医嘱扔进下水道。扯嗓子吆喝小勤务员收齐了所有收费单据,尽快送到后勤部去结算报销。   勤务员拿纸巾抹掉了喷到脸上的吐沫星子,把一袋子单据交到了后勤部。后勤部回话说:干部医疗费用报销规定里从来没有重复报销的先例。李长材同志的就医费用在出院时就结算过了;现在拿来的这些收费凭证属于无效单据。   李长材气得血压噌噌的往上飙。他先就被闺女骗走了一个月退休金,眼前这笔报销肯定也是被李树英顺走的。还不能再去找李树英问,老头子没张嘴呢,当闺女的反倒有八百六十个坎儿,全都是指望着老爹拿钱给铺路,一门心思算计老头给李树杰存的钱罐子。这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李树杰有出息,一直在跟着叶家世子奔钱程;当爹的帮不上太多忙,就不能容许外人添乱拖后腿;就算是李树英也不行。   ——界——   国庆节放假前,薛中泽接到金研院保卫部电话,通知他把配给英飏的专车交回研究院入库。因为目前英飏身处南方,按院里的节假日期间安保规矩,助理只能出于工作用途并在工作时间内用车。   薛中泽抓紧时间把采撷记录的资料做成加密邮件,通过金研院的电脑发近英飏的私人邮箱。然后在门卫班长的监督下,锁门贴封条。对这种半冷不热的态度,薛中泽并不觉得奇怪,人走茶凉世态常情而已。英飏不在京,金研院的人能让他这个助理使用院内资源,已经是面子不小了。   出了金研院大门,他到某个大型超市里采买了许多荤素食材,预备着过节这几天鼓捣些好吃的,专心在家照顾父亲。   晚饭后,薛骁璔由薛昌华陪着出去散步。薛中泽按时给英飏打电话,沟通彼此的工作进度。英飏说有话要细说,要了薛家的座机号码很快把电话打了过来。   电话重新接通后,英飏开玩笑说:小竞不在,他连个放心说话的人都没有。——薛中泽反驳:咱俩不是每隔两天就通话吗?   英飏嗤的哼了一声发牢骚:研究室里装了电话,处于保密原则和其他科室一样,都系在统一总机之下。各处内线联络比较方便,外线转进打出的却很是麻烦,有时甚至要经院长批准加放外线。   新建实验室受到上级直接关注,设备规模、人员层次丝毫不逊于北京的级别。就目前这般风生水起的气象看,一年半载之内怕是走不开的。倘或明年两会及新老常委换届后,当地现任长官位置能保证坐满任期,那么英飏这位高密金属界的专家很可能就要被压住坐地生根。   “想必您早就看出来了,将南院研究室建成为当前金研课题主场,是相当一批人士包括南院院长力争上游的政绩目标。您作为课题主管人员能获得荣誉利益就不消细说了,跟在下面的一大批助手助理,都指望着就此得到荫蔽呢。”——英飏苦笑一声:“正因于此我才骑虎难下。这次南行实地收集数据,徐师兄是鼎力相助的。我要甩手就走的话太不厚道。哎,差点忘了说:那天在徐府上打牌,徐夫人说个提议,我听了还真有点动心。她问徐师兄:从北京直接要人是没可能,能否授意南院方面直接下定期聘书。你帮我琢磨一下,等过两天通话再细谈。”   薛中泽刚沉吟着要答话,兀然听到电话里响起英飏拉着官腔儿训人的声音:“小张,作为科研工作者,你自己可以有信仰,但是不要把自己的思维意识强加于人。尤其是在唯物主义者面前,摆弄这类唯心主义的道具。再说这熏香味道实在是个别,简直是把人和蚊子一起熏。明天设备调试接错了火线、地线,你可是推卸不掉责任的。”   电话里响过一串道歉认错声音后,英飏又转回来和薛中泽说话。“真是受够这些人了。刚才那个姓张的,闲得无聊就点香念经的,而且是那种档次很低的藏香。她倒是心灵净化四大皆空,别人都要被熏香熏傻了。本来就焦头烂额的。”   电话里再次插进英飏与旁人交谈的声音,待那边说完话,英飏赶紧又问薛中泽:“小竞你还在听电话么?”——“我在,怎么了?”   “刚来的通知,明天回京参加各部委的两节联谊会;大约上午9点多到北京机场。是总长亲自指示北京院长老沙,让我务必回去走个过场。明天一早他们会给你送车,你来机场接我一趟。··嗨,算了,我还是保持点好形象吧,不然真想骂脏话,见面再说吧。”   放下电话时听到院门响动,薛家叔侄先后回来,且还有一人随行迈步进院。薛中泽回目扫了一眼,恰从正房门侧窗里看见,来人是位四十岁左右的女性,烫着波浪的齐耳短发,腰背挺直,脸若银盘,吊眉杏眼,言谈举措中透着一团凝练。凝神细听室外交谈,听到老爷子称呼来人为‘小田主任’,并和蔼的请她进正屋稍坐。   薛中泽近来正抵触这类干练类型女性,自然无意出迎接触,便转进自己的房间把门掩上,打开电脑加上耳机,继续整理没有编辑的数据资料。   田主任跟在老爷子侧后位置,款步进屋落座;躬身谢过让茶后,也不多做虚伪推脱,打开随身携带的公文夹阐明来意—街道管片上开展群防群治活动,其中有外来人口记录一项。据小街上带袖标的巡逻大妈反应,薛宅由于家主工作原因,一直是访客频繁往来,近段时间总是有个年轻男子到访,并且留宿时间也没准。因此身为该地段的居委会主管需要登门与房主沟通一下,做个记录备案。   薛骁璔按下伤怀,缓缓解起身走到儿子房门前拉开门,音色平淡的问薛中泽:“手上的事由着急赶做吗?要不急的话,出来和街道上的田主任见个面。”薛中泽随手按了待机密码扣起电脑,趿拉着拖鞋到正厅。   田主任礼貌性的主动伸手握手见礼,直夸赞说:薛公子真是一表人才。随后就抓起笔逐条询问起来,诸如:身份号码、户口落在哪里、目前做什么工作、婚否、在本街道是否将常住或偶尔回来··而薛中泽的回答既无温和可言,答对中更是否定成色居多。   一套询问对答下来,难免勾起老爷子心中悲戚,脸色也有些变了。可有不舍得对儿子多加责备,送走田主任后,也不欲多言神情黯然回房就寝。   次日一早金研院保卫科长打电话给薛中泽,约好碰面地点将坐车交给他。薛中泽看了新车心间暗笑:交回的是捷达王,转手就换了奥迪A6。想来英飏南行一事,已经滋生出不少麻烦。   在机场一见面,英飏特意打量了薛中泽一番,见他脸上毫无悲戚骄躁,就浅笑着把行李车、挎包全交在他手里。两人间虽是雇佣关系,彼此也是熟得不能再熟,相较于对其他人,言谈不知松范了多少。   走出宽敞高亮的机场大厅,一见停在阶下的坐车又换了,英飏不禁耸动着冷笑一声:“把你派在这边,帮我做那些琐碎事,院里那些人没少难为你吧?”——薛中泽将行李一一放进后备箱,把行李车还到门卫处,“还好,开始根本不让进门,我就干脆去钻图书馆。后来不知道怎么想明白了,特意让保卫科的人打电话让我回去,还让专人领着我各处走动办事。”   英飏坐到了副手位,随手扣上安全带:“你不在的这一个多月,我都快被那群赌棍绑架了。”——薛中泽听到话中有玩笑意味,就顺嘴答言:“研究科室里的人怎么有那么大的牌瘾?!我猜是有人闷着借此暗行贿赂;再不然还能令您欠一身赌债,将来可以借此操纵。”   “所见略同啊,我也这么想。所以近段时间我一直都躲去学长师兄那去。可是学长更是个久战麻坛的老赌棍,我简直是自投罗网。”——薛中泽熟练的启动车子,稳稳的转出机场拐上回城高速:“只当花钱买平安吧,落在徐大人的抽屉里,肥水未入外人田,还有望落地开花。”   走出不远,英飏将车窗落下一道缝,随之哂笑道:“肯定是临时征用了财物总监的车,车里全是这位女总监的CD香水味。”——薛中泽呲着牙嘻嘻一串笑,没把他‘看’到的车内实景说出来:“我来时开着循环风吹了一路,香味还有是很冲吗?”   英飏举手在鼻子前扇了扇:“稍微好点,和后备箱里咸鱼味道一掺和,变成厨房快火爆炒的味道了。掐指算来最多再有半个月,调试就结束了,你在北京踏实忍两天,等这边设备连接调整完毕,就直接飞回来。”——薛中泽笑着揶揄:“您快成能掐会算的神仙了。”   英飏噗嗤一笑道:“胡说,神仙都不洗澡,我可是有很好的卫生习惯的。哎?你对我这次回京好像并不奇怪。”——“南院方面搞得沸反盈天的,北京这边一直没见有惊喜动态,眼瞧着就落为下风。如果您再被确定留在南院,岂不是在工部总长眼前就此坐实‘不能容纳贤士’的口实。趁此机会让领导看到上下和睦共处的场面,这点动作不是随手的吗。”   英飏闻言仰头哈哈一笑,畅快的往薛中泽手上一拍:“跟你说话就是畅快,你总能在我方向感混乱时,及时领着我找回正确路径。说的没错,京中这帮人当初抵触我,很大缘故是因为我在位上限制到许多人的财源。但我若真的留于南院,京中方面只怕连新课题申报都费劲,更不要说财路。若再令总长看到个‘南橘北枳’的局面,你想沙老院长还能踏实得了?南院设备连接调试,机器设备运转都有磨合期,近期内允许出现误差;在物质因素上抓不到借口,就只能在人心厚薄上下功夫;所以才再三要我回来参加联谊会。”——“实在找不着借口,老沙会不会干脆把您扣在北京?”   英飏故意挤挤眼睛笑道:“南院的课题项目是经中央直接批示关注的,与我同机回京的徐夫人,她父亲将入主下一届政局常委。不要说是工部直属下的研究院区区院长,就是G局正印季宏图胆敢造次,在这种时候做手脚,不怕掉脑袋?!”抬手看了下腕表时间,英飏捂着嘴打个哈欠,又说道:“稍后直接回家。工部会派车来接我去联谊会,你不用跟我去,等我离开后就让院里把车取走。你留下把没发送、编结的资料直接转到家里的硬盘上,今晚回来看不完,我带走看。”   薛中泽很是干脆的应声称好,前方路口亮起红灯,他点着脚刹稳稳停车。英飏把头靠在头枕上,目光转向前方:“南院当然希望我就此留南,但北院方面乃至上层是不能容许的。故而南行之事不会维持太久,至多有两三年的富余。”——“算我瞎猜啊:如果未来会有一场南北协商,那么在这之前也会有各类型的竞标投注吧?”   英飏抬手搓着眉头苦笑答道:“那是一定的。功名利禄、酒色财气,概难尽数。你还没有被裹挟其中,就不要往漩涡里踩。”   穿街走巷终于停到住处楼下,英飏和薛中泽各自分担,肩挎手拎的把所有物品运进门。   薛中泽忙着分拣收理物品,英飏就去内室挑选稍后要穿的衣服。拎着服装让薛中泽参谋,接连两次被还以勉强而笑,英飏干脆一挥手:交换场地,你去选配衣服,我来分拣行李。   待薛中泽把配好的衣服鞋子挂在衣架上,英飏那里也像排兵布阵似的分放好了物品:真丝围巾、杭罗衣服给族兄,小竞也有份;大阿福镜框摆件给院长的孙子,小竞也有份。精装桂花酱、咸鱼礼盒稍后带给总长。都是小其不言的物件,即使被人看到送礼动作,也是根本拎不上台面的。   英飏最后把大盒咸鱼有放进薛中泽的礼品堆:咸鱼也有他的份。薛中泽当时就笑喷了:您怎么知道我爱吃鱼?——英飏呵呵一笑:“咱俩一起吃饭又不是一回两回了。每次你盘里的菜,就是各种鱼吃得最快。大阿福都是抱鱼的形象,拿个大咸鱼让你枕着,不是挺像的。帮我听着电话,有来电就帮我接了。”说罢晃晃荡荡走进洗手间去洗澡。   英飏穿着浴袍出来,看到茶杯里已泡好清茶,干净衣服已放在卧室床头软凳上;薛中泽盘腿坐在茶几地毯上,托着下巴,摆弄着笔记本电脑,把文件逐一看好转进移动硬盘。听到脚步声,头也不抬的说:“您把衣袋里的东西整理出来,下午我抽空帮您洗了。另外要不要拿出些厚衣服,恐怕您再回来就要等到明年春节了。南方没有供暖一说,比北方的冬天冷。”——“不必,我明天去看族兄,顺便放在他们那的洗衣房就行。你可别这么大包大揽的照顾我,好习惯不好养成,坏习惯是怎么养就怎么有;再被惯得萎缩回从前‘甩手掌柜’的德行,又要被族兄狠尅了。”英飏套了身家居衬衣,抱着茶杯走到沙发处,坐在薛中泽身后。   “不是这么说。我年轻,多做些事也累不着的。”——“正因如此才不能为老不尊;你懂得‘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我年长出一轮半的岁数,反而不懂‘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么。”   电脑屏幕上打开了一个文档,英飏倾身向前接过鼠标仔细看过,让薛中泽做成加密文件包,转存到他的优盘里,预备其后随身带走。   重新抄起茶杯呷了一口茶,腹中心间都是暖融融的:“小竞,我这次特意回来,主要是为当面对你说明,昨晚在电话里提到的聘书话题。挂了电话后,我仔细思忖了一番,感觉其间别有用心。如果你回到南院,他们真的付诸实际,你千万不要被眼前诸多利益蒙蔽;多余的我不便说破,只告诫你:那是无比危险的箭靶角色。   说实话,回来这一路,我都在犹豫不决;毕竟其中利益可谓丰厚,就算是我都觉得很有诱惑力。然而最终我只能抉择为-扭头拒绝。鉴于自身曾经艰辛的学术跋涉,我始终坚信,掌握操控高精学科技术,必须是具有充分灵性的人。可当我越来越欣赏你所特有的灵性时,却要把你关在高密金研学科门外。这或许将成为我这辈子最大的憾事。你能明白我的心意吗?”   “仁兄大可不必为此介怀,我自始至终都明白您的心意,您是为我好。再者‘立于门墙外、便于旁观洞察、利于直白交谈’,也是我和您共认的初衷。况乎是在这段时间,我的确是受益良多;尤其我家里的事情,幸亏有您雪中送炭,才得以度过。”——英飏把手一摆,慨然而笑:“你叫我一声兄长,又帮我参详了那么多复杂的决定,那些小事(钱)不值一提。等你再长几岁就能感悟我下面这句话:能甘心与你共进退、共荣辱的朋友,关键时候有一两位就足矣。”   手上的茶续了第二道时,英飏的手机响起铃声;他摸起手机看了号码,向薛中泽做个噤声示意,然后很快换成一副恭谦有礼、音色欢快的状态,接起电话:“您好,谢总长··哦好好,谢年兄。对,我还在家,准备好了。哎哟,怎么敢动用年兄的座驾呢,真真是折杀小弟,今晚肯定要激动的失眠了。呀,年兄别拿小弟开心了,我一个老单身汉屋里能藏什么,乱得无处下脚了,怎么好意思接待贵客呢。呵呵,好的,门禁铃响,我直接下楼来。稍后见。”   收线后英飏就迅速换装,冷着音色道:“还真有点杯弓蛇影的味道,副总长大人竟然亲自押车过来。”不肖他出言交代,薛中泽已起身把预留给总长的礼物装进提袋,放在玄关台上。“我直接下楼,你不必露面,免得被无妄是非上身。有事联络就直接打手机,不要用座机。”薛中泽深深点下头,表示会意。   英飏带上门离开后,薛中泽伸手抄起自己那杯茶,被烫的差点摔了杯子。不由得心中五味杂陈。无论如何,对英飏特意赶回来当面示警,薛中泽都是满怀感动。彼此交往并相互为伴多日,还是第一次见英飏这般明确说明心思情怀。人去而茶未冷,比起故地上的世情炎凉,如此令人感到安心温暖的人,能不感慨?薛中泽不停地暗念:稳住;实际上能稳得住心神才怪。   如是这等思虑周全的人,别人轻易找不到得以入侵的漏洞,转而在其身边人身上下手,当然相对容易的很。英飏如此做,是郑重阐明自己对薛中泽的看重。若换成另外的人,心高气盛、糊涂浮躁,必然认定被顶头上司截断了大好前程;英飏亦会听之任之,令其走死了自家路数。而针对薛中泽,则是极尽委婉的告诉他:如果你坠入陷阱,我不会坐视不理;至于其后回事什么结果就顺其自然罢了。   晚间将近快十点时,英飏才倍显疲乏的回来。一进门看了四下就对薛中泽道歉:“嗨,看我粗心成什么样了,开门时才觉察把你锁在屋里了。饿坏了吧?”——薛中泽狡黠一笑摇摇头:“不会。我让小时工大姐先去帮我买了饭,然后把备用钥匙从凉台顺下去让她进门收拾房间。”   英飏放下外套等物,坐到沙发上畅快的长出了口气。薛中泽把写好的便条纸放在茶几上:“看您这一身疲惫的样子,想来联谊会也是泛善可陈,让人越看越累。”——英飏拾起便签纸看完,施施然笑道:“晚会演什么,倒没注意。休息室里上演的闹剧比台上的还热闹;尤其看到某人爪牙毕露显出原形的下流样,真是恶心透了。算了,不说这些糟心事。今年恰逢国庆中秋遇在一起,去倒两杯酒来,咱先小酌相贺。”   薛中泽依言走到就餐区酒柜旁,拎出已开封的红酒斟了两杯,款步回来递给英飏一杯。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来,碰一个!”英飏擎着杯子和薛中泽碰了杯,“明天你就踏实放假吧,到时我从族兄家里直接去机场南归,你暂时留京先不用跟着回去。只是你接下来的境遇恐怕略呈艰涩,但总归拖不过明年两会开幕时候。浊酒一杯聊以为谢,自与贤弟结交以来,你给与我的辅助支撑,是金马玉堂荣耀利禄所难以衡量的。”   薛中泽转了转杯子,杯中出现个浅浅的暗红色漩涡。“仁兄遇到什么艰难之事吧?若可开言,不妨对我说说。虽则我未必能帮得上忙,但或许能帮您从中搜检出可用的机会。”   英飏举杯轻轻抿了一口酒,用空出的手逐一翘起手指例数起来:“也不需要跟你卖关子,今天会场休息室里的一场戏比闹天宫还热闹。一是季宏图当着众人之面,以表达释嫌诚意为借口,开口保媒,把某位高官的千金介绍给我,说什么希冀着英氏门中早日人月两圆;其实司马昭之心昭然若揭。   二是堂堂国属院长今天的行径简直是下流至极,我与季宏图一开始分辨,他就眉飞色舞加入阵营,而且不惜口出恶言无中生有诋毁无辜。   三是徐夫人情急失算,中了别人的反间计,推波助澜冲六安自己阵营,令对方坐收渔利。   最终由副总长出面喝住众人,拍板限定了南院所谓‘借东风’的最长时限。在回程路上,却也是言辞冷肃的要我表态。我跟他说:课题未结不予言情;但若言情,我也宁愿与相知者举案齐眉,成参商神交之约,绝不会屈就那同床异梦的苟合。”   从英飏家出来,薛中泽有意选择步行回家。一路走过官园沿平安大道向西,道路两边及临街店铺门庭上,时逢两节同贺之际,都是华灯正盛闪烁绚烂,连空中的月亮也似乎不再孤冷。在灯色阑珊间,偶有觅食夜归的鸟飞回市区高楼、树丛中栖身,以致于正对这些藏着鸟的地面上,总有明显的污浊,也间接提醒路人到此止步绕行。   薛中泽走后没多久,英飏就接到了族兄的问询电话,接通的第一句话就是告诉他:在家等着,他们已经在开车来接他的路上。   “看来有些人的口舌比我的腿快,你们也听说今天联谊会闹剧的事了。”——电话中静默片刻,响起一道温和的声音:“作为兄长,我只告诫你一点:依从本心,三思而行。但绝不可拿婚姻做儿戏、筹码换取功名,那是伤天害理。罢了,我要专心开车,见面谈。”   至少英飏没料到,对于心性下作的贼子,是永远都不能高估其猥琐标准的。他预期是次年两会开幕前,其实连当月都没迈过去,他就在研究室里接到了来自北京的电话,薛中泽明确告知:他得到有关方面引荐,可以进入到在京的某学府参加强化补习。据此他决定辞职留京进一步求学深造,以待另谋发展。   随后电脑屏幕上弹出个邮件接收提示,打开是加密文件包,并有一个附件图片,是薛中泽的手写文字照片: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宴,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短歌行》   附言:欣与仁兄结交,得蒙照付教导,感及幼至暖,承同携厚恩,耿耿此心,足以慰藉。悖弃勿信,谬因勿追。遥拜别过,兄当珍重。   十一月某个傍晚,薛骁璔回来发觉家里没人。连忙抢步推开儿子的房门,见原本立在桌边的行李箱不见了;一时也没多想,就觉得一股心痛冲上头顶。懊丧的一跺脚扭身就往门外跑。   薛中泽之前收拾好行李箱后,薛骁璔就让放在明面上。他无从过问儿子的工作情形,也不好开口阻拦,就只能随时留意动静,以求第一时间送孩子出门。现在行李箱不见了,显然是孩子接到通知拔脚启程;对老爷子而言,如同又一次丢了孩子!简直是天塌地陷。   老爷子冲出大门没跑几步,就遇上胡同界底儿的修车铺掌柜。老街坊相处多年,相互关照已成本能习惯,见老爷子着急忙慌的跑出来,连忙上前询问情由,以便及时出手帮衬。   听罢老爷子的叙述后,掌柜老板笑着挽住老人安抚:“老爷子您甭急着跑,您家公子没出门。我刚在胡同口奶品店见到他,还和他聊了两句,他在那儿买小吃呢。”一句话说的老人顿时长出一口气,拱手作揖连连称谢。   随后寻到奶品店,果然见薛中泽正一手举着冰棍,一手掏钱包付账。老爷子快步上前把钱递过去,并招呼售货员再捡几各口味的,凑个整数儿好算账。   由儿子挽着胳膊回家路上,老爷子问起行李箱的事,薛中泽说他已经辞职不用去南方。衣物放归原处,行李箱就塞进墙角了。随后又跟父亲说:周末他要出门;刚得到车铺掌柜大哥邀请,到他新家里去喝乔迁酒。老爷子痛快的一口应承,关照儿子记着赶天亮时回来,别耗到后半晌下黑才出来赶车,路上不好走,坐车也冷了。   车铺掌柜意外撞上个好机会,朋友以物抵账,把位于城郊的一处毛坯小楼抵给了他。凭空落下这么大的好事,掌柜两口子高兴坏了。老板娘整天干劲十足,亲自操持将房子装修整齐。待正经入住后,掌柜大哥为感谢老街坊们多年来的照应,特意约出胡同里交情好的哥们儿弟兄,过去喝酒庆贺。薛家兄弟也在受邀之列。   那天中午喝完酒,哥儿几个由掌柜大哥引路在小区里遛弯儿看景。快走到小区后门时,看到高坡上一栋建筑院内香烟缭绕,院内宅门前摆有高桌香案、红烛供果,空地上有个身材瘦小的小平头儿,身着灰色长袍,正煞有介事作法祷告。   几个人不约而同凑近看新鲜,不肖动问就有人七嘴八舌的念叨起事情缘故。该处房主自搬进这所房子就被莫名病痛缠身,百般无奈之下请来山中高人,为其看房子风水。高人勘察后结论:邪祟入侵;确切言之是前房主家有负气而死的人,怨念过重魂魄不愿离开旧宅,所以缠闹不停。   薛中泽跟着看了一会,就被院中上蹿下跳的法师逗得笑出声。他虚着眼神看了一番,随口对掌柜大哥说:“邪祟入侵倒未见得,莫如查查家里的自备储水箱,里面都成杂货铺了。”——掌柜大哥惊诧的回头问:“怎么兄弟,您也会看风水?”   薛中泽煞有介事的看了整座院落,指着院里架在高处的储水箱,‘就坡而下’答道:“您也不必听我片面之词,且往这家的水箱上看就能分析出来。四周架了不少摄像头,连线大多从水箱上过去,先不说小鸟野猫能不能钻进钻出,长期积水加上落尽灰土,能生出多少蚊子苍蝇的儿子就说不清。估计这房主也懒点儿,赶上住区内停水,就用水箱里的积水草草过滤应急,不闹病才怪呢。”   薛昌华饶有兴致的出声追问:“你怎么能猜到房主可能不老勤快的?”——“四外架接的摄像头都够年头了,他还拿来用着。再有那水箱明显是前房主留下的,建的时候没少花钱;这老兄接手时肯定以为捡便宜呢。实际上恰是那个水箱,破整个建筑的风貌。”   刚说到此,薛昌华身后有个人顿显恍然大悟的表情。薛中泽见了,暗觉自己可能是太显摆,便摆手就此收言。回头对掌柜大哥托辞:回去和嫂夫人打声招呼,时候不早,该转车回程了。——掌柜大哥不让走,说哥儿几个今天赏脸光临,怎么也得吃过喜面才能出门。他老婆早已经把做面材料准备齐全了。   几个人说笑着刚走出人群,后面有人高叫着‘留步’追上来,分辨片刻踌躇着开口说:“呃··对,穿灰羽绒服的大哥,您请留步。我就是那房主,请大哥一定救我。”说着话就朝薛中泽一通作揖顶礼。   薛昌华等人被房主苦苦相求感动,不免低头帮两句腔:好歹说两句话提点一下,权作日行一善了。薛中泽被搞得哭笑不得,只能暗骂自己多事,强装笑脸将房主领到一边。   既要让胡编的话听着有理,又不能露出行藏,这时个锻炼反应力的事情。他沉吟一下摆出一副诚挚面相:“既然大哥如此诚意,我就冒昧提醒两句。家宅运势有五行相宜相生之说,通俗言之就是气象稳定。背靠沉稳,面照流通,环抱坚实;地盘之下若没有水脉纵横或瑞物镇煞,但求清洁。只说贵府上,背靠方位横加一个水箱,其中污秽陈杂;宅门前杂物堆放全无整洁可言,植被都是从外面围着栏杆生长;列举的四大利端冲破一大半。内廷无根浊流动荡,是立户安宅的大忌。就这几样,您抓紧修改了,情况很快就能改观的。”   房主闻言至此双手捧住薛中泽的手,感动的五体投地,连连鞠躬:“啊呀,大哥呀,您就是我的救命恩人哪!您千万把尊姓大名告诉我,我改日一定登门拜见谢恩。”   薛中泽试了一下抽不出手,随即将房主扶正身形,让他看清掌柜大哥的模样:“这里人多嘴杂的,就先不必通名了。那位穿皮衣的大哥是我的老邻居,现在和您成了新邻居。改日您整洁完宅邸,可以约上他过来找我再细谈,如何?”——“那感情太好了。”   数日后,当真是车铺掌柜大哥受托,领着房主登门拜谢提点之恩。   房主无比诚恳的自报家门履历:他叫裴晓松,新买的京郊别墅是从人家手里匀过来的。原房主在酒店工作,算个有点能量的小头目,房子里大部分家伙事都是从单位倒腾回来的换代物品。   在接收房子后,裴晓松也想把屋里屋外全换了。但因家里老太太早年逃荒要饭,真正是吃过苦受过罪的,对门里的物件都稀罕得什么似的,哪样也不让换。当儿子的顺者为孝,就都依着老娘,只要不再往回捡拾街坊邻居扔出来的旧东西,就已经是阿弥陀佛。   这次裴晓松闹毛病把老太太吓坏了,求医问药,卜卦拜佛,能想到的招儿都用上了。最后还是恩人说的办法立竿见影。家里家外清净通畅了很多,裴晓松的病也很快好了。   薛中泽给两位来客续了杯中水,就此截断裴晓松的滔滔不绝。“敢问裴大哥做什么生意的?”——裴晓松一拍大腿,赧颜道:“说出来都让您笑话我,我是做代销的,代销监视器摄像头。要不是老太太死活拦着,我怎么也得把院子周围的摄像头全都换成新的吧。老太太过日子仔细,倒没成想会惹这么大祸。要不是有您点醒,估计我就在老太太之前,赶去找我那死在‘三年困难时期’的姥姥。”   薛中泽随客人说笑着,脑子里也在快速转着。他对裴晓松提及的代销项目有点兴趣,监视器摄像头曾经是他手到擒来的工种。闲来无事何不摆弄着挣点零花钱,总好过在家‘仨碗一倒’的混日子。   后来裴晓松又几度登门,无比诚恳的拜会谢恩,顺求辩解运势。薛中泽被缠得无法就提示他:多立生根财,远离江边鸟。   只是这番话对于自认为鸿运当头的人而言,其份量已清减了大半。转过年来,裴家就事赶事的撞在了一起。先是经股市高人指点,跟着追“鸿”字基金;为追加投资,把旺宅也抵押进去。   裴晓松把房子新装修过,扔出不少东西,裴老太太一直心疼得肝疼肺颤的;隔三差五就借遛弯儿,到小区旧物堆放处,捡回一两样她认为齐整能用的物件。不料某一天蹲时间长了,腿脚麻木,一个侧卧摔成了胯骨粉碎性骨折。裴晓松从股票大厅赶回来,把老太太送进医院,花了小几万块钱给老人换了合金胯骨轴。   原本不想对老太太说这些,就是怕老太太心疼;结果小护士送药闲聊中说出实情,裴老太太听说儿子给她治病花了那么多钱,一下犯了脑淤血,一溜小跑去‘见娘家妈’了。   丧事没办完,基金交易所里赶上桩头吃空,裴晓松和许多散户一样失手,赔的稀里哗啦,抵押财物全数进了他人金库。   家破人亡财散,裴晓松说他后悔不听恩人的提醒,以致落得退败归乡的下场。临走前,他介绍薛中泽认识他家姑舅亲戚-蔺郸,并把代销生意项目转给了薛中泽,促使两人结成合作伙伴,以便日后互相照应。薛中泽当然看得出这兄弟的算计,没急着提这个茬儿。   ——界——   如今李家小楼再不复当年的热闹,虽说当年也没热闹到哪去。李长材扯着驴嗓子吆喝半天,两个小勤务兵才跑进小楼。像上发过条似的,把老头抱起来-脱裤子-洗屁股-垫尿垫-穿裤子-放回轮椅-喂水-擦干净脸-关门走人。   屋里的电视开到最大音量,李长材心里怎么想,嘴里也就叨唠,反正也没人听;勤务兵每俩钟点儿轮班过来看一眼,都像是进屋就犯聋似的,李长材爱说什么说什么,根本不搭理他。   眼瞧着电视里演绎着合家欢聚、父子天伦,李长材也咂摸着后悔药泛出的满腔苦涩。当初他家也有过两个大小子在院中奔进跑出,他也拿小轿车带着亲儿子招摇过市··   那会儿,院里有些媳妇婆娘爱嫉妒,说李长材这辈子要人品没人品,要声望没声望,活得人嫌狗不待见;偏偏李家的乱草坑里竟长出灵芝,身边俩儿子反其道而长,生的模样真是可人疼。李竞的出身虽说挺早被树英丫头吵吵翻了,可也没少给他这个爹在众人面前‘拔份儿’!李长材自觉着是真拿他当亲生亲养孩子一样疼爱过。   现在回想当时脑袋真是被驴踢了,那阵也不知怎么就鬼上头,见不得这孩子有半点好儿,死活容不下他。好多事都做得太狠。不然,现在怎么也能把那小子叫回来,哪么陪着说句话、端杯水拿片药的··   中午吃完饭推出去晒太阳,遇上了结伴散步的萧正和顾镕。那两位老爷子耐着性子教了李长材一番话,交代勤务员给李树杰打电话,让他有空回来一趟。这小白眼狼上次回家,还是李长材出院,匆匆过来看一眼,吱吱呜呜的没说两句话就走了。   当晚李树杰借叶成林回来看爷爷奶奶的顺便,也回来看了他亲爹,把李长材高兴的不行,由于面部神经受损,笑得嘴歪眼斜的。他拉着儿子问寒问暖,也百年不遇的问起了梅珊母子,李树杰都以为他爹吃错药了。   李长材说,他今天受教育,明白了一句老话:夫妻没有隔夜仇,父子不结生死恨。甭管咋滴,梅珊给他生了个儿子,对李家是有功的。做不成老来伴儿,也不该成了仇人。再有小竞其实是个好孩子。当初头脑发热犯混错待了他,眼眉前儿养起来的孩子,反倒跟名正言顺的爹不亲近。他让李树杰带话给李竞,不即不离儿的回大院来看看,院里的叔叔大爷、婶子阿姨们都念叨过小竞竞。   李树杰终于听不下去,把特意给他冲的雀巢咖啡往痰盂里一倒:“爸,你说这些没任何意思了。我妈走半年多了··我哥,被你挤兑的在北京混不下去,跟他老板去南方了。关于你和你闺女曾经怎么祸害他们的事情,我妈至死都对我缄口不言,反倒嘱咐我记得时常回来照顾你··因为你终究是我爸··”   李长材没等听完儿子的话,就咯喽一声窝了过去。   15——阡陌枉存   梅珊的情形自始至终没有隐瞒薛骁璔,老爷子独自苦熬二十多年,心中唯一未灭的念想就是‘爱人、爱子安好’,哪怕只是遥遥而望的默守也是甘之如饴。因此面对着老人强压满腔期盼依旧溢出于缝隙间的渴望,薛中泽浑然觉得身负千钧,唇齿间游离的不是声音词句,而是被咬断并嚼成碎末的,刚刚回复起点滴活泛的生机。   薛骁璔终于确信苦等多年的人已在隔世这一事实后,拖着步子挪到南墙下花圃前,深深吸两口气,泪水随着字正腔圆的唱腔奔涌而落:“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又有香如故··梅儿,从今往后,我种这些梅花···给谁看呀——!”   薛中泽疾步冲上去接住父亲,堂兄薛昌华也随后赶上,一同将老爷子扶到天棚下落座,而老爷子显然已经稳不住身形了。“爸,我妈是撑得太累了···该让她安心歇歇了。您这样伤心,让她怎么放心呢。您还有我呢,还有我陪着您呢···”   区区一番劝解绝难宽解老爷子心中的悲愤伤感,薛骁璔当天就被送进医院··   关于家里的变故,薛中泽没有对英飏说太多,只是说:家中老人病重,他身为独子走不开。英飏理解他无意多说私事,安抚他先把家里的事情安排好了再说,也没再说太多白开水似的虚话。其后薛中泽到银行取钱时,发现英飏借发薪往他的工资卡里多转了钱。薛中泽对此很过意不去,约定多给发钱算是借的。   英飏嗔责说别捣乱,他做这些不过是杯水车薪,表达一下心意罢了,再多的钱进了医院大门也变得像纸一样薄。只当以小人思维说,多发的钱是有缘由的。他让薛中泽在照顾病人之余,利用现有身份便利,帮他收录查找重要数据,以便来日发现问题时有据可查。   原始数据采编存录方面的工作最琐碎也最基础。南院那边配备的助手难免好高骛远,仗着手上文凭恨不得能像早年间学大寨似的,隔三差五就能放卫星。英飏也无意与此类眼高手低、心思不在正经事上的人多分辨;他打算着收集完成课题所需的全部数据,就打道回府。   在英飏眼中,薛中泽是他的人,多少有些基础知识,着手做基础编录甄别是手到擒来的事情。把这类根基性的事务交给他,也是能够放心托付的。此外,英飏说他有个小私心:南院实验室目前正是拓荒期;办事多出错也多,饶是手握海归文凭的博硕人士,都逃不过要被院长骂个臭死的待遇,级别再低些的人员就更是卖苦力不讨好。英飏觉得正好借机让小助理躲开这段狗血喷头的是非期,安心在首都做个啃书虫。   ——界——   五一节时,祁思源下大夜班交接完毕,就接上顾寒江开车回转部委大院家中;那里早有约好的发小儿、好友等着,大家凑齐今天好好的喝一场酒。   郑颖从前台交好姐妹处获悉消息追出来,只远远看个车屁股影儿。她之前明里暗里多次催问祁思源,想尽早安排两家老人会面,将婚事确定下来;那位大公子总是含混一笑,满不见着急的。郑颖就盘算到放假期间临时抓综儿,结果还是扑空了。祁思源钻得比偷到肥鸡的黄鼠狼都快,转眼就没影了。打电话质问那大少爷,连点儿不好意思的语气都没有,直截了当回答:今天他和哥们儿在大院里聚会喝酒;至于两边老家儿会面的事情回头再说。   郑颖攥着手机浑身直抖。前台姐们儿给她出主意,让她直扑老巢。没成想,郑颖盘算不周难免急功近利,险险把思源公子扑炸窝了。   祁思源的确权衡过该如何确定婚姻的问题,虽然其间不乏被乱花迷眼的拖延因素,但终归是有定义的。他跟祁省三、萧正、顾寒江解说:等酒店生意进入平稳运转进程,一定着手把婚姻大事仔仔细细正儿八经地办了。别人痛不痛快他管不着,他得让他的老爸爸、萧叔和哥哥好好的高兴一场。这番表态把祁省三说得别提有多痛快,高兴得走路都玩花样儿,把拐棍儿耍出了刀花儿的气象。   郑颖当天下班就打车追到了大院门口。门岗警卫听了祁家公子的名号,就通过内线联系祁家小楼。可巧当时,祁省三和萧正刚好在商讨工作。祁思源则跟着伙伴们在大院内部餐厅,胡吃海喝的一通造反。   门岗班长听到是萧正老亲自接听电话,就好心多嘴按郑颖的说法转达:门口有位郑小姐自称是思源公子的女友,是思源让她下班后就过来找他,请示老首长是否接待放进。   萧正头脑运转何其迅捷,当着祁老爷子也未说破;依旧慈祥和蔼的关照门岗把郑颖安置在二层门会客室稍等,他这边通知祁思源过去接她进来。   祁思源被萧正亲自拎下酒桌时,喝得都快不认识亲爹了。萧正怕他把摩托挎子开进沟里,现找警卫员驾车拉上祁思源,让顾寒江骑在后座上,把现做的冰袋给他顶在脑门上,一路突突着就去了二门会客室。   一个是闹小性上火攒了满腔怨怼,对上另一个酒气冲顶五迷三道,还能有和言细语的好声色?两下一见面就你言我语地呛呛起来。   接待室的小战士见祁思源显然是喝多了,只是跟来客吵嘴,并不曾招呼叫帮手,不知如何是好;就急忙追出来向寒江公子请示:祁家公子跟来人吵起来了,是否要知会首长过来?顾寒江摆手制止说:小两口打架拌嘴,无关人等躲远点儿别碍眼。   原本觉得不过是说几句话的事情;谁知等了半天,里面那两位也不见消停;一转眼又见萧正竟坐着大院后勤的电瓶代步车过来,到活动站阅览室“取晚报”。   顾寒江撒腿跑进室内,疾言厉色的呵斥住两人,尤其严肃指示郑颖立即收拾颜色打起精神,绝对不许让老人家看到满脸怒色。如果做不到,那么立即随警卫折出大门离开!郑颖终归是经过场面的,闻言忙着整饰妆容。待萧正招呼警卫员把祁思源安置坐稳,郑颖已尽去悲怒之色重启笑颜,娴淑和顺地与萧正见礼叙话。言谈对答间虽有牵强,倒也还算得体大方,很得萧正好感。   祁思源自出生就跟着萧正,老爷子视如亲生子一般,祁思源的事无论大小,萧正都能做得了主。老人无比和蔼的关照了两句,就回身对顾寒江点头下指示:“我瞧这姑娘不错,你督促着让毛毛抓紧吧。早点领进家,也了却我们两个老家伙一桩大心事。”   郑颖当日没有正经迈进祁家小楼,却是歪打正着见到了祁思源周遭一群旧好至交;就着大伙凑趣起哄,祁思源终于‘干净、利落脆’了一回,将私邸中事拍板定案。   金九银十,充满着响晴薄云、骄阳明媚的季节。隆重开业并渐行渐稳走上正轨的雷金纳德酒店,迎来了首场冲天之喜。酒店执行总经理兼董事祁公子思源,在他任职的这座涉外四星级酒店中,热热闹闹的办了喜事,正式迎娶某团正座团长膝下千金—郑颖。   新娘迈步下车的一瞬,大门两侧砰一声响,彩纸屑花瓣如同漫天花雨般飘落而下,点缀在发丝衣缕间。那绽放在花雨缤纷中的笑颜,不知晃花了多少双眼睛。   良缘花堂设在酒店的巨大露台上,四外架设着高大透明的玻璃钢幕墙。各色玫瑰花编插而成的馥郁芬芳隔断屏风,对应着‘正当花好’;浑圆的淡黄色幕布背景及龙凤呈祥牡丹富贵图案,诠释着‘适逢月圆’。   喜堂上的新郎俊逸潇洒英姿夺人,新娘则是婚纱胜雪宝光璀璨,真正是天造地设郎才女貌。东床婿出身高干门第,其本人是跻身商海精英,与郑家掌上明珠堪称珠联璧合;使得长辈席位上的郑团长夫妇望之欣慰欢喜难以言表。绕膝承欢二十七年的女儿如盛放娇花,终于嫁得材郎终身有靠,团长夫人乐得都找不着北了。   唯独一幢事让老泰山感到别扭,男方家长辈受礼是由长兄辈的顾寒江代行。老爷子们并未就此短缺礼数;在接受奉茶后,由顾寒江以长兄身份,代祁家长辈分别送上了丰厚礼品;且与新人约好,三朝回门行拜舅姑之礼时,再向长辈补上敬茶(届时自然还会有一道贺礼)。且如此一来倒免去了级别差异的诸多尴尬,又能令到场庆贺的大批年轻人可以尽兴放胆放闹上一番。   郑团长心里虽别扭却也明白其间道理:牵扯官方工作安排的事轮不着他来挑三拣四的。先得说两家门槛本就不能算对口,祁思源头上的老家儿身份是多么特别,不是随便谁想见就能见的。郑家千金费了多少手段心思,将祁大公子追到手,期间的辛苦难以为外人道。   更有9月中旬,发生在大洋彼岸世贸中心大楼的恐怖分子劫机事件,无形中为各国安保专司部门全面敲响了警钟。祁、萧、顾等人可谓重振雄风、重整旗鼓,需要集中精力将麾下、管界仔细的梳篦一番;故此才会因公废私,遗憾错过了大公子的新婚之喜。   正礼完毕,新娘换成了大红色削肩式晚礼服,缀金点翠的缠枝花纹勾勒出婀娜窈窕的身段,越发艳丽夺目,着实吸引住包括新郎在内的众多男士眼神,令之目不能移。   新夫人郑颖一如往日的大方得体,嫁作新妇的娇羞与娴熟典雅的周到,糅合地相得益彰。既妥帖照顾夫婿等一干男士的体面,又很好转圜开从出不穷的嬉逗缠闹;对待祁思源视若掌中幼雏的小徒弟,也是温柔如长姐般关爱呵护;甚至有心存挑衅、有意滋事的情敌,也被安抚疏导并用,于觥筹交错间没于无形。如是作风襟怀颇令祁思源感到欣喜骄傲。   跟随着丈夫向来宾敬酒时,郑颖特意向顾寒江满满敬了一杯酒,敬谢兄长金口玉言大力促成,最终助她排众而出,风光无限作了名正言顺的祁家少夫人。   顾寒江冷眼旁观了半晌,在向祁思源敬酒时也不免道出欣赞之词:得有如此才貌之人相配,当可收心,以期携手白头了。祁思源闻言借着酒劲冲顶,快速遮去赧颜。   当又一位旧好上前来套近乎时,祁思源拈花拨转般‘回脚带球’,将淡妆浓抹总相宜的佳人推近顾寒江眼前。经新郎亲自牵线介绍的佳丽名叫邓同芳,曾是祁思源的同学;才貌自是不必说的,腹有诗书气自华的韵味,是个男性都会为之青眼频动。   探究出身来路,邓氏佳人的父亲在港府商界内也是有些名号的。98年亚洲金融风暴席卷了东南亚,香港金融一度处于全面崩盘瘫痪的危机。邓公毅然决然加入港府商界高层发起的联手救市行列,为刚回归的港府经济维稳立过功劳,就此跻身于受政府信任扶植商人名录。连带得邓公掌珠因此受到有关领导器重和着意栽培,也就是理所当然的。而祁思源更是有信心确定,这般‘你好我好大家都好’的顺水人情,没必要留给别人来做。   当此大喜之日,顾寒江自然不会端着官方做派,拒人于千里之外。他笑容可掬的将佳人挽在臂弯中,谈笑风生,照拂有加,曾经的外交官风采运在此刻,真是行云流水收放自如。无巧不巧的是—罗敷未聘,使君新孤。便有不知内情者见之必会深信,孤傲冷峻的寒江大公子到底不是问道修仙,可以不食人间烟火、摒弃七情六欲,终归也会耐不住独立中宵的孤寂之苦。   那天的阳光非常好,大气透明度异常清透干净,雷金纳德的巨大天台周遭,即使新加装玻璃幕墙,依然是透亮清澈得混若无物般。露台上的人们尽可倚在花影翠叶之间极目远望,感受响晴薄云的抚慰,畅享佳肴美酒的滋养。   在相隔百米之外的六层居民楼楼顶天台上,有人手把着高倍变焦望远镜,将那场咫尺天涯的喜庆欢欣尽收眼底,压进心底深渊。   顾寒江礼数周全的将邓小姐送回座位,转而手持香槟杯子,与会同列席婚宴贵宾-酒店董事长隆澔,走到露台边把臂共饮、对笑颜欢。无意间感觉偏北方向有亮色一闪,顾寒江略微抢步隐在花枝丛后,循迹找去,已全无异样。他微笑着道声稍候,招手叫过许淙,附耳细说了方位角度,让许淙立即带人过去查看。   约二十分钟后,许淙像是替领导挡酒被灌冒顶了,出门放水回来再战的样子,一屁股坐到顾寒江身边,借斟酒动作掩护附耳回报:那幢楼天台及周边,并未发现可疑人员;楼顶上正进行防水作业,采撷并可用的线索不多,但在一层天井水泥平台中,发现一副已摔得粉身碎骨的望远镜。从拼凑起来碎屑、断碴儿确定,望远镜是不久前刚刚摔坏的。成品可视距离在百米以上;然就其品牌看,是许多户外用品店常见商品。既然该人有如此熟练的隐去动作,可推测其具有一定的反侦察技能。   顾寒江垂目细忖片刻,一仰头把手中香槟闷了,杯子往桌上一搁,交代许淙留下看场,他觉得有些喝多了,先回公寓包房静卧醒酒。   计划是三朝回门,孰料这天清晨突然接到通知,酒店所在地段上突发燃气抢修;酒店燃气供应被迫紧急截断。如此紧急情势,祁思源必须坐店调度相应应急措施。顾寒江得到通知后,也在龙强公司大楼里,通过电话向各处查询缘由。   餐厅早班开档后不久,得到确定回复:夜间有附近居民区外地下管道施工,挖掘操作不当,将燃气管道挖出缺口。幸而及时断气,才避免了大面积连环爆炸的惊险。由于各单位配合,抢修及时妥当,当日晚间就恢复了供气。   祁思源长出了口气,盛情邀请顾寒江过来,他要就兄长今日鼎力扶持置酒相谢。顾寒江也不推辞,只提出晚间就是兄弟两个对饮小酌,不加外人。   喝罢首轮酒,顾寒江抢先扣住自己的酒杯,要趁清醒时,对祁思源说几句认真的话。祁思源当即放了酒瓶,端正身姿侧耳聆听。   “思源,你介绍我认识的邓同芳,我很欣赏她的才能。若她有意,我乐意邀请她加入对外运营的团队。如上意思请代为转达给她,工作限制,我不与之私下会面,但会安排专人引她去相关部门。”——“好,我一定转达到。”祁思源看了顾寒江的动作,捂着杯子的手依然不见松动。   顾寒江脸上仍旧一团祥和,一掌压杯盖得很严。“另有两件事要向你特别讲明:第一,你姐去世到今年年底满两年。女儿年幼,不能完全懂得为母亲守孝;我生为人父、曾为人夫,有必要替孩子,更是为自己完成这件事。三年之内不涉婚娶媒聘;这一点,想必你最能理解。”——“哥您别说了,我懂。以前我做过不走脑子的混账事,您多原谅我。”   “至亲兄弟,说什么原谅不原谅的。我要说的第二件事,正是同为男人间的话题。咱们一起健身游泳,你也看到了,哥也是正常男人。生理、心理的正常需求都有;我对自己未来想找什么人,甚至此人是谁,早有定义了。你、三元都是我弟弟,为我操心,我明白也心领了。只是今后涉及此类的事,就不必再提。另外老人跟前,你也帮我多推挡些。”——“兄长的嘱咐我都牢牢记在心里了。”   顾寒江点头一笑,随即松手放开酒杯,祁思源自然会意,重新抄起瓶子把酒斟满。嫌隙解开,心境畅快许多,推杯换盏不多时,兄弟两个不觉间都开始眼光迷离。   祁思源把一盘秘制脱骨八珍鸡,移到顾寒江手边,看着他执筷取了一大块。“江哥,能否告诉我,您心里的人是谁?没别的意思啊,就是想着今后从侧面帮您照应着些。能说吗?”——“有什么不能说的?!就是咱们院里的人,你也认识的。”   “咱们院的?我还真是没这个印象··除我姐之外,真没见您对其他女性有过意思。”——“我没说是女性啊。”顾寒江咂摸着八珍鸡的鲜香,音色含糊的答道。   祁思源琢磨过味道后就惊了,瞠目结舌的看定正在低头品嚼美味的人,仿佛骤然间那人已原型乍现,竟是一头按住血食大快朵颐的豹子,一面咀嚼骨肉,一面冷眼窥视四周随时会跃身跳起,操控爪牙泼命一搏。“我··我靠··这什么戏码儿呀!我的亲哥,您瞒得也忒深了。我··从来没想到,更没看出来,您是喜欢男人的。”——“这么说不准确。我谈不上是喜欢男人,但对如是情形可以接受理解;更主要在于,他是男人还是女人,于我都不为限,我爱的是他这个人。”   ——界——   在定期与陆正纲联络报备时,薛中泽就得到了消息。他当时回绝了出席邀请,理由是南院新研究室设备调整正在关键阶段,恰是婚礼的正日子,他要跟着老板忙设备对接并联等全封闭式工作。   实际就算能够露面,薛中泽作为热孝在身之人也不宜出席这类喜庆场合。而且他也不想把丧母的事情公开。本来这类私事和别人乃至于旧上司都说不着;另则也决心就此和那座大院彻底划清关系。   距当时还有不到一个月,陆正纲就完成培训去往新职位。陆少夫人被妊娠反应折腾的都神经了,孩子刚显怀就跟娘家妈住到疗养院安胎待产去了。陆正纲平均五到七天就往疗养院跑一次,赶上这个时候,就觉得多一事莫如少一事。对于薛中泽的冷漠也就未作勉强,就将此事按下没有再向任何人提及。   薛中泽为自己在看到那人与别的女人把臂言欢时,竟能保持平静颇有错愕。若是早几年,他肯定会像踩了尾巴的猫,一跃而起闹个鸡飞狗跳。而现在,他竟然能象看完一场情节缱绻的高清晰电影似的,泰然摘下眼镜安静退场;竟然能清醒开列出合理的辩证:那就是他薛中泽该以什么立场角色、甚或是资格,上前去指摘顾寒江的工作布控、人际交往?   返回阅览室,蜷身坐在堆成小山般的书垛后面,薛中泽开始感觉到胸腔里似乎滋生出无数荆棘,往五脏六腑中狠狠钻进去,穿透所有脏器又破体而出。这时才明白,刚才只是骤然间的麻木不仁,更疼的感觉在后面;原来想把一个长在心底的人生生剜除,竟是这么疼。也许古文献中记载‘俱五刑’的酷刑,其惨烈痛觉大概就是如此吧。他调起所有感触搜索,觉察不到半缕熟识气息;于是怆然的闷咳一声,将喉咙间一丝腥苦强咽下去,也将满眼泪水按在掌心中,那泪水一半出于伤感,一半在于心急如焚。   咬牙熬到图书馆闭馆时,心间那股彻骨裂肺的剧痛终于散去,薛中泽缓步走入灯火阑珊之中。   望着周遭车来车往的喧嚣,犹自暗幸,母亲最后这段时间内相对是平稳的,没有受到过多打扰。为防患未然,他甚至做过最坏的打算,现在他可以略微松口气,跳回到凡俗尘世中了。   实际上并非是薛中泽高估了李家父女的为人素质;而是李树杰遵守母亲临终前警告,不许把这边的事情传到李家。知子莫若母,薛中泽不说未见得没想过,若李家人当真再行胡搅蛮缠,恐怕薛中泽真会下狠手解决掉两个祸害。   恰赶在那段时间里,李家父女都是自身难顾;更准确说,父女二人那时正粉墨登场一唱一和,合演着一出滑稽双簧,比舞台上的抹成白脸儿的小丑双簧还可乐。   李树英自小有个‘别人碗里的饭永远比自己的香’的臭毛病,到上初中时,演变成了专和班中女同学‘抢汉子’。起初是从中使坏挑拨,后来变成截下某女生写给某男生示好的字条,还大声白嚎得在班里念,引得班里一片起哄嘲笑:默默的,默默的,跟着你的脚步,走在林间小路上,心中的话儿难出口··   八十年代中期,学校中抓到早恋学生,处理方式很严格,请家长、班内做检查、校内处分,情节发展严重的甚至可能被勒令转学、退学。校内的女生恨李树英恨到牙根痒,在该中学校区内,‘李树英’与‘搅屎棍’一词是通用的。   一次课外支农劳动出丑后,班中同学集思广议为她编了一套三句半,很快在全校敲土簸箕、铝饭盒传唱开来:“李猴子,缺心眼儿,偷房东的铺盖卷儿,让人抓住捅屁眼儿;前生窟窿后加眼儿,赛过双簧管儿。”后来连大院一道门的小警卫战士都听到了。   ··令许多人闻之错愕,错愕完了就笑到岔气的是,这段歪诗居然有一语成谶之效,十多年后真的发生在李树英身上。   再是娴淑的女子经过频繁抓奸、丢人现眼的折磨,也会被折腾成半疯。频繁抓奸恨到手软脚软,冯艳险些用拘留所的笤帚把儿,真把李树英捅成双簧管儿。   李树英从拘留所里爬到医院时,李老头子正歪在医院病床上嘴歪眼斜的“拨弦子”。李大小姐现供职的公司不愿意跟着‘吃挂捞’,把开除通告直接贴在公司布告栏里。公司没找她要违约金和声誉受损的赔偿,就给她结了两个月基本工资,算是就此两清。   刘援朝因生活作风问题被单位处以‘党内查看记大过处分’,随后被冯艳菜刀加擀面杖哄着净身出户。刘援朝用小金库私房钱凑出万把块钱儿拍给李树英,打算赶紧与这种方男人的货一拍两散,从今往后重打鼓另开张。   李树英真没料到,那是从刘援朝身上榨出的最后一勺油水,压根儿也没算计个轻重缓急。钱到手里立即派了用场,去韩国做全方位整容的计划,因客观因素被迫缩水降级,钻去京西八大处脚下的整形医院改为修补。   整形医生真正是拿钱办事,把李大小姐下身:从肚脐眼到后尾巴骨做了个全套修补维护,就差在大腿上画两个“警察站岗”。医生拍着胸脯保证:保管把李树英的下边整出处女质感。【噗诶!】   真正高级别整容技术,绝对不低于心脑血管这些大手术主刀医生的水平,相当水平的医生必定是有相应价位的;因此刘援朝给的那笔钱到了整形医院的钱笸箩里,像落进无底洞连点响声儿都没听见;就更别说能够垫底的。于是刘援朝就此之于李树英而言就变成了人间蒸发。   连撅带趴的忍过一周,下身手术成功愈合,李树英兴高采烈钻进处置室,准备做双眼皮、额头拉皮的备皮准备。快刀热水刮去眉毛,又剃成半拉瓜发型,躺在手术床上打完麻药,刚开始做上眼皮去脂术;突然接到结算处通知手术立即停止,李树英的账上没钱了。医生停手关了设备,拿两个生物胶条贴在李树英的眼皮上,就把她推回病房。   李树英贴着一脸医用纱布,脑袋因为麻药劲儿还在,感觉脑浆子像没加卤的豆腐脑似的,咣里咣当的。即使如此还是听明白了医生的话:主任医生接受外请马上要出差做学术交流,不可能专门等某一个病人;赶快补钱趁医生还在医院期间把手术及时做完,拖延了最佳时间绝对会影响手术效果。   那段时间李树英是真急眼了,满世界找钱,把所有能想到的认识的人都找遍了。所有联系方式都找不到刘援朝;李树杰当时随公司老板去南半球考察进出口项目,没有一个月都回不来。李长材那边只拿出小几千元儿的退休金做应急,死期存款绝对不让动。李树英也不能挤得太狠,否则很可能把老头子挤兑死,她还指着老头子的关系继续过活呢。   一直拖延得脸上刀口都要闹感染、招苍蝇了,才终于盼来李树杰拜托公司的人转交了一笔钱。可惜轮到李树英想烧香时‘佛爷已经调屁股转身’,主治医生应上级安排出国进修了。   李树英的底盘条件本就不端正,入院时又被凿扒成乌眼儿鸡。钱不到位,最多是做缝合修补。何况脸上的手术何其复杂,摆弄脸上的皮肉神经不是打毛衣配线。任何医生都如此:你给多少钱,人家也不愿意接手别人做了一半的工作。及时拼凑成的主治手术组,也是花钱找了硬关系,总算是把李树英脸上这堆活计归置完了。   脸上的事情暂告段落后,大院后勤部门又来人登门告知。鉴于本院的保卫级别升级,李树英做完整容术后必须配合院保卫处,重做出入识别备案手续、出入门卡,否则门岗将不予放进,并对抗击者实施相应制裁。李树英又赶忙抱着一堆照片、证明材料,往返于街道、派出所户籍处、大院保卫处之间,完成一项项的审核认证手续。   这个时候再想凭借老家儿的势力、余威,玩胡搅蛮缠、撒泼打滚那一套是绝对不管用了。李树英没底气敢说出‘这辈子不再迈进大院’的话;她太清楚自己究竟有几两几钱的份量;不夸张的说:他们父女俩敢单摆浮搁的站在大街上,出不了俩钟点儿就能被人打闷棍拍黑砖。   再者,你李树英可千万别提做‘整容’这码事。稍微有点脑子的人,谁不懂要往脸上贴金,偏就是李树英把钱糊在了屁股上。一张脸整形由于延误时间、临时换人等缘故,手术效果就可想而知。是个男人看到那张脸基本上已经‘半饱’了。‘一见钟情’讲的是看脸,谁也不能上来先撩起裙子看腚。   就别说本来就破烂勒索的声誉呢。早年能仗着老爷子、姘头的面子手段,混不说理的‘没有贞操也能装一把有贞操’。拜读过李家姑奶奶那些臊乱事迹,人尽皆知她李树英真正是个操性到极点的货,真就够够儿的了;你就算是把P眼套出螺丝扣来,也没有几个男人愿意脱裤子了,沾染这种腌臜龌龊!   李长材咬牙跺脚划拉半条命爬回轮椅,一出医院大门儿就把保持心情平静的医嘱扔进下水道。扯嗓子吆喝小勤务员收齐了所有收费单据,尽快送到后勤部去结算报销。   勤务员拿纸巾抹掉了喷到脸上的吐沫星子,把一袋子单据交到了后勤部。后勤部回话说:干部医疗费用报销规定里从来没有重复报销的先例。李长材同志的就医费用在出院时就结算过了;现在拿来的这些收费凭证属于无效单据。   李长材气得血压噌噌的往上飙。他先就被闺女骗走了一个月退休金,眼前这笔报销肯定也是被李树英顺走的。还不能再去找李树英问,老头子没张嘴呢,当闺女的反倒有八百六十个坎儿,全都是指望着老爹拿钱给铺路,一门心思算计老头给李树杰存的钱罐子。这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李树杰有出息,一直在跟着叶家世子奔钱程;当爹的帮不上太多忙,就不能容许外人添乱拖后腿;就算是李树英也不行。   ——界——   国庆节放假前,薛中泽接到金研院保卫部电话,通知他把配给英飏的专车交回研究院入库。因为目前英飏身处南方,按院里的节假日期间安保规矩,助理只能出于工作用途并在工作时间内用车。   薛中泽抓紧时间把采撷记录的资料做成加密邮件,通过金研院的电脑发近英飏的私人邮箱。然后在门卫班长的监督下,锁门贴封条。对这种半冷不热的态度,薛中泽并不觉得奇怪,人走茶凉世态常情而已。英飏不在京,金研院的人能让他这个助理使用院内资源,已经是面子不小了。   出了金研院大门,他到某个大型超市里采买了许多荤素食材,预备着过节这几天鼓捣些好吃的,专心在家照顾父亲。   晚饭后,薛骁璔由薛昌华陪着出去散步。薛中泽按时给英飏打电话,沟通彼此的工作进度。英飏说有话要细说,要了薛家的座机号码很快把电话打了过来。   电话重新接通后,英飏开玩笑说:小竞不在,他连个放心说话的人都没有。——薛中泽反驳:咱俩不是每隔两天就通话吗?   英飏嗤的哼了一声发牢骚:研究室里装了电话,处于保密原则和其他科室一样,都系在统一总机之下。各处内线联络比较方便,外线转进打出的却很是麻烦,有时甚至要经院长批准加放外线。   新建实验室受到上级直接关注,设备规模、人员层次丝毫不逊于北京的级别。就目前这般风生水起的气象看,一年半载之内怕是走不开的。倘或明年两会及新老常委换届后,当地现任长官位置能保证坐满任期,那么英飏这位高密金属界的专家很可能就要被压住坐地生根。   “想必您早就看出来了,将南院研究室建成为当前金研课题主场,是相当一批人士包括南院院长力争上游的政绩目标。您作为课题主管人员能获得荣誉利益就不消细说了,跟在下面的一大批助手助理,都指望着就此得到荫蔽呢。”——英飏苦笑一声:“正因于此我才骑虎难下。这次南行实地收集数据,徐师兄是鼎力相助的。我要甩手就走的话太不厚道。哎,差点忘了说:那天在徐府上打牌,徐夫人说个提议,我听了还真有点动心。她问徐师兄:从北京直接要人是没可能,能否授意南院方面直接下定期聘书。你帮我琢磨一下,等过两天通话再细谈。”   薛中泽刚沉吟着要答话,兀然听到电话里响起英飏拉着官腔儿训人的声音:“小张,作为科研工作者,你自己可以有信仰,但是不要把自己的思维意识强加于人。尤其是在唯物主义者面前,摆弄这类唯心主义的道具。再说这熏香味道实在是个别,简直是把人和蚊子一起熏。明天设备调试接错了火线、地线,你可是推卸不掉责任的。”   电话里响过一串道歉认错声音后,英飏又转回来和薛中泽说话。“真是受够这些人了。刚才那个姓张的,闲得无聊就点香念经的,而且是那种档次很低的藏香。她倒是心灵净化四大皆空,别人都要被熏香熏傻了。本来就焦头烂额的。”   电话里再次插进英飏与旁人交谈的声音,待那边说完话,英飏赶紧又问薛中泽:“小竞你还在听电话么?”——“我在,怎么了?”   “刚来的通知,明天回京参加各部委的两节联谊会;大约上午9点多到北京机场。是总长亲自指示北京院长老沙,让我务必回去走个过场。明天一早他们会给你送车,你来机场接我一趟。··嗨,算了,我还是保持点好形象吧,不然真想骂脏话,见面再说吧。”   放下电话时听到院门响动,薛家叔侄先后回来,且还有一人随行迈步进院。薛中泽回目扫了一眼,恰从正房门侧窗里看见,来人是位四十岁左右的女性,烫着波浪的齐耳短发,腰背挺直,脸若银盘,吊眉杏眼,言谈举措中透着一团凝练。凝神细听室外交谈,听到老爷子称呼来人为‘小田主任’,并和蔼的请她进正屋稍坐。   薛中泽近来正抵触这类干练类型女性,自然无意出迎接触,便转进自己的房间把门掩上,打开电脑加上耳机,继续整理没有编辑的数据资料。   田主任跟在老爷子侧后位置,款步进屋落座;躬身谢过让茶后,也不多做虚伪推脱,打开随身携带的公文夹阐明来意—街道管片上开展群防群治活动,其中有外来人口记录一项。据小街上带袖标的巡逻大妈反应,薛宅由于家主工作原因,一直是访客频繁往来,近段时间总是有个年轻男子到访,并且留宿时间也没准。因此身为该地段的居委会主管需要登门与房主沟通一下,做个记录备案。   薛骁璔按下伤怀,缓缓解起身走到儿子房门前拉开门,音色平淡的问薛中泽:“手上的事由着急赶做吗?要不急的话,出来和街道上的田主任见个面。”薛中泽随手按了待机密码扣起电脑,趿拉着拖鞋到正厅。   田主任礼貌性的主动伸手握手见礼,直夸赞说:薛公子真是一表人才。随后就抓起笔逐条询问起来,诸如:身份号码、户口落在哪里、目前做什么工作、婚否、在本街道是否将常住或偶尔回来··而薛中泽的回答既无温和可言,答对中更是否定成色居多。   一套询问对答下来,难免勾起老爷子心中悲戚,脸色也有些变了。可有不舍得对儿子多加责备,送走田主任后,也不欲多言神情黯然回房就寝。   次日一早金研院保卫科长打电话给薛中泽,约好碰面地点将坐车交给他。薛中泽看了新车心间暗笑:交回的是捷达王,转手就换了奥迪A6。想来英飏南行一事,已经滋生出不少麻烦。   在机场一见面,英飏特意打量了薛中泽一番,见他脸上毫无悲戚骄躁,就浅笑着把行李车、挎包全交在他手里。两人间虽是雇佣关系,彼此也是熟得不能再熟,相较于对其他人,言谈不知松范了多少。   走出宽敞高亮的机场大厅,一见停在阶下的坐车又换了,英飏不禁耸动着冷笑一声:“把你派在这边,帮我做那些琐碎事,院里那些人没少难为你吧?”——薛中泽将行李一一放进后备箱,把行李车还到门卫处,“还好,开始根本不让进门,我就干脆去钻图书馆。后来不知道怎么想明白了,特意让保卫科的人打电话让我回去,还让专人领着我各处走动办事。”   英飏坐到了副手位,随手扣上安全带:“你不在的这一个多月,我都快被那群赌棍绑架了。”——薛中泽听到话中有玩笑意味,就顺嘴答言:“研究科室里的人怎么有那么大的牌瘾?!我猜是有人闷着借此暗行贿赂;再不然还能令您欠一身赌债,将来可以借此操纵。”   “所见略同啊,我也这么想。所以近段时间我一直都躲去学长师兄那去。可是学长更是个久战麻坛的老赌棍,我简直是自投罗网。”——薛中泽熟练的启动车子,稳稳的转出机场拐上回城高速:“只当花钱买平安吧,落在徐大人的抽屉里,肥水未入外人田,还有望落地开花。”   走出不远,英飏将车窗落下一道缝,随之哂笑道:“肯定是临时征用了财物总监的车,车里全是这位女总监的CD香水味。”——薛中泽呲着牙嘻嘻一串笑,没把他‘看’到的车内实景说出来:“我来时开着循环风吹了一路,香味还有是很冲吗?”   英飏举手在鼻子前扇了扇:“稍微好点,和后备箱里咸鱼味道一掺和,变成厨房快火爆炒的味道了。掐指算来最多再有半个月,调试就结束了,你在北京踏实忍两天,等这边设备连接调整完毕,就直接飞回来。”——薛中泽笑着揶揄:“您快成能掐会算的神仙了。”   英飏噗嗤一笑道:“胡说,神仙都不洗澡,我可是有很好的卫生习惯的。哎?你对我这次回京好像并不奇怪。”——“南院方面搞得沸反盈天的,北京这边一直没见有惊喜动态,眼瞧着就落为下风。如果您再被确定留在南院,岂不是在工部总长眼前就此坐实‘不能容纳贤士’的口实。趁此机会让领导看到上下和睦共处的场面,这点动作不是随手的吗。”   英飏闻言仰头哈哈一笑,畅快的往薛中泽手上一拍:“跟你说话就是畅快,你总能在我方向感混乱时,及时领着我找回正确路径。说的没错,京中这帮人当初抵触我,很大缘故是因为我在位上限制到许多人的财源。但我若真的留于南院,京中方面只怕连新课题申报都费劲,更不要说财路。若再令总长看到个‘南橘北枳’的局面,你想沙老院长还能踏实得了?南院设备连接调试,机器设备运转都有磨合期,近期内允许出现误差;在物质因素上抓不到借口,就只能在人心厚薄上下功夫;所以才再三要我回来参加联谊会。”——“实在找不着借口,老沙会不会干脆把您扣在北京?”   英飏故意挤挤眼睛笑道:“南院的课题项目是经中央直接批示关注的,与我同机回京的徐夫人,她父亲将入主下一届政局常委。不要说是工部直属下的研究院区区院长,就是G局正印季宏图胆敢造次,在这种时候做手脚,不怕掉脑袋?!”抬手看了下腕表时间,英飏捂着嘴打个哈欠,又说道:“稍后直接回家。工部会派车来接我去联谊会,你不用跟我去,等我离开后就让院里把车取走。你留下把没发送、编结的资料直接转到家里的硬盘上,今晚回来看不完,我带走看。”   薛中泽很是干脆的应声称好,前方路口亮起红灯,他点着脚刹稳稳停车。英飏把头靠在头枕上,目光转向前方:“南院当然希望我就此留南,但北院方面乃至上层是不能容许的。故而南行之事不会维持太久,至多有两三年的富余。”——“算我瞎猜啊:如果未来会有一场南北协商,那么在这之前也会有各类型的竞标投注吧?”   英飏抬手搓着眉头苦笑答道:“那是一定的。功名利禄、酒色财气,概难尽数。你还没有被裹挟其中,就不要往漩涡里踩。”   穿街走巷终于停到住处楼下,英飏和薛中泽各自分担,肩挎手拎的把所有物品运进门。   薛中泽忙着分拣收理物品,英飏就去内室挑选稍后要穿的衣服。拎着服装让薛中泽参谋,接连两次被还以勉强而笑,英飏干脆一挥手:交换场地,你去选配衣服,我来分拣行李。   待薛中泽把配好的衣服鞋子挂在衣架上,英飏那里也像排兵布阵似的分放好了物品:真丝围巾、杭罗衣服给族兄,小竞也有份;大阿福镜框摆件给院长的孙子,小竞也有份。精装桂花酱、咸鱼礼盒稍后带给总长。都是小其不言的物件,即使被人看到送礼动作,也是根本拎不上台面的。   英飏最后把大盒咸鱼有放进薛中泽的礼品堆:咸鱼也有他的份。薛中泽当时就笑喷了:您怎么知道我爱吃鱼?——英飏呵呵一笑:“咱俩一起吃饭又不是一回两回了。每次你盘里的菜,就是各种鱼吃得最快。大阿福都是抱鱼的形象,拿个大咸鱼让你枕着,不是挺像的。帮我听着电话,有来电就帮我接了。”说罢晃晃荡荡走进洗手间去洗澡。   英飏穿着浴袍出来,看到茶杯里已泡好清茶,干净衣服已放在卧室床头软凳上;薛中泽盘腿坐在茶几地毯上,托着下巴,摆弄着笔记本电脑,把文件逐一看好转进移动硬盘。听到脚步声,头也不抬的说:“您把衣袋里的东西整理出来,下午我抽空帮您洗了。另外要不要拿出些厚衣服,恐怕您再回来就要等到明年春节了。南方没有供暖一说,比北方的冬天冷。”——“不必,我明天去看族兄,顺便放在他们那的洗衣房就行。你可别这么大包大揽的照顾我,好习惯不好养成,坏习惯是怎么养就怎么有;再被惯得萎缩回从前‘甩手掌柜’的德行,又要被族兄狠尅了。”英飏套了身家居衬衣,抱着茶杯走到沙发处,坐在薛中泽身后。   “不是这么说。我年轻,多做些事也累不着的。”——“正因如此才不能为老不尊;你懂得‘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我年长出一轮半的岁数,反而不懂‘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么。”   电脑屏幕上打开了一个文档,英飏倾身向前接过鼠标仔细看过,让薛中泽做成加密文件包,转存到他的优盘里,预备其后随身带走。   重新抄起茶杯呷了一口茶,腹中心间都是暖融融的:“小竞,我这次特意回来,主要是为当面对你说明,昨晚在电话里提到的聘书话题。挂了电话后,我仔细思忖了一番,感觉其间别有用心。如果你回到南院,他们真的付诸实际,你千万不要被眼前诸多利益蒙蔽;多余的我不便说破,只告诫你:那是无比危险的箭靶角色。   说实话,回来这一路,我都在犹豫不决;毕竟其中利益可谓丰厚,就算是我都觉得很有诱惑力。然而最终我只能抉择为-扭头拒绝。鉴于自身曾经艰辛的学术跋涉,我始终坚信,掌握操控高精学科技术,必须是具有充分灵性的人。可当我越来越欣赏你所特有的灵性时,却要把你关在高密金研学科门外。这或许将成为我这辈子最大的憾事。你能明白我的心意吗?”   “仁兄大可不必为此介怀,我自始至终都明白您的心意,您是为我好。再者‘立于门墙外、便于旁观洞察、利于直白交谈’,也是我和您共认的初衷。况乎是在这段时间,我的确是受益良多;尤其我家里的事情,幸亏有您雪中送炭,才得以度过。”——英飏把手一摆,慨然而笑:“你叫我一声兄长,又帮我参详了那么多复杂的决定,那些小事(钱)不值一提。等你再长几岁就能感悟我下面这句话:能甘心与你共进退、共荣辱的朋友,关键时候有一两位就足矣。”   手上的茶续了第二道时,英飏的手机响起铃声;他摸起手机看了号码,向薛中泽做个噤声示意,然后很快换成一副恭谦有礼、音色欢快的状态,接起电话:“您好,谢总长··哦好好,谢年兄。对,我还在家,准备好了。哎哟,怎么敢动用年兄的座驾呢,真真是折杀小弟,今晚肯定要激动的失眠了。呀,年兄别拿小弟开心了,我一个老单身汉屋里能藏什么,乱得无处下脚了,怎么好意思接待贵客呢。呵呵,好的,门禁铃响,我直接下楼来。稍后见。”   收线后英飏就迅速换装,冷着音色道:“还真有点杯弓蛇影的味道,副总长大人竟然亲自押车过来。”不肖他出言交代,薛中泽已起身把预留给总长的礼物装进提袋,放在玄关台上。“我直接下楼,你不必露面,免得被无妄是非上身。有事联络就直接打手机,不要用座机。”薛中泽深深点下头,表示会意。   英飏带上门离开后,薛中泽伸手抄起自己那杯茶,被烫的差点摔了杯子。不由得心中五味杂陈。无论如何,对英飏特意赶回来当面示警,薛中泽都是满怀感动。彼此交往并相互为伴多日,还是第一次见英飏这般明确说明心思情怀。人去而茶未冷,比起故地上的世情炎凉,如此令人感到安心温暖的人,能不感慨?薛中泽不停地暗念:稳住;实际上能稳得住心神才怪。   如是这等思虑周全的人,别人轻易找不到得以入侵的漏洞,转而在其身边人身上下手,当然相对容易的很。英飏如此做,是郑重阐明自己对薛中泽的看重。若换成另外的人,心高气盛、糊涂浮躁,必然认定被顶头上司截断了大好前程;英飏亦会听之任之,令其走死了自家路数。而针对薛中泽,则是极尽委婉的告诉他:如果你坠入陷阱,我不会坐视不理;至于其后回事什么结果就顺其自然罢了。   晚间将近快十点时,英飏才倍显疲乏的回来。一进门看了四下就对薛中泽道歉:“嗨,看我粗心成什么样了,开门时才觉察把你锁在屋里了。饿坏了吧?”——薛中泽狡黠一笑摇摇头:“不会。我让小时工大姐先去帮我买了饭,然后把备用钥匙从凉台顺下去让她进门收拾房间。”   英飏放下外套等物,坐到沙发上畅快的长出了口气。薛中泽把写好的便条纸放在茶几上:“看您这一身疲惫的样子,想来联谊会也是泛善可陈,让人越看越累。”——英飏拾起便签纸看完,施施然笑道:“晚会演什么,倒没注意。休息室里上演的闹剧比台上的还热闹;尤其看到某人爪牙毕露显出原形的下流样,真是恶心透了。算了,不说这些糟心事。今年恰逢国庆中秋遇在一起,去倒两杯酒来,咱先小酌相贺。”   薛中泽依言走到就餐区酒柜旁,拎出已开封的红酒斟了两杯,款步回来递给英飏一杯。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来,碰一个!”英飏擎着杯子和薛中泽碰了杯,“明天你就踏实放假吧,到时我从族兄家里直接去机场南归,你暂时留京先不用跟着回去。只是你接下来的境遇恐怕略呈艰涩,但总归拖不过明年两会开幕时候。浊酒一杯聊以为谢,自与贤弟结交以来,你给与我的辅助支撑,是金马玉堂荣耀利禄所难以衡量的。”   薛中泽转了转杯子,杯中出现个浅浅的暗红色漩涡。“仁兄遇到什么艰难之事吧?若可开言,不妨对我说说。虽则我未必能帮得上忙,但或许能帮您从中搜检出可用的机会。”   英飏举杯轻轻抿了一口酒,用空出的手逐一翘起手指例数起来:“也不需要跟你卖关子,今天会场休息室里的一场戏比闹天宫还热闹。一是季宏图当着众人之面,以表达释嫌诚意为借口,开口保媒,把某位高官的千金介绍给我,说什么希冀着英氏门中早日人月两圆;其实司马昭之心昭然若揭。   二是堂堂国属院长今天的行径简直是下流至极,我与季宏图一开始分辨,他就眉飞色舞加入阵营,而且不惜口出恶言无中生有诋毁无辜。   三是徐夫人情急失算,中了别人的反间计,推波助澜冲六安自己阵营,令对方坐收渔利。   最终由副总长出面喝住众人,拍板限定了南院所谓‘借东风’的最长时限。在回程路上,却也是言辞冷肃的要我表态。我跟他说:课题未结不予言情;但若言情,我也宁愿与相知者举案齐眉,成参商神交之约,绝不会屈就那同床异梦的苟合。”   从英飏家出来,薛中泽有意选择步行回家。一路走过官园沿平安大道向西,道路两边及临街店铺门庭上,时逢两节同贺之际,都是华灯正盛闪烁绚烂,连空中的月亮也似乎不再孤冷。在灯色阑珊间,偶有觅食夜归的鸟飞回市区高楼、树丛中栖身,以致于正对这些藏着鸟的地面上,总有明显的污浊,也间接提醒路人到此止步绕行。   薛中泽走后没多久,英飏就接到了族兄的问询电话,接通的第一句话就是告诉他:在家等着,他们已经在开车来接他的路上。   “看来有些人的口舌比我的腿快,你们也听说今天联谊会闹剧的事了。”——电话中静默片刻,响起一道温和的声音:“作为兄长,我只告诫你一点:依从本心,三思而行。但绝不可拿婚姻做儿戏、筹码换取功名,那是伤天害理。罢了,我要专心开车,见面谈。”   至少英飏没料到,对于心性下作的贼子,是永远都不能高估其猥琐标准的。他预期是次年两会开幕前,其实连当月都没迈过去,他就在研究室里接到了来自北京的电话,薛中泽明确告知:他得到有关方面引荐,可以进入到在京的某学府参加强化补习。据此他决定辞职留京进一步求学深造,以待另谋发展。   随后电脑屏幕上弹出个邮件接收提示,打开是加密文件包,并有一个附件图片,是薛中泽的手写文字照片: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宴,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短歌行》   附言:欣与仁兄结交,得蒙照付教导,感及幼至暖,承同携厚恩,耿耿此心,足以慰藉。悖弃勿信,谬因勿追。遥拜别过,兄当珍重。   十一月某个傍晚,薛骁璔回来发觉家里没人。连忙抢步推开儿子的房门,见原本立在桌边的行李箱不见了;一时也没多想,就觉得一股心痛冲上头顶。懊丧的一跺脚扭身就往门外跑。   薛中泽之前收拾好行李箱后,薛骁璔就让放在明面上。他无从过问儿子的工作情形,也不好开口阻拦,就只能随时留意动静,以求第一时间送孩子出门。现在行李箱不见了,显然是孩子接到通知拔脚启程;对老爷子而言,如同又一次丢了孩子!简直是天塌地陷。   老爷子冲出大门没跑几步,就遇上胡同界底儿的修车铺掌柜。老街坊相处多年,相互关照已成本能习惯,见老爷子着急忙慌的跑出来,连忙上前询问情由,以便及时出手帮衬。   听罢老爷子的叙述后,掌柜老板笑着挽住老人安抚:“老爷子您甭急着跑,您家公子没出门。我刚在胡同口奶品店见到他,还和他聊了两句,他在那儿买小吃呢。”一句话说的老人顿时长出一口气,拱手作揖连连称谢。   随后寻到奶品店,果然见薛中泽正一手举着冰棍,一手掏钱包付账。老爷子快步上前把钱递过去,并招呼售货员再捡几各口味的,凑个整数儿好算账。   由儿子挽着胳膊回家路上,老爷子问起行李箱的事,薛中泽说他已经辞职不用去南方。衣物放归原处,行李箱就塞进墙角了。随后又跟父亲说:周末他要出门;刚得到车铺掌柜大哥邀请,到他新家里去喝乔迁酒。老爷子痛快的一口应承,关照儿子记着赶天亮时回来,别耗到后半晌下黑才出来赶车,路上不好走,坐车也冷了。   车铺掌柜意外撞上个好机会,朋友以物抵账,把位于城郊的一处毛坯小楼抵给了他。凭空落下这么大的好事,掌柜两口子高兴坏了。老板娘整天干劲十足,亲自操持将房子装修整齐。待正经入住后,掌柜大哥为感谢老街坊们多年来的照应,特意约出胡同里交情好的哥们儿弟兄,过去喝酒庆贺。薛家兄弟也在受邀之列。   那天中午喝完酒,哥儿几个由掌柜大哥引路在小区里遛弯儿看景。快走到小区后门时,看到高坡上一栋建筑院内香烟缭绕,院内宅门前摆有高桌香案、红烛供果,空地上有个身材瘦小的小平头儿,身着灰色长袍,正煞有介事作法祷告。   几个人不约而同凑近看新鲜,不肖动问就有人七嘴八舌的念叨起事情缘故。该处房主自搬进这所房子就被莫名病痛缠身,百般无奈之下请来山中高人,为其看房子风水。高人勘察后结论:邪祟入侵;确切言之是前房主家有负气而死的人,怨念过重魂魄不愿离开旧宅,所以缠闹不停。   薛中泽跟着看了一会,就被院中上蹿下跳的法师逗得笑出声。他虚着眼神看了一番,随口对掌柜大哥说:“邪祟入侵倒未见得,莫如查查家里的自备储水箱,里面都成杂货铺了。”——掌柜大哥惊诧的回头问:“怎么兄弟,您也会看风水?”   薛中泽煞有介事的看了整座院落,指着院里架在高处的储水箱,‘就坡而下’答道:“您也不必听我片面之词,且往这家的水箱上看就能分析出来。四周架了不少摄像头,连线大多从水箱上过去,先不说小鸟野猫能不能钻进钻出,长期积水加上落尽灰土,能生出多少蚊子苍蝇的儿子就说不清。估计这房主也懒点儿,赶上住区内停水,就用水箱里的积水草草过滤应急,不闹病才怪呢。”   薛昌华饶有兴致的出声追问:“你怎么能猜到房主可能不老勤快的?”——“四外架接的摄像头都够年头了,他还拿来用着。再有那水箱明显是前房主留下的,建的时候没少花钱;这老兄接手时肯定以为捡便宜呢。实际上恰是那个水箱,破整个建筑的风貌。”   刚说到此,薛昌华身后有个人顿显恍然大悟的表情。薛中泽见了,暗觉自己可能是太显摆,便摆手就此收言。回头对掌柜大哥托辞:回去和嫂夫人打声招呼,时候不早,该转车回程了。——掌柜大哥不让走,说哥儿几个今天赏脸光临,怎么也得吃过喜面才能出门。他老婆早已经把做面材料准备齐全了。   几个人说笑着刚走出人群,后面有人高叫着‘留步’追上来,分辨片刻踌躇着开口说:“呃··对,穿灰羽绒服的大哥,您请留步。我就是那房主,请大哥一定救我。”说着话就朝薛中泽一通作揖顶礼。   薛昌华等人被房主苦苦相求感动,不免低头帮两句腔:好歹说两句话提点一下,权作日行一善了。薛中泽被搞得哭笑不得,只能暗骂自己多事,强装笑脸将房主领到一边。   既要让胡编的话听着有理,又不能露出行藏,这时个锻炼反应力的事情。他沉吟一下摆出一副诚挚面相:“既然大哥如此诚意,我就冒昧提醒两句。家宅运势有五行相宜相生之说,通俗言之就是气象稳定。背靠沉稳,面照流通,环抱坚实;地盘之下若没有水脉纵横或瑞物镇煞,但求清洁。只说贵府上,背靠方位横加一个水箱,其中污秽陈杂;宅门前杂物堆放全无整洁可言,植被都是从外面围着栏杆生长;列举的四大利端冲破一大半。内廷无根浊流动荡,是立户安宅的大忌。就这几样,您抓紧修改了,情况很快就能改观的。”   房主闻言至此双手捧住薛中泽的手,感动的五体投地,连连鞠躬:“啊呀,大哥呀,您就是我的救命恩人哪!您千万把尊姓大名告诉我,我改日一定登门拜见谢恩。”   薛中泽试了一下抽不出手,随即将房主扶正身形,让他看清掌柜大哥的模样:“这里人多嘴杂的,就先不必通名了。那位穿皮衣的大哥是我的老邻居,现在和您成了新邻居。改日您整洁完宅邸,可以约上他过来找我再细谈,如何?”——“那感情太好了。”   数日后,当真是车铺掌柜大哥受托,领着房主登门拜谢提点之恩。   房主无比诚恳的自报家门履历:他叫裴晓松,新买的京郊别墅是从人家手里匀过来的。原房主在酒店工作,算个有点能量的小头目,房子里大部分家伙事都是从单位倒腾回来的换代物品。   在接收房子后,裴晓松也想把屋里屋外全换了。但因家里老太太早年逃荒要饭,真正是吃过苦受过罪的,对门里的物件都稀罕得什么似的,哪样也不让换。当儿子的顺者为孝,就都依着老娘,只要不再往回捡拾街坊邻居扔出来的旧东西,就已经是阿弥陀佛。   这次裴晓松闹毛病把老太太吓坏了,求医问药,卜卦拜佛,能想到的招儿都用上了。最后还是恩人说的办法立竿见影。家里家外清净通畅了很多,裴晓松的病也很快好了。   薛中泽给两位来客续了杯中水,就此截断裴晓松的滔滔不绝。“敢问裴大哥做什么生意的?”——裴晓松一拍大腿,赧颜道:“说出来都让您笑话我,我是做代销的,代销监视器摄像头。要不是老太太死活拦着,我怎么也得把院子周围的摄像头全都换成新的吧。老太太过日子仔细,倒没成想会惹这么大祸。要不是有您点醒,估计我就在老太太之前,赶去找我那死在‘三年困难时期’的姥姥。”   薛中泽随客人说笑着,脑子里也在快速转着。他对裴晓松提及的代销项目有点兴趣,监视器摄像头曾经是他手到擒来的工种。闲来无事何不摆弄着挣点零花钱,总好过在家‘仨碗一倒’的混日子。   后来裴晓松又几度登门,无比诚恳的拜会谢恩,顺求辩解运势。薛中泽被缠得无法就提示他:多立生根财,远离江边鸟。   只是这番话对于自认为鸿运当头的人而言,其份量已清减了大半。转过年来,裴家就事赶事的撞在了一起。先是经股市高人指点,跟着追“鸿”字基金;为追加投资,把旺宅也抵押进去。   裴晓松把房子新装修过,扔出不少东西,裴老太太一直心疼得肝疼肺颤的;隔三差五就借遛弯儿,到小区旧物堆放处,捡回一两样她认为齐整能用的物件。不料某一天蹲时间长了,腿脚麻木,一个侧卧摔成了胯骨粉碎性骨折。裴晓松从股票大厅赶回来,把老太太送进医院,花了小几万块钱给老人换了合金胯骨轴。   原本不想对老太太说这些,就是怕老太太心疼;结果小护士送药闲聊中说出实情,裴老太太听说儿子给她治病花了那么多钱,一下犯了脑淤血,一溜小跑去‘见娘家妈’了。   丧事没办完,基金交易所里赶上桩头吃空,裴晓松和许多散户一样失手,赔的稀里哗啦,抵押财物全数进了他人金库。   家破人亡财散,裴晓松说他后悔不听恩人的提醒,以致落得退败归乡的下场。临走前,他介绍薛中泽认识他家姑舅亲戚-蔺郸,并把代销生意项目转给了薛中泽,促使两人结成合作伙伴,以便日后互相照应。薛中泽当然看得出这兄弟的算计,没急着提这个茬儿。   ——界——   如今李家小楼再不复当年的热闹,虽说当年也没热闹到哪去。李长材扯着驴嗓子吆喝半天,两个小勤务兵才跑进小楼。像上发过条似的,把老头抱起来-脱裤子-洗屁股-垫尿垫-穿裤子-放回轮椅-喂水-擦干净脸-关门走人。   屋里的电视开到最大音量,李长材心里怎么想,嘴里也就叨唠,反正也没人听;勤务兵每俩钟点儿轮班过来看一眼,都像是进屋就犯聋似的,李长材爱说什么说什么,根本不搭理他。   眼瞧着电视里演绎着合家欢聚、父子天伦,李长材也咂摸着后悔药泛出的满腔苦涩。当初他家也有过两个大小子在院中奔进跑出,他也拿小轿车带着亲儿子招摇过市··   那会儿,院里有些媳妇婆娘爱嫉妒,说李长材这辈子要人品没人品,要声望没声望,活得人嫌狗不待见;偏偏李家的乱草坑里竟长出灵芝,身边俩儿子反其道而长,生的模样真是可人疼。李竞的出身虽说挺早被树英丫头吵吵翻了,可也没少给他这个爹在众人面前‘拔份儿’!李长材自觉着是真拿他当亲生亲养孩子一样疼爱过。   现在回想当时脑袋真是被驴踢了,那阵也不知怎么就鬼上头,见不得这孩子有半点好儿,死活容不下他。好多事都做得太狠。不然,现在怎么也能把那小子叫回来,哪么陪着说句话、端杯水拿片药的··   中午吃完饭推出去晒太阳,遇上了结伴散步的萧正和顾镕。那两位老爷子耐着性子教了李长材一番话,交代勤务员给李树杰打电话,让他有空回来一趟。这小白眼狼上次回家,还是李长材出院,匆匆过来看一眼,吱吱呜呜的没说两句话就走了。   当晚李树杰借叶成林回来看爷爷奶奶的顺便,也回来看了他亲爹,把李长材高兴的不行,由于面部神经受损,笑得嘴歪眼斜的。他拉着儿子问寒问暖,也百年不遇的问起了梅珊母子,李树杰都以为他爹吃错药了。   李长材说,他今天受教育,明白了一句老话:夫妻没有隔夜仇,父子不结生死恨。甭管咋滴,梅珊给他生了个儿子,对李家是有功的。做不成老来伴儿,也不该成了仇人。再有小竞其实是个好孩子。当初头脑发热犯混错待了他,眼眉前儿养起来的孩子,反倒跟名正言顺的爹不亲近。他让李树杰带话给李竞,不即不离儿的回大院来看看,院里的叔叔大爷、婶子阿姨们都念叨过小竞竞。   李树杰终于听不下去,把特意给他冲的雀巢咖啡往痰盂里一倒:“爸,你说这些没任何意思了。我妈走半年多了··我哥,被你挤兑的在北京混不下去,跟他老板去南方了。关于你和你闺女曾经怎么祸害他们的事情,我妈至死都对我缄口不言,反倒嘱咐我记得时常回来照顾你··因为你终究是我爸··”   李长材没等听完儿子的话,就咯喽一声窝了过去。   ————《独立江雪》上部到此。   【——下部——】 ☆、1——煞星归位   和薛中泽吃饭的当晚,顾寒江就摆开抄底的架势,直接找到了总经理办公室,把祁思源按在会客沙发上。他必须循着这条线索,把前几年的旧账尽快的抖搂清楚。   “思源,咱们几家父一辈子一辈的老交情,以及你我兄弟几年来默契合作,都摆在这儿;我用这些抵你一番实话,不知道够不够的?”顾寒江拨弄盖碗茶中的浮茶,听着倒有几分磨刀的声音。   祁思源不疾不徐的点起烟,续满了自己的茶杯,坦然笑道:“江哥,您不用跟我绕圈子,不就是想问,关于李竞其人当前定位,包括一些你都查不到的内情,我是从何而知吗?实不相瞒,是叶三对我说的。李长材退下之后没多久又瘫了下半身;李竞又不愿意凑合李长材给他张罗的婚事;老头子怕李竞挡了叶成林和李树杰的路,更怕找他和李树英报仇;就拜托叶成茂、陆正纲,把李竞一直压在手里。   如今李长材死了,正纲当初也是‘磨房里的毛驴儿-只有听喝儿的份儿’,前年也调任新位置,叶成茂马上也会调回来稳坐高就。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叶家犯不着为个落魄户,跟咱们搞僵了。趁这个时候卖个好处权当拜山头了,借李竞一人回位之功,圆诸方心中之念,各取所需皆大欢喜,何乐而不为。”   顾寒江正襟危坐在座椅中,静心聆听着祁思源的分说,面色渐趋凝重。兀然间猛的一拳捶在座椅扶手上,厉声吼道:“国贼禄蠹,其心可诛!”   祁思源倾身向前含笑按住顾寒江,意味深长的劝道:“哥哥,息怒。您不是常说‘蜷臂出重拳,伏低必高飞’吗。咱们偃旗息鼓厉兵秣马,总有狭路相逢一决短长的时候。”   一股清茶入内,解去心间多处躁火,和中理气通络舒肝。顾寒江摘下脸上的无框眼镜,极其适意的擦着镜片。“关于李竞目前的全部档案,压在谁手里,你知道吗?”——“他复员后就被安排在燕山,埋在后勤管中控录像会审编辑。算时间就明白,加上特训的时间,98年底复员,正纲是01年调回来上任,我猜案卷应该还在他那儿;3年脱密的话现在已经到期了,若是5年期的,那也就等着耗到日子。估计是他们本来就和李竞达成了某种协议;不然照他小时候打架不要命的狠劲儿,能那么安分?”   顾寒江擦好眼睛架回到眼前,缓缓言道:“之前无所惧是因为年少,今日有所谓是源于有心;有心则有情,关心则乱。他是有了牵挂才受制于人···我就单单忘了这个因素,就被人玩出一手灯下黑的把戏。”——“江哥是否也对小弟讲句实话,你这么坚决的要李竞,且要放在我的地面上,有什么特别意义?”   “蛇眼追踪原理,你明白吧。这孩子的眼睛就具有如此功能。3号在飞腾旗下某子公司追踪时暴露目标,从此生死不明。若是旗下小角色都能这么明目张胆,那么飞腾就是个黑洞。而当前形势所限,是又让马儿跑又让马儿不吃草,既不能丢开手,又不能放手干;如果有一双眼睛,既可以不在场却又能看到对手动作,这个难题就迎刃而解了。”——“靠。这个特性要是让叶家知道,那李竞岂不是早就悬了。”   “从目前的情形看,那边的人并没有发现;充其量只是忌惮他警卫特训这层。罢了,追源溯流之事且留下回书分解,我先去找正纲要人。思源啊,让江哥怎么谢你啊?”——“唇齿相依,唇亡齿寒;我心里有数。甭说得这么虚伪。”祁思源手把着盖碗茶,轻呷一口茶笑道。“不就是腾出个太阳地儿,供你的小猫儿晒太阳吗,小事一桩,不需言谢,只要别再挖我的墙角,算计我的小狐狸就行。”   “我免费帮你调教,还不行?”——“可歇菜吧,我养的是狐狸,再让你调教成狗。”两人对视片刻后哈哈大笑。   薛中泽之前在燕山时,主要做监控器材维修录像收编,向所有技工科室一样朝九晚六,一成不变的作息起居。加上薛中泽故意而为的韬晦装扮,最多是个有教养的邻家帅哥模样。薛骁璔得知儿子又回到酒店环境,且是比上一次更高档的酒店;心里很不踏实。在老爷子的观念里,酒店是吃青春饭的地方,更是鱼龙混杂之地,快一步青云直上,慢一步跌落尘埃。   薛中泽对父亲解释说,他所在的保卫监控组,主要是看员工责任心、娴熟的工作经验技术,不太牵扯年龄因素,更不大注重长相。况且介绍他进店工作的人,是在部队上带过他的老领导,另一方面则是酒店老总的铁哥们儿。闻解如是,薛骁璔也略微放下心;尤其得知薛中泽是和‘公共儿子’同在一处工作,倒也挺乐呵。   许秘书一路通电话问着路线找到薛家门前,两只脚迈进门,薛中泽的手机刚好被他这通电话打没电了。然后许秘书就正好借着摒弃某个型号的手机性能,让薛中泽换用他随行带来的新手机。   许秘书的容貌装扮,很有几番绰约之姿。烟灰色呢子外套内,配着一件棕绿色T恤领羊绒衫,银灰色西裤平整合体,勾勒出修长的腿型。顶部略长的寸头,蓬松着垂下些许发帘,加一把定型者喱就能抓出个莫西干发型。无框眼镜将浓眉大眼的锐利柔和了许多,低眉顺目间反而增添几分骚包色彩。   被让进正厅之后,就象背书似的背起了自我简历:许淙,男,1970年出生,籍贯山东济南,身高180CM,体重70KG,94年培训结束,分配在龙强集团任总办秘书···   “抱歉,等下,打住,停···吁~~”薛中泽实在忍不住笑喷了,干脆用赶大车的吆喝号子,把话头儿截住。他看着许淙简直像上满发条似的机器猫似的,头顶上插个螺旋桨就能飞起来。“嗯,我叫您许哥吧。您卸下那股劲儿行吗,小碗儿面不吃,总在手里端着。我都替您累得慌。”——许淙也随即噗嗤一声笑了:“看来我这招儿引蛇出洞,对你是不好使。”   接过薛中泽递过来的待客茶,许淙快速的转着眼睛瞄了四下一番,又笑道:“别的不说,您家这小院真嘚(dei:好,不错)。哦,老爷子在吗?顾总安排的,如果今天老人方便,就先送老人家去医院做个检查的;若是老人没工夫,就先接你回公司去。”——薛中泽不时的抬手防着坐在他肩上的猫崽儿‘迷瞪儿’掉下来:“我堂哥一早把老爷子接去团里了,这两天他们团在排戏,我父亲给长靠武生这一块把关说戏。估计下旬才能在家休息。稍等一下,我把猫关好了,然后给他们留个字条儿。”   薛中泽把‘迷瞪儿’捉下来,塞进了铁丝笼子放好食水,又在笼子下面垫好沙子。许淙看着他一面做着,一面和猫崽儿喵喵互相叫着聊天,憋不住的笑。想不出那位大领导若亲眼看到,薛中泽这幅和猫崽儿有问有答的怪德行,那张脸能拉多长。   开车返回龙强的路上,许淙笑道:“我跟着顾总身边也八九年了,在我所有接受安排工作的人员中,你是唯一一个让顾总追着办事的人。”——薛中泽低头摆弄着新换的手机,苦笑道:“许哥一定看过《三国演义》吧,长坂坡之后有个著名情节,刘备摔孩子···顾总这捧硕大无朋的人情,只怕我要把命交给他才还得清了。”   “南宋抗金名将岳飞有句名言:文官不爱财,武官不惜死,则天下太平矣! 这当然是个美好的愿望。历朝历代朝廷都设监察御史,用以监管官员品行,并对于叛国贪墨者施以重型重典。”前面遇有红灯,许淙点着脚刹缓缓停住车子。“与其救于燃,莫如防患于未然。顾总经常戏谑的自比,说我们是特殊环境中的消防队伍。我觉得这个比喻真是很贴切的。”   随着许淙迈步走进集团敞亮的前厅,迎面是占据了正面墙壁的巨幅镶瓷彩画百鹤图,绘百余只丹顶鹤,飞举、晒羽、振翅、穿云、栖松、对舞、并立、交颈,姿态各异不胜枚举。瓷画左上角留白处嵌有篆字题跋——鹤翔。望着那些栩栩如生的白鹤,薛中泽心中涌起莫名的窒息感。   继而亦步亦趋走进老总办公室,一进门的镂雕乌木影壁,封嵌一幅一人高尺寸的泼墨点彩——地藏菩萨步道图。图上无题无跋,貌似坦白佛缘,确是在述说着持守决心-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   转过影壁之后,是一间周遭满布绿植盆景的大阳光房。绿植中间空地上,摆着一张整木字案,案上分列着文房四宝,案下摆放着插有纸卷画轴的墨荷白瓷画缸。   案前柱案而立的人更是一派皂白分明,而且似乎是为了和黑马甲色调搭配,那人换了一幅玳瑁架子的横框眼镜。如此柔和之后,整个气相也显得轻松的许多。   薛中泽深信顾寒江其人是极其善于控制色彩气质的,着白时可以是一派‘白云还自散,明月落谁家’的散淡逍遥;披黑时亦能呈现出‘黑云压城,山河变色’前,摧枯拉朽的窒息。恍如此人心中的乾坤太极图,深远而不可限量。   顾寒江像是静等着猎物放松警惕的豹子一样,保持着抬头而望的姿势,看着薛中泽稳步走到字案对面出立定、候问。   “小许,中泽的身份档案和银行卡办好了吗?”顾寒江终于有了动作,拾起笔架山上一管狼毫,往手边一方歙砚中儒墨掭笔,往手中铺开的生宣上落了最后提款。   许淙取出一个文件袋,从中拿出身份证和银行卡,放到字案上薛中泽伸手可及的位置。“是,已经与陆处做好交接,所有档案都已纠正归档。稍后让小薛跟我去楼上做完所有DNA留样,就全部完成了。另外请示您,是否要给小薛配定位跟踪?”   顾寒江放下笔,又拾起手边水晶玻璃杯,很闲在的喝了口水,“配个明的吧,耳钉。”挥臂随意一指,及时的指定薛中泽不许插嘴服从安排。“如果在别人手下,可以使用皮下埋植。但思源公子的领地比较特殊,最好还是把事做在明处。小许你到外面等两分钟,我单独嘱咐他两句。”许淙沉声应命退几步转身出去带紧房门。   顾寒江插着裤兜踱着步子逼近过来,敲点着桌上的卡,示意薛中泽捡起收好。“先把你放在雷金纳德酒店里实习,尽快熟悉工作环境。你在器材技术方面我不操心,电子数据采撷方面的事,你去他们系统部,找一个叫虞颂方的眼镜儿跟他学。他是经上级批准正式完成脱密的前特勤人员。”   兀然停住话头,见薛中泽仍旧笔直的立在字案前一动不动的,显然是在消极抵抗状态,顾寒江挑起一侧眉头盯着他,眉毛上方挤出几道抬头纹。“怎么,有顾虑?”——“想问清楚一件事。我之前与陆处约定好,到明年七月完全脱密。您现在雇我回来,干什么,能否给个准谱。”   顾寒江在那一刻很有将对面之人饱以一顿胖揍之感。薛中泽显然是在质问他:既然已经将我打入另册,现在突然抱佛脚,总该问问我愿不愿意承你们这份情。   这样的质询显然是切中了顾寒江的痛处,他目前正需要一个训练有素、能最快速进入工作状态、又是对手完全陌生的人,来从事这次工作。薛中泽是目前最凑手也是他最有把握的人选。   “薛中泽你应该明白,守土卫国不仅是军人坚守的天职,也是作为公民和男人的本分。在我们这个战线上,保持高度责任心警惕性,准确利用有生力量完成任务,有备无患来之能战是一贯的工作原则。   当年你在理论课学过‘瑞士保持中立国基础条件’的案例:瑞士在二战期间得以保持其永久中立国姿态,连希特勒那样的战争狂人也要敬而远之。在所有基础条件中,划定其永久中立地位的所谓国际条约效力倒在其次;最主要的是,这个国家具有着非常完备的战争应变召集机制。一旦外敌来犯,她可以在一天之内,迅速集结起全国四分之一的军备力量,应对来犯之敌;对战沿线的道路桥梁、医院储备也会随之投入战备输送状态。三到五天之内,包括复员军人、雇佣兵、民兵组织将全部集结到位听候命令。一个全民皆兵的国家,谁不忌惮?!   如果这些理论你还没有淡忘,那么你为什么还要再强调‘已经从军队复原’的话题呢?   许淙94年特训成绩优异,后来直接调进局内从事特勤工作。和他同批复员的战友现在孩子都满地跑了,可他直到今天还再对家人解释,工作要经常出差,照顾不了家庭。你这个位置上的前一位特勤人员,因为身份暴露···至今生死不明。   中泽呀,你要明白,尤其我们这个工作不像电子游戏,game over之后可以点回车重来。稍有疏漏,于己就是万劫不复,于公动辄就是数千万计巨额、甚至是绝密高端技术外泄。   关于你个人发展,我可以对你说明;把你调出来,就再不可能安稳放回档案柜。你所具有的特能如果不能用于正道,那么就只能压在我的档案库里,或者等着它退化消失,或者采取非常手段剔除销毁。但这两种措施,我都不想做。舍不得呀!”   冷不防间顾寒江突然出手,环住薛中泽的咽喉,变起瞬间,薛中泽欲行反制时,已觉出顾的另只手正紧紧抵在他脑干死穴上。“雷金纳德酒店是业界共知不排斥同性恋的涉外酒店,思源公子则是个男女通吃的角色。不准在工作之外搞出任何哭天抹泪的破事儿,否则···”按在后颈窝上的手变成空手之枪抵在了太阳穴上,又一次学了一个空手射击。“啪!懂吗!别让你的老父亲突然之间找不到你。”——“是!”   顾寒江最后亲自押着薛中泽去了大楼内部的秘检部门。血样、指纹、齿模、头发、体液采集,肢体各部分尺寸记录,尤其是脑电波信息采录建档;薛中泽必须调动起全部精力脑力,配合着仪器高速运转采录。顾寒江的眼睛也是一瞬不瞬,紧盯着不断读取出来的不断变动刷新的数据。同时心中暗暗庆幸着,薛中泽的特能不仅没有蜕化,反而正处于稳定期。幸亏是及时将此人完整找回,拖到会议结束后,这个人或许会永远沉默在黑洞般的档案柜里。   当薛中泽脱离昏迷时,耳朵上已被钉上了定位器耳钉,他抬手摸了摸,一句话问得顾寒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没想到我还是完整的,还以为早被你切丝儿切片儿的炒菜了呢。”   顾寒江随意的挎坐在一张桌子上,一手按着腿,一手点着手术床上的薛中泽,呵呵笑了一串:“别招我亲手收拾你。”   许淙又开车将薛中泽送去雷金纳德酒店,途中例行关照,眼看临近两会召开,领导指示务必加强外围及挂靠人员的筛检,顾总如此行事也是事急从权。   把薛中泽提前放在进入雷金纳德酒店的小路口,许淙提着给他备好的档案袋子,笑得见牙不见眼:“你就踏踏实实的当几天工薪族吧。想安排老人看病前,给我打电话。”   从进到人事部报名填表,到下放指派去本部门经理处面谈,程序走得顺顺当当。行政部的秘书小姐们看到有帅哥入围,纷纷娇柔并热心的上前套磁。   人事部小办事员儿拿着薛中泽的员工表,一路走一路回头解说着各部门位置,最后还是忍不住承认:“这下后勤保卫部可算有了他们的部花了。一直以来都是前厅餐饮部一枝独秀的。”——“怎么个意思?”薛中泽没领会她说的话。   小办事员弹着两手间的纸张,一脸‘包打听我全懂’:“餐饮部有朵眼前花儿,哎呦喂,全酒店上下平趟、男女通杀的一柄人间凶器;是祁总的爱徒。如今终于出现可与之分庭抗礼的角色了。”——“你说的这位是叫蒋敬璋吧,巧了,那是我发小儿。”   “窝了一个曲,难怪今年酒店摆花添了那么多桃花,风水一下子就好起来了,吸引各类型的帅哥纷纷来投!”办事员只顾仰天感叹着一下就撞到墙上,她又自己骨碌到室内梯的电梯门上。   真是早一步赶上穷晚一步穷赶上,电梯正好到这层被碰了按钮停下开门,胖乎乎的小办事员一个后蹬儿,就摔了进去正好落在乘梯人之一的怀里。胖姑娘的高跟鞋正正的踩在那人脚上,疼得那位直喊救命。   祁思源拎着胖姑娘的后领子,把她从蒋敬璋身上摘开,又回手架着徒弟走出电梯。蒋敬璋被踩都疼出了眼泪花儿,一瘸一拐的蹦到走廊墙边,直转磨磨儿。   薛中泽瞬间就认清了出来的师徒二人,不及多想就扶住蒋敬璋靠稳墙壁,低头去脱他的鞋,看踩伤了没有。蒋敬璋低头看到来人是笑笑哥,登时双手搭在其肩头,满脸跑眉毛的笑开了:“耶?笑笑哥。你到我们酒店来了,真好,真好···”   瞥见师父瞪着一双刀枪并举的眼睛时,蒋敬璋连忙收了兴奋,朝着薛中泽和胖姑娘讪讪笑着:“···咳咳,没···没···没事儿,就是头一下挺疼···”   “到底被踩了几脚?”祁思源冷着脸子质问道。——薛中泽已经脱了蒋敬璋的鞋袜,快速检查了一番,不等胖姑娘回声抢答道:“肿起来了,是踩在两个脚趾上,挤破了点皮。眼下看不出骨头有没有事儿,咱这儿有医务室吗?”   祁思源一把将徒弟抄回,拽着一只胳膊搭在自己肩头;指着吓得满脸发青的胖姑娘:“把你手上事情办完,回去人事部填张过失单给方怡,上班时间嬉笑打闹致人受伤,如何论处自己去查清楚。”   薛中泽瞧着相互搀扶的师徒俩,忍不住想笑场。赶忙提议道,不如由他先把蒋敬璋背去医务室,免得真是脚骨有伤的话,挪动期间反而会加重情形。祁思源沉吟了一下点头默许,指示办事员将薛中泽的员工表先递送到保卫部,随后关照徒弟稍后打电话报告伤情。   薛中泽发现身边的小办事员吓得都要哭,就劝胖姑娘说:“你别担心。我这兄弟其实挺随和的,到时让他帮你说两句好话。”——“拉倒吧,黑桃K能把我扔到餐饮部后厨大卸八块,加一兜子十三香、土豆、豆腐皮儿、粉条儿做成乱炖。”办事员说完悲惨惨一步一回头的走了。   薛中泽回身背起瘸狐狸,笑他是招灾惹祸、不让人省心的祟娃。按照蒋敬璋的指引一路找到医务室。   值班医生见蒋敬璋拎着鞋袜被人背进门,一下就笑喷了。“都说近来煞气重,酒店里就摆了那麽多桃花,没想到还是没镇住,又让小蒋赶上了。”——“成,您就直接说我是人神共愤也行。”   蒋敬璋蹦着坐到检查床上,两个脚指头已经肿得穿不了鞋,现在象比划胜利手势似的。就这样他还在和医生逗贫嘴,说这几天之内,他去哪都得单腿蹦着走,刷成大白脸演僵尸最合适。把医生和薛中泽都笑得不行了。   薛中泽按照指点路线,独自找到保卫部。邵明远已经看过了工作简历,一弹纸张笑道:“太好了。保卫部真正懂器材又懂安装调试的人还真不多,你进来之后,这块工作也能松范点儿。祁总刚来电话说了你的情况,指示把你的级别定在领班,就主抓监控这一块。走,我带你去领工服、做工牌。你先上九五班,实习期满后再做值班编制。你这一出现,估计行政部秘书和前厅部那帮子女孩儿又要疯了。”   “呃,好像已经疯了一个了。刚才给您送表那人事部的女孩,尽顾着和我说笑,一不留神在老总眼前把他徒弟踩伤了···”——邵明远登时望空而叹:“MY GOD!她没当场被咬死,算是她捡了大便宜了。”   在邵明远的关照下,配齐了西装、衬衫、领带、工鞋,刻好了胸牌,又回到保卫部,分了更衣柜钥匙、对讲机,录好打卡指纹,最后跟着邵明远先行看了一下前后门路线。   走在酒店后门打卡室,邵明远指了酒店周边公交线路的位置,嘱咐他明早按时上班。   薛中泽按邵明远说的路线,一趟车就直接到了家附近的车站。下车走没多远,就看见父亲正在胡同口小花园的凉亭里,就着石桌上的棋盘和老街坊下棋。   薛中泽走上前向着邻居们招呼了一圈儿;这边问:下班回来了···那边夸:薛老板有福气,瞧这儿子生的多俊(Zun去声)站在跟前儿就是提气···隔壁大妈出来叫老伴儿回去吃饭,顺便招呼说:刚做的糊塌子,本就做多了,让父子俩就势端回一盘子去。   父子俩到家后,薛中泽把父亲推到正房里去看电视,他按照父亲备好的材料,做了烩咸茄丁儿、烧豆腐,拌好蒜醋汁,一起运到餐桌前。盛饭时,薛骁璔说不用给昌华留饭,他和女朋友今天‘拿约会儿’在外面吃完回来。   电视里正在播放着新闻联播,报导着各界政协代表接受采访的专题。薛骁璔用餐一贯细嚼慢咽,就着菜喝粥、糊塌子蘸着蒜醋汁,一口一口有条不紊的,吃到七分饱时就放下碗筷。按住儿子不许他起身接着吃饭,缓步走到一旁取水漱口。   新闻联播播完,薛骁璔约莫着饭已落实腹中,便跟儿子说,他再出去活动半小时,反正不往远处走,就让儿子踏实的吃饭不用他陪着。   父亲出门后薛中泽拿起手机,给蒋敬璋拨了电话,问他脚伤怎么样了,好去探望一番。蒋敬璋呵呵笑答说小意思了,一两天就消肿不用探望。随后捂着嘴压低声音问:“哥,你跟我师父之前发生过什么矛盾?”——“嗯~我还在继父那边的一段时间,跟他打过架。当然了,我那时个子小打不过他。他是通贯手,打架手狠。”   “哈哈哈···原来如此。不过,你今天可算是出名了。不停的有人找人事部胖妹问你,最后气的那女孩大叫:我为帅哥挨了尅,我为帅哥被扣了奖金,这帅哥天经地义是我的。谁敢跟我抢我跟谁拼了。”——“我滴个亲娘啊,那吨位···我今晚会做噩梦的。”   室外响起了有人进门说话声音,刚好蒋敬璋那边也被招呼着去吃饭,两人说笑两句各自收线。凝神向窗外看,是薛骁璔和薛昌华一起回来了。   薛昌华没有在外吃饭,招呼着薛中泽别收碗筷,他吃完了就势一起收。薛中泽就换座位去看电视,可有可无的听着一边叔侄俩聊天。   薛昌华承认说现在交的这个女友长不了。还没怎么着呢,就开始明里暗里的套话,问他们这个四合院是谁名下的产权?还蹿跶让薛昌华带她来看看,能否把现有房子扩建出来,以备结婚用。   薛骁璔闻言后,呷了一口助眠枣茶,迷眼看着侄子但笑不语。薛昌华忽然觉出自己失言,忙又往回找:“二爹,您可别见怪。这个院子一草一木都是您和我弟的。我要找对象结婚,肯定是到外面安家。我爸爸没了之后,一直是您一份工资养两家人,那边是爷爷、我母亲和我,这边儿您还有笑笑,就苦了您自己。爷爷和我妈都说过,我长大要是敢做出对不住您的事,我这一枝儿上就续不上后人。”   “别说这样的丧气话!”薛骁璔听不下去喝止道。“我早就跟你母亲说开了,当年丢了笑笑的事,也不能全怨她。如今笑笑就在我跟前儿了,再也丢不了。过去的事儿就不提了。咱家你们爷爷这一脉系上,就你和笑笑两个男丁,我不希望因为一点有数的钱,把亲情彻底断了。你现在挣工资又能挣戏份儿,自己留着或者交给你母亲存着,我对你父亲、我的大哥也算是有交代了。将来你结婚成家去过你的小日子,你不用惦记我,我有笑笑呢,拖累不到你。”   一直到晚上即将就寝,薛骁璔才指着侄子住的屋子,忍不住对儿子发牢骚道:“他刚才那是什么意思?我还没死呢,就惦记把这院子当遗产分。”——薛中泽搂着父亲赔笑劝导:“您别往心里去。我哥不是那种坏良心的人。如果他有那层意思,今天就不跟您提和女友交往的经过了。”   “自古好汉无好妻。对昌华的心性,我还能有些掂量;可谁知将来他能找回个什么样的?我是万幸了有个好孩子,要换成前面几条街上,哥几个算计老人的遗产打到鸡飞狗跳的,这辈子简直就···”——“成了,您宽宽心,有我在跟前守着您,谁敢再欺负您。再说您身上有功夫,硬硬朗朗好好保养,活个一百多岁的没问题。”   儿子的说劝玩笑确有春风化雨之效,薛骁璔很快转怒为笑:“一百多岁?爸爸就活成老妖怪了。”说着又牵住儿子,仔细看着那只耳钉。“我刚才没好意思问,你戴这个是干嘛用的。”   “工作用的身份核实器。随身携带总会有不慎丢失的,造成不必要的麻烦。这样携带保证是人标不离。”——薛骁璔错愕而茫然:“那单位管得这么严呢?”   薛中泽挽着父亲释然笑答:“涉外酒店保卫部门的人,或深或浅的都会与本市安全部门有联系或者备案。尤其现在临近开会了,这方面的人员更替筛检管得更严。我在这个时间段上岗,得服从单位工作安排。”   次日一早,薛骁璔把儿子送出胡同,嘱咐着他记得到了单位附近吃早点。眼看着儿子上了公交车,老爷子心里有些七上八下。   上岗的第一份指派是检查所有楼层是监控仪,这倒不算复杂;由他站在每个探头前,随心所欲的做姿势、换角度,在监视屏幕前的人用单频道对讲机描述出显示画面。一旦发现屏幕显示异样,即有保卫部填写派工单。一天结束检查下来,统一提交工程部更换。   为避免结对聊天,屏幕前留守人员每天一更换。但薛中泽手中的对讲机总是避免不了提示的咳嗽声,因为上前搭讪的交谈实在太多了。   制服帅哥极富杀伤力,时而会有各样人物迎上前来,客房部保洁清房的服务女生、行李部的行李员、餐饮部到楼层客房送收餐出来的服务员,还有入住酒店偶遇的客人。再下到中低楼层又有各办公室秘书、财务部会计、收银员,餐厅女服务员、领位,健身房商务中心工作人员···吵得薛中泽干脆托人写张中英双语字条,别在后背上:与工作无关交谈,恕不应答。工作没有两天,薛中泽已经成了后勤部有目共睹的冰山美人。   在餐饮部宴会厅遇到小老弟,薛中泽向蒋敬璋承认说,他终于明白了,祁思源何以把徒弟管得那么紧。这当真是个一不留神就掉裤子栽跟头的地方。   蒋敬璋抖着那张字条,笑得溜下了椅子。够过架子上的餐盒,请薛中泽一起分享炸鸡翅。   “哥,其实你适合坐在研究室或实验室里。每天没事就写写字、算算账、查查表、尿尿炕···”——“那你就预测片大片小,色轻色黄,尿在谁脚上了,会不会挨打?”薛中泽跟着逗贫道。放下对讲机看了周围没有监控,就不客气的捏出鸡翅啃着。   蒋敬璋坐在座椅里耍鸡骨头时,薛中泽也开始慢慢嚼着脆骨磨牙,但他不如狐狸啃得那么利索。   等薛中泽用对讲机看过餐饮部周边的监控探头,蒋敬璋拿着餐卡出来找他一起去员工餐厅。“差不多快下班了。劝你在这儿吃完了再回去吧;这个点儿正是下班晚高峰,薛大大如果等你一起吃晚饭,起码耗到七八点钟,再把老爷子饿慌了。在酒店上班,可不能沿用家里的作息时间。”   刚走到员工梯,身后传来招呼声,宴会经理詹旭火烧屁股似的追出来,指着蒋敬璋道:“小蒋,我丈母娘刚来电话,说我媳妇突然腹痛紧急送医院,估计是要生了。哥哥我谢谢你了,先让我歇年假吧,我得回去伺候月子去。嗳我得赶紧去妇产医院了,替我盯会儿啊。”说着作揖打拱的钻下员工通道,一溜小跑没了影儿。   蒋敬璋恨得一跺脚,咬牙骂道:“麻笔的这孙子,丫又给我玩这手儿。我也正想递单子休年假呢。奶奶个攥儿的早不生晚不生,偏到这时候生,也不说再憋几天。”——薛中泽捂着脸大笑:“憋尿憋屎都憋不住,你倒玩得更洋,让人憋着不许生孩子。行了,兹当是积德行善吧。”   两人前后走下员工通道,随走随聊。薛中泽放慢语速道:“那人是你们经理?眼底有青色,瞳仁逡巡不稳,双目露白过大,据我看这人,心机不深却还心术不正。”——“就他这种一贯猥琐的货,养活不出儿子来。我去年的年假,要不是我师父签字特批,就差点因为他耗得作废了。今年又悬了。”   排队依次取了饭、菜、汤,拣了面对的座位落座,蒋敬璋指着手表,提醒薛中泽先打电话和家里知会一声。并在电话叫通之后,音色欢快的向薛大大问好,并替笑笑哥作了明白的说明。   收线后,两人开始吃饭,薛中泽说员工食堂做的‘地三鲜’味道挺正,吃一口就逗起食欲。蒋敬璋笑问他今天看见什么没食欲的事情了?薛中泽压低头颈凑近道:“你瞧周围那些眼睛个个冒绿光的,楼层里那些比这些更绿,唬得我都没胃口了。”   “谁让你长一张好看得人神共愤的脸。”——“我人神共愤,你妖媚惑人,咱俩‘豁子吹灯-谁也甭说谁’。”两个人头顶头像两只小耗子似的,唧唧咕咕有说有笑,却不予接应四周招手递眼色的示好表示。   一同吃完饭交还餐具,薛中泽扶着蒋敬璋,一路缓步招摇着钻回了保卫部。   薛中泽交班换衣服出来,蒋敬璋坐在一边凳子上和他闲聊:“哥,你能在这干多久?”——“你觉得我在这儿干不长?”   蒋敬璋扶着墙在擦鞋机上轮流蹭着脚:“是与不是的,你心里不跟明镜似的。就说你突然戴上的这个耳钉,戴上这个物件,作何表示你肯定心知肚明。但我清楚你不是爱张扬的人,故意做成这个样子,我只能猜你是另有东家,在这儿是暂时落脚。”——薛中泽指指耳钉朝他做出噤声的手语,随后搬着蒋敬璋的头附耳道:“这种事心里有数就行,不必说明。”   两人在员工出入口挥手再见,蒋敬璋沿着通道依旧会去盯摊儿;薛中泽快步走出后门到街上去倒车。   眼看跑到车站时,手机响起来。薛中泽接起手机,响起熟悉的官腔儿音调。“右前方黑色奥迪,尾号两个0,上车说话。”言罢干脆利索的收线;而薛中泽也恰好走到了那辆奥迪车后,依令开门上车。   司机位置上的许淙对薛中泽微微点头,便发动车子驶上街道。顾寒江取出一个文件袋递给薛中泽。“这个人随大会代表团后天住进雷金纳德。这次雷金纳德接的代表不多,全部归在公寓整层高标套房。你明天就转去公寓那边,将监控设施全部更新,然后留在那儿,到代表离店位置。我和思源关照过了,这一层的所有监控全部单独提出来。这期间你不需要采取任何举动,就只要留意看清楚他们的往来授受就行。今晚回家跟你父亲说好了,从明天开始工作需要临时派你驻店加班,免得老人担心。”   薛中泽将看完的文件还给顾寒江,顾很是随意的收了文件袋,点起一支烟:“等你忙过这一段,领你那个发小儿到公司来一趟吧。做个测试留个印象。”——薛中泽有点懊悔之前尽顾着斗嘴,一时失言却把蒋敬璋无端牵连了;他扭头看着车窗外来来往往车灯闪烁,掩饰着满脸不自在“对他不用担心什么,他师父对他管得很严。”   顾寒江动着拇指拨了下夹在手上的烟,烟灰无声的落进嵌在前座靠背的烟灰盒子。   开车的许淙明显感觉到上司被生硬回绝后,反映出来的乌云奔涌之相,一时间被唬得瞪眼呲牙,连大气都不敢出。几分钟后他实在忍不了这种压抑劲儿,假借被空间内烟味呛到,嗽了下嗓子,从口袋中摸出薄荷糖倒在嘴里一粒;又递向后面:“小薛,来颗薄荷糖?头儿,您刚抽完烟,含一颗嗓子舒服。”   顾寒江伸手接过糖盒,倒在手中一粒又把糖盒塞回许淙手中,薛中泽都没捞着接糖盒子。“头儿,刚才我在大堂和思源公子闲聊,遇上个情形挺有趣儿,和您汇报一下。酒店副总梁强士急急火火来找思源公子,说他儿子梁红卫这回玩大发了,以贩养吸还被后台硬的公子当替罪羊推出来顶杠,被缉毒处捏进去了。梁强士急赤白脸的求思源公子,借笔钱把他儿子保出来。估计捣腾的量不少。”   “这个祁思源简直真能闹腾。非要闹得逼着哑巴说话不可。小许,把循环风打开。”顾寒江掏出手机拨了号码,片刻后满脸笑意的聊起来。“少爷,是我呀。嗳,你手下的梁强士,最近按着点儿,别让他在这会儿折腾。开会期间顶风作案犯事,谁愿意管这种糟事儿。那句歇后语怎么说的,对,老寿星上吊—活腻了。”   薛中泽胳膊肘支在车窗上,借以将喷笑掩饰住。顾寒江不是轻易说笑调侃的性格,发过脾气后的短时间内,他能做出如是挽回态度,已经是很给面子了。看着路旁各类饭馆酒楼亮起了的灯箱广告,薛中泽没话找话的问:“顾局,许哥,您两位用过晚饭了吗?要不急着回公司,咱们外面解决一下?我记得往前不远,有家大连饺子馆,那的墨鱼饺子很不错。”——“今天先把你送回去,改天咱们再去吃。”顾寒江毫不含糊的否定。   薛中泽被放在胡同口,奥迪车就象赶集似的窜了出去。薛中泽一翻白眼儿扭身走进他家那条单行的小街。   正房的客厅和父亲的房间都亮着灯,灯光拖在院子的青砖地面上,温暖的昏黄色,令晚归的人踏实的长呼了口气。推门进屋,向父亲和堂兄打了招呼,那叔侄俩正在聊什么有趣事,脸上的笑纹儿都还没收住。‘迷瞪儿’从沙发背上跳下来,喵喵哼着,竖着小尾巴在他脚边蹭着求安慰。   薛昌华笑着和父子两个聊了两句闲话,就会自己屋子休息了。薛中泽放下外套挎包,就帮父亲拿了脚盆水壶,倒水泡脚。   薛骁璔被服侍的有点别扭,拉着儿子坐在身边。“怎么了,小子?有为难事,跟爸说。”——薛中泽搂着父亲摆出一幅小孩撒娇模样:“爸,我们单位接了会议代表,明天起更新代表所住区域的器材。我也被赶鸭子上架排上值班了。就算会议代表离店之后,所有值班人员还要留观两天才能回家。要半个多月都见不着您了,我···不放心。”   薛骁璔抬手摸着儿子的脸,长叹着笑道:“哎~~我的儿子。自古以来就有忠孝不能两全的说法。那是正经工作,不能耽误了;再说不就是十来天吗,路又不远,爸爸去看你也方便。”——“代表驻地安保设置严格,您不用跑过去,我但凡能抽出空就回来看您。等我公休时,我再陪您去泡澡逛街。”   安置父亲睡下后,薛中泽尽量压着动作准备换洗衣服、洗漱用具,‘迷瞪儿’一直耍赖卧在他肩上,随着他进进出出,最后就蜷在他枕边的位置上静静睡去。   参会代表的高标套房整个楼层,所有监控摄像头更换完毕,监视采录设备外接在公共区最近处的套间里;该套间既是工作室又是值班室。一起上班的人共六位,每十二小时一换岗;人手一张编码身份卡,卡随人在。所有设备调整完成之后,由安全部门派专人验收后即刻开始全天候运转。保卫部经理做过“战前动员”之后,上岗人员领到专配的应急警具,到位上岗。   薛中泽被分的是晚八点到早八点值班组。晚上在指定餐厅吃过工作餐,经客梯上楼时,碰见了顾寒江,却故意装做陌生。电梯的层级数一一变动着,顾寒江借吃薄荷糖挡住嘴,快速指示薛中泽:“夜里巡逻时,仔细看看那一层其他房间的动向。我会不定时与你联系。”话说完,电梯门打开,薛中泽若无其事的迈步出去到岗签到。   晚八点之后,门岗处通过对讲机通知各级安保,会议代表专车进入地库区,要各级服务人员准备。十分钟左右,并列的三部电梯门依次打开,会议代表们或者由迎宾员扶着,或者有秘书跟着,乌央乌央的分别钻入各个包间里;又一两分钟,迎宾员们姿态各异的出来,凑成一部电梯下楼。个别接到另外服务安排的迎宾员,拿着记录便签到值班岗登记,另行誊写服务项目后,取了字条下楼去做安排。   顾寒江安排观察的人,跟着他的首长进到了走廊最靠里的包间606.   隔了大约半小时,由后厨留守的保卫人员和专岗送餐员,一起押送餐车到楼层。薛中泽看过房号,让保卫人员留在值班岗,由他跟着送餐员,按派送单分别送去个房间中。   606包间是‘观察对象’来开的门,参会代表是某海关干部姓乔,一位上窄下宽脸型,头发紧密团结在中央周围的中年胖男人。‘观察对象’是秘书被叫做小潘,粉黄的鸡心领T恤牛仔休闲裤,脖子上圈着一条功能项链,锃亮的小分头儿,能把落脚的苍蝇滑个劈叉,整个人像一只什果沙冰的冰棍。   小潘放下指甲锉取了餐,在送餐单子上签了字;抬头看到薛中泽时,一张冰棍脸终于有些融化。“哟,都说涉外酒店出帅哥儿,这位简直帅出明星级别了。乔处您看这小保安,像不像正播放的《雪花女神龙》里面那明日公子?”   乔处正不耐烦的摘领口袖扣,撇着鲶鱼嘴哂道:“听不明白你说什么。”——“就是最近重播的一个电视剧,您家珠珠拉着我陪她一起看,她就喜欢看里面那个坐轮椅的欧阳明日,每次那人物一出场,她恨不得抱着电视屏幕舔两遍。”   “胡扯什么呀!”乔处低喝住潘秘的调笑。薛中泽不能多留此处,快速扫视了一番房间景象,跟送餐员拉着餐车退出包间。   派送完最后一份外送餐,送餐员手把住餐车扶手,边走边朝薛中泽飞着眼神,低笑道:“606房那位说的还真准,哥您确实是和那个演员象。”——“现在是工作时间,不要闲聊。”薛中泽冷冷的止住话题,招手叫过那个等在值班岗内的保卫人员,同时按了电梯。看着他们走进去电梯门关闭,转身回到岗位上。   由于工作性质特殊,每个值班小组编岗为两名保卫一名工程部,上岗之后留一人守监视器,一人守值班岗,一人在楼层巡逻;监视器和巡逻人使用单频对讲机。   其他代表在回房间整理过内务后,就有结伴出来去酒店某些娱乐场地休闲的,约在十一点半前后,外出人员有相继回到各自房间。只有606包间自送餐后,就关门挂了请勿打扰的牌子。   薛中泽知道监视器的设置角度是整个通道,606房门所处位置很靠前,差不多窝在死角里。他背着手缓步走到监视器正下方,对着事先看好的位置,凝神而立。   少卿室内的一团模糊影像纷呈开来。从清晰度可判断,是叠放在一起的两个人,且是肌肤接触的近距摆列;正在进行着单一形式的活塞式运动,运动位置应该是卧室大床。细看其动作频率,倒很有几分‘山中无岁月人间不知年’的意趣。   薛中泽看了十几秒,就转开脸揉揉眼睛,折回到值班岗。窝在岗内睏得直点头儿的保安员,被他吓一激灵。张嘴打哈欠几乎要把脑袋裂成两半儿,然后拍着脸感叹,可惜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要是能出去抽颗烟就好了。   保安员起身活动着四肢,聊天解乏道:“领班儿,盘盘道儿呗。您是通过谁的关系进来的?起码是副总级别的吧?”——“无论走谁的关系,在这不是一样工作,有区别么?”   保安员绷直五指在墙壁上坐着撑体运动,“当然。其他酒店保卫部怎么个规矩,咱不知道。至少咱们这儿,保卫部的领班以上人员,不是特种兵退役,就是警卫团下来的。连咱们老总据说都是陆战特训营出来的。人事部胖妞儿送您的入职表时,我就在邵经理旁边,职别一栏是祁总亲自批的领班。我瞧您身量偏瘦,猜您在军营里走过应该错不了。”——“我就傻傻当了三年兵,没特别的。我的介绍人好像和某位老总交情不错,但估计管不了多大用。”   见薛中泽显然是不愿透露太多,保安员撇撇嘴也不再追问,他觉得这新上司是个不好深交的人。   终于熬到窗外透进晨光,值班室里响起接班人员的起身洗漱的动静。填表交接了联络器材,薛中泽已经困过劲儿了。   乘电梯下到一楼又室内楼梯到宴会厅,在特设的餐位上嚼蜡一般吃着早餐。看到不远处蒋敬璋已经换了一身主管黑西服,正领着服务员翻台备餐,预备着晚餐接待。薛中泽朝他默然一笑,让他先紧着工作,过后再说话,而后低头继续喝粥。   约摸六七分饱时放了碗筷,打起精神走原路会值班室睡觉。刚出门遇见邵明远,拍肩低语,要他跟着往客房那边去。   听邵明远按‘一二一二’节奏敲开客房门,薛中泽被迷迷瞪瞪的领进那间商住两用客房。   许淙笑盈盈的对薛中泽解释说:“顾总稍晚会来亲自听你汇报工作。他说你护觉,再说你去员工宿舍的话,会多有不便,放心在这儿睡吧。另外顾总说让把你的手机呼叫转移到我这儿,我以同事身份帮你回复来电。薛伯父那边儿你若不放心,要不要我帮你过去看一下。”许淙随后很顺利的拿到了薛中泽的手机。   当薛中泽也睡得“人间不知年”状态时,朦胧间觉出脖颈两侧骤然被捏紧,瞬间又松开,那只凉而柔软的手掌抚上他的脸颊。   “是我。透着中午太阳好,睡得像只猫咪。不,不要急着坐起来,我知道这样更利于你回忆。”顾寒江说着倚在薛中泽身边坐好。“想起什么只管随意说。”话音落定,一条沁凉的湿毛巾压在薛中泽的眼睛上。   “乔家里有个女儿,追星族;乔某、潘某的穿戴讲究,不下十万金,想办法查一下他们的收入···潘秘和乔某有床伴关系,但应该是隐秘的···笔记本电脑昨天九点左右打开过,看不到开机密码,可以让技术部门试一下信号拦截···后来,就一直在睡觉···其他几个房间,基本都在十一点半左右熄灯就寝,未发现特别···我想给我爸打电话,就是让他放心···”薛中泽感觉到顾寒江静默了一下,又有了动作;随后音色柔和的让他说了电话号码。   薛骁璔接到儿子的电话分外欢欣,嘱咐他认真工作,别记挂家里,巡岗不要贪凉,登高爬低要注意安全,交岗后及时补觉···   午后的暖阳铺满了临窗大床,薛中泽在枕被之间,终于伸够了懒腰,才拿掉湿巾盘起腿坐着,琢磨下一步工作。   顾寒江斜签着身子坐在他对面,一瞬不瞬的看着他,并不急着追问。因为知道他此刻的头脑已在飞转,脑中所见并不是眼前所见,受到惊扰必定乱成一团。   相对静坐足有十分钟,薛中泽捏着后颈转了转脖子,继而重新看定顾寒江:“今晚是我那发小在餐饮部上班,如果606有送餐,可以借助小蒋帮我再看一下。”——“借调谁都不要紧,前提是要保证安全保密。”   “没事,我知道怎么跟小蒋说。让我睡在这么好的地方,算不算假公济私?”——“记得小时候,你被祁思源、顾三元他们拉着玩抓特务游戏时,总是自愿演坏蛋。后来我问你原由,你说电影里演好人的不是吃糠咽菜就是破衣落索,演坏人的总是好吃好喝好住的···现在是工作需要,不用搞成老电影里那么惨,让你当好人也当的舒服点,还不好么。”   薛中泽撑着往前挪了挪,对顾寒江笑道:“您把脸凑过来,让我摸一下。”——顾寒江明白他这是些许接近的暗示,于是盘腿坐在他对面,摘下眼镜凑上去。“最近失眠很频繁,帮忙给调一下吧。”   薛中泽没应声,只是搓搓双掌附在顾寒江两侧太阳穴上,缓缓揉着;约五分钟左右两手自如的垂落在他耳垂上,由下而上沿着耳廓揉压推搓。上下走过两趟后两手分别抚上颈侧,划去两肩顺着肩背至小臂,最后到手掌,用拇指抵住两个掌心,突然加力顶住;顾寒江应着动作微微皱了下眉头,嘴角的笑纹反而深了些。   “您头上没什么问题,只是最近心力耗损过重,看似是肩背处肌肉经脉滞涩,误以为是后背着风寒;但真正病灶在心。还是要多在意为好。”薛中泽下床一丝不紊的穿齐外装,颇有几分下医嘱的架势。   顾寒江默然点点头戴回眼镜,也转身下床套上皮鞋。“你回来帮我,我就能轻松好大一块。中泽,回到我身边来吧。许淙明年就拨到外线区域进入脱密程序,结婚成家,随后将做另外的工作指派。换别人接手他的位置,等真正适应我的节奏,就又可能到了申请脱密的年龄。我还是希望你来接这个位置。”   薛中泽对这番感慨似乎不想买账,拎起上衣从衣袋中翻出易拉得领带,立起衬衫领子将领带圈套上。撇撇嘴哂道:“好像我就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可以不食人间烟火,不用考虑结婚生子这些事儿。”   顾寒江量着步子踱到薛中泽身边,突然抬手捂在他后心上又循着往上攀住其肩头,附耳阴笑道:“对呀,你已经长大了。是该考虑为薛家留后要小孩了,这个我也能帮你办到。”   吱一声易拉得领带恨不得推到了嗓子眼,薛中泽斜楞着眼神儿白了顾寒江一眼,“哦,也就是说我积极配合上级完成这次任务,领导会体恤下情,发给我一个媳妇。”话音甫落,他突然向旁翻到在床,又就势一滚,躲开了顾寒江兀然起脚的一记狠踢。“您这种方式叫做牛不喝水强按头,利用精神转接之法与异性做爱,时间久了会把人玩成阳痿的。”   ☆、2——颠倒荣华   这才是今生难预料,不想团圆在今朝。   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   柳暗花明休啼笑,善果新花可自豪。   种福得福如此报,愧我当初赠木桃。——《锁麟囊》尾声   薛中泽在酒店露台找到蒋敬璋时,那孩子正小幅度的走着身段儿,以一口纯正的程派唱腔练着清唱。静听着他定音收板,薛中泽脆着声儿喊声好,随即含笑走到近前。   “听老爷子说:他们团里唱旦角青衣班子不齐整,乾旦就根本没有。你没正经去唱戏,真是可惜了。”——蒋敬璋从栏杆上拎过外套披在肩上,呲着白牙嘻嘻一笑:“没什么可惜的。我要是进了京剧团,没两天准能跟姓董那老东西打起来。再者说没进京剧团唱戏,我在这儿不是照样活得挺滋润。”   两人沿着曲扶梯下到了餐饮部后通道外门,又循楼梯上楼;蒋敬璋让他在粤菜厅等着,自己先去了西餐厅;没五分钟功夫,端回来一盆儿哈密瓜块。那是西厨西点师父练雕花的淘汰品,可以随便吃。薛中泽帮着往碎瓜块儿上插了几个牙签就开吃。   “晚上是你盯公寓那边送餐吗?”——“是呀。你们今晚的工作餐菜单我看见了,和喂兔子差不多。你要是不想吃就别吃了,我给你留炒牛河。”   “要是真有富余的话就给我留一盒。另外,晚上帮我个忙吧。代表专区里有个人,总拿那种带钩子的眼神儿往我身上甩,挺别扭的。晚上如果有你送餐的机会,帮哥给掌掌眼。”——蒋敬璋连忙转身,要不嘴里那口蜜瓜能喷到薛中泽身上:“不那个是吧···咳咳···我的哥,您要玩真哒?”   薛中泽一拐胳膊肘磕了狐狸一下:“打住吧。我是觉得你从小就比我看人看得准,让你帮我把把。他要是不安好心,我也能防着点儿。刚上班没两天就被人搅黄了,多恶心呀。”——“包在小弟身上。要是看出什么不良端倪,我念咒儿也帮你方死他。”   晚上的工作餐一端上桌,薛中泽等三个人都气乐了。椒丝腐乳炒时蔬、素烧豆腐、地三鲜、虾仁烹凉瓜、粟米羹、萝卜糕、蛋黄包、杂粮粥,倒真是充数儿,绝对是全素斋。搭班儿的小保安恨得不行,半张嘴喝粥,腾出半张嘴骂娘。   薛中泽从凉瓜盘子里拨出一颗大海米,展示给另外两人看,并笑道:“也不是全素斋,这炒凉瓜里不是有海味儿吗,仔细点儿挑,说不定还能见着小螃蟹儿呢。”   小保安抱着碗,边笑边骂着:靠靠靠靠···靠了一串儿也没攒出下面的词儿。唏哩呼噜的喝了一大口粥,吧唧着嘴吃着地三鲜,嘴都要咧到耳根子:“肯定又是老梁定的。老东西从咱们口袋里刮钱,全都填给他那儿子买粉儿了。”——工程部维修员是位持重的中年人,敲了一下盘子提示道:“行啦,吃饭还堵不住嘴。做大菜的大厨给你做小灶,你还想怎么着啊。少在这呛火挑事儿的,看小薛心肠儿多宽绰,你跟人家多学着点儿。”   用餐之后还有四五十分钟,保安和维修员钻去更衣室里洗刷刷;薛中泽先去公寓区和白班领班交接安保记录,以便及时掌握对班儿工作情形。   白班领班大张见他提前到位很高兴;仔细的做着交接。今天下午大会座谈散会比较早,有一批代表先回到各驻地,另一匹集合在专线大巴上,到定点商贸中心去采办购物了。楼下停车场安保岗已经在待命,准备迎接前一批代表们回店;再后来回来的这批人肯定要渗到晚班岗了。提前把交接做好,白班岗工作就轻松了许多,至少可以保证到点下班。   薛中泽仔细看过日志簿,就和白班工程部维修员相互调了对讲机频率,拎着单频对讲机乘电梯上到公寓顶层,往下逐层查看防火通道口的监控器。查到第五层时,听到对讲机里通知,代表们已经陆续到楼层、进房间。   薛中泽看完余下各处监控器,又转到公寓电梯处按了叫梯键。电梯应着清脆的声音落定开门,薛中泽迈进刚按了6层键,门外响起“稍等一下”的招呼声,薛中泽只得伸手按住开门键。   进电梯的人正是那位潘秘书,一见薛中泽立时眉开眼笑。“真巧啊,今晚又是你当班?”潘秘书说着,伸手把项下领带扯散搭在手提包上。   “您好。我排的是夜班岗。”薛中泽有意压低目光,快速往潘秘书身上扫了一遍。——“上夜班熬人,毁皮肤,尤其损伤脑细胞。要是换了我,给多少钱也不上夜班,那几个夜班补贴哪够抵销受到的损伤啊。”   薛中泽控制住表情,使自己尽量显得愉快:“呵,难怪您皮肤这么好。”——潘秘书被帅哥夸了皮肤好,高兴得差点按错楼层键:“哟,居然还有人说我皮肤好。就跟着领导开这几天会,我脸上就起了好多痘痘了。要说起来就是大城市的空气混浊···”   说话间走出电梯,潘秘书看了一下薛中泽的工牌:Victor.xue,你中文名字叫什么?可别告诉我你就叫薛胜利。”问话的同时摸出门卡,略歪着头等着薛中泽的回答。——“薛中泽。”   潘秘书用门卡启开房门:“小薛,帮我把点餐卡传给餐厅。”薛中泽礼貌的应邀站在大班台对面,快速环视四下。   乔处像个成了精的海星似的,摊放在内间的king size大床上,打着呼吸间歇的呼噜儿,全然不知有人进门。潘秘书甩手将提包撂在沙发上,先进内室将乔处叫醒,回身出来时随手拉上了内室门。又走回写字台前,伏在案上快速写了点餐卡。在防滑垫上随意隔着一柄手持镜子,便笺纸木盒里,斜架放一只美容清痘针。   乔处套上便服走到房间里,随意应了一声问候,就转头问潘秘书又去采购些什么?潘秘书边写着字边回答说,爽肤水和祛瘢痕药膏用完了,刚才赶着去定点采购商场买了一个小包装应急用。又抱怨大会堂休息厅的地毯和布艺都不好,有尘螨和细小毛屑。才一天的功夫,就搞得他额头冒起了好多包。   默然接过餐卡回身出门,带上门的刹那,薛中泽的笑脸一下就寒下来。潘秘书递给他的点餐卡下,压着另一张卡片,只写着一个电话号码和一个大写的P。不用说也知道,是潘某挑逗约炮的动作。   半小时左右,蒋敬璋推着餐车走出电梯。跟着餐车往房间走时,两人眉来眼去嘀咕了一番,薛中泽负责敲门。   两位帅哥并立眼前,潘秘书简直就眼花缭乱了。如果不是乔处此时正在盥洗室里‘办公’,他肯定是把那位叫来一同灯下赏美。   薛蒋二人完成送餐走进电梯,蒋敬璋也寒着脸对薛中泽道:“哥,就算你真的是同,你也离那秘书远点儿,那绝对不是什么好鸟儿。就我回身走那点功夫,丫还往我大腿根儿摸了一把。真他么恶心。他要没有个代表团身份,我绝对抽他。”——“对不住啊,兄弟。让你为难了。我送你回餐厅。”   两人转上主楼二层时,正好碰见祁思源。发觉两人神色不对,尤其徒弟脸上更是变颜变色,祁思源把蒋敬璋叫到眼前盘问原因,嘁嘁喳喳说了几句后,祁思源的嘴角向下坠了一下,随之就恢复如平时的冷漠,头颈一晃命令两个人:“都回各自岗位上去。”   薛中泽往蒋敬璋肩上拍了一下,率先回身拾级下楼转去公寓区。   时针走到十点左右薛中泽照旧起身寻看。走到606的特定位置上,集中精神看过去。大床上有一个人呈静卧状态,另一个人坐在不远的位置上,从形状上判断是潘秘书,从姿势上判断是在看某样材料。薛中泽心中暗掐了时间,约在五分钟之后,潘秘书将纸张收拢放回某处,缓步挪到一旁大班台位置,伏案仔细的写着什么。   坐回到服务台旁,薛中泽倒了杯茶,缓缓喝了半杯;手指蘸着剩下的半杯茶水把眼睛擦了两遍。   次日下午,顾寒江半靠在床头,让薛中泽保持着最舒适的姿态,听他将昨夜所有经历见识回述完毕,又仔细看过潘秘书写的卡片,一时也是不得其解:一个手机电话号码说明不了什么。   代表团开会及回驻地,都是专线专车。至少在酒店这边,只字片纸进出是经过筛检程序的。薛中泽看过潘秘书身上所有物件,没有异常物品···所有参会人员只在每日下午会议座谈结束后,有几个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且都是定点清场的商场或娱乐区域,接触外界人士的可能也不大···如果是存在记忆力超强的可能性,这样外传消息通常会有延迟或滞后性;结合着文字暗语游戏一起操作同步传递,可能性和胜算更多些···   薛中泽又把那张卡片细细摸了一遍,随即坐起身从床头柜上抓过纸笔,左手在卡片上一点点的走着,右手执笔在纸上大致相应的位置上圈点着···整张卡片摸完,右手纸张上出现了很不连贯的几处黑点。顾寒江接过纸张看了半晌,越发如坠雾中:“是某种图或者坐标定位?”   薛中泽摇头,撩开被子下床,赤着脚踩在地毯上,将卡片对着灯光看了片刻,边想边说:“是针刺的点。这张卡片只是少量的被刺了这些针眼···看排列形状,像是盲文。与其用针刺标定位,莫如直接记下某种数据数字····嗯,领导,托您帮我带换洗衣服,您···”   顾寒江对这种跳脱思考方式一点不奇怪,按了打火机点着噙在嘴上的烟,同时微微动下头,示意着床边座椅上的提袋。“那您等几分钟,我理理思路顺便冲个澡。”薛中泽套上纸拖鞋钻进盥洗室,褪掉衣裤拧开水龙头开始冲澡。   再出来时,他给顾寒江的分析思路已经非常连贯顺序:“潘秘书说他近来脸上长痘,随身带支清痘针就是极其自然的;可我看到他的皮肤非常好,不太像挤过青春痘儿的。昨天夜里他借乔某熟睡之后,看过一些文字性的东西,也有过记录动作。如果秘密拍照、网络、以及便笺纸张,都不能保证有效传递的话,那么最容易也是最合理流动的就是纸币。用清痘针刺成盲文,既可以形成密码,又可以记录所有数据数字。扎了孔的纸币不算残损货币,某个面值代表某种约定数字;做好之后,借每天晚间的定点购物活动,随便哪次购物付钱找零或者是街边施舍,消息递送、上传下达的动作全完成了。”   顾寒江静静吸着烟,听着一番分析,表情也随着现出融解变化,直至最后呈现出一派轩朗浅笑。他放下抽了一半的烟,起身立在薛中泽眼前,伸双手扶住其两肩加劲的捏了捏。“中泽啊,我就知道你只要回来,许多事情就迎刃而解了。我从不怀疑你的能量。好样的。对潘某人的意思,找个借口稳住他,让他放松警惕进行下一步行动。总之你不用做任何动作,安安稳稳把后面几个夜班盯完,就是圆满完成任务了。”   几天后在雷金纳德酒店地下车库,潘秘书拎着采买的购物袋走下会议专用大巴,嚼着口香糖往公寓电梯走来,看电梯的保安照常帮着按键叫电梯。   电梯打开,进人、按楼层键、电梯门关闭一切如常;但电梯却未升反降下到了地下二层。门扇滑开后潘秘书未及看清冲进电梯的人,就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拖出去···两分钟后,一辆黑色奥迪驶出酒店地库消失在夜色中。   公寓606的乔处长当时还顾不上理会秘书迟迟不归的情况。今晚定的送餐另有一道酒店奉送的欢送补汤—三宝炖鹿尾羹(淮参、鸡头米、肉蔻)。喝完之后没二十分钟,乔处就气冲牛斗了。打电话找小秘书,又在逛商场购物。还说这次要给处长夫人爱女采办东西,且回不去呢。   乔处长给熬得都要冒烟了,左右手轮换着忙活半天也没解决问题。左思右想一咬牙,勉强穿起衣服出门,直接进电梯拐去主楼钻进了地下迪厅。   灯光闪烁昏暗的最大好处,是可以使正常光线之下相对端正的脸庞,更多了许多层次棱角,比之平时要耐看许多。乔处长随意的抻出几张百元钞塞给酒吧waiter朱安,用下巴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白衬衫。   朱安回头看去,是粤菜厅主管关槟;走酒店梁副总关系进来的人,平时招猫逗狗拽得不行。今晚是他顶班负责公寓代表楼层送餐。此刻他把黑西服搭在肩上,白衬衫一半塞在长裤里,一半在腰带外,斜签着身子倚在一个沙发靠背上,恰到好处的绷出了臀部和长腿的曲线。   朱安手指一捻就大致估计出了小费数额,满脸堆笑的对乔处道:“十分钟保证送到。”乔处一声不响的拽着步子就走了。   朱安往托盘中放了两只酒杯和少半瓶量的拉斐,压了一张百元钞,叫了关槟一声:“公寓606乔先生存的酒,让送上去呢。这是预付的小费,送到房间里另付。”   关槟大方的收了钱,穿了外套抄起托盘,撇着嘴问朱安:“猪仔儿,你丫真是见钱不要命,切小费切到我头上了?!”——“操,你别不知好歹。没有我连线儿,你们连屁都闻不着热乎的。这回你还得念我好呢,房间里另给多少不是照样落在你兜里。”   “操,难怪你丫长成个铅笔头的小个儿,你一米四你爸一米四一,那点心眼儿都盯在钱眼儿里了。算计吧,早晚把命算进去。”关槟指着朱安的鼻子骂完,踩着周遭一团哄笑走了。   到楼层时,小保安要按规定抽取酒水留样检查,关槟正不痛快呢,当场不带赊欠的给了一顿臭损,骂他是前胸没能跑出型儿的杜宾,还自以为是的觉得自己算个巡回工作犬。“你真特码敢张嘴,知道一瓶拉菲多少钱吗?就这小半瓶酒也够你们仨人一个月工资的,操,你想倒点儿留样本,606代表首长要是投诉说酒少了,投诉算你的算我的?”   最后薛中泽出面将双方喝住,用医用吸管取了半管酒液注进试管加封:“客人如果投诉酒少了,由我负责赔他这几毫升酒钱。如果不留样品出了问题,连你一起都难逃追究。”   酒送进房间后,小保安独自转身回来,就操娘日奶奶的开始臭骂。薛中泽到值班室看完监控录像回来,小保安的嘴就更加闲不住了。臭鞋烂袜子的一通演绎抖搂,薛中泽听得头都大了。   “你有完没完呢,我去看回放时你就在这骂,到现在快二十分钟了吧···送酒那孩子出来没有?”——“管那骚逼养出不出来,死在里面才好呢。”小保安恶声恶气的骂着,此刻恨不得把关槟揪过来一口咬死才解恨。   “私自纵容服务员擅自留在客房,你们俩一起脱工服,你不知道吗?”——“我把他送进去,就被轰出来了,紧怕我分小费似的。我再去敲门不是擎找着呛火打架了?”小保安一脸穷有理的表情掰扯道。   薛中泽低声念叨着“不对···”起身沿着楼道寻看过去,凝神细看着每个房间的动向。走到606的位置上,室内的影像让他愣了一下,忙向旁躲了几步隐在监视器下面,再次仔细看过去。唇齿间不自觉的溜出的脏字:“操···”   室内约在起居室沙发的位置,两个人影叠在一起,其中一个双手交叉举过头两腿分开的姿势,不是的动着头晃两晃;另一个双臂撑着某样物体,腰部大幅度的挺送着,正在做着大幅的砍杀挞伐运动。   薛中泽压着步子走出监控死角,停在606门前朝着门扇找了一下,不仅暗笑:真是高标准设施,严丝合缝儿的;换了平常人就非得干回没羞没臊的听窗根儿,耳朵贴门听取门内动静。   他对着门再次集中精神看过去,这各角度更加清楚:乔某人把那个送酒的服务员按在地上,掰着两条腿,捅得真是一个酣畅淋漓;下面的人两手被固定着,微弱的挣扎着,显然已是体力不济了。   薛中泽无声的走回到值班岗,将生闷气的小保安打发到值班室。抄起内线电话拨了保卫部办公室的号码。   邵明远快速赶到,凑近脑袋问:“什么情形?”——“负责送餐的定岗服务员刚才给606送进去一瓶酒,差不多快一个小时了,还没出来。刚才过去巡场,听到一点似是而非的声音,没敢擅自动作;就请您过来看一下···”   “据你看里面会是什么情况?”——薛中泽摇头像拨浪鼓:“这哪猜得出来呀?我只记得明确规定:任何进入代表用标间,超过十分钟不出来者,一律上报交领导处置。”   邵明远见他表情轻松,故作好奇笑问:“进去的服务员是谁?”——“名牌上标注是-GUAN。”   邵明远闻言随即哼笑一声:“关槟,粤菜厅主管。梁副总的干小舅子之一;酒店里祁总称老一,他就是老二;这回估计是自作孽不可活,得直接脱工服喽。”   薛中泽用手顶着嘴假装咳嗽几声,把笑意压下去;心里的小鬼儿已经笑得打滚儿了:工服早就由首长给他脱光了···一会儿能不能穿上,还真不好说呢···“邵经理,那您看这事儿怎么办?”   “冻豆腐-没法办(拌)。”——“别呀,干等着也不是事儿,万一伤了人,闹腾大了,对咱们酒店的声誉也不好。不如以餐饮部的名义,打电话催那个服务员出来。”   邵明远对这个提议很赞同,直接向祁思源联系请示。几分钟后薛中泽接到顾寒江的命令,要他全力配合邵明远的行动,如实告知他看到墙内实景。薛中泽应命后,转而将方才所见对邵明远和盘托出。   邵明远再无赘言,回身抓起服务台内线,要总机主管自称是负责驻店代表安全专案组组长,拨叫公寓代表专区的所有内线:因有餐饮小组反映送餐员送餐到标间后,长时间未回岗;为确保所有代表的安全和充足的休息,请诸位关好门窗、将无关人员迅速离开。   不到十分钟,606房门终于打开。乔处鬼鬼祟祟走出来,见值班岗上只有两个工作人员值班,就大咧咧的走上前,举着两只粉红色纸卷儿。“嗳,我就好心好意让那个服务员在我这儿喝杯酒,没想到喝了一杯就醉倒了,到现在还昏昏沉沉的。说是怕出门被领导尅,死说活求的让我替他来支一声儿。这个,你们俩买盒烟抽的,去把他弄走吧。”   邵明远走到标间门口,拿眼往里一扫之后,就抬手拔了门卡房间门反锁了;然后对乔处冷笑道:“对不住,您这屋儿我们不能进,人能不能挪动,等医务人员来了再说。您请换到隔壁休息室稍候,等我们领导来了再决定吧。您别嚷,把其他几个屋的人都喊起来,与您的官声不利。”   自从医务人员从606把伤者接走之后,乔某就开始在607起居室里暴跳不已,像个咬住打气筒似的越吹越鼓;脑袋上的两撮头发,配上逐渐瞪圆的眼睛,活脱是只南美角蛙。   听说被抬走的服务员伤情严重,乔某以为要招上人命;拍案大骂服务员放荡言行下作淫秽,往送进房间的酒里下药,勾引他行出丑事并向他索取嫖资···稍后觉得失言,又改口说这家酒店暗行色情服务,他要想上级单位检举揭发···暴跳半天见负责看管的保卫完全是一幅看耍猴的神态,乔某又换了官老爷的模样,声称只要一个电话就可以让这家酒店关张拆卖倒闭散伙,他乔老爷上面是有硬关系的。   祁思源款款走进标间大门,上下打量了乔某人一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叶成茂手下尽是你这类货色,难怪在南边儿被人追得穿着三角裤钗儿跳窗户。一群屌比脑袋翘得高的活废物。”说着举起手机快速按了几个键,音色阴冷的数落道:“长天大哥,我是思源呢。成茂手底下有个姓乔的管不住裤裆里那玩意儿,玩鸭子玩到我的地界上来,还把我这儿一个服务员给干了,伤得挺厉害。丫正牛逼哄哄的说,要让我关张倒闭拆分散伙呢。怎么着,大哥给我拆搭几个钱儿救救急,对您这‘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来说,就是九牛一毛的事儿吗,您扫扫墙角旮旯儿,就够我忙活一两年的。再说受伤那孩子不是外人,跟咱们院有点骚干零碎儿关系,您不能让我掏腰包打发人家吧。”   听到此处时,乔某已经脊梁沟里窜凉气了。他当然认识叶成茂是何许人也,那是他的上司;他更晓得叶长天是甚等角色,位在副帅级别的人物。而眼前这位嬉笑怒骂的公子哥,年岁最多方及而立,居然是一个电话就能叫到“白虎节堂”,称兄道弟满嘴柴胡,混不吝的一通白活,要出的款子就不会低于四五个零···就算是吹牛吓唬人,这个牛逼吹得也足够有气魄。   “行吧,这回全是看大哥面子了。嗨哟,我这就算是找您张回嘴了?那要不我把那姓乔的搧了之后,直接扔到管儿局去,就说是您指示公事公办的;这样足够给您撑足面子了吧?···哈哈···成成,我亲自安排可靠的人,把那孙子洗白净了,再安排个车给您送过去,然后接过您扣过大红章的批款条子,亲自给您磕头谢赏。嗯···对对对,这几百个够我回家咬着被子角儿奸笑一两年的了。”祁思源当真是奸笑着收了线,头一摆命令身后的人,“把那副行头给他拿过来。”   乔某刚摸起手机,那个手机就突然咋响起来,唬得乔某双手一抖,手机掉在了祁思源脚边。祁思源从衣袋中捏出笔,用笔杆戳动接听键有点了免提,手机中立时响起一个男声:“乔连友,你个见屌不躲的傻逼。一把攥住都看不见龟头的玩意儿,怎特么就那么大性?!去哪玩儿鸭子不行,非得跑到祁思源的地盘上臭造。这下可好,为了替你封口,我得给人家双倍的洗地钱。你特么活着没有?出个声儿?”   祁思源眉毛一挑,听出说话的人是叶成林。叶成茂目前正忙着在金交椅前听指示,够不上手下的癞皮狗。   “叶总,我在听呢。我这回真是错了,这钱由我出。”——叶总那边想必是被恨得要跳脚儿了,只听到电话里咣当一声,遂即破口大骂:“操,我说你什么好。你趁早一头扎在牲口栏里,抱着那些鸭子兔子一块儿死了算了。告诉你啊,中午之前把被你干残那个孩子做好善后,然后立即到我大哥那儿去。妈的,真是流年不利,还没开张呢,到先给你这傻鸡巴柱儿洗屁股。”   雷金纳德酒店这边忙着“洗地”时,薛中泽正窝在在公寓801包房里,在一张阳光满布的大床上睡得满脸放光。今天早晨一交班,他就被许淙领上楼;分配的任务就是补觉。作为龙强集团派驻的技术人员,他不必和其他员工一起去值班室集合,但必须回本部完成述职程序。   许淙在外面阳光房小沙发上坐着,矮茶几上并列摆着两部手机;右手扶手上摊放着一个小本子,供随时记录转告的电话内容。薛中泽目前同时用着两个手机,S机全天候开机,用于和普通朋友、家人随时联系;已做过妥帖的呼叫转移,以防机主不便接听时,由专人负责对答。W机是专用于工作,号码只是有数的几个人知道。   许淙起身续茶的空儿,S机响起来,屏幕显示是电脑城哥们儿。接起电话,对方听着声音不对有点愣。许淙解说自己是小薛的同事,小薛去楼层做器材调整了,没带手机。对方闻听笑着关照:请转告小薛,电脑城这边摊位转租到期,让他过来把费用结算了,另外有封退回来的挂号信,已经帮他存了快一个月了,让他来取。   刚放下S机,W机又响了。许淙认识是顾寒江的电话,他放下茶杯习惯性的起身接听。“把薛中泽叫醒,带他回公司这边来。有些情况需要他当面处理一下。”——“是,顾总。我会尽快带他赶回来。”   许淙叫醒的动作忒激烈,薛中泽坐在汽车后座上,缓了几分钟后,才醒过盹儿坐直身体。按照电话记录本上的事情,逐个回着电话。   电脑城摊位上的哥们儿说,摊位转租的钱给他结算好,由于不知道他的住址,就让他最近两天过去,一起到银行做个转账。另外春节之后有个挂号信退到了摊位上,是投递之时就约定好退信地址的。估计是寄出去的发票单据。薛中泽沉思了一下,答应现在就往电脑城去。   和哥们儿摊主在银行柜面办好转账划款,薛中泽捏着挂号信大信封回到车上。许淙说得赶快回龙强去,顾总已经要怒了。薛中泽用钥匙扯着信封,对许淙苦笑着解说:“不拐这一趟是真不成了,这笔摊位费结算清楚,一下能就此轻松许多。我现在是罗锅上山——钱紧(前紧),被合作伙伴败了那一道,我手里几乎就没剩下什么钱。您都不知道我今年春节过得多紧张。要不是摊位转租提前给了点儿钱,我日常零花就得从我爸手里拿钱了;那得多寒碜呢。”   信封割开,倒出来的是一张4G的储存卡,和一张用银行开户单据裹得很严实的工行储蓄卡,再无其他。细看邮递盖的日期章,是年前阴历腊月初六寄出的,寄出地邮局是东北二环长途枢纽站附近邮局分理处,收信地址为蔺郸的老家;特意约定好退信地址是电脑城摊位。   显然是蔺郸在寄信之时就已经打算好,这封信如果不能在老家收到,那么就留待节后回来再查收。   薛中泽没再细看放好信封,又按常缨短信告知的新联系号码回过电话。常缨接起电话很高兴,告诉他这次回来不走了,最起码要待几年。上级给安排住房,他分到一套二手居民楼,在外印厂那边儿,离着薛很近开车几分钟就到了。约他赶个休息日去新住处喝酒以贺乔迁之喜。   “好啊,家里还少什么用的东西吗?我给你准备。”——“撒叶不缺,就少个婆姨,你给备哈吗?”(什么都不缺,就少个老婆,你给准备吗?)常缨谝着西北口音逗贫道。   “腻个屈孙,额也似一更棍,有滴哈额奏睡咧,腻还能剩撒尼么?”(我也是光棍儿,有的话我早就睡了,还能留给你?)薛中泽学着常缨的口音顺嘴胡谝道。把常缨逗得抱着电话哈哈大笑。   许淙一拨方向盘拐进龙强集团的地库,薛中泽很识相的与常缨笑骂几句收了线。随后收拾好随身物品挎包,跟着许淙进电梯上楼。   两人迈进顾寒江的办公室时,那位大人身着一见银灰色小领衬衫,坐在宽绰的罗汉床里,正自在无比看着一本线装书。手边梨木方几上,盖碗茶斜签着盖儿,一缕茶香悠悠然似有若无的飘散着。一柄半开的折扇随意的放在一边,佛手香薰中两枝线香已快要没入香灰之内。那个派头端的,真正是“闲会松妻鹤子,适弄流水落花”。   顾寒江把书册安放在案上,用折扇压着:“回来了,过来坐吧。小许拿上笔记本顺便叫上候客室那两位,一起到会议室去。我和小薛说两句话就过来。”许淙领命也不怠慢转身出门。   顾寒江拾起盖碗茶,捏起茶盏盖子拨开浮茶,却递到了薛中泽面前。薛中泽转手搁下挎包等物,立直身形双手接过茶盏。只听对面音色欢悦道:“尝尝看,今年的新茶,叶家大世子送的。处子明前,一年才出两斤有余,算得上是千金难求。”——“我不太会品茶,这么好的茶给我做牛饮状,有些暴殄天物了。”   顾寒江拍着胸哈哈大笑:“怎么能说是暴殄天物呢?再好的茶也是有价的,但人是无价的。我今天算是确确实实的,把你给要回来了。不仅如此,我还帮着思源公子净赚了六位数。高兴,痛快呀!”说着话顾寒江催着薛中泽快把茶喝了,先一起去会议室,那边两位等了快有一个小时了。   凭薛中泽接触人的经验,会议室候见的两位,一眼就能看出是公门中人。果然,那两人不约而同起身立正,朝顾寒江行注目礼口念:“顾局。”   顾寒江指着年龄约在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我来引荐一下,这位是市局西区刑侦组组长茅佑川,我们都叫他‘大猫’。”又指着临近三十岁左右的男子:“那是‘大猫’手下的王靖玖同志,外号‘红桃9’。”将手往薛中泽后背上一拍:“这是我新归队的成员——薛中泽。小薛从十几岁时就做我的助手,出于保护需要,一直对他的身份进行着封冻措施。都入座吧。”   应着顾大人抬手作请,其余四个人分别在主位两侧落座。顾寒江向茅佑川点下头:“之前都浪费那么长时间,一切寒暄都省,咱们就直接本主题。大会之前转给你们查的那件携款失踪案,鉴于敏感时期不便公开,进展如何了。”   茅佑川应声从王靖玖处取过一只公文箱打开,从里面捧出几张幻灯片一札照片,许秘书接了幻灯片放进了幻灯机;投影出现后,茅佑川随即开始解说。   日前有机场附近村民报案,在机场路某排水涵洞下,发现有两具尸体。由于死亡时间过长尸体早已腐败,并被村道间流窜的流浪动物啃食殆尽,只剩下两幅散落的骨骸。在骨骸附近另见有散乱行李和碎车票;经辨认为机场大巴的车票。现场没能收集到更多用以证明死者身份的线索,只在法医检验给出大致死亡时间、原因之后,核查了失踪人口备案,认为与春节之后蔺某夫妇失踪报案的特征近似。   出于两会开幕期间,顾寒江委托许秘书移交案子时,向刑侦组做了关照,要求办案人员暗中查房。今日登门会谈,带来一些物证照片以及头骨模拟复员图,一起研讨一下,看能否有所推进破案进度。   “据村民讲,附近住户反映最近涵洞周边老鼠猖獗,排水涵洞拥堵导致生活废水漫道,否则那两具尸体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被发现。出现场的同志用了两天时间,把涵洞做了比较彻底的清理;由于时间过久,现场已破坏得非常严重。就是这些物证,也是用了十多天一样样的对比筛查出来的。”王靖玖捏出几张照片递在薛中泽手边“请小薛同志结合幻灯片辨认一下吧。”   薛中泽静静看过几张幻灯片,又将照片拨到眼前扫了一眼,是两张骷髅模拟复原五官后的照片。“看头骨幻灯片可以确定,是蔺郸和他妻子。五官复原图有些许误差,不宜作为辨认凭据。从物证残片的照片倒可以进一步确认死者身份。遗留物中间没有发现太多财物相关的东西,却有两个钱包,推测有两种可能:一是钱已经被作案人全部拿走,二是根本没有找到太多的钱,我个人倾向于后一个推测。从衣箱和衣物残破上看,开口处整齐,应该是被利器割开的。也可以推测死者身上有过一些钱,但钱数并不是作案人要的那个数儿。可以初步认定是一起目标性、目的性明确的杀人灭口。从骨骸颜色上推想,两名被害人临死前,应该是出于极度恐惧的状态。顾局您看,我就说这些行吗?”   王靖玖对这番评论很不服气,未等顾寒江表态就抢过话头:“五官复原图是局里的美院高材生,根据头骨石膏复员而成的。这位同志凭着证人口述摹绘嫌疑人容貌,误差率不到2%。”   薛中泽淡笑着将照片全部退回到王靖玖那边:“王警官,如果是我,会请这位同志触摸过真实头骨之后进行绘图,而不是依据石膏倒模。在递交给的材料里都写清楚了:蔺郸今年实际年龄是34岁,已婚,无子女,蔺郸之妻约在30岁;夫妻俩都是江西炙贲人。靠小电子代销生意赚钱,在老家是最早盖起楼房的一批富裕户。两口子在这里租住房,是每月1500块钱的两居室独户单元;一是为了存放高档用品,二是为了居住舒服,机会合适时要孩子。请你设想一下,一个34岁的已婚男子,经济殷实生意顺畅,他的形象会有这么瘦么?”   顾寒江用左手一根手指顶着太阳穴,将会议桌两边的人分别看了一下。“我已经听明白了,想必老茅也能从小薛的分析中听出许多修正要点了。如果还要重复客观因素:线索过于琐碎,陈尸时间过长无从勘察···等等等等,那就把案子交回来,我们拨出专人自己勘察。”   王靖玖见上司垂目不语,显然是被顾寒江损得有点挂不住脸,就想调侃两句往回找点面子。“顾局,我冒昧的提个建议,能否请小薛同志跟我们回局里,做些协助检验工作···”   顾寒江面沉似水,一双眼睛微微眯成细长;倾身站起,同时手扶着座椅猛地往后一推,五轮座椅刷拉拉滑了出去,咚的一声撞在了收音墙上:“王靖玖同志,人员借调不是凭你一句话,就可以把我的人点手提走的。何况你现在的警衔级别,还不够资格提这个问题。而且我明确告诉你,小薛的实操工龄与‘大猫’的警龄不相上下,你用不起他。老茅,咱们今天就到这儿吧。小许替我送送客人。”   许淙关闭了幻灯机,转脸朝躲在玻璃墙外,听闻动静跑来看究竟的同事连连摆手,示意他们快快散开。   把两位灰头土脸的警员送走后,许淙回到顾寒江办公室,见那两位没事人似的,正在摆弄着读卡器使用。“许哥您回来得正好,看一下这个储存卡怎么读出里面的内容。”   许淙应招上前,将储存卡装好连在USB接口上,点了自动杀毒之后,系统识别卡内有视频文件。许淙又点了文件播放,放出来的竟然是两个男性身体在办公桌上绞缠的画面···把许淙和薛中泽窘的差点溜下椅子。   顾寒江一手插着腰一手揉着脖子,踱向一旁,不咸不淡的说:“中泽,你也玩出艳照门了?”——“冤枉啊,我哪有那么大的心思玩这种事。这是下午取回挂号信里寄的东西,除了储存卡,还有一张工行卡,还有一套开户单据凭证···”薛中泽从信封中一张张往外掏着。   顾寒江头也不回的摆摆手:“我对春宫小电影没兴趣。银行卡交给小许通过银行查一下,储存卡拿去让技术部的人去看一下。”他嘴里说着没兴趣,就真的把注意力转开了。拾起梨木案上的书册,垫着折扇合起来安放在书柜中。又拈着佛手型香炉盖将香薰盖严,之后走到绿植从中提起喷壶,向绿叶上喷着水雾。“小许,把小薛这两天的工作成绩给他说一下,省得他云里雾里的。”   许淙将关了视频播放,把所有物件收拢进挂号信封,畅快一笑:“潘秘书是日系间谍,长期利用工作之便,倒卖传递机密消息;其消息来源就是乔某。但由于上层人物介入,案子就只能压到潘某这一层上,且对外也只称是追究乔潘二人的生活作风问题。   针对下一步工作,顾总要求就此转移侦测方向,给他们来个上屋抽梯,使对手上传下达的形成巨大断层,从而自己暴露。”   薛中泽想用两个手指夹住挂号信封,拽了两下还是被许淙扽走了。于是只好满脸堆笑:“许哥,那张银行卡···不劳您费事,我自己就能查···”   顾寒江继续往绿植上喷着水雾,把一丛丛绿叶摆弄的油亮碧绿,煞是养眼。听到薛中泽的话,他把水壶一下墩在地上:“挂号信封的邮寄地址是东二环公交枢纽站邮局分理处,我没看错吧。茅佑川说被害人尸骸发现地点是去往机场附近的涵洞,物证残片中有机场大巴车票。完全可以推测:受害人在登上机场大巴之前,把重要东西寄出而没有随身携带,显然是已经意识到逃跑途中有危险,做了两手准备。如果我所料不虚,那张银行卡就是重要物证之一。为一己之私有意藏匿重要物证,薛中泽你知道这该当何罪?”   薛中泽被顾寒江一番质问说得都要哭了,捂着眼睛向许淙嘀咕道:“许哥,顾局得这种罗织罪名的病儿有多久了?怎么看着像是来俊臣的鬼魂儿附体似的。”——许淙瞪大眼睛看看薛中泽,咯喽一声咽了口吐沫,愣是没敢接他的话茬儿:“···不要诋毁我心中的偶像!”   顾寒江今天显然是真的心情很好,即使两个年轻下属当面嘀咕他,也没有像往常似的拉长脸子。看着时间差不多了,他指示许淙先去把储存卡送到技术提取部门处理,然后开车到楼下,他要兑现前言,带孩儿们去吃饺子。   三个人进了离龙强大厦很近的大连饺子馆,要了个视野最佳的位子落座。顾寒江让许淙和薛中泽去水台处,想吃什么海鲜只管点。   许淙点了包括墨鱼馅的三种馅料饺子,和一打蒜茸蒸扇贝;薛中泽喜欢吃鱼,顾寒江让他去挑一条大的桂鱼,做成清蒸和香煎鱼骨两吃。   饺子菜肴很快摆齐,顾寒江招呼着两个下属:拿出打歼灭战的劲头来务必实行“清乡”政策;因为海鲜类食品没法打包。   顾寒江往自己碗中夹了两个饺子,含笑对许淙道:“小许,你之前不是问我,为什么非要把小薛要过来吗?咱们打个赌,我也借机回答你的疑问。”随即也不等许淙回答就转对薛中泽问道:“刚才在办公室,我说的那番意思,你在此之上肯定还想到了其他什么,现在全部说出来。”   薛中泽夹起饺子蘸着香醋汁,笑得有几分苦涩:“不瞒您说,我没把那两样东西交给大猫和红桃9,是早就料到这个案子最终会不了了之,按照普通的抢劫杀人结案。   蔺郸最初到飞腾联系业务时,就被李长材羞辱了一顿。其后借调试监控器的便利,随机调看了飞腾大厦在那段时间的内部监控录像,欲行报复一番;不料又被大厦保安打了。如果当时能够就此作罢,以飞腾的姿态倒不至于和他多计较。他们肯定明确说出了某段录像中的内容,并以此相威胁,导致对方最后动了杀机。   在意识到事情闹大不好收场时,蔺郸又动了个小心眼儿,他把原先的银行卡作废又重新开了一张卡,然后以约定退信地址的挂号信,把卡寄回老家。如果他安全到家,这些东西会顺利拿到手;反之这些东西会退回到生意摊位上。那么多被损坏的行李残片,可以就此推想,如果机票是事先订好,那随身拿的钱,可能仅够到老家时陆上交通的费用。   蔺郸在提出借款时,借款数额恰好是他当初注资金额和分成的总数,多少还给我留了周转;那新开卡里的钱就不会是小数。这说明他是做好回头打算,以为对手看在钱的份上,会对他们手下留情,却没想到对方很干脆的做灭口动作。   试想一下,如果各方面都找不到证据,这件案子即使发作开来,也是个普通抢劫杀人。退一步说,凶手经过了近两个月的补救操作之后,即使发现了重要线索,也是过期的天气预报,毫无用处了。”   薛中泽分析的同时,每说明一个推测点,顾寒江就用公筷往他餐盘中放一箸菜;到最后薛中泽手边餐盘中,菜肴饺子铺得满满的。“小许啊,你的问题还用回答吗?”——许淙忙不迭的咽下嘴里的饺子,舔舔嘴上的油:“哦,真没话说了。”   茶足饭饱之后许淙负责结账开发票,薛中泽提出他今晚想回家。顾寒江抬手扫了一眼腕上的动能表,冷嗖嗖的回答:“距离安保隔离期满还有11个小时,按规定你是不能接触外界的。带你出来吃饭已经是特殊照顾了,见好就收吧。”   薛中泽含了一口茶,鼓着腮在口腔里逛荡就是不咽,真恨不得喷顾寒江一脸水。许淙接了服务员送来的发票,叠好塞进手包,趁机打圆场道:“头儿,您去小薛家看过吗?那座小四合院真漂亮;要不咱们往那边拐一下,让小薛回家照看一眼。估计再有个把小时,技术部那边的内存卡视频监审结果也出来了。”   顾寒江闻言噌的一声起身,指着另外两位,“拿好各自随身物品,这就走。”   车子停在薛中泽家胡同口时,许淙留在车上候命,薛中泽引着顾寒江径直趋向家门前。   刚到院门口,就听到墙内中气浑厚的清唱:“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又有香如故!”——薛中泽喜形于色的对顾寒江解释道:“是我们老爷子唱的。”随后紧赶两步上前推院门,里面已经别住了。   “谁呀?”薛骁璔在门里朗声喝问。——“爸爸,是我回来了,您开门吧。”   “哈,儿子回来啦!”随着欢喜的惊叹,大门内的门灯亮起,拉开了单扇门,薛骁璔伸双手把儿子拉进门。“笑笑!嗳,可让爸爸想坏了。快让我看看,敲这张小脸锈的···”——“爸,别光顾咱俩说话,我们领导跟我一起来的。”薛中泽忙不迭收拾起欣喜,将身一侧让出位置,将身后的顾寒江让进门洞里。   薛骁璔很是尴尬,和顾寒江躬身握手相互问候毕,便皱着眉头嗔责儿子:“这孩子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呢。领导亲自来,哪能只开单扇门就把客人领进来的,不成规矩的。”   “伯父啊,您老真的别这么见外。论理是晚辈冒昧登门打扰您,请您别见怪于我才是呢。”顾寒江骤然间现出一团温文和气,半挽半扶着薛骁璔的手臂,随着一路走进正房;被坚决的让到客人位置上落座。   顾寒江拦住了欲行洗器泡茶的薛骁璔,诚恳的解说来意:小薛同志参加会议代表安保工作,有些后续收尾工作还没有结束。今天是恰好跟领导出来办事,顺道回来探看一下老人;稍后就要随车回去。   好歹是真正见到爱子活蹦乱套欢欢喜喜的回来了,薛骁璔尽管心中别扭,但依旧爽快的表示:应该是以工作为主。   薛中泽从挎包中拿出转了结算款的银行卡,塞给父亲并如实告知:“以后要集中精力上班,就把摊位彻底清理了。卡里是之前剩的摊位费,没多少钱,给您做零花钱儿吧,我都好长时间没给您钱了。”——“这孩子,你跟爸爸还讲这个?!”薛骁璔分外感慨,当着外人又不好把话说的太明显。   “这是小薛的一片心意,老爷子您得收下,还得坦坦的收下才对呢。”顾寒江凑趣帮腔笑道。随即又指着墙上几幅彩色剧照好奇问道:“伯父,这墙上的剧照是您老的留影吗?您老先前是唱武生行当的?”   薛骁璔让儿子把卡送进室内,随即向顾寒江笑答:“让您见笑,我是唱大武生的。这些是七、八年前的剧照了,《樊江关》《英雄会》《大战陆文龙》《战马超》。近些年体力顶不上,给弟子们压压场攒个底的还没什么问题,挑梁演整出戏就不成了。”——“大战陆文龙,那您这是扮的双枪陆文龙,对吧?我再冒昧问一句,您这身功夫招式传给小薛几招吗?”   薛中泽从室内出来抱着小猫搁在肩头上亲近,接着话茬笑答:“我肯定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呀。只不过我没跟着老爷子学戏,老爸爸舍不得让我做这个。”——“嗨,你那个年岁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儿,胳膊腿儿都抻不开了,再开始拉筋压腿,还不知得疼成什么样儿呢。要赶那会儿真学了唱戏,你现在可长不了这么利索的身量儿。”   顾寒江望着这对父子言来语去的模样,心间无端涌起一层酸楚。当真是父子天性。彼此间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窦露着天成的血脉亲情,也满溢着作为父亲有子成人的骄傲自豪。令见者不由自主生出某种艳羡之感。   三人随之有说有笑聊起大武生的身法、步法,薛老爷子甚至用两把折扇比划起双枪的对打架势。正聊到兴头上,顾寒江的手机震动起来,是许淙到来的。技术部从内存卡中筛出重要内容,请领导亲自去看一下。   顾寒江不无遗憾和歉疚的起身告辞,今天与老爷子一见如故,还没聊痛快呢,单位那边就来电话汇报工作了;而且还得狠心的把刚团聚的父子俩拆开。   这一番话说罢,薛老爷子想不通情达理都是不能了。从儿子肩上把猫接在自己手中,催着薛中泽穿衣服赶紧跟领导回去,别耽误了正经工作。   薛中泽把父亲按在大门口,不让他在走上大街:“爸您赶快回去,早点睡吧,完工顺利的话,我明天下午就能回来了。您快回去,外边凉。”薛骁璔说着一溜小跑的出了胡同,他回头向顾寒江解释说,不这样的话,老爷子会一面应着话一面跟着追到路口。   坐车驶入环线干道时,顾寒江如有所悟,伸手拍了下副座上的薛中泽:“我要没记错的话,那年你冲上来帮我抵挡袭击,用得招式好像就是···刚才老爷子简单比划的那几下吧?如此说来你早就是狡兔三窟了哈?行啊你个小东西,这段事儿跟我瞒得滴水不漏啊。”——“那时候您不是教导我,对外人无保留的坦白,就是自掘坟墓吗?”   “你指的这个外人圈子里,现在包括我吗?”顾寒江一下下的在烟盒上敦着烟卷,却并不急于往唇上放。——“您就是我的指路灯,您就是我的照明弹···”薛中泽捂着左边脸臭贫答道。   许淙没忍住噗地一下笑喷了出来,并从观后镜中看到顾寒江抖着嘴角压着笑,按火机打火点烟。   略静了几分钟,许淙汇报说,技术组已审看过内存卡里的所有视频,发现后面夹杂有涉凶内容,其中有一段疑似是凶杀碎尸过程场景。一时无法鉴别出真伪,需要请领导亲自鉴别一下。   下属们熟知顾寒江的工作风格,事先标注好要看的视频时段。薛中泽本以为可以免去看小黄片儿的尴尬,可是顾寒江看完那个片段后,还是让他从头开始看。原因很简单:内存卡如果是蔺郸从飞腾偷出来的,那么薛中泽之后也进过飞腾大楼,而他显然比蔺郸看到过更多更丰富的内容,从而能在视频中辨别出更多的内容。   薛中泽快把牙咬碎了:“真够狠的,让一个成熟男人上夜班看黄片儿···”——顾寒江用食指敲敲烟灰,阴测测的纠正道:“不,我陪你一起看。”   配合着顾寒江一记满面笑容的空手点射,薛中泽抱着笔记本,“中弹”倒在罗汉床上。   ☆、3——心为君开   顾寒江和薛中泽一起回了雷金纳德酒店公寓,这样他能就近上班,而且不会引起过多注意。在酒店这种人多嘴杂的地方,要想不引人注意,其实是很难的。特别是薛中泽所辖的代表下榻区,出了那么个不大不小的乱子,作为带班领班根本不可能“一推六二五”。总要像那么回事儿的走个过场儿,把情况做一定说明。   祁思源敲了一笔“洗地”钱,撑得口袋都要溢出来,心情舒畅身体通泰。顾寒江亲自出面做交接和致敬时,他表现得极其通情达理。   这次的乱子压根不是咱们的责任。干部群落中出了这种转着圈丢人的事儿,一床被子抖开盖都盖不严,难不成还能满世界嚷嚷去?!少数干部作风不严谨,立场不坚定腆着大脸到处散德性,光腚掰眼子一通鬼跳舞,还想回过头来逼着看热闹的人纷纷自瞎双目?!那就得让他详细打听打听思源公子是谁了!   “思源啊,哥哥还是要谢谢你。”顾寒江往一旁写字桌的方向扫了一眼,薛中泽正抱着笔记本看视频。——祁思源撅着嘴哟了一声笑哂:“甭来这份假招子了,各有所得就都该干嘛干嘛吧。提醒你家‘小猫儿’,别回家一梦千年,忘记回来上班就行。”   听到写字桌方向响起两声呛水的咳嗽,顾寒江伸手拿烟改为端茶杯,并且适意的对薛中泽说:“中泽啊,你打电话给楼下西餐厅,送两份果盘上来做宵夜。”看着薛中泽起身够过座机点餐,顾寒江回过头低声嘱咐祁思源,“我得提醒你,意外之财不可久留,赶快消化掉。叶氏兄弟不会这么轻易认栽。”   祁思源放下二郎腿,倾身凑近郑重其事的回答:“这不是来找你坐地分赃了吗。江哥,我已经和我们董事长定好了,全面升级酒店的信息管理系统。那笔钱我一个子儿不留,全给你拿走,这个事儿你一定得帮我做全了。”——“你让虞颂方明天来找我一趟就行。至于花多少钱,你自己这边儿实报实销的走账就行,不用给我。你之前帮了哥哥这么大忙,刚好有这个机会让我回报你,我是求之不得呢。”   水果盘送进来,顾寒江给薛中泽端一份到写字桌那边去吃,他和祁思源都按灭了手中的烟,捏着牙签扎起各样水果块儿边吃边聊。   祁思源捻着一块木瓜在鼻子底下晃着果香,浅笑道:“我替萧叔给你捎个话儿;怹还有几年也到离休的年纪了,如果今上能镇得住下面这群小鬼儿,下一任总长会从从老资格上排;反之就要考虑让怹续。为了最大程度防止渗入,已经列出几个隔代接班人选。但最后揭盖子肯定看正大光明匾后面。”祁思源微微朝顾寒江翘了下小手指,就张嘴把木瓜吃了。——顾寒江正肃的闭了下眼,演绎着一个郑重的敬礼动作:“我会当心的。”   正事说完,祁思源抄起电视遥控器,把声音调大。电视里正在播放着某地方卫视的专题节目,是积极响应中央西部大开发的主题。   可是节目编辑制作人的能力,实在是师娘的水平;就连采风的女记者都是个不找钱的二百五,一身鲜亮的休闲服,和身侧采访对象一身土吧锵锵的老棉袄形成巨大反差。稍有点儿头脑的都看得出来,现场采访是临时拼凑的。   “请问这位老乡,你们这里经济发展相对迟缓,你们是否找过原因?”被采对象对着话筒和摄像镜头愣了半天,大概是等着镜头后面举提示词板。   祁思源抬手摸了下修成棱寸发型的脑袋,脱口骂道:“操,这记者真特么二。就算是举个提词板能管屁用,那老爷子认识字儿吗!”   果然应他所料,记者转换了问话用词:你想没想过住的这片地方,为什么一直这么穷。   棉袄大爷回身往背景方向一划拉:“咂摸象(怎么没想过)。腻瞧额们仄地场儿,翁化(文化)落后,晚上收工冇四干。也四(是)家华僧与滴(计划生育),都想着四封开。一个睡被子卷上边,一睡在下边。半夜热咧一折跟头,第二个月上搅着坏咧,又有咧···怀上娃不生哈硬打哈,给乡党们听去笑话死呢。”   看到这时,祁思源和顾寒江窝在各自座椅里,都笑的不成了;再也顾不上理会电视里那个傻缺记者怎么往下编。   终于倒顺了一口气,祁思源往额头上摸了一把:“靠,笑出我一脑门子虚汗来。没想到这么郑重的国计民生问题,也能做成寓教于乐的形式,看来广大人民的智慧是无穷的。”说罢他揉着肚子抖抖腿,也不要屋主起身相送,一路嘻嘻呵呵的出门去巡检地盘了。   送走那位大少爷,顾寒江关了电视和客厅大灯。移到薛中泽所在的写字桌前,借着收拣空盘子顺便寻看工作进程。见写字桌下立着的画夹子上夹着纸笔,纸上已经勾出一个粗略的线稿。   “这是什么图?”——“飞腾大厦内部环境和监视器安装位置。”对答简明扼要无比分明,顾寒江点点头放下画夹转身走开了。   审看视频是个乏味的事情,通常这类监控设备是没有音效收集装置的。4G存储盘存了近二十个小时的内容片断,而且是天上一脚地下一脚的杂乱不堪。想从中筛出可用线索,使劲盯着不行,不注意看也不行。真的一口气把所有视频从头看到尾,能把人看傻了。   技术部的同事根据场景区别,将视频掐成了十余个片断,长短不一的多是半小时左右一小节。薛中泽为此真想对那位有心的同事敬礼,喊他一声大救星。   他扣着耳机一边放音乐一边看着图像,似乎也算安逸。每坚持看了四五段后,就不得不点了暂停键,跑去洗手间‘放水’。茶、水果、工作都是公家的,肚子可是自己的。   曾声称要陪着看视频的顾大人,照着线装本的《菜根谭》,在绿植环抱的大字案上笔走龙蛇,好一派惬意潇洒,成竹在胸。   终于誊抄完一篇字之后,顾寒江也洗笔罢手了。“幸亏我这办公室是带卫生间的。不然真要让工程部开出一个猫道了。看你这一趟趟跑的,二八月的猫都没你忙活。”——“那明天换个鲜嫩可口的美人陪我看,我保证工作娱乐两不误。”   “想得美!”顾寒江涮干净毛笔挂在笔架上,含着一弯浅笑踱至茶几前,重新泡好一壶茶。“外面年轻人加夜班困得不行时,就喝咖啡提神。可我是始终不习惯那个口感,大概是在外面一段时间喝顶了。可见是种族不同,喝咖啡的就是喝咖啡的,喝茶的就是喝茶的。有些东西是从骨血里带出来的,搀和不到一起。”——“您下一道禁咖啡令,免得一进龙强大楼就闻着一股鸟窝的味道···”   顾寒江低笑着倒了一杯茶给薛中泽:“你是想说我们都沾了一身鸟粪味儿吧?小东西。”见薛中泽嘻嘻奸笑接了茶杯跑开,顾寒江假装挥手打了一下。   重新回到熟悉的步调频率及氛围中,显然令顾寒江由衷欢欣鼓舞。他尽量让两只手被事物占住,不然总会不自主的想拍桌子;不是因为怒火,而是极度兴奋。   一个月前再次面对并看清薛中泽,坐下来聊过一场,顾寒江越发意识到自己错过了太多太多,以至于留给他弥补的机会都不多。薛中泽真正是长大了,风华正茂英俊飒沓。这样令人眼前一亮的模样,在日常生活中无疑是非常讨喜;但在工作中是有局限性的。即使现在靠整容来淡化他本来的特色,已经是相当晚了,除非是把人往老了渐变。   顾寒江目前不考虑这些琐碎事,把人收回来是最最主要的。为了把薛中泽收归编队中,顾寒江挨了现任总长一顿狠尅,但他还是坚持要将此人收回,无论这个人回来时成了什么样,他都接着。这就好比是每家每户安装防盗门,谁也不会希望这道门真有发挥作用的时候,可是没有这道门,心里就是不踏实。   从当年奉命潜伏到今天为止,知道薛中泽确切底细的人独掌可数;就连陆正纲这位‘现任老板’对之也是一知半解。最多是确定到其‘受家境影响导致警卫特训落选’,以及‘为奔个职衔推迟一年复员,应调参加过特别行动,凭此立功’这一层面上。这类人士资源左不过是枪械搏击技术优于常人,但军队中如是者一抓一大把,根本就不足为怪。陆正纲所辖单位内,比薛中泽能打能拼的人比比皆是,有他不多没他不少。都是本系统内的人力资源,能到适当职位上人尽其才,何乐而不为。因此顾寒江没费多少事,就把薛中泽全须全尾的划回到自己手中。   更深纠集对于薛中泽的心思,一半是源于薛中泽天生的特能,有些甚至是顾寒江亲自主持拓展开辟出来的,荒置与否先不论,至少不能为外人所用。另一半是在于顾寒江本心,他觉得自己欠这个孩子的太多。   是他顾寒江硬把少年领上了这条荆棘之路,且是永远不可能设置‘Enter’键的。其中固然有顾寒江自己倾尽心血的悉心栽培,但绝不能抹杀掉少年的天禀至纯。不夸张的说,他的事业道路上最大最牢固的基石,是薛中泽为他奠定夯实的;即使现在将这个人重新纳入编队,薛中泽依然能成为推进他事业前进的中坚力量。   有多少人发足飞奔出一大段路程,出于平台期甚或是瓶颈期,最亟待补充、急需依靠的时候,身后真能有个人一如既往无怨无悔,又适当其时的恰好就等在你身后?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更主要的是,你凭什么要人家等你,并且还能像当年那样出手相帮?如此极端侥幸的事情,就让他赶上了;顾寒江怎么能不庆幸!   一步一个脚印的行至薛中泽面前,顾寒江双手扶住对方的双臂,将之身形摆正:“薛中泽同志,现在我正式通知你,你已经圆满完成了针对你下达的‘就地下潜’任务。鉴于你在未暴露真实身份的前提下,很好的配合其他单位开展工作,并取得优异成绩。经上级特批,恢复你的工作身份。当然鉴于保护措施,军籍和奖励都记入档案不能公开。你对外公开身份是:复员转业后放弃分配机会,自谋职业应聘到龙强集团下属器材部任职,派驻在协作单位雷金纳德酒店保卫部,负责安保器材项专员。”   薛中泽回手放下茶杯,对着顾寒江立直身形,两脚跟并拢,左手中指贴裤缝,举起右手行了一个极标准的军礼;一个既有圆满复命又是服从指派的敬礼。顾寒江也对他郑重的回了一个军礼,随后一手相握一手附在对方右臂上,郑重握手表示致敬。   两只手分开之际,代表着某种仪式的氛围也随之散于无形。顾寒江回手捡起茶杯搁在象征着手中,脸上一团温和欣慰。“我记得你爸叫你——笑笑,你的小名?”——“我阴历生日是大雪节气。起于《卜算子咏梅》的典故——‘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还有‘零落成泥碾作尘,犹有香如故’。我妈妈又姓梅,所以爸爸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中泽,我一直在设想,如果当初我争取一下带你走的话···”——“不太好说,若用现在的心情判断,可能会选择留下。暴乱和参军的前一年,即使我爸知道我在哪儿,可也差点把他急疯了。怹已经经不起再丢一次孩子了。如果我那时真的不管不顾的跟您走,再次音讯渺茫甚至全无,肯定会要了老爷子的命。”   次日一早,时钟转到了九点半,薛中泽却还在阳光大床上酣睡不醒。顾寒江从卧室地上拾起了一张更为具象化的图稿,是某幢建筑物内的结构描述以及监控探头位置标注。在标有地下室的图稿下,写着一个凶字,表示那里的确有某种不良嫌疑。   薛中泽终于睡饱睁开眼睛时,标间里静寂无声。但他能觉察到这个套间里有人,只是静坐不动罢了。他穿齐衣服拉开虚掩的房门,斜对着这个方向的座椅上,一位半熟脸同事向他点头致意。是之前曾经给顾寒江开过车的大林。   “顾总命令我来送你回家。并且关照如果你有需要就把车给你留下。”——“那就劳驾您了。车不用留给我,我住的那地方没地儿停。”   薛中泽收拾好自己的包,就和大林一起带上门下楼。走到前厅他先直接走出酒店,大林往前台存了房卡,再开车出去接上他。   离着胡同口还有五六十米,薛中泽就在胡同口小花园处看到了父亲的身影。他关照大林停车提前下了车,一幅就顺搭车的随和姿态,招呼着哥们儿开车先走。他背着挎包快步朝父亲走过去。   薛骁璔坐在石凳上,不紧不慢的摘着菜,石桌上放着猫笼子。‘迷瞪儿’懒散的团成一个大毛团子,应着薛骁璔逗弄的话,带搭不理的不时动一下小尾巴尖儿,俨然是‘我不爱哄你玩儿’的态度。   “爸,您怎么在这摘菜?这车来车往的多吵啊。”——“刚从菜市回来,就势儿在这儿摘干净,就往那边垃圾柜子里一扔,省得黑间跑出来了。”其实老爷子手边的菜没几样是需要摘选的,他只是想守在家门口,哪怕早几分钟看到儿子回来,早点领着儿子回家。   “既然儿子回来了那就立马回家转”。薛中泽利索的收拾了菜,左手菜兜,右手猫笼,身后由老父压轴,父子们欢欢喜喜的一路回家。   进家后薛骁璔还是心疼儿子刚下夜班,推说八哥儿和猫仔被薛家小爷儿教成了毛病,接连几天不见少主喂食,鸟不哨,猫犯懒;得由他亲自看看才行。于是薛中泽就肩扛着‘迷瞪儿’,出出进进的给八哥儿换食换水,嘴不识闲的逗着鸟张嘴学话。   “爸,我回来了···爸,我回来了!”八哥儿有模有样的学着薛中泽的声音,在笼子里窜上窜下。薛骁璔在小厨房中一边准备着菜,一边脆生的向外面应答:“嗳!爸知道,我的儿子回来了!”   原想照顾父亲安心睡个午觉,可巧薛昌华领着老爷子的两位弟子登门,来请师父看架势说戏。薛中泽就往小腿上扎了沙袋,预备搀合一把。   弟子们进门发现老爷子脸上见了笑纹儿,就都知道老人家是因为儿子回家了,心里肯定是痛快了,都稍稍松了口气。   唱老生被叫做小余子的年轻人,悄悄告诉薛中泽,小爷儿不在家这几天,侄子、徒弟们都不敢和老爷子说话,脸子冷的能结出霜儿,拉架子走圆场,被师父拎着马鞭子抽腿抽得都拌蒜了。前儿有个年轻武生走戏时瞎糊弄,惹得老爷子在排练厅里大发雷霆,愣是吓得那孩子跪在老爷子脚前哭了半个多小时。   薛中泽胡噜猫咪塞回笼子,呲咪一笑道:“一会我跟你们搀和一把,保准不让你们挨尅。”   一群人拉起扇膀开始跑圆场,薛骁璔照样拎着戏台上的马鞭儿,站在圆圈里把场。但这一回老爷子只是手拍板,吆喝着几个年轻人跟着他嘴打家伙的锣鼓点儿。   两圈跑下来,薛中泽哭笑不得的把儿子往圈外赶:“我的儿呀,你别跟我们搀和。继堂赶后天还有一场《寇准罢宴》,正工老生戏;照你这么个搅合劲儿,寇天官都被你踩瘸了,改唱鼓上蚤还差不多了。赶紧的出且,你说这小子,越大越嘎咕(淘气)。”随即空甩一鞭子,把儿子哄得蹦出场子。   余继堂应声笑劝:“师父,您老不时常说么,‘小子淘出好的,丫头淘出巧的’,小师弟比我们腿脚利索,他连您老起的拍子都赶过去了。”   薛中泽嘻嘻笑着,谁也不反驳。走到一边从石桌上捞起‘迷瞪儿’放到肩上。然后蹬着石鼓坐墩解开了绑在小腿上的沙袋,端起一盘子晾好的茶水,又溜回近前吆喝“饮场啦。”   师徒们因此纷纷收架子饮场,余继堂道过“劳驾”取杯子喝水,薛昌华擎着水杯子,拔腿搭在天棚立柱上练着朝天踢。学小花脸的徒弟广志就着坐墩上下窜跳着练着弹跳。   薛骁璔一条腿搭在练功架子上,另一条腿连着躯干,都立得像标枪一样直。看儿子扛着猫崽儿,听儿子跟他学当班过程中发生的笑话、新鲜事儿,权当是听故事换换心情了。   都是年轻人说话玩笑,就难免有不着调的。小花脸广志一蹦子窜上坐墩儿,嘻啤嘻啤的和薛中泽开起玩笑:“我说兄弟,咱们老爷子是有多稀罕你呀,你都长这么大了,还怕你养不住呢;这不儿还得那个耳钳子把你拴上吗。嗨呦,还是蓝宝的呢。可我得提醒你,这容易让人误会的。”——“广志你再臭贫看我不归置你的。”薛昌华适时的喝住了玩笑,收了功夫架子走到石桌边续水喝。“当老爷子的面儿别拿我弟寻开心,老爷子不乐意。”   “哥,不碍事儿。玩笑话吗,哈哈一笑就过去了。”薛中泽微微动着脖子找平衡,迷瞪儿有点人来疯儿似的,爬上了他的头顶,稳稳当当的卧了下来,向扣着一定裘皮贝雷帽。——薛骁璔手腕子一翻马鞭子连着鞭穗儿甩出了风声儿:“歇差不离了吧,走起来吧。笑笑,把猫拿下来。不能从小惯出这么个上头上脸的毛病。”   晚饭是薛昌华主动跑到外面饭馆订的菜。他跟老爷子说是心疼薛中泽刚下夜班,不能让他下厨。薛骁璔满意的点头认可。   饭菜摆齐之后,由老爷子先夹起一筷子菜,子侄徒弟们才摸起筷子各自取食。薛骁璔夹回的第二筷子菜就转到了儿子碗里。   “爸,我陪您喝口儿吗?”——“喝口儿就喝口儿。今儿难得热闹,你们小哥儿几个也都倒上。”薛骁璔左面看看侄子,右面瞧瞧儿子,心里那份痛快全漾在脸上。   薛昌华立马起身招呼着余继堂,帮他从厨房柜中取来红酒啤酒、酒杯,由长及幼斟上酒。   余继堂率先举杯敬酒道:“我先起个头,祝师父身体健康!还有听昌华师哥说,咱们小师弟现在有了新工作了;再祝小师弟从今往后一帆风顺”   “来,儿子,跟爸碰一个。多吃菜,这些天累坏了。”薛骁璔胃不好,就只斟了多半杯啤酒;和儿子碰过杯之后喝了一大口,还没忘了先给儿子夹菜。——“爸,您慢点喝。喝太急了的胃里不舒服。”薛中泽抿了一口酒,忙着去拦薛昌华,不要为父亲斟酒。   “二爹今天是真的高兴,你别拦着了。最不济喝高了咱俩扶着老爷子回屋睡去。”薛昌华依着老爷子的兴致又为之添满啤酒,转而在招呼其他两位师弟,“都别拘着面子动筷子吧”   次日薛中泽打车陪着父亲去老地方泡澡刮脸,尤其是点了修脚。然后按老爷子说的路线,去小吃胡同吃老字号的小吃,再到内联升去给老爷子专门订两双千层底、一双皮鞋。老爷子唱了大半辈子戏,腿脚的养护最要紧的。要定期修脚,平时穿鞋也讲究是养脚护踝,决不能让脚受了委屈。   老爷子心境比先前宽松了许多,至少已经安然接受并享受儿子的孝敬体贴。因此薛中泽经常哄着老爷子出门遛弯,趁机给老爷子添置东西。这方法很有效,不然的话老爷子总循着多少年的老习惯,紧着自己那点工资撑做家用。无论儿子塞给父亲多少零花钱,他都舍不得用,仔细存进儿子的户头里。   自从找到父亲那天起,薛中泽就明白,这是世界上唯一不存任何利益计较,不带丝毫虚假,一心一意疼爱关怀,想他所想、痛他所痛的人,也是他倾尽一切,受尽委屈也要回护住的人。因此在过去的十年中,剜心拆骨一般的生离,潜伏静默,数月的奔波劳苦生死搏击,他都可以咬牙隐忍甘之如饴。就是为了这个捧着一颗破碎的心,依然舐犊情深,毫无保留温暖惦念着他的老父亲。   鞋店里都是认老字号的主顾,也常有认出角儿的戏迷上前搭话。每当被问道,骁璔先生身后这位年轻人,在您跟前儿是怎么轮呢?老爷子便会音色清朗的应言,“是我的儿子,中泽。来,孩子,这都是给我多年捧场的老主顾们。照我这样儿学,一块儿见个礼。”薛中泽于是学着父亲的模样,双掌相叠立起两个拇指,团揖一圈。   戏迷中随即有人喝好,向薛中泽竖着大拇哥夸赞:“好!爷们儿,冲这份规矩劲儿,就瞧得出薛先生家的教养端正。瞧这面相儿、气派,多俊(Zun)!”——“您老过奖了。”薛中泽中规中矩的躬身笑答。   “冒昧问句,您跟老爷子学戏吗?”另有老戏迷上前说话道。——“惭愧,我没学过戏,学了其他专业了。”   在一片抱憾感慨中,薛中泽被父亲牵着手,又一番躬身致意之后信步走出鞋店,继续往前溜着。   “你没跟着我学戏唱戏,我一点不觉得可惜。要说可惜,就是那十多年里,爸爸把你丢了,由此错过的年月。”薛骁璔攥着儿子的手,噙着一层含泪的笑容。“你奶奶临终前跟我学的:当时昌华的母亲怕丢了自己的儿子,就把你交到了抢孩子的人手上。为此差点儿就被你大伯给赶出家了。到后来见着我,当着你爷爷和一家子人,给我跪下请罪···为人父母都疼自个儿的骨血,我虽然恨得不行,可我也真是没法再埋怨什么。”——“爸,咱不提过去那些难受的事儿了。往后我多抽时间陪您出来遛弯儿散心。哟,您眼里进灰了,我帮您瞧瞧?”   薛骁璔挡开儿子的动作,别开头不让儿子看到泪水:“没进灰,刚刮过去那股风儿,嗽着眼睛了。成了,别在大街上跟爸爸闹,让人瞧着笑话。”老爷子说着还是接过儿子塞在手里的纸巾沾去泪水,然后就依着儿子的意见,进了眼镜店挑了一幅度数合适的大镜片花镜。   次日去团里给徒弟们把场,薛骁璔穿上了新买的衣服,戴上银灰色的小礼帽,宽片眼镜,一下把老爷子衬得年轻了十多岁。薛昌华和徒弟们纷纷凑到父亲身边调侃:“好帅的老爷子呀!别说我弟挑衣服的眼光就是高,把您老这一番打扮之后,我们这些做小辈儿的真是自觉着底气不足,都不好意思跟您一块走了。”在一片必有后福的起哄中,老爷子被哄得分外欢欣。   保卫部新来领班的身份,终于被有心人“探听”:董事局成员兼股东之一——龙强集团,派驻在酒店的负责安保监控专员。由于两个单位特殊的合作架构,以及两位老总间公开、私下的深厚交情,薛中泽的角色就成怎么掂量怎么有分量。对此薛中泽不置可否。他也没必要装成事儿不事儿的模样,搞得此地无银。   狐狸小蒋依旧那副少心没肺的贪嘴模样儿,碰上面时,就跟笑笑哥报告点‘企业杂谈’:副总梁强示的儿子梁红卫在开会之前被缉毒大队的人扣了,这半拉屁股没擦干净;他的干小舅子关槟又在代表驻店期间送餐,被某位生猛人士干得合不拢腿,差点被玩残了。既要忙着找钱找关系救他儿子,又得安抚住小情儿一家子。把梁强示挤兑的像只钻进风箱的老耗子。   最后老婆把上吊绳直接系在了梁强示办公室外,逼着老梁一咬牙丢车保帅。用被干豁了屁股的干小舅子,换下了缉毒科看守所里的儿子;然后和乔处长达成攻守协议,乔某人负责安抚住思源少爷,他这边儿只要把儿子接出来就行。啥钱儿不钱儿的,象征性的给点儿也不推辞。至于最后把那关槟怎么开销,就不是他顾得了的。   狐狸说到此向着吧台里努努嘴:那不是就那位大少爷,吸粉儿吸得都成人灯了。瞧他在吧台里这份吆三喝四的牛逼劲儿大了。属耗子的撂爪就忘,又不是前两天啃窝头啃得满脸发绿那个模子了。   薛中泽朝着吧台方向扫一眼,很容易就看到已长成一幅鬼样子的梁红卫,分明病骨支离却非得摆出一副豪横样儿。此时正撇齿咧嘴的向新吊上的马子炫耀:他如何的有道行,在看守所里如何的临危不惧···和他腻在一起的女人浓妆艳抹,掩盖了脸上的蔫菜色,仅从眼神上判断,十之七八也是个嗑药的。   对于梁红卫来说,吹牛说话也已经成了耗体力的事情,咋呼不了多会儿,就拉着床伴儿上楼去了。看他一边晃晃荡荡一边打着哈欠,也知道是毒瘾犯了;且已经是不及避讳场地,必须尽快烧一口才行。   “都长出死人样儿了,还臭显摆呢。要我看呐,多则三年,少则一载;那位大公子必定吹灯拔蜡。”蒋敬璋撇嗤着嘴角哂道。——薛中泽撅着嘴朝他嘘了一声:“关咱们什么事儿,让他造呗。你都给出这么确定的判语,那家伙也离死不远了。”   薛中泽伸手揪了一下蒋敬璋的耳朵,觉得软软的,“璋璋,我就挺奇怪的,你好像预见什么坏事儿特准,你自己感觉到过没有。”——“我没刻意琢磨过。就是每逢有特烦或特恨的某个人,在我眼前晃悠,我就不自觉的脑袋发烫。”   “那你要是特喜欢一个人呢?”——“那就念叨他一切顺利呗。不过直到今天,我还真没念叨过谁呢。嘻嘻···”狐狸呲着白牙笑道。   薛中泽越看他越觉得好玩,于是假装帮他揉着肩背疏散筋骨:“那你那天集中精力帮哥哥我念叨一番吧。之前这些年啊,我实在被糗得太难受了。”——“我要是说早就替您念叨过,恐怕您会说我糊弄。咱凭心而言,春节碰面儿我念叨的那回事儿,后来怎么样?”   薛中泽先是一愣随即哑然失笑:“不得不承认,还真让你说的八九不离十的。黑我那俩人前些日子找着了,被另外一拨人弄死了扔在阴沟里。被发现时就剩两堆骨头了。案子成了死案,那笔钱就谁也拿不着。”说着话时两人勾肩搭背的转进厨房后楼道,顺着楼梯往西厨溜达。   无意中看到西厨冷柜处人影一闪,一个西餐女服务员服色的背影快速钻进西厨房。薛中泽留心往冷柜旁看了一下,明显看出有个人在忙着整理裤子。片刻后,宴会厅经理詹旭强作镇定的托着盆扬州炒饭走出来。   两下一照面,詹旭先满脸堆笑的对薛中泽点下头,又对蒋敬璋不咸不淡的关照,让他跟餐饮部住宿的男孩子们说一声,晚上尽量别在宿舍床上抽烟。今早宿舍孙大妈投诉:餐饮部分区那两间宿舍发现好几条破床单,都是被烟头烫坏的。在床上抽烟最容易出危险的。   蒋敬璋嘿嘿一阵坏笑问道:“哟~詹sir您自打造人成功之后,是越发有人情味儿了。”——“出了关槟那事儿,我也被祁总很尅了一顿。要是再不多问几句,早晚得栽在你们这群熊孩子手里。”   詹旭说完打着哈哈拔腿溜了,薛蒋两人接着往前走。薛中泽临时起兴问蒋敬璋:这位餐饮部副理最后添个嘛——男孩、女孩?   蒋敬璋把笑纹弯的象兔八哥似的:“就这位见着母猫都挠裤裆的主儿,能种出儿子来?打他媳妇怀孕那会儿,我们就说绝对是丫头。”——“这么肯定呢?”   “每天行政部经理例会前一小时,是詹副理采花把妹的专用时间。餐饮部但凡有点姿色的女孩子,没有几个是没在旮旯里和他谈过话的;当然有倒贴的,也有真是赶巧被他堵住的。私下里都说他这辈子干的最拿手的就是祸祸女人,将来他肯定得个闺女被别人祸祸”——“这也是你念叨的?”   “我忙上课考试的事儿,都已经脚打后脑勺儿了,才没那兴趣给他预见养活孩子的事儿。”蒋敬璋满脸冤枉悲苦的辩白道。“我现在就盼着再过段时间,我妈也不再带组跟着带送戏下乡了,我们家也算是就此落听儿了。”——“小吴阿姨是有后福的人。”薛中泽夸完这句,听到蒋敬璋在旁嘻嘻一笑没有接他的话题。   走进西餐厅时,蒋敬璋要留下和西餐厅的人核实订餐工作的事,薛中泽含笑招呼一声,提着单频对讲机继续往前溜达,查看各处安防设备。那位前脚刚转进前厅部走廊,蒋敬璋这边就被呼啦抄一下围上了。   前厅部经理秦彦华甚至唱着黄梅戏就迫近眼前。“树上的鸟儿成双对···哎呀实在想不到啊,咱们这架高枝儿上最耀眼的一对鸟儿都是雄的。可也对哈,自然界里本来就是雄鸟最好看。”秦彦华成美人托腮状立在收银台前。——蒋敬璋等着西厨经理抄单子,一时也躲不开,便随声搭腔道:“秦姐,您别这么硬栓对儿。让人事部的胖巧儿听见,非恨死我不可。”   秦彦华把手一扇撇撇嘴,抹着大红唇膏的嘴一下翻出了嘴唇的肉色,晃得蒋敬璋连忙把眼闭上了。“得了吧。胖巧儿都快肥成食肉用鸽子了,小薛能看得上她?甜蜜一下能把男孩子夹在乳沟里捂死。嗳,小蒋底迪(弟弟),小薛目前有没有女朋友?没有的话,姐这儿还真有个合适的人。”   蒋敬璋用胳膊拄着收银台,将两条长腿倒换着支撑身体,无形中就摆成‘脖子扭扭屁股扭扭’的卖骚劲儿:“我这发小哥哥长这么帅,能没有女朋友吗!人家就是保持低调罢了。秦姐您要真想做月老儿,底迪我还没着落呢,要不您给我张罗张罗?”   一句话把秦彦华将得举手投降:“我的好好底迪,你可饶了你姐吧。就你师父那张昆仑山千年雪峰的脸,我给你找个天仙,领到你师父跟前审批,都得先被他拍上一顿铁锨。”   秦彦华还要再接着白活,站在收银台边挺热闹的收银员忽然杀鸡抹脖子似的示意:“秦姐,别在这儿聊了,黑桃k正往这儿走过来呢。”秦彦华闻言一吐舌头,连忙转化话题去和西餐厅经理搭讪。   祁思源扫了在场的几个人一眼,抬手把徒弟叫到跟前。“今晚是董事长亲自出席答谢宴请。总厨亲自配餐,不注明规格但要做成最高规格,挂账总办。你盯一下服务,人员调度方面你直接去餐厅挑人。到总厨那里取菜单去。”蒋敬璋郑重应声刚起步要走,又被师父揪着袖子拉回来。“还没说完呢。我已经让客房罗中杰知会工服房订了孔雀翎锦缎马甲,一会儿你确定好服务的人员,一起去把服装换了。别穿得一身黑,象小老头儿似的。去吧。”   蒋敬璋领命从西餐经理处收了餐单,和师父应了一声快步向楼上餐厅去了。祁思源寒着一张脸,将收银台前垂手肃立形若寒鸦儿般的几个人又来回冻了两趟,才转脸走去室内电梯前按键进梯。   直至那部室内梯升进楼层,秦彦华才吐出一口气。收银员摩挲着胸脯子和西餐厅经理苦笑道:“我靠,老总要是再多说两句,我就尿出来了。”——西餐经理把手搭在收银台柜面上,似乎是脚软了:“不瞒你说,我都心律不齐了。”   电梯升到八楼时,邵明远也恰好从防火梯快步跑上来。一见面就直奔主题道:“电话里不好说,还是当面跟您汇报。刚才小薛通知我,说梁红卫和两个人正在1006房里过瘾,问我管还是不管。我让他先在楼层配物间里看着,先问下您的意思。”——祁思源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找上梁强示跟咱们一起去抄。靠,让他好好看清楚他保下来的这逼孩子,以后我看他还有什么脸再张嘴找我借钱。”   用酒店专用万能钥匙打开门时,梁红卫刚往鼻子里吸进一溜儿粉,呲牙咧嘴挤眉弄眼的正带劲着呢。没想到一开门冲进四位,其中就有他刚才吹嘘得无所不能的老爹;紧跟着进来的三个人,梁红卫认识祁思源和邵明远,薛中泽是个生面孔。   再想狡辩是没可能,堆在茶几边的一男一女正鼻涕眼泪的争着另外一溜白粉。梁红卫扶着墙起身支支吾吾的解释说:他就用了‘一点儿’。   薛中泽四下搜寻了一番,凑在邵明远耳旁提示:衣柜里两个包,行李箱里还有一包。邵明远直接提高声音吆喝进两名保安服色的人,从指定地点把‘包裹’抄了出来。当场破宝拆验后报告:是海洛因,纯度不低于9,重量有一公斤多。   梁强示本来还想表示一下恨铁不成钢的痛心,一听汇报之后连站稳身体的劲儿都泄光了。   祁思源双目灼灼的盯住梁强示,就象一把腾起的火瞬间爆开,一句钉一句的质问道。“老梁,都是明白人就别再藏着。你们父子俩给我玩这手灯下黑,是想摽着我跟你们同归于尽;还是想故意搞个天下乌鸦一般黑,让我以后绕着你走?真是要前一个目的也无妨,明的暗的随你挑,我奉陪!如果是后一个意思,我现在就答复你:出了雷金纳德酒店大门,你们父子俩别说捣腾白粉,倒军火都跟我没关系。但在这个大门里面,谁敢毁这座酒店的门面,我就连此人的脑袋带饭碗一起砸!缉毒科的人上来了没有,赶紧的把这三堆臭肉归置走。”   梁强示在人前还要拘着面子,只是对祁思源一个劲儿鞠躬作揖,“思源公子,高抬贵手。我绝对没有存过那种险恶心肠。都是这孩子不上进,看在一起共事数年,你就高抬贵手。我这就联系戒毒所的人把他带走,往后绝对不许他再迈进酒店大门一步···”······   半个小时后,先上来四个戒毒所的人,把梁红卫捆吧捆吧拎走装笼,去戒毒所戒毒,这已经是三进宫了。和梁红卫一起过瘾的一男一女,因没能及时吸上一口,毒瘾发作闹得很厉害;被提前捆成倒攒蹄形状,还倒在地上不停的犯疯。紧跟着再上来的缉毒警,将他们从后门运走了。   几分钟之后黑桃k再次立在二楼挑台,俯瞰酒店大堂各处景象时,已幡然一幅温文尔雅的模样。好像刚才那场抄查吸毒的事儿压根儿就没有过。   下班时邵明远叫住薛中泽,捏给他一个细纸卷儿:“小薛,你的工资条儿。还有,祁总报请董事长特别批示的,你的试用期压缩在一个月,转正了啊。好好干!”——薛中泽捏着纸条儿看了一眼最后的数字,略呈赧颜的答道:“谢谢董事长和祁总,也谢谢邵哥。”   邵明远呵呵一笑爽利的拍拍薛中泽的手臂:“都是在军营里混出来的,怎么着也能互相叫声‘战友’,甭说那两家话。成,时间也不早了,赶紧回家吧,路上注意安全啊。记得去看一眼排班表,你以后要跟着排夜班了。”   在曲阜办完事,接待人员对许淙关照说,已经预备好内部招待所以供住宿。可顾寒江随意性的看了一眼手机上的信号追踪后,就无论如何都不能停留,和许淙相互替换着开车径直往回奔。原因说简单就简单,说复杂就能丝丝缕缕铺天盖地;薛中泽佩戴的追踪信号居然出现在首都机场航站楼区域中,而顾寒江对此项走动是一无所知的。   开上回京高速之后,顾寒江急忙给雷金纳德保卫部经理邵明远打电话,询问薛中泽当天的班次;邵明远说薛中泽今天排的是前半夜夜班,应该是晚九点整接班。由于是就职转正后首次夜班,昨天交班之前还特意来和邵明远会面熟悉了一下夜班程序呢。   顾寒江于是又给公司打电话,让大林找个事由尽快赶去机场,“汇合”到薛中泽一起办完事,把他送回单位。大约四十分钟后,大林打来电话,是暗中打开的免提,能清楚听到里面的对话:大林抱怨望京地区方向不正,每次走到这都爱转向;然后还招呼着请薛中泽帮忙,将几个特级桶装啤酒装进后备箱。顾寒江听着里面的对话,心里的石头才算是落了地。   迈进雷金纳德酒店时,已经晚间九点半了。正看到‘俩小孩儿’隔着接洽柜台言来语去的逗贫。镁光灯与黑色大理石台面相互掩映间的眉目如画和笑靥如花;招得前台一群少男少女们闪着星星眼凑上来搭讪。   小狐狸眉来眼去的回应着各种挑逗调戏,一面查着餐饮部订餐团单,一面还捎带着招猫逗狗,与财务部小女生们荤谜素猜的说笑着。猫儿假模假式矗立在前台保卫部监控显示屏前,随机调看当天下午的入住采录图像,问十答一,一脸的傲岸凉薄。可越是如此越是调起了许多人的胃口。   在Reception柜台上等取房卡时,顾寒江有意听了几段儿调戏味道颇浓的调侃;他由衷的感觉到,进到二十一世纪的小年轻们,简直可以用凶猛来形容。当着往来住客的面,就敢直截了当声称要“追汉子”?   小狐狸签好派餐单子,夹在餐饮部logbook里,故意一拧三道弯的倚在薛中泽所在的柜台前,扇着手对大堂保洁部女领班道:“白爽,俗话说:听人劝吃饱饭。我劝你别打我哥的主意,甭管他现在是交着朋友还是失恋了,就他这长相儿,也荒不下来;所以您也就别惦记了。”然后又转向薛中泽,吊梢眼一闪,刷刷的放电:“我说的没错吧,哥。要是都瞧不上,肥水不流外人田,咱俩就凑一窝如何?”——薛中泽看完最后一段图像,晃着鼠标关了界面,然后扬起个大大的笑脸:“行啊。怎么说咱俩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呀。”   顾寒江恨得在旁暗暗跺脚,假咳一声、不自觉地就咬紧了后槽牙,面和神冷的对蒋敬璋提问:“小蒋今天值夜班?”——“顾总说笑了。我现在的职级没到编排夜班级别呢,我是晚班连早班。”   瞧着小狐狸的模样,顾寒江自觉应该平易近人些:“哦,那这个时间下班就没有末班车,只能住宿舍了吧。哎?明天你盯早班,那就替我先写个订餐单,早餐开餐后送到包房就行。中式早餐有什么可口的粥品和点心吗?”——“粤式早茶档的鱼片粥清淡可口,鲜而不腻;另外面点新来的师傅是从致美斋聘请的,萝卜丝饼做的特别好。”   “那就定这两样吧。你师父今天不在?”那条西北狼不在领地距守,十之八九是觅食偷腥去了。——“师父下班就回家了。”小狐狸全然不知凶险的低头写着订餐单,揣在外套衣袋里。   好在此时Reception服务生取来房卡,薛中泽伸手接过来走近几步递给顾寒江;两下一对眼神儿,寒江公子的眼神往上飞,猫儿会意把眼皮一垂,两人唇角边不约而同的都勾出一弯下弦弧线;至此顾寒江只觉满身的疲乏都被那弯笑意撬向九霄云外。   凌晨两点左右时,顾寒江听见包房大门很轻的开关动静,随后薛中泽循光踩着猫步走进主卧来,低下身关了床头灯。顾寒江假意被吵醒,嘀咕一声‘回来了,赶快睡吧’然后往外侧又挪出点儿位置。——薛中泽压着声音说‘您睡吧,我睡外面’;随后卷起毛毯枕头,无声无息出门。   可是源于生理期骄躁而起的浅眠,后面的几小时顾寒江还是没睡踏实。他摸着身侧清冷的半边床,权作闭目养神静静躺着;到晨曦初透时,就索性起身穿衣。在主卧盥洗室里有条不紊的洗漱、剃须,心中逐步捋顺着昨天那场‘虚惊’的谈话思路。   据大林事后汇报说,薛中泽承认是去机场送人的。从见面刹那的表情掩饰中,多少可以猜到薛中泽的情绪很低落。还发牢骚说:朋友出国进修了,临进关时劝他别浪费时光,趁着还年轻,办个停薪留职出国走走。他回答说:我现在是苍蝇撞玻璃-有光明没出路。   如是回述能晃得过大林,却哄不过顾寒江。以他对猫儿的了解,他送的人不可能是普通朋友或同学;估计会与他归队之初闹情绪、要求兑现脱密考察的事情有着一定联系。   对着镜子仔细刮着胡子,顾寒江默然反省着失误:猫儿的心结必须解开,但又必须把握好力道。十年的分离,尤其是之于薛中泽的情感成长,错过了太多的关键点;以至于现在他再急、再不甘心,也没办法追问薛中泽:在此之前的何种情势,与什么人,有过何种感情胶结?他只能适用当年的策略,逐步引导着小孩儿坦白心怀。   洗漱完毕,顾寒江特意套了软底便鞋开门出来;包房起居室里亮着墙角灯,可以依稀看到客卧的门留着两三寸大的缝隙。侧耳辨音,能听到室内仅有一道悠长平稳的呼吸声,另一道呼吸则在转角沙发的贵妃榻上。   顾寒江把客卧门拉紧,压着步子走向沙发,临近沙发时薛中泽已从长沙发里坐起身,打着哈欠伸手去够搭在坐墩上的衣裤。   “何必睡这儿,嫌卧室的床太软?”——“夜里我进门时,听见许哥做梦踢腿翻身的动静,没好意思吵他;睡这儿也挺好,再说总得有人守夜。”   顾寒江闻言略加闪思,了然而笑:原来小孩儿是在自觉执行外宿惯例-在门前值夜;而且其中用心何其周全。归队未久,就骤然表现得与顶头上司过分熟络,肯定是要惹起诟病的;即使没有避讳心思,退其次而言,这份责任心也足够令人动容。倒是自己枉做小人了。   长期潜伏的人都会形成职业性的警惕意识;无论当面交往表现得怎样随和,涉及到私密性的生活作息上,也会因警惕本能,无法与他人亲近,尤其是近身接触。换言之,如果方才的接近人不是顾寒江,那么薛中泽的反应也不可能有那么平和。   “记得吗,你小时候放暑假和我一起值班,屋里不能点蚊香,被蚊子咬得没办法,才和我挤在蚊帐里睡。那时你也是睡觉不老实把我挤到墙角上,害得我被蚊子隔着蚊帐小洞上咬了一腿的包。”看着猫儿睡眼迷蒙故意磨蹭着穿衣服,顾寒江知道他还没睡醒。“许淙这些天的确挺辛苦的,就让他多睡会儿吧。你去我那屋里再躺会儿;七点三刻时我叫你。”——“不了,睡回笼觉不容易醒脑袋容易发懵。再者九点行政部经理例行晨会,我得赶在九点之前把各处看一遍。”薛中泽穿齐了衣服,好歹叠了毛毯枕头推在沙发角上,钻进洗手间洗漱。   来到厨间里,顾寒江不疾不徐的开始烤面包、切培根段儿,在滤茶器中加了黄连厚朴中药包,往矿泉壶里加水后插电,预备泡茶。最后打电话给楼下粤餐,把订好的鱼片粥送上来。   薛中泽洗漱完毕后出来,刚好餐车停在门廊里;顾寒江招手示意他到餐台边,帮看着烤面包机和矿泉壶,他去接餐签单。   三分钟之内,面包片跳起、热水壶自动断电,顾寒江擎起水壶往杯中注水,随后虚盖着杯盖静候中药发散起效;依旧有条不紊的耍着竹质食夹,将煎锅中的培根翻面。在煎培根动作即将关火之际,薛中泽排开三只餐盘,把烤好的面包片铺在盘里。两下的交替配合真是契合无缝。   “您出去几年厨艺见长了。”——顾寒江把培根倒进盘中,放回煎锅,很是谦虚的答道:“谈不上厨艺,用半成品做点简单早点还行,远达不到色香味形的标准,最多是保证熟了能吃。”   “那还真得经常练;不是有那么句话吗,要想抓住某人的心,就先抓住他的胃。”薛中泽煞有介事的说道。——“别人的胃口与我何干?我只要记得一个人的口味就够了。嗯,这鱼片粥很不错,你趁热尝尝;软糯劲儿放卸了就不好吃了。”   顾寒江仔细地把培根铺在面包片里,用餐刀挑出点海鲜酱抹好另一片面包盖在培根上,完成后连同餐盘摆在薛中泽手边。   “中泽,现在不是上班时间,你还愿意象当年那样,跟我随便聊聊吗?”——“好哇。”薛中泽吃了一口粥,随即抽了一张纸巾铺在台面上,从唇齿间捏出一根鱼刺摆在纸上。   顾寒江看着这个动作,心间的虚浮散了一大半:“那我就直接问了。你昨天去机场送的朋友,是哪方面的朋友?”——“都是三院的医生,一位外科的姚跃,另一位是药剂科的,转修了心理咨询师,名叫邱月阆。春节后院里批下来外派进修,赶着交接完工作,昨天的飞机启程。”   “邱月阆,听这名字,我猜其本人容貌应该不会难看··”——“是,长得那么帅气潇洒的男人,的确不多。”   “能算男朋友吗?这个··邱月阆。”——“交往时间不长,没发展到那层。他嫌我总是心不在焉,用他的话形容:我总是心里装着事儿,生生能把人耗软了。呵呵。”薛中泽无奈的笑了笑,“昨天临行前他倒是说了一个所谓原因:他说我和他之间始终没找到契合点,他是纯gay,而且学心理学的,多少有点儿精神洁癖;而我是双,所以不太容易拼接到一起。呵,我觉得这个理由有点牵强。”   “既然明白了症因所在,何必还要勉强?”——“不试最后一次他还是不甘心。他想劝我辞职跟他走,哪怕他先在那边等我几个月。可我这边儿的情形,您也知道,有老爷子在呢,我肯定是走不了的。”   听到此处时,顾寒江心间已经是翻江倒海了。既有无地自容,又有暗自庆幸。该说是世事轮回呢,还是该说是条件成熟抢得先机?同样的事态情势,同样的提议说辞,他顾寒江都做过;发展和结局都是卡在了所谓的客观缘由上。可是同样的抛舍之痛,却是把薛中泽心间未曾弥合的旧伤再次捅破,那会是怎一个痛字了得。   “不说这个了。”顾寒江逼着自己转换了话题,再把这个话题翻捣下去,连他自己都受不了。“你是真想换工作?”——“想过。尤其陆正纲承诺,脱密期满完全解除关联。我还真想过等熬到头了,去外地另找个工作。”人的承受能力是有极限的,对这个地方,我已经没多少信心了。   眼瞧着薛中泽从齿间又捏出一根细刺,摆在纸巾上,顾寒江禁不住皱起眉头:“关于昨天送行就此说开也就此了结了。无论作为你的领导,还是作为兄长,我都得对你的举措失当进行批评。你可能想象不到,昨天的送行举动其实很危险。首先你没有及时告知与我;其次如果事后你没有随大林返回市区内,这个事情就极有可能被异样扩大化,那样产生的后果将是不堪设想的。以最轻的处理方式推测,都可能会以‘叛逃嫌疑’受到处分,如果其间发生抗拒动作,则可以执行非常处置。”   薛中泽手上的调羹就此搭在碗边上,半天不见挪动:“其后仍旧会对您产生不良后果?”   顾寒江特意伸出手覆盖住薛中泽的手:“我一直都是你的直属领导,当然要对你的所有行为、功过,义不容辞地承担全部责任。说得再通俗一些,在保证我本人之于国家的绝对忠诚,同时也担保着你对于国家以及对于岗位的绝对忠诚。中泽,作为兄长和直接领导人,我有必要及时关照、过问你的生活以及感情,反之你也有必要及时和我交流探讨任何事情。日后,于我而言好比是‘勿以善小而不为’,于你则是‘勿以恶小而为之’,能明白我的心意吗?”   如此把臂抵足谆谆而教,当真是有春风化雨的效果。顾寒江完全可以从气息流淌的微妙变化中,感觉到猫儿正逐渐卸下绷在筋骨间的一股‘范儿’,显然是还原成从前卧在身边睡成四仰八叉的猫儿。   顾寒江进一步抬手在薛中泽肩上揉搓了几下,为终于打开心结畅然而笑。就说么,这么帅气的孩子要是没人欣赏才是古怪呢。原来猫儿并不是不招人爱,而是在于过分‘认生’。   顾寒江伸手搂在象征着肩膀上,加劲儿的捏了捏:“中泽,我不是想请你原谅,毕竟工作失误的结果是无法弥补的;但是,请你接受我由衷的道歉。我对不起你。即使当初是服从命令、是事急从权,在对于你的安排上,出现了重大疏漏,我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于军法律令无虞,于人情道理上有亏。”   薛中泽事前没料到顾寒江会做出这个动作,怔怔半晌,闭起眼睛默默摇了摇头,转身又钻进了洗手间,片刻门里响起拧开水龙头洗脸的声响。   “你今天是半天班吧,下午要是不安排其他事,咱俩出去转转?”看着薛中泽重新坐回桌前,顾寒江有意识地问。——“下午我想先去墓园。前些天上会忙着值班,给我妈扫墓是老爷子自己去的,回来还特意嘱咐说已经替我向我妈关照过了。”   药茶晾到七八分热时,顾寒江拿了只空杯子,分了半杯递给薛中泽:“那中午交了班,咱们一块去。哦,这中药茶饮最好不要空腹喝。”——薛中泽略点点头表示承情:“泌茶器里放的什么中药?”   顾寒江端起茶杯轻呷口茶,这一回竟没有丝毫抱怨中药味过浓:“黄连厚朴,清心祛湿的。祁大大身边的保健主任朱景升帮我把过脉,说我近几年工作紧张,官样应酬频繁致使烟酒侵染过深;又有长期心思郁结,需要清心疏肝、平躁排毒。”偏生寒江大公子又不是能轻易劝得住,可以静心休养的,因此朱景升特意交代了如此以中药代茶饮的法子。——薛中泽闻言默默加快了进餐动作,很快放下餐具指指起居室:“挪到沙发那边儿吧,我帮您推两趟后背。”   顾寒江二话没有就放下餐具,快步走进起居室,在贵妃榻边上坐好;从身侧拎过猫儿睡过的枕头垫在身体和靠背间。薛中泽盘着一条腿侧坐在他身后,一臂围在他胸膈处,手掌恰好捧在左胸前,另一手附在后背上,以顺时针方向类似于心脏按摩形式缓慢的推摩着。   “象这样安心推背隔周一次,半年之内心火外泄的症候就能除去,中药茶饮就可以彻底放下了。保持放松状态···”——顾寒江忍不住笑着反问:“有个小火炉在身边贴着,怎么放松啊?”从今以后每天都能看到这只猫儿,就足够令心情愉悦了,做不做推背的似乎不打紧吧。   “那就保持呼吸平稳。”薛中泽保持着匀速推摩动作。“我先斗胆给领导提个建议呗:公司里同事不止一次对我说,顾局的笑颜实在难得一见。其实平易亲民的领导是可以带动属下工作积极性的。以您天然的面貌清俊,若能展颜一笑,必可事半功倍。”——顾寒江略侧着头,脸上已经扬起一层微笑:“真的?那好,下次再有类似牢骚,你就来告诉我,我出去笑给他们看;可话说回来,我为什么要冲他们笑啊?”   “那还是免了吧,龙强上下早已见惯顾局的冷峻肃颜;若突然让下属们看到您主动笑,他们肯定会跑到室外去看看随后是否要下雹子。”——“你这臭小孩儿胆子越来越大了,敢当面调戏领导。”顾寒江假装拉长脸子嗔责道,明显觉得猫儿伏在他背上笑,使得他胸腔中也有股欢快跟着被轻轻跃动起来。   顾寒江当然无意追究如是调侃出自谁口;或许这些人真该感激上帝,冥冥中安排薛中泽尽早归队。若是再晚几年,顾寒江都不敢确保自己会否因为情感凉薄而变成个疯子。   “怎么能说是调戏呢?我是在帮您演绎何为西子捧心之态,喏,如此这般古诗之云:美人若如斯,何不早入怀,蓬门又迭户,只等为君开。”——“哈,鸭子爬粪堆-臭拽。”   两人间彼此调侃兀自继续着,声音始终控制在两人恰好听清楚的程度。其实他们都看到客卧房门拉开,片刻后,许淙哼唧一声捂着嘴就躲进了洗手间。   不该看的情景就得装没看见,许淙在心里默默念叨着;只可惜电动剃须刀一停下,刚才的场景就铺陈在对面的镜子里。   顾寒江的冷傲是总字系统上下尽人皆知的,那更加是从不容许被人轻易接近触碰的人;至少许淙在其身边的几年里,看过经过的情形是如此的。偏偏在刚才,许淙也明白看到了那暧昧旖旎的一幕,两个人就那么脸对脸的,低声说笑着只有他们之间才能唤起响应的玩笑话题,甚至未存丝毫回避的意思···若之前许淙还能故意忽略某个事实,这一次却是再也没法回避:顾寒江从来没有对第二个人露出过那样的笑容-会心、知趣、传情、达意··诸般说不尽的柔软意思都在那笑容里荡漾着;更何况那样的笑容也绝对不在于单纯私交甚笃的上下级关系;由此许淙清楚的意识到,之前他没能及时表达的心意,从此也不必开口说了。   在车站等公交时,薛中泽接到了常缨电话,问他在哪,方不方便一起聚聚。薛中泽欣然和他定了会面的地点,然后伸手拦辆出租去了预约处。这次会面的地方换成了中南大街上的一家鱼头泡饼店。   一见面常缨就迎上前绕臂转圈、拍拍打打,然后一起进餐厅选了一个半包间式餐位。等餐时服务小姐送上一叠炒瓜子和琥珀花生,两个人就像一对螃蟹似的,一粒两粒的往嘴里扔着豆儿。   常缨说上司这几天在某高校集训,下面这些人尤其是外围人员就自己休整。家近的回家找媳妇团圆,向他这样‘公漂’人士,不能走远就索性原地逛了。   大盆鱼头连着切好的饼块一起端上桌,立时酱香四溢,稍作提吸就满口生津。常缨想起上次一起吃饭,薛家老爷子出来找儿子的情形,特意问了一句。“咿,腻给你大射了莫有?”(你和你爸知会了没有)——“射咧”(说过了)薛中泽学着常缨的口音笑答。   常缨拨下傻刺儿上的肉,扑在薛中泽那边,笑着逗贫嘴:“腻也不似个玩意儿,腻四个大王八。”——“咋俩都不四个玩意儿。”薛中泽不带该欠的反讥道。两人说罢大笑着碰杯喝酒,动作迅速的把饼铺进汤汁里,动筷子开吃。   【西北人让客吃饭的客套话:你也不是个外人,你使个大碗吧。意思是让客人尽量多吃不要客气。口音使然使得这句话听着就像是骂人。】   常缨听说薛中泽收了摊位,做回朝九晚五的工薪族,即使是在大酒店做器材维护工作,难免有些为他可惜。正经受过专业枪械训练的人,改作了器材装调,真是杀鸡用牛刀。   薛中泽豁然道:“谈不上可惜。我早就想好了,老爷子健在时,就只求平稳;以后的事儿以后再说。钱是好东西,可有命挣也得有命花才行。就说我那摊位的合作人,两口子挣到钱还没在手心里捂热,就连钱带命被人一起劫了。凶手线索到现在没查到,那笔钱也就不知道进了谁的腰包。”   常缨闻言后不禁语塞。按照薛中泽所说的情形往下想,结果也就不难推想。案子迟迟不能告破,资金链彻底断裂,生意接续肯定就举步维艰。如果当时他就在近处,垫个万八千的钱,倒也没问题;可他当时远在千里之外。旦夕祸福都是稀松平常,何况相隔几个月时间,成了天壤之别就更不足为奇。   “据组长给我们传达说,这次领导调回来后再外放的可能性不大了。已经在给我们这批外省警卫分户,不再用集体户口了;以后咱俩就真的做邻居了。”常缨说起即将开始的新生活,欢欣满满。——薛中泽嘟着嘴噙着一根大鱼刺,转头吐在碟子里:“好事呀。你现在跟着大首长驾前,和进了保险柜差不多。有了正儿八经的城市户口,工作表现好点儿,过两年租值上再给你指派个身世干净的婆姨,甜甜蜜蜜的开花结果,给你常家开枝散叶···对家里人也能有个交代。”   常缨被一番念经似的设想说的有些难为情,从沙煲中夹出一个丸子也没晾一下就一口咬下去,烫得他乌鲁乌鲁的直哼哼。好半天咽下那口菜,蹭着眼泪花儿念叨起来:“你说的这番意思,虽说是世间常情,可在我来讲已经成陌生的情形了。当初我优于其他人被选进警卫集训营,还不就是因为我身后无牵无挂的。家?!就在我自己背上背着。”   ——背景旧事——   常缨的父亲是个私营小矿主,开煤矿起家后很挣了些钱。妻贤子孝家有余财,也曾是村中数得着的殷实之家。   八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初,当地政府官员拍出红头文件,关停并转多路出拳,常父和当地许多小矿主一样,把生意挂靠在了一家官办煤炭企业旗下。   这样的踏实日子没过上几天,各家矿上就接二连三的开始闹起鬼来。瓦斯爆炸事故频发,矿工家属结队围阻领导要抚恤要说法,当地政府从而加快了收并步伐。   总会有心思缜密者经过剥丝抽茧,发现频发瓦斯爆炸事故,其实是暗藏多重险恶。   当时产煤地区流窜着一批人,专干多边收钱买命的勾当。先是故意制作甚至伪造瓦斯爆炸现场,充作事故幸存者和证人;地上另有人负责煽动死伤矿工家属闹事哄抢。如果有矿主要求公安审案调查,不予先行赔偿,家属们或有跑去公家衙门哭诉告状,或有直接就与矿主寻思拼命的。   双管齐下之后,心虚胆小的矿主赔钱平事,或者干脆低价转让了生意另谋生计。常缨的父母就是死于这些被恶人煽动的械斗事件之中。   真正的作案凶手既从背后主使手中的一笔酬劳,又能从发给死亡矿工家属的抚恤金中截流,还能就着双方协调再卡一笔辛苦钱。   事故闹得太多,积累到足以惊动高级领导时,煤炭部下派的官员到场负责‘查实’责任之后,给出的一刀切的结论,严禁私营小矿经营。而真相则被一掌压下淹没深渊般的文件库中。   年终开始招兵时,常缨经过知根知底的村干部推荐报名参军。让常缨没想到的是,穿上军装出村的那天起,身后就再也没有属于他常缨的思乡之处了。抵给堂兄堂嫂的常家旧宅,不到两年就被两个败家子连建筑带宅基地充抵赌债转手外姓。   常缨得到消息之后用被子蒙着头大哭了一场,不久就报名参加了各区域组建的警卫选拔集训。   ——背景旧事·完——   薛中泽和常缨的交情起于当初的警卫训练营,交谈中从同病相怜、物伤其类,很快转化为默契搭档惺惺相惜。   如果说相比之下,有什么能使常缨出跳半步,那就是家庭背景:他和薛中泽就是两个极端,常缨干净利索的一目了然无牵无挂;薛中泽(当时的李竞)的家世背景简直就是一屁股烂账。看似无形的家境背景蕴含着难以计量的比重,也在最后定编时起了决定作用   往事聊到此处,就再也说不下去了。两个大小伙子再怎样血性豪迈,也干不出以酒遮脸、大声白嚎的事儿。于是薛中泽掏钱结了账,拉着常缨出门。   沿着霓虹灯箱闪耀的大街,一步步量着往前走,两人都在悄悄擦眼泪。常缨是借着喝听啤擦嘴,薛中泽是趁着接父亲电话的时候。收线之后他推着啤酒罐儿,帮常缨周了最后一口啤酒,然后问他:“我爸刚来电话,说你们两个苦瓜别在大街上制造悲苦气氛,都到家里来吧。怎么样大苦瓜,干脆你也别回你那个窝忍着了,去我们家吧。”   常缨很干脆的答应一声好,把空啤酒罐扔进垃圾桶,伸手招呼出租车。   车子开起来没多久,薛中泽的手机又响起来,这一回显示是许淙的电话,而接起来确是顾寒江的声音:“你跟什么人在一起呢?”——“一起在警卫集训营搭档过的战友。”   “是那个叫常缨的吧?明天上班先到公司来报道。”顾寒江说完最后一个字就按键收线。   常缨见薛中泽没说两句就说完了,还以为是女友查岗的。薛中泽撇撇嘴笑答:前一个母狼级的女友早就吹了,刚打电话这位大人则是个比河东狮吼还要命的狠角色。   ☆、4——红了樱桃   薛中泽在胡同口把常缨送上出租车,互相挥手告别,打着手语示意:随时打电话。   眼看出租车刚驶出视线,对面的路边‘刚好’有辆捷达王稳稳停住。大林放下车窗招呼了薛中泽一声,待其默然上车,随即拐上干道直奔西北向而去。   走出一段路薛中泽发觉不是去龙强大厦的方向,沉声问大林是去哪?大林坦然笑答:去位于西北郊的公司分部。   捷达王从四五环联络线驶上了辅道,最后拐进遗址公园新开拓出的延伸区小门,在一处挂着园林管理处牌子的三层建筑前停下。   这是个一眼看上去像是旧办公楼翻新的建筑。不锈钢质地伸缩式大门折叠在水泥门洞一侧,门扇页上挂着“园林管理单位,谢绝游客参观”的牌子。柏树墙围里立有照明、拦网兼用的铝合金柱子,漆成深绿色的铁网上绘着有电的提示标记。主建筑为灰顶灰墙两层小楼,顶上加装的防晒防雨垂帘,山字型屋脊上铺着灰瓦,正中门庭两侧是对称四扇勾成白色的三格窗户,算是为这栋建筑物增添些许亮色。   不远处有一株硕大挺拔的接收塔,被装饰成树的模样。这样的‘大树’在公园管理区东西各有一株,众所周知那是通讯信号接收装置,至于接受哪类信号,则不甚清楚的。   柏树围成的回字形花圃中,玉兰树枝头已经顶满了拳头大的花蕾,洁白而典雅。玉兰树之间,间种着低矮植株的报春、碧桃;报春正值应季盛开,和初绽的玉兰相辅相成,组成了匠心独具的金玉满堂。   许淙一见薛骁璔进门就眉开眼笑,怎么瞧都像是幸灾乐祸的样子,走上前说话像特务接头似的:“嗳,来啦。我们也刚到。嗯哼···内什么,头儿在后园花圃看玉兰花呢,我领你过去。”   亦步亦趋向侧廊门走着,许淙平复了嬉笑表情,把手中文件夹交叠两手按在肚子上,肃然道:“你昨天晚上的行为很冒险,擅自容许圈外人近身留宿,是绝对犯规的。顾总说了,对你不能适用下不为例原则,肯定要处分的。”——“我看过,他身上没带敏感物品···”   许淙指指头上,坠了一下嘴角,哂笑答道:“你跟我说什么都没用,对他解释吧。”薛中泽明白,他得向“头儿”解释通才行。   顾大人今天的穿着颜色颇有别致,一改往日黑背分明的习惯,换成一件精致的蓝灰色商务外套。双手插在黑色暗纹西裤口袋中,仰着头正在树枝见查找着什么。薛中泽循着方向看上去,原来是一个隐藏在鸟巢里的微型监控摄像机。   听到许淙在几米开外的报名告近,顾寒江双脚一转原地转身。无框眼镜片在阳光下闪出一道光。“你俩就站在现在的距离位置上。中泽,你来看看我身上都带了些什么物件。”顾寒江手不离袋乍起两臂,脸上一团祥和。   薛中泽由上到下看过一番后,历数道:“内兜里有只笔,外套衣袋里有手机,左侧腰带上有块玉,腕子上有象牙手串儿,一块动能表。再就是···天生那套零件儿了。”——顾寒江点点头:“嗯。能看出我现在想什么?”   “气息聚拢有些沉,心情···不算太欢快。”——“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你能看见气息聚散,判断出我的心情;这已经是超于常人的了。”顾寒江踢着脚步踱近,彼此擦肩而过,他抬手抚上了薛中泽的肩头,掌下的身体松弛坦荡,不存丝毫暗藏的躁动。他欣喜的拍了拍那个肩膀,很自如的移在其肩井位置。当年养成的绝对信任,一直保持到今天,这更加令他难抑骄傲。   在薛中泽背后顾寒江迅速的向许淙丢了个颜色,许淙会意突然拔起身形直朝顾薛二人扑过来。而薛中泽遂即左手后圈护住顾寒江,右臂迅速成防御形势挡在体前;一袭一拒之间在几秒钟内完成动作。   顾寒江立即朗声下令:“都住手!”他的手始终实在的附在薛中泽肩井处,“中泽,放松,小许是配合我做个演示。你也看到了,变起瞬间之际,你的本能是护着我防御小许;完全没有怀疑我,其实我可以趁此机会给你致命一击的。中泽啊,你能凭特能将对面之人身上佩戴物品一目了然,能从气息聚散判断我的情绪好坏,可你不知道我想什么。同样道理换做另外一个比较熟悉的人,下一秒他们会对你做什么,只能是凭借你掌握的防备本能判断。”   薛中泽的本能反应令顾寒江非常欣慰,当年那个手持简陋器械,不顾一切冲出来拼命救他的少年就在眼前。即使历经十年生离,相互倚助生死相护的本能未去半分。   向许淙露出一个很微妙的微笑,顾寒江释然的放开薛中泽,将手插回裤袋,平静开口道:“你昨天犯了一个非常危险且又低级的错误。或许你想解释说,你已经看过常缨全身,没有任何危险物件,对吧?但是我要提醒你,常缨在警卫营中成绩,枪械和空手制敌能力都在你之上。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你必须明白:你,之于我们现在这个岗位,是无价的。”   许淙打开手中的文件夹,显然是尽在其掌握:“第一项,我们查过叶家大世子的外围警卫,也就是常缨目前供职的外围警卫特备组。家境悲苦凄厉者占四分之三,其余则是七十年代末自卫反击战后留下的一批特殊孤儿。从某种程度上考量,这批警卫已经演化成为叶氏的家养护卫。第二项,即潘某被逮捕之后,乔某于上周在其情人住处死亡,死因是服用过量兴奋药物导致心脏病突发猝死。第三项,储存卡视频经过筛查,又经顾总亲自认定,飞腾大楼监控录像里,被打倒的两个人就是3号和他的未婚妻。从我们掌握的消息判断,3号的身份暴露,和他未婚妻有直接联系。但鉴于工作需要,只能作为失踪人口备案。叶氏的各条生意线运转得如火如荼,飞腾集团只是其中一个小卒,稍有风吹草动,就足以令其杀人灭口;其后的庞大程度未可限量。”   薛中泽愕然的望着顾寒江,见他给予肯定的点头确认,随即垂目沉默。这就是外层特勤殊途同归的结局:平时隐藏身份,甚至比污点证人还危险。一旦消息中断,就被划入失踪人口备案调查。或许将来某个大格局改变之后,能够将旧事昭雪···但更多的还是服从于特勤秘工原则,功过荣辱尽被封存在档案库中。   参与协办的大案性质特殊,案件全面告破后,即使薛中泽作为外调配合行动的人员,也有着三到五年不等的脱密期。当时明面儿的上司是陆正纲,只知道薛中泽是受过狙击特训的组员,明确许诺八字方针——五年脱密彻底断链。薛中泽很爽快的答应了,以薛中泽当时境地,是当真抵抗不住‘完全脱密’的诱惑力。如果不是又撞上了顾寒江,那他最多就是个脱密期满、正常退役的外挂特勤。   三人又闲聊几句,由许淙在前引路,薛中泽跟在顾寒江身后,一起回到小楼内的某个房间。   在外间换衣时,薛中泽已经看清室内摆设:两面整墙前立着硕大的仪器组群,甩出导线通在几台操作机上。一道玻璃墙相隔的另一间恒温室中,有一架缀满数据线的手术床并连着其中一台机器,是数据采撷室。   薛中泽按照操作人员的说明,换了一件手术用套服,经过另一条检查通道进到采撷室一面,全身放松躺在手术床上。头上戴起特制头冠,手指上连上导线。   顾寒江也换了衣服走进来,隔着防护口罩说道:“这是特制的数据同步接收仪。今天主要做的,是把你的脑电波频率信息和它达成并联匹配,对今后任务执行及时传输就更多一层保险。你保持放松,随便回忆些什么,让隔壁做接收读取,同步调整。这台仪器今后就专门负责你的记忆接取。”说着亲手拿起眼罩扣在薛中泽眼睛上方。   闭息凝神约有二十分钟,嵌在屋顶的话筒里响起顾寒江的声音,夹杂在强压的笑意:“中泽,你要是再故意使坏,让这么多人陪着你在这玩儿,我就让你出差培训一年不许回家。”薛中泽忍着笑应着这番训斥,模糊掉了心中那个漫画形象,换成了另外的题目。   玻璃墙的另一面,顾寒江看着绘图纸上,他自己身着连体豹纹服,脖子挂着大闹表,手举大锤子打老鼠的卡通像,禁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旋即眼底涌起湿意。“这只猫儿,还是那么淘。”   身后的数据采撷编录员编码排列成像后又笑出声来,一旁看录入的许淙也笑道:“小薛又想吃鱼了吧?”——顾寒江折起绘图纸交给许淙:“这小子属猫的,从小就是无鱼不欢。”   录接工作完成之后,许淙驾车将顾薛载回到雷金纳德酒店公寓。许淙取出从分公司拿到的一套数据记录器放在案上,就按顾寒江指示先下楼去订餐,尤其要订两道鱼的菜式。   顾寒江让薛中泽当着他的面,操演过记录器装配使用,审看合格后让他将装置收好。又拿起许淙留下的一盒名片,让薛中泽留意看清楚名片上的分公司名称;是要求日后必须随时随地脱口回答出来的。那是龙强下属子公司器材研发科,另有挂名法人,生意正经是挺红火的。作为该科室外派高级技术人员的身份,对薛中泽日后的行动掩护无懈可击。   点餐很快送进房间,菜肴很丰富,只是两道鱼做得都清淡。顾寒江打趣说,猫咪吃得太咸容易掉毛。说说笑笑的摆好餐位,终于算是踏实的落座下来吃下午饭。   顾寒江今天很有兴致,和许淙你一言我一语的聊家常。他问许淙,日前提供给他的女友人选照片,看过之后是否有中意的。并劝许淙说,年过三十身带旧伤,各方面能力都会受限或衰退,适时脱开拼搏击杀的危险,也是上级对于属下的关爱。若等到脱密期满,再物色对象结婚要孩子的话,未免太晚。尤其中央关于干部及秘书人员启用任命,是有审慎限定的;“裸人”明显处于不利境地。顾寒江不想耽误了许淙。   许淙慢慢嚼着饭,从双颊耸动的反应,明显是咬着后槽牙:“我···我仍旧做秘书工作就行,已经熟悉这个业务了。”秘书工作相对要求宽松些,不必苛求家庭背景。——“再考虑一下吧。先吃饭。”顾寒江和蔼的给了许淙这样的答复,用公筷夹了鱼分别放在许淙、薛中泽的餐盘里。   为了缓和气氛,顾寒江提议换了话题,唆使着许淙把日前听到的‘首长学英语’笑话讲来分享。未免于喷饭,三个人不约而同的放下了饭碗。   【某位领导出访之前恶补英语,英语老师忙了一脑门子汗走算是教会了两句。第一句话是用来发飙的:我待见你可你看不起我-嗳佬乎右,巴特右东特佬胡密。还有一句是为‘甩手走人’用的:爱尼玛谁谁谁-佬乎右马泽,嚯嚯嚯。】   服务员接到电话来收餐具时,室内三位仍旧处于‘乐极呈悲’之状。   餐后运动称得上是各安其事。许淙调好了跑步机的频率,就扣上耳机跳上去开始做有氧运动。   顾寒江依旧是立在字案前练字,他说写字有利于养气修神。挥毫的同时,他还在指导薛中泽学泡茶;按他的设想,薛中泽今后主要专于文职技术工作,熏一熏文化气息是十分有必要的。   眼看着薛中泽有条不紊的放茶、烫杯、洗茶、再泡、倒茶,最后手托着白瓷碟,将闻香杯和茶盅一并呈送到面前;顾寒江心中说不出的骄傲。世上能有多少为人师者能像他这样,亲眼见证着弟子的成长成才,以及脱颖成就!   捻着闻香杯,顿觉茶香沁脾直发五内,垂目看茶汤色泽清亮金黄,少进唇齿,温厚而微苦有清香升腾而上,回甘时却小有清甜若有还无。   “做得不错。初试技艺就达到这个程度已经难得。”顾寒江缓缓将一盅茶喝完,放回到瓷碟上。薛中泽提着小壶为之续杯,终于让顾寒江挑出来毛病。“续茶要双手,左手在下以巾栉托壶底以免滴水,或有在上扶着壶盖挡着热气嘘到品茶人,如此显示对于对方的尊敬。单手提壶容易洒水,也有轻漫之意。”   顾寒江还想再往下说,却见薛中泽双手捧着小茶壶,两眼看着他笑得有些不怀好意。呷了一口茶,也就琢磨出滋味了。也是彼此熟稔到颠毫之间,少不得插科打诨嬉笑几句:“看着我笑什么,把眼睛转过去。”——“也没比我多长出什么枝枝杈杈的,还怕我看?”   “别人怎么看都不怕。被你看去,多一半离倒霉不远了。你那两只眼睛能看见什么,我还不清楚。”——“······”薛中泽把眼神往顾寒江下身一飘,嘻嘻坏笑着转回茶桌。   顾寒江这边话音都没落地,许淙就‘呀’的一声,就在跑步机上前抢儿扑了个马趴,耳机连线被挂断了。“头儿要是不说,我到现在都没琢磨过味儿来。”他蹦起来拍打拍打衣裤,气急败坏的变了山东味儿:“俺娘嗳!窝雪伙计,恁跟哥雪细则的(你跟哥说实在的)。似不似则恁眼坎边儿(是不是在你眼前),大盖厢都想似跑着呗条局似喋(大街上都像是跑着白条猪似的),都似罗本喋(都是裸奔的)?俺滴娘哎!”   顾寒江闻言把茶盅墩在茶碟里,就按着胸口前仰后合的大笑起来。薛中泽忙着放下小壶,朝许淙摆手笑道;“您别这么紧张。通常情形之下,我不会紧盯着人使劲看。”——“那谁说得准呐?这一个人穿得再怎么正规高档,到你眼睛里都是光着的···”许淙猛然咬住下唇,露着四颗牙象兔八哥似的。“兄弟,哥哥对你不错,对吧?你以后别使劲看我行吗?”   “小许记着,回公司找技术部,给中泽订一副眼镜。”顾寒江顶着笑到酸疼的腰腹,抻出纸巾擦了眼泪。“中泽,许淙的话倒真是提醒我了。如果被我知道你利用特能要挟上级、同事,当心我可打你,使劲打。看见没有,许淙都被你挤兑出老家方言了。”   许淙一听领导发话了,都等不到回公司。立即抓起手机就往公司打电话,让技术部的同事调数据准备材料。   薛中泽耐心等他忙活完了,把他请到茶几前品茶;顺便问起上午听到的怪异词汇-‘特殊孤儿’,是什么概念?   许淙偷眼看了“头儿”一眼,见顾寒江眯着眼吐出一口烟,用夹着烟的手捏着眼眶,那股烟涌出后就团聚在身形周围。于是挪了身体凑近薛中泽悄声道:“79年初的那场对越自卫反击战,你还有印象吧?”薛中泽默然点头,分别往自己和许淙的茶盅里添了茶。许淙转着闻香杯继续说:“所谓的特殊孤儿,就是那个年代的产物。”   79年2月云南边境与越柬接壤地域,战火骤起。曾经为举世公认的革命战友突然翻脸了。真正打响的战役仅仅一个月,但此后绵延不觉的骚扰轮战,如蛆附骨般困扰了中国南疆十年之久。直至前苏联解体,越南再无依仗力量,这把“鬼火”才终于熄灭。   对作战期间,有一批非战场损耗死亡的士兵,属犯了政治错误或因逡巡后顾,被后卫执法就地处决的。这类死者是不能被列入战场牺牲名单的,侥幸能被送回老家的骨灰,骨灰盒的颜色都有明显区别。他们的遗属没有军烈属抚恤金,地方政府也不会对这批遗属给予补助。   这些在当时被白纸黑字定性了的人,事后能得以找到足够证据为之平反的可能性,连万分之一都没有。   顾寒江把烟狠狠在烟缸中按灭,接过许淙敬给他的茶盅:“十年的南疆保卫战,国家记录在案的牺牲人数12212人,十六个省烈士人数大百人以上。经济贫困区域的烈属连去部队领回亲人遗物的路费都掏不起;更有甚者有的烈属孤老,居然是在孩子牺牲之后十数年才攒够路费,找到家人埋骨之地。   记得当时,部队指导员总说我言论过激,要求我注意影响;可我到现在也坚持当年的观点:当时在任的越政领导人就是一群政治娼妓。在这些权棍贼子手中,戕害、波及的生命和家庭何止是这官方公布的一万两千人。至少两代人生生毁在他们手里。   那几年自然灾害加上文革开始,自己人民温饱尚且青黄不接,却没有中断对越南援助。可是咱们国家刚走出文革阴霾,越南就是先翻脸的几个国家之一。战场上用作架掩体的麻袋里,填充的不是泥土,竟然是中国当年援助给越南政府的大米···整袋整袋的上面还打着中国的字样。   那时就真是看明白了,国势葳蕤之际,就连这种蕞尔小国都敢叫嚣踢跳,扮丑作态;就更何况是原本就贼心不死的。厉鬼不净,三界不宁。”   放在茶几上的手机骤响起来,把静默的三个人唬得一激灵。一个公鸡嗓子叫道:“启奏皇上,有一刁民求见。您是接听啊还是推出去斩了呀?”   顾寒江正举着茶盅站在旁边,低头看到屏幕显示是酒店总机,嘴角哆嗦了两下,看向薛中泽的眼神中,隐有几分秋水刀锋的冷厉。他用捏着茶杯的手翘出一根手指横画一下,真像是横抹了一刀:“朕恕你无罪,接电话吧”。   许淙吭吭地咳着才没把茶喷出来,如果不是顾寒江有极重的护犊情怀,他真想把薛中泽按在地上捶两下。正悲愤澎湃着呢,冷不丁听到这么一声儿,登时就气串两肋了,不带这么咯吱人的。   保卫部保安员汇报,大堂的新监控探头被安装工搞坏了,挨过一顿臭吊(臭骂)后,再不敢上手修。现在连系统部经理虞颂方都领着手下人,带了外接笔记本到场了,邵经理无奈点名请“薛哥”下楼救场,一起去现场做检修。   薛中泽快速赶到了前厅,发觉现场动静真是不小。在他赶到之前,前厅部、工程部、财务部主管、系统维护主管、保卫部经理等,黑压压的站了一片。祁思源坐在相距不远的大堂吧里,悠闲的品茶看报。   前台位置的监控新探头突然损坏,事情看似不大;一旦相关部门出现投诉问责,在此期间签出、录入的全部客人资料、账务结算、安全筛查,就要全部翻出来重新核对;且还要牵连一串人无辜被连累。   系统维护主管将前台电脑上外联出几条线路,分别并联着财务审核、保卫记录筛查、系统汇存录入、前厅餐饮派定等几台笔记本,以便在前台工作正常维持之下,完成监控器换装。   薛中泽让保安员把损坏的探头收好待查,又拆了一个新的带在工具袋中;然后戴上防尘护目镜,沿着梯子爬进屋顶掉层。不用关照,下面已有保安员自发的把梯子顶稳了。   先仔细查过电线接头,夹上两条视频采录数据线放到下面。再拿出新探头设备仔细触摸过,用特制螺丝固定住,把设备原配导线与预留线头做暂时链接;揭开探头前防尘盖。地面上系统部电脑前,虞颂方敲了几个键后,招呼邵明远过来验看。   邵明远审看过视频后,爽快答道:“图像都没问题,角度调一下,顺时针约10°下垂30°,成,OK !小薛,以后新探头检查,可以直接连数据线在电脑上即时查看;稍后你去系统部领专用笔记本和数据线。”   薛中泽沿梯子下到地面,换由工程部的人上去做收尾工作。前厅柜台里收集各部数据的几个人,也动作利索的带着数据,断开连线回去各自岗位做重新编录动作。   虞颂方关照薛中泽一小时后,直接到系统部来取配发给他的工作本,因为要在那个本里加装‘并联查看’的显示程序。随后让手下人收拾了抢修监控临时派发的笔记本,回楼上工作室;虞颂方则径直去了酒吧方向。   薛中泽用湿纸巾擦着手,向不远处酒吧座中的某位大神扫了一烟,对邵明远笑道:“刚才整个协查合作工程能如此准确到位,真是由衷佩服祁总的领导能力。”——“这点活计还不值当的让祁总出来监场,他是专程下来带着虞颂方,找你家顾总谈工作的。”   薛中泽对此会意一笑佯作无觉不做说破,只是假装贫嘴道:“我家顾总?薛家祖坟上不出这么挺拔的青蒿;李家就更不配了。”其实在梯子上时,他就已经觉察到,顾寒江在他下楼后不久也来到了大堂吧。且不仅是顾寒江、祁思源在近处,西餐厅靠窗位置,另外还有个熟悉的人。   邵明远离开后,被骂过的工程部小员工才敢凑近,怯生生的道歉。薛中泽安慰了他两句,将损坏探头收进工具袋,想先回去检查损毁情况,以便确定新进这批监控器材的质量。   刚走没两步,李树杰从西餐厅出来,定睛看清后就追了过来。薛中泽应声回头。   李树杰揪着薛中泽的衣袖,上下看了好几遍,恍如看西洋景似的笑叹道:“我刚才在餐厅看着这边儿忙忙叨叨的,还说这穿工作大褂的背影看着眼熟。闹了半天真是你。我的哥,你怎么越混越回去呢?你到这儿来打工来?让院里人知道,不笑死我吗?”   薛中泽把工具袋交给了前厅保卫暂存,嘘着声儿把李树杰拉倒大堂后区的座位上。有些哭笑不得的问:“我在这干得也是正经工作,怎么就让你被人笑话呢?”——“你可别告诉我说,你不知道这是谁家的场子。你来给祁思源打工,那你还不如到我那儿去干,怎么也比你在这儿苦支扒业挣这两壶醋钱多吧。”   薛中泽皱着眉头低喝道:“行了,嚷这么大声儿干什么?祁思源就在那边坐着呢,你闷着把他说急了,再栓对儿打一场群架呢?要真那样的话,这回我可不会再替你出头。”——“哥,咱俩可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你不帮自家兄弟反倒帮别人?结义金兰的兄弟还讲个‘为朋友两肋插刀’呢。”李树杰气急败坏的辩解道。   “打住吧。你看武侠小说都看傻了。你口中所说的这类朋友,这些年已经在我的肋下插满了刀,多得都插不下了。我也别象当初老爷子形容的那样,在你前面挡害;就只能劝你,少干点‘被别人当枪使’的瞎事儿。至于我这干的工作,你要是嫌没面子,可以装着不认识我。”   大堂酒吧那边,顾寒江同祁思源、虞颂方低声交流了一番,就由许淙领着虞颂方直接出酒店开车离去,顾寒江招呼服务员订餐签单后,手插着裤袋信步折回公寓。   祁思源沿着靠餐饮区的走廊,款款行来,似乎是要经川菜餐厅往餐饮部办公室走。偏就是走到近处时,‘意外’看到了正在掰扯的兄弟俩,于是意犹未尽的驻步招呼:“哈,这不是李二少吗?看这意思,又是在哪受了欺负,来搬你哥帮你去拔创去呢?”逗笑罢也不给李树杰辩白的功夫,又把话题一锤子砸平。“不过现在你可领不走人了,你哥正上班呢。你要实在咽不下这口气的话,我组织几个不当班的保安随你走一趟?不过出场费高点儿;在我这儿的普普通通的保安,都是警卫集训营出来的。”   李树杰被损的面红耳赤,讪讪道:“祁哥,我在您眼里,一直都是那个‘动不动就回家告状的小豆包儿’吧?”——“你以为呢?听祁哥一句劝,好好坐回到椅子上去,一会儿发糖给你吃。”祁思源的话里故意带着呛火的成份。   李树杰白找一顿耍笑,有心发作却又肝儿颤。面对两个人都是实打实从特训营里出来的,归置人的手段不是吃素的,拾掇他这个少爷秧子简直手拿把攥。于是他气哼哼坐回到一旁座位上,玩起了手机里的‘贪吃蛇’游戏。   祁思源正中下怀转而对薛中泽交代:“系统部马上要开始全部升级工作,你这边务必把每个监控探头做一下校对测试。找俩腿脚利索的人打下手,别又像今天这个人,整个前厅部门连同客人看他在那儿挂腊肠。挑拣出的损坏探头直接返厂,不需要折抵压价,按实际安装统计数量拟票,你这边确保所有装上去的探头正常工作就行。过两天你又得忙到连轴转了。”——薛中泽沉着声音说了声:“好。”   手机上的贪吃蛇没盘几圈,就被来电打断了。李树杰接起电话才发觉他哥已经在面前看他半天了。他哼哼嗨嗨的复述一串路线方向,就收了线抬头对薛中泽问道:“内什么,你几点下班?跟他们打个招呼早走一会儿吧。林子哥新开一家场子,让我去带几个熟人过去添添人气儿,一起去吧。”——“我这摊事儿都是各就各位的,谁也走不开。你和别的朋友去吧”薛中泽说着往前台保卫处取工具袋。   李树杰一把拽住薛中泽的袖子,终于吐出了真实意思:“林子哥特意关照说,让我带你一起去的。说上次那个误会,事后想起来就觉得特过意不去,一直想当面找你说开了。你别端着了,我等你下班儿,一块儿过去坐会儿,把事儿解释开;不然,我夹在里面挺难受的。”   薛中泽见推脱不开,就缓了口气说:今晚的工作肯定是推不掉,只能明天跟同事换个早班或半天假。李树杰当即约定明天下午到酒店大门口来接他,连说了三遍不见不散,拎着手包大踏步的走了。仅相距几分钟的功夫,手机上跳出顾寒江的短信,要他回包间。   应命回转公寓包间时,顾寒江正在签收Room service送餐。见薛中泽满身是灰的站在门口,便挥手示意他褪下脏衣服,去盥洗室洗澡。Room service服务员当然是认识薛中泽的,由于熟知龙强集团与本单位的密切关系,此刻也是不动声色,收了签好的账单,利索的拉着餐车退出。   换洗已毕出来,薛中泽汇报了李树杰代叶成林约见的事,顾寒江没有立即表态,让他先说想法;捏着一只烟抵在鼻子下面,嗅着烟丝的味道。   薛中泽摆好晚餐请他过去落座,并简明扼要道出想法,一味推托避而不见反而引人怀疑,所以他决定应约,但请示摘掉耳钉定位器,因为太过张扬。   顾寒江捏着餐勺吃了一口起司蛋糕,摸起手机给许淙打电话,闲聊式的问了两个人名以及目前近况;又好说好商量的准了许淙请假。沉思片刻才直对着薛中泽道:“你可以去,但烟酒饮食务必谨慎。定位器不能摘,如果被怀疑到耳钉的真实用途,你就直说和男朋友戴的是一对儿。”   最后一句指示,令薛中泽听了气不打一处来,举着一沿儿海鲜匹萨,差点咬了手指头。“干脆往我脑门儿上贴个标签儿,再写上三个英文字母G-A-Y,那不是直接?”——“如果确实出自工作需要,我肯定会那么做。估计会在高干子弟群中闹起一场不小的纷乱。你这样儿的肯定特抢手。”   薛中泽被这个答案噎着了,捏着披萨面饼角儿,眼泪啪嚓的起身在办公室空地上走溜儿。他真有些不适应这种意味的恶作剧。当初是谁咬着后槽牙,用手比划着枪警告说:敢在工作期间搞出感情揪扯的糟乱事,就死拉死拉滴;现在又牵着鼻子把人往沟里推···还有好人走的路吗?   顾寒江看着他的模样,捂着嘴笑得眼睛都没了。当发觉自己的玩笑‘后果比较严重’,便起身走上前,一如当年哄小孩似的,和蔼体贴的倒杯水塞给薛中泽,还帮他摩挲着前胸。   看到薛中泽擦眼泪,把匹萨上的芝士酱料蹭到脸上,顾寒江越发乐不可支,一边自我检讨不该在吃东西时讨论工作,同时仍在逗笑说小孩儿嘴急,“我又不跟你抢,你吃的那么急做什么?好了,喝水就慢点吧。喂,开个玩笑,还当真了?都气哭了?”——薛中泽喝了几口水,才把那口披萨饼送进胃里,缓过来一口气:“我是···噎得···”   待薛中泽终于完成了零食垫饥清茶溜缝,顾寒江慢条斯理的摆起道场:“刚才提到的两个人,马秉龙是你在燕山时的主管,人已经病故,查无对证。他和你明面的顶头上司韩万祥是战友,老韩仅是外挂人员,你应聘高级技工职位也确实是走的他这条线。这两个人在目前足够掩护你了。另外,你的心理承受能力还得加强锻炼。这么点儿玩笑都开不起?”——“被硬性盖章批段性向,怎么都觉着像是土改时期划分成分:被拨进‘富农、地主’的堆里,接下来就离抄家批斗之类的革命专政不远了。”   听闻到这番反讥,顾寒江先是一愣,随即便反应过来。当年在李家小楼门前,老家穷亲戚上访投靠的情景。顾寒江还能记起当年的情景,薛中泽当时才五六岁的样子,端着两个大饭碗送水给门口的人喝,听他们讲外面造反派搞运动抄家、打砸批斗、处决‘反革命分子’的事情。   “你还埋怨我喜欢罗织罪名,看你现在不就是在上纲上线吗。从辩证的角度上讲咱们这个职业,忠诚、精干是一切工作的准绳,和性取向并不抵触。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讲是约等于的关系。”终于把‘羊头缝在狗脖子上’,顾寒江有些如释重负的输了口气,小孩长大后真是不好蒙了。   薛中泽揉着从胸到胃那一趟距离,棱着眼神儿飞了顾寒江好几下,最后撇嘴笑了:“大哥,我看出来了,咫尺相隔这十年中,一套《三十六计》已经被您化在血液里;如今是信手拈来出口成论。但有个习惯您没变,还像当初那样:每逢遇有为难事,就先摆一套大道理把我绕晕了,然后趁机下手,浑水摸鱼也好,关门捉贼也罢就任意施为了。”——顾寒江跟着笑了几声,用热柠檬茶熏着面庞,神色氤氲所答非所问:“中泽···我有十年没听你这样叫过我了。我真···真高兴。”   次日午后,薛中泽跟李树杰去了一座会所,位于商圈与学圈之间穿插地域上的仿古院落。   坐车在古建式大门旁的侧门处,向门卫亮了通行卡后驶进滑轨铁门,车身刚进入轨道内侧,铁门又迅速闭合归位。有黑西服保卫适时上前开门、护顶,接来客下车。薛中泽略向四外闪目逡巡,保卫们的西服上装之内,人手一条伸缩警棍,心里暗暗提放起来。   细看面前的院子,真个是高门光亮庭院深深。磨砖对缝的灰砖顶檐花墙,白色花窗中配着内置彩画玻璃窗,巧妙的隐置着照明及各样监控设施。三级汉白玉石阶之上,彩画垂花门大开,可见正园内一座五进歇山顶灰砖屋舍,前出廊后出厦,阔门宣窗,说不尽的气派雅致。海曼青砖院地上,嵌着鹅卵石摆花青石陈道,曲径通幽蜿蜒向后,隐没于皱瘦透漏四品俱全的太湖石门洞中。虚目而望,山石影壁之后还有几进玄妙所在,却不为寻常人等所见。   即使再没有货值概念,薛中泽也推想得出,在当前地段、市价等诸多前提堆砌下,这样一座院落建筑的价值,绝对不会低于两掌并出之数。   被旗袍服务小姐引进一条短夹道,迈进一个黄梨百宝格月亮门,叶成林从硬木太师椅上起身,张开双手迎过来;动作过大竟碰到了一侧,紫金台座的掐丝珐琅仙鹤烛台。   “哎哟,我的兄弟,想见你一面儿快赶上掰见巫山仙女儿了。”叶成林异常亲和的与薛中泽握手相拥道。“快让二哥看看,嗬,真是长成大小伙子了,真帅!”——“谬赞了。哪比得上二哥您鸿途高远意气风发。”   叶成林加力往薛中泽肩上捏了捏,哈哈笑道:“哎哟,我这爱听劲儿的,你比之前更会说话了。”说着又招呼李树杰道,“小杰,告诉门外的,起餐吧;先上茶,用我今天带来的‘锦观飞花茶’。咱们哥儿仨是久别重逢,得好好喝顿酒。”   旗袍女生很快用托盘送进泡茶之物,透亮的玻璃壶盛着烧好的净水,两只水晶高杯,骨灰瓷小碟中立着两撮茶叶捆儿。将高杯分别安放在茶几上,用镊子将茶捆放入杯中,在注入适温热水;数秒后,杯内茶捆如花开绽放,随后不断飞腾起洁白的花朵,在水光中游弋飘举。少卿淡雅的茶香也随水汽升发而出。   叶成林一直等着水杯中的妙趣尽数展现后,才和蔼的继续开言。“听小杰说你又去给人打工去了?看这事儿闹的,委屈你了。今天让小杰一定把你接出来,就是想当面把事情分摆清楚。我是前两天在咱们大院儿偶然见到西局老茅,才得知全部实情。   咱哥们儿之间说话也不隔心,我真没想到这事儿能闹这么寸;再加上你那合作伙伴儿两口子都说话不着调儿,我也就没多想直接让会计给他转了账,谁承想啊,倒给他们两口子订了‘泰坦尼克号的船票’了。要搁别人头上,爱死不死呢。可这不是有自己兄弟在中间吗!我绝不是有意黑你一道,跟你说句大话,就算不看从小儿一个院里长大的这层情分,只说是为图挣钱,我也真犯不着杀熟杀到自己家里。”   “二哥这番话说得透彻。这事儿已经这样了,就哪说哪了吧。只能怪我那哥们儿时运不济,赶上这个劫数,怨不着任何人。哦,既然说到这了,我倒真想问呢,据您的消息所知,后来这事儿到底怎么个定性了?”薛中泽面不改色的装傻反问道。   “怎么,你到现在还不知道结果?”——“我现在就是个没权没势的平头百姓,上哪儿打听公安叔叔们的工作进展去?”薛中泽捧着高杯赏看品嗅着茶香茶色,俨然一副见到奇巧物类的玩童本相。   叶成林不错眼神的盯着薛中泽审视半晌,才半真半假的答道:“具体的情况,老茅也没说的太细。只说是那两口子无意中漏了富,被‘发过节春运财’的人盯上,骗上了一辆黑车拉倒背静处,抢了钱又把人给做了。我听小杰说,这事儿把你连累的挺深,生意都黄了。嗳,二哥也不跟你玩假招子,你来‘飞腾’干吧。李老头已经听蛐蛐叫去了,再也没人来回叽歪。以你的技术,至少做个保卫部总监。”   薛中泽正要凑着品口茶,听了这番中肯之言,顿显遗憾的放下杯子,“二哥这番心意,小弟实在感激莫名。可我现在受聘的这个公司,当初真是走了不少关系进去的,真是抬腿走人的话,要得罪不少中间人呢。”   叶成林想探底,于是进一步迫近追问道:“你找的谁呀?说给我听听。要是根子浅的话,我帮你出面摆平。”——“燕山的马秉龙,和我现在的老板韩万祥是老战友。我在燕山保卫部时候,跟老马走得挺近,他调走之后我们也一直保持着联系。我这次应聘,是老马直接给韩老板打电话交代的。”   “然后你就又落到思源公子地盘上了?你们俩当年可是打得昏天黑地的。别说我没提醒你,祁思源是条草原狼,领地意识极强。你这样儿的,若成不了他的圈内人,就必定被他视作敌人。”叶成林一语双关的念道。——“我是在其位、劳其作、取其酬,又犯不到他手里,他还能吃了我?”   “那可说不准。”叶成林用两个手指轻轻弹着玻璃杯,小眼眯缝儿的盯着薛中泽。“祁思源若对你这样儿的,都能无动于衷,那他就不是真正的草原狼了。”——“听二哥这话好像是有所提点的?”   叶成林假意抬手挠了下耳后,恰是薛中泽戴耳钉的那一侧。“贤弟是聪明人,无需耳提面命。”——薛中泽轻呷了一口茶,旋即笑道:“兄台提点的属于旁人门中私事,我不便品头论足。至于我个人,毕竟是如今长大几岁,已经没有那等冶游之性了。”   恰有旗袍女生出现在门口,并不开口只默然挽手一躬,会意为备餐完毕敬请移驾。叶成林伸手做请,牵着薛中泽随他往摆宴处走。声称不提那些不快之事,免得影响食欲。   筵宴铺陈已毕,摆得颇有几分皇上进膳的阵仗。古香古色的轩堂中,宫灯高照,熏香袅袅。堂中主案上按‘四平八稳’之说陈列好菜式,色香味形器无不为美。三套规制齐整的黄梨坐塌,分一主两客摆置;主位以成对的紫铜吉象献瑞镇座摆设为标,客位坐席则改为座后长案上陈设,成对儿的玻璃罩碧玺盆景或是百宝錾嵌半身立屏。   静景齐备自然少不得动景相衬,每张坐榻边各有一晚装式旗袍佳丽挽手而待,美目盼兮巧笑倩兮,说不尽的风情迤逦。   叶成林亲自把薛中泽引导主客坐席上,座旁侍候的侍女不待吩咐,捧下折成仙客来形状的餐巾花展开,呈拥抱式铺盖在薛中泽腰线位置。待宾主们相继坐定,侍女的笑容愈见绽放,轻声漫语请示:用哪种饮料酒水。   叶成林大马金刀的坐在正位上,听薛中泽回答不喝酒,就指着案上明黄瓷盅示意:“不喝酒?你还可真想当谦谦君子啊。那尝尝这儿的特色蟹黄鲍翅羹;那道酸甜咕噜鱼,也是大厨的拿手菜,贤弟也赏光品尝品尝。”——“仁兄见谅,我随时可能接到电话要我回去抢修,所以必须保持头脑清醒。”   薛中泽留意到,‘进膳’程序并非是虚张声势的。每道菜打开之后,无论递送去那张分餐桌上,都有取样留检动作。侍女们有条不紊的往来穿行,用银筷、银调羹往分餐盘中取菜、浇汁,一一呈送到食客近前,添酒续茶,忙而不乱。更甚者,叶成林和李树杰吃了两口之后,就把各自座前侍女拉到身侧陪侍调笑,并坐同餐。看来是渐趋香艳,实际更是暗中表明了宴席酒菜的纯净。   在场侍宴的女服务生都是经过训练,极其有眼色的。叶李两人尽管已经抱香在怀,主宾落座后声称不需近侧服务,座旁侍女便是勤谨恭顺卓然而立,进退分寸拿捏得极好。   叶成林对此不置可否。及至此刻,原本准备好的一套感怀:‘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竟被眼前这团依旧卓然秀致的气韵化于无形。适才仅是盏茶功夫,他已有所觉察:今日此时的薛中泽(李竞)既没有‘虎落平川’的懊丧,也没有‘黛玉初进宁国府’那种提防谨慎,款款飒然、落落大方之间,暗藏着灼灼逼人的尖利。他不再是当年那牙尖爪利随时炸毛的小野猫;而是看似慵懒偷闲温良无害,实则随时会跳脱而起,顷刻间断喉取命的‘笑面虎’。   当年Z字大院里,傲岸的顾大公子和佻翘的小竞,像用绳子系着腿脚似的,前缀后赶同进同出,可谓奇异的组合。很多人都觉得不可思议。而今回想起萧正的评论,叶成林觉得颇有道理:他俩仅是差着一轮年岁而已,其实本就是同类。   叶成茂走马上任刚开门,就被‘下属生活作风败坏’这颗钉子扎了脚,膈应的不行。丢卒保车的挑掉了乔连友这颗耗子屎之后,他授意二世子成林,务必查出是谁在挡他叶家的害。   雷金纳德酒店是祁思源辖下,代表驻地更加是单辟出来的禁地,按说是加了多重保险的地界。就因为知道祁思源是个狠角色,叶成林拉着叶成栋事前‘拜山’,也曾明里暗里的托付过。没想到千留神万小心,还是摔了个烧鸡大窝脖的跟头,出事原因更恶心到令人无从下手。   可是栽在了思源公子一亩三分地上,没法讲理去。祁思源是个活土匪,你不让他光鲜灿烂的做足颜面,他就一定让你光腚掰眼子的跑马拉松,满世界的散德行,回过头来还得给他交过路费。   梁强示为答谢叶成林救了白粉鬼儿子,恨不得借着酒劲儿管叶二世子叫干爹。酒桌上顺嘴答言哪有遮拦:酒店里新来个特殊角色,是龙强集团派驻专员。职位虽是不起眼的监控校验调换,却有着上达天听的本事。酒店中搞的高级别安保勘察搜缴,都有此人在场,且是一抄一个准。   后来李树杰听说,在雷金纳德酒店看到有工作人员和他容貌相仿,可能是他哥。李树杰就真跑去看了,回来就气急败坏的:还真就是那位梅姿傲雪的大少爷··   叶成林试着把许多事情穿起来想了一遍,有句拽文的推理词说来着:当你将所有掌握在手的线索,拨冗提纯,剔除掉所有否定因素,再用剩下的线索串联出事情发展的过程,即使再荒谬,也是最接近事实真相的。   薛中泽的举动言谈或多或少扣合了诸多疑点:龙强公司及其掌门人顾寒江,表面上仅是雷金纳德董事局的小股东,暗地里却不是个小角色;所谓的协作公司派驻技术专员,十有八九就是顾寒江的直辖属下;至于这位沦落草莽的大少爷,已经回归顾寒江手下是确定无误的事实;至于他在顾大少手下是何等角色,则亟待详查。   今天一顿酒喝得别开生面,宾主间来言去语其乐融融。薛中泽并非全是一问三不知只认得吃,尤其言行把握适度。因其对美色近侍表现得视若无物,叶成林便推测他的耳钉不是虚拟信号;于是状似无意取下菜肴中点缀配色的红樱桃,放在洗手的玻璃盅里。暗示后面准备好侍寝的男孩子。   点心呈上时,薛中泽有礼有节的请示东道,能否容他与单位通个电话。他今天是请了半天假出来的,领导虽然松口准假,却要他傍晚间与值班同事通话沟通,以便做适当交接。“工作交接身不由己,您这儿信号通畅吗?”   一听此言叶成林连说“没问题”,并抬手示意将“背景音乐”暂时关闭。如此,在薛中泽摸出手机时,手机屏幕上的信号自动回复满格。虽然听不全对话内容,但其间依稀听到薛中泽提及自己正在某地和朋友吃饭···侍立在侧的侍女用目光暗示叶成林,需要及时调整计划,预设好的后续服务系列必须及时收手。   手上一盏雪蛤官燕,终于令叶成林尝出清心沁脾的感觉。果然,薛中泽收线后双手扣着手机,分外遗憾的声称:客房楼层区内的监控突然发生故障,值班员请他速速回去主持抢修工作。叶成林极为通情达理的表示理解,并指示门口处候命的保镖去开车,把薛中泽妥帖送回单位去。   换做是别的特勤落在叶成林的网里,宁可错杀也绝无轻纵,手掐把攥就拾掇个人间蒸发。事后掸掸袖子,依旧是一派云淡风轻。对薛中泽(李竞)必须拿捏好分寸;一不留神不仅得罪顾寒江、祁思源等一大串人,将自己彻底暴露,置于不利境地;至少目前看是非常的不划算。   叶成林自诩为世家中的天潢贵胄。作为生而制人的劳心者阶层,仗属下孔武之力钳制他人,属于下乘操作。更遑论他早听说过,薛中泽被退训非因技艺不精,乃源于家境背景不过关。和这样的人动手较量、长击短接,若做不到一招制胜,必遭受制于人,可就是活该颜面扫地自掘坟墓了。   叶家保镖一直把薛中泽送到酒店大门前,保卫部的小保安急急火火迎出来,忙着说明情况,同时见面熟的往保镖手里递烟道辛苦。保镖把烟夹在耳朵上,朝老板的客人道声晚安,便拐把开车走了。   薛中泽随着小保安回身走进大堂,经过大堂吧时,看见顾寒江稳坐在硕大的观赏芭蕉后面,恰好从报纸中抬起头。相对嘴角一弯,顾寒江的眼神快速向上一挑;薛中泽会意依旧按了室内电梯按键,去楼层里查看监控器。   将适才的整场饭局经过复述一遍,薛中泽已在画架速写纸上,勾描出的会所布局线稿。顾寒江用手机摄像把画稿拍下来,即时传给了数据部,那边会有技术人员制作出三维成像图。   所有操作顺畅完成后,顾寒江一手揽在薛中泽肩头上,走着胸腔共鸣音笑道:“好一处别有洞天的樱桃局。你这次算是趁着叶成林犹豫不决,抢了一次侥幸。如果我是叶成林,绝不会给你逃脱的机会。”   言罢伸手捏过铅笔,在手指间转上转下,沉思片刻怡然提笔在画纸留白处写了半阙【一剪梅·舟过吴江】—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纸上辞句颇有旖旎意味,薛中泽心中一汪凝泓不免皱起波澜:“这座院子从地皮、屋舍到室内诸般摆设家私,总造价至少是个大九位数。真是个好地方,可惜遇主不良。倒象是《红楼梦》里柳湘莲说的:‘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   顾寒江闻言大笑,心血来潮般拥着薛中泽就往盥洗室里去:“可不能让那龌龊之地把我家豹猫弄脏了!赶快的吧,哥哥放水给你洗爪。”——“挠你,我。”被叫做豹猫的那位呲牙发狠的笑道,脚下步子则是半推半就。   ☆、5——投木报琼   由于顾大人明确指示过,为薛中泽配备的护目镜,镜架内需加装特殊自救装置,从制成到调试全程都须有专人负责,不允许中间转手。闹得许淙连眼镜架式样都不敢擅自拿主意,直接把照片发在指定邮箱里,请顾寒江确定。顾寒江就此有了充分借口,令薛中泽将回家的安排推迟到次日。   许淙为此还特意打电话给薛中泽嘱咐说,兄弟你就兹当是为全公司的人谋点人间福利,千万别扭着领导意思干。他老人家很可能在犯生理期,情绪就象一堆点了捻儿的炮仗,不知道哪颗突然就炸响了。   顾寒江让薛中泽站在跟前,将照片逐一对照着,最终定下一幅原色金属镜架。“猫儿”本就模样精秀俊逸,配上这个款式更能衬托出眉目净朗。顾寒江坦白说,好看或档次都是次要的,再贵重的东西也必须服务于人.给薛中泽用的物件,丝毫马虎不得。要具备最大程度的保护功能,又要在危险情况之下有所助力。而另一位也好不乖巧的笑着解嘲,只要不拿两个瓶子底儿把他捯饬成猫头鹰就行。此言令顾寒江闻之莞尔,心间亦是好不受用。   当年动不动就滋毛儿吼叫的猫,而今已将尖牙利爪很好的隐藏起来,展露给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前,是豹猫的优雅骄傲绚丽。很容易令对手轻视其慵懒骄傲表层下,隐藏的凶狠以及瞬间被封喉的蓄势待发。   薛中泽去厨间取茶具泡助眠茶时,顾寒江又接到电话;虽然暗地有些不耐烦,但看到是思源公子打来的,他还是接了。那位大公子今晚值夜班,意外的登门夜访竟然是报门告进。   薛中泽放下加了一半水的杭菊山楂茶,向标间大门外扫了一眼,随即向顾寒江肃着表情点点头,又转回厨间拎出了四只茶杯,快步回到座椅区,朝顾寒江比划了两个数字——“六、七”,顾遂会意:与祁思源共同夜访的还有位陆某人。   迎客入内并寒暄着让座摆茶。陆正纲虽级别低于顾寒江几层,也不是等闲角色,一进门见薛中泽竟然是顾大人的座上宾,就暗中拿捏到了些许分寸,悄悄向祁思源含笑点头:多承关照,欠你份人情。   薛中泽无意理会陆副处长的审度小动作,只是淡淡然托着茶壶去续水,却在转到陆正纲身后时,噗嗤一声笑喷了。顾寒江愣了一下,见薛中泽急着冲他摆手示意他装不知道,心知他是觑见了什么逗笑的事,不便现场说破,随即转话题问两位大公子夤夜登门的来意。   祁思源只差往陆正纲膝关节后踹一脚,才将之强按在座椅里,随后捂着后腰胯略扭了几圈,笑答道:“就是和您知会一声:您家闺女这两天在我爸和萧叔跟前儿呢,若是两边老人问起来,你们别着急着慌的。昨天乐乐和老太太争执了几句,被骂哭了跑出来了。本来三元想把孩子接走,出大院门时遇上我和正纲,我俩给拦下来了。一是考虑到别给你找麻烦,再者若跑回姥爷家诉委屈,引得周叔更难过;我就把乐乐送到萧叔跟前玩儿两天。”——“这孩子被惯得太不像话了,怎么能跟奶奶没大没小顶嘴吵架。”顾寒江‘就着台阶往下走’顺嘴答言道。   顾薛二人都看得出来,祁思源拽着陆正纲夜访另有用意,但双方都只能点到为止。   陆正纲把薛中泽压在手底下好几年,愣是瞒得严严实实。深究起责任来,可以揪住执行命令的理由;更可以推说是各专工部门间泾渭分明,我没义务跟你汇报我手下用什么人。   这种态度用在敷衍平级或者另外系统的人倒无不可;在顾寒江跟前,陆正纲打死也不敢玩这套三青子习气。为了把自己摘脱干净,陆大少爷还干了一件更臭的事:他把海边追缉案中一段告发检举的污点证词当成笑话,向顾寒江念叨了一番,用以说明小竞这孩子年轻不着四六儿,他这做哥哥的也是为了小弟好。   顾大局长没有飞起窝心脚,把‘小陆’踹出门去,只走着鼻音阴测测的问:这孩子从十三岁就跟在我身边,由他协助以及主查小几十案件无一错漏。他是双还是同,与工作品质有根本关系吗?你觉得我会因为助手的性向差别而埋没他的能力吗?   陆副处被唬得失眠了好几天,祁思源获悉后都指着鼻子臭骂他二逼。所幸事后还是提醒他争取主动,要非等到顾寒江发作下手收拾他,只怕三四辈子的老脸都不够填的。   顾家大爷碍于官面体统不便、不屑于玩阴的,并不代表他不会干;顾三爷却可以划拉一把理由,明着玩玩‘角儿铁棱子’的处事作风,暗中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三爷眼里不揉沙子,更不听官场上的调调儿,他就只讲究:兄弟之间是共损共荣的,不能白祸祸一道,事后总得有个说法。   小竞的后爸是个狗不拾的货,梅阿姨确是大院里公认的好人。何况是小竞与顾家大爷既有救命恩又有同袍情。他们这一筏儿人里,小竞是‘小尾巴尾巴儿鱼’,当哥哥的关照不齐,没人嗔道你,但你陆正纲穿上官衣就踩祸自家兄弟,这事做得忒煞不厚道。   于是祁思源出面做一回和事佬儿,在顾三元的地盘上把陆副处长归置一顿,然后再拎过来请顾大人验刑。兹要是见寒江大公子的冷脸开化,这段事儿就算翻篇儿;而且事情即使传扬开来,各方面也都可以说是兄弟间开玩笑,就此前嫌尽释。   陆正纲斜签半个身形,就和着姿势坐在圆墩上,一口气喝光了茶,又老实不客气的抄起茶壶斟了一杯,润透了嗓子操着金属共鸣音道:“嗳,这我可得说句公道话,不赖乐乐犯脾气。人上了年纪难免说话不周详,阿姨重男轻女的观念又太重,加上小孩到了叛逆期,就茬在一块儿了。其实老太太也是好心,想帮您续一房夫人,以便来日在给我们添个侄男侄女的,这都可以理解。可不该直眉瞪眼对着大孙女叨叨什么‘给你找个新妈妈,好给顾家添个孙子’···还什么‘女孩子早晚是外姓人,顾家得有个正经男孙继承香火’···乐乐从小跟着姥姥家长大,我姐(周雅誉)过世时,孩子还不到十岁呢,现在甩这种话,简直就是往孩子心上捅刀子,让乐乐怎么受得了。行了就这么点子事儿,哪说哪了吧。我和思源都过去帮哥哥您劝过老太太了,十天半个月才见着亲孙女儿一回,别逮着什么话都往外喷。”   顾寒江紧紧捏着茶杯,眼镜片儿上被熏了一层水雾。最后他像是被茶水热气冲到了,放下茶杯又扯下眼镜,啪的一声丢在茶几上。双手搓搓脸,略呈倦意的对祁思源道:“成吧。替我谢谢萧叔,隔辈人的事儿还要打扰怹老人家清净,真是过意不去。”——“甭说得这么见外。我爸和萧叔都喜欢小孩儿,乐乐在怹们跟前儿准错不了。”祁思源搭过话,吹着杯中的菊花朵儿品茶。   由于顾寒江随即闷声不语,在座的气氛骤现沉闷。薛中泽拾起茶壶为祁思源续杯,假作不明的打听新鲜:“看祁哥今天动作僵硬,是跑去健身了吧。不过好像是一鼓作气用过劲儿,把胳膊腿儿抻得劳损了。”——祁思源摆手一扇毫不在乎的答道:“别提了,今天去三元那儿骑马。好久没这么抻练了,几个小时跑下来,真是腰酸背疼的。”   陆正纲闻言立刻就坡下驴,大呼委屈:“靠,江哥您是不知道,思源公子挑唆他手下随从跟我叫板,比不过拳脚跟我比骑马,还是特么骑光屁股马。一上马我才发现上当了,那小子是大草原上放马的出身。卧槽得嘞,这一大圈儿跑回来,颠得我肠子都青了。在更衣室里愣是半个小时脱不下裤子来,我下边儿整套零件儿被马背连颠带跄的,真是吹弹可破了。丫祁思源还假充好人,硬把粘在一块儿的两片肉扒开,往上抹碘酒,说是防感染又防止肉长在一起···真他妈损!”   祁思源抓起纸巾擦掉嘴角的水渍,把脸抻成眼角向上嘴角往下,一把浑不说理的表情:“你丫活该!我明跟你说过没有,我家小孩儿将来不会踩进政治圈子,你别往他身上打主意,你当我是说着玩儿的。前些日子你手下那帮狗也不顾跌份的,还当着我的面儿,就恨不得伸出钩杆子把我家小狐狸扯走了。”——“成成成,我不惦记。有本事你从今以后给他别在裤腰带上。”陆正纲揉着屁股气急败坏的回嘴道。   听着那两位唇枪舌剑的“过话”,在旁捡乐儿的薛中泽缩着窝在沙发里,笑得快要就地打滚儿了。   顾寒江心里有数,祁思源故意拖着陆正纲卖傻,不露声色的合演了一场打岔道歉的戏。与此同时祁思源也是向他和陆正纲表明,祁家养的小狐狸(蒋敬璋)是不容公门中人惦记的。思及于此顾寒江白了薛中泽一眼,笑着申斥让他去续水给几位哥哥添茶。   薛中泽抹着眼泪花儿起身,被祁思源伸手拦住,呲着牙揶揄道:“嗳,待客茶不宜多喝。品茶,喝的是情趣。前两杯叫品茶,第三四杯算是解渴,第四杯往后再喝,就成饮牲口了,和端茶送客没什么两样。再说入夜前给陆副处灌一肚子水饱儿,睡到后半夜他再尿炕腌了屁股沟儿里的内伤,明天出门就跟拉了胯似的合不拢腿,他就更没脸见人了。”   顾寒江终于笑了出来,拎着眼镜指示薛中泽送客:“小竞,赶紧的把这俩二百五轰出去;不然他们能在这儿耍一宿活宝。”   陆正纲往脸上抹持了一把,老着脸皮转向薛中泽压低声音道:“···内什么,小竞,前些年你在我这儿,哥哥有照应不周到的,别搁在心里。往后有不凑手的事儿,随时都能来跟几位哥哥知应一声儿。”   祁思源揪住陆正纲肩头的衣服往门外拖,吆喝着:“我让下面KTV预备好了音响包间儿,今晚让你从美声到野兽摇滚嚎个够。江哥、小竞,要是有兴趣就过来听听正纲用美声男高音喊救命。”   临出门,祁思源推陆正纲先走,回头问顾寒江要了方便对外的电话号码。董事长隆澔明天一早飞回来,届时会与顾寒江通电话约见,看明天上午可否安排时间一起用早茶。随之又对薛中泽说,董事长还特意关照要请上小薛一起来。   祁思源他们走后,薛中泽有些不知其然的向顾寒江一笑,意思是这位董事长和您有利益往来,跟我可是两不相干,何必拉上我一起喝茶?他扶着顾寒江坐在沙发上,搓了搓两掌后稳稳附在其脑后,一面缓缓走着‘疏解反射线’,一面娓娓分解个人观点。“作为专项派驻工作人员,只要知道顶头上司就行。搞得八面玲珑上下通吃的,太招摇。反之,雷金纳德酒店董事长和您算是同层级的,不需要对一个派驻专员折节下交。所以我还是低调些好。”   顾寒江没有再戴上眼镜,无比惬意的感受着头部按摩,略微眯着眼神儿笑嗔:“一听这话就知道,你仰仗特能没做排查功课,至少是身边的人际环境没有做熟悉动作。人家特意邀请你出面,借故推诿倒显得扭捏。你露个面略坐一坐就告辞,我帮你打圆场。再则这位董事长是咱们的一位故人,稍后你看到他的照片就知道了。”说话间抬手挽住薛中泽的手臂,“好了,给你一刻钟去到地下走廊、员工活动区域转一圈,那里肯定有全部行政层领导的介绍和照片。我去冲澡,你出门拿着房卡。等做完功课再和你细说。”   一刻钟后顾寒江趿拉着拖鞋系好浴袍带子出来,薛中泽已经完成“补课”任务,并随手帮他递取换洗衣服。顾寒江随机抽问了几个酒店行政层领导的姓名及所辖部门,薛中泽都能对答如流。补课成绩‘勉强及格’,领导亦如多年前模样,喜笑颜开的指挥小勤务兵接着揉肩捏背,并随机传道授业或是闲话家常。   曾经的趣事从未远去,随手就能捞一捧,供两人嘻嘻呵呵笑上好一会子。西北城还是大片的居民胡同、单车道窄街的年代,‘李竞’经常被哄着踩一辆加重飞鸽自行车,顾科长去那坐二等的,一路拨着半哑的车铃铛,啪嚓啪嚓的响着,钻胡同去找清真小吃。洒上胡椒盐儿、麻酱的面茶、外焦里嫩的烧羊肉、香甜沙软的豌豆黄、肥到滴油的羊肉汤包···喂刁了大小两张馋嘴。蘸着蒜醋汁吃完汤包,小竞最爱干的坏事儿,就是就着满嘴蒜味儿,搂着办公室里的素花儿姐欢快谈心;熏得郑素花眼睛都绿了。   还有趁值夜班时,用实验室的苏联造冰箱做好酸奶冻儿,挤在宿舍硬板木床大蚊帐里分吃。睡到了后半夜大哥闹肚子疼,被蹬醒的‘小勤务兵’睏得五迷三道的帮他揉肚子···用竹竿子捅掉爬山虎藤下的马蜂窝,掉在研究所所长窗台上;整条楼道都能听见所长被马蜂蛰了扯着喊冲锋的嗓子喊救命,罪魁祸首却坐在顾科长办公桌下面,摆弄着修好的砖头录音机收录现场音效···   继续感受着肩背上由推拿引起的酸麻胀痛,酸胀过后顿觉一片通泰舒爽,顾寒江觉得心头如春风荡涤过水面,一派波光闪烁的悦目。“枕骨那块儿再按按···你认出这位董事长是谁了吧?”——“如果没记错,就是那一年咱们奉命夜查被诬陷私藏枪支的其中一人。”薛中泽的双手沿着顾寒江脑后左右枕部,经两耳括缓缓向下捋着。   “隆澔,另一位名叫沈赫筠,都是踏实做事也很有才华的人。这个类型的人物和你很对脾气,日后接触合作起来也会很顺手。哟~~手劲儿稍轻一点儿。”薛中泽的手滑到肩井处加了些力道,顾寒江脸上的笑意就变得比哭都难看了。他拍着顾寒江的后背让他在沙发上摆成俯卧,再给他揉两趟腰背。   顾寒江趴在宽大的沙发扶手上,摘着内容传达下面的工作走向。上级已经着手抓各大部委三产剥离工作。虽然动摇不到直属直隶部门的功能性外挂单位,但对一些纯属混事无效的单位,肯定要清理摘除。龙强集团也要配合上级领导做做表面文章;公司的中层领导要根据总部命令进行更替调换。顾大局长现任保镖兼秘书许淙已确定列在调任名单之中,他心中最匹配的接任人选自然非薛中泽莫属。   “燕山作为国安外挂三产,办事工作再怎么低调,在圈内人眼里也照样单摆浮搁的那么明显;黄泥裹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今后咱们这边儿在表面上和雷金纳德保持现有‘小饮怡情’的格调就够,做的太显眼,对思源施展手脚就多有阻碍。若根据工作需要做大换班,可能我都要换位置。那样我就不能经常过问龙强和这里的业务往来。”   对祁思源这头西北狼的习性,顾薛二人都心知肚明:再怎么好说话也有着强烈的领地意识,如果事先不做坦白说明、柔化处理,甚至礼节性的标注没有做齐全,祁思源才不会容许顾寒江往他的地盘上动手动脚,安插亲信。思源公子认可划出的工作场地不能丢,要把两家融洽合作关系长远稳定保持下去,薛中泽来继续这个跟进工作是最合适的人选。   身后响起薛中泽的轻笑声,和一把糖标号偏高的嗓音:“大哥为我这么仔细的筹划铺垫,堪称是算无遗策,真是要让我万死难报其一呢。”他搬着顾寒江翻身坐起来转为面对面,邪魅的笑道:“莫如大哥您许终身与我,肉身布施,我保证刀山火海、决不相负。”   顾寒江盘腿端坐双目灼灼的看定薛中泽,脸上漾过一层哂笑:“别扯这马屁词儿,什么算无遗策,我现在不就被你给算计了。你想好了再回答我,此意当真?我若照单收了之后,你就没有反悔机会了。”——薛中泽愈发挪近身形伸手抱定顾寒江:“不悔。来日若悖逆今日之言,听凭一切处置。”   在顾寒江小有动作之前,薛中泽已即时出手将其控制在臂弯里。“大哥,你可知这几年我想你想到食不甘味,夜不安枕,寐寐思之···望眼···欲穿···”   原本想厚着脸皮说两句笑语调情话,倏忽间勾起了多年的心酸,薛中泽突然哽咽了。他不会像个怨妇似的,甩着小手绢儿历数苦楚。他想告诉顾寒江许多无从诉说的话。   匿踪潜行这些年,其实我随时都能觉察到你的行迹。你可知道硬着心肠刻意绕开时,遏制住冲顶的不甘心何其炽烈奔涌。曾经受益于排他的默契性,日后也成了我的绊脚石。我刻意摒弃分配其他搭档,就谈不到配合默契,以致在另主(陆正纲)手中形同废子。子若不来我宁不往,我宁愿挨到脱密期满被贬落世道凡尘。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换第二个人纵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对顾大人明目张胆调戏,大行欺方之举。而同样的若非行为之人是薛中泽,顾寒江也早就恼羞成怒疾言厉色加以棒喝。问题就在于这两人彼此熟悉到了‘你看我入骨入脉,我知你入心入神’的地步。几滴眼泪毫无份量可言,却足以将顾局心尖儿悬在醋缸上的石头轻轻安放在地上。他和薛中泽的情感不需要矫情的摆到明面上,各自心里早就有数,只因为是对他才会坦然露出自己的脆弱。   顾寒江翻手搂住隐忍啜泣的薛中泽,让他贴身而附,哄孩子似的安慰着,自己已禁不住鼻酸泪胀。“笑笑,不哭。大哥在呢,以后···无论怎样,永远都在!”   顾寒江刚摸到薛中泽腰间肌肤,就觉出他躯体突然僵直,随即听薛中泽破涕为笑道:“大哥,你我的好事还是留待于稳妥处为之吧,许秘书在门外正对着门镜琢磨灯光呢···”   一句话令顾大公子一张玉面顿时绿了,他能想象出许淙在外面踌躇不决的做派,颇为懊恼的穿起睡袍,趋向一旁捡起线装书,“去放他进来,在外面鬼鬼祟祟的不成体统。”   许淙看到门镜里有亮光,就盘算敲门之前先打电话报备一声。刚摸手机房门却兀然打开,待被让进门,觉察到未曾褪尽的旖旎气氛,和顾大人渐趋阴凉表情,许淙反倒觉得像被对面拿贼一样,暗叹:到了倒霉催的时候,喝凉水塞牙,放屁都能砸了脚后跟。奉命来送眼镜样品是领导亲口布置的差使,他却干成了窝头倒立现大眼,即使没看到什么‘要长针眼’的事情,撞破某些暗情也是要倒霉的。   薛中泽没事人似的架上新眼镜,因度数的缘故,眼中景象骤然间竟似跳出可及距离,他眉飞色舞的征求批示:“领导觉得怎么样?”有意把手伸向顾寒江,被反手拍落。——“我能觉出什么来,最多只是看款式好不好看的。关键是你戴上后,眼睛是否舒服。”顾寒江酸劲飚飞的答道。“小许你负责把镜架中附装的功能教给中泽,我先去睡了,你俩也早点休息。这一宿折腾的。”   静等着主卧房门‘邦当’一声推严,起居室里的低气压也随之化开。许淙强凑欢颜接过递回来的眼镜,把镜架内暗装的机巧展示出来,让薛中泽看清。最后两人各怀鬼胎一顿谦让,在客卧大床上摆得象是楚河汉界般划疆而卧。   似将入梦前,许淙操着困倦的语气关照薛中泽:无论如何抽个时间单独会一下,把手上的工作交接好。“生活起居”的字眼儿咬在牙关里,没有泄漏出来。许淙再迟钝也能看清楚,从前他有机会出手料理领导的生活起居,只是因为他工作细致、刚好凑手。而今薛中泽回来了,顾局近身周边细务就都不需要旁人动问了。   “小薛,咱就随便聊聊。顾局这些年一直在找你,你和他那么熟,怎么不来找他呢?”关上灯后,室内凭着从虚掩门缝见透过的亮光,仍旧依稀可辨。——薛中泽在另一侧抻了下四肢,“当年顾局给我的下潜指令明确限定是‘静候解冻’。”   许淙兀然语塞。静等解冻,顾名思义是只能等顾找薛,薛不能主动去找顾,哪怕是发现顾就在附近。顾寒江在当时那种境况之下,亲自下这样一道命令,其中用意不言自明。   次日晨,觉出薛中泽起身时,其实许淙也睡不实了,他假称头重想闭眼多躺会儿,就假寐着听卧室外的动静。   一门之隔,外面两人说话声音较低,都是些家长里短类的轻声聊天。薛中泽被赶着去冲澡出来,否定了顾大人给他选的服装,那是早就准备好挂在衣柜里。薛中泽说目前还在人家地盘上,仍旧穿工装制服就行;且稍后会谈,他作为员工身份也不必停留太久。   接着响起顾寒江音色欢快的笑声:“行啊,这小脑袋瓜儿考虑事情比当年周全多了。嗳~~回来,真是不能太夸你了,裤子风门儿都没关好呢。你不是说耳垂痒痒,过来,我看看···哦,可能是冲澡着水了···有点红,等我给你抹点儿红霉素。”   “您就点个头让我摘掉这玩意儿就得了,省得这么费事。”——“最后强调一句,不经我批准不许摘掉耳钉。”   薛中泽嘀咕了一句“臭官僚”——顾寒江不带赊欠的回了一句“臭孩子。”···   室内的许淙惊得差点倒吸气呛到自己:顾局居然追着帮下属打理起居细务···这在之前简直就是天方夜谭。这两人之间熟悉程度可窥一斑了。   再后来响起薛中泽呵呵憨笑声:“我给您说个笑话吧。在偏远郊区还是赤脚医生的条件下,一手翻书一手看病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话说某天一老哥去找村里的赤脚医生:大夫快给看看吧,俺的鸡蛋儿绿了!大夫拿手电筒照半天说:哎呀妈呀,这恐怕是癌呀,噶(割)了吧。然后就打麻药动刀摘掉一个。过两个月这老哥哭咧咧的找来了:大夫再给看看吧,剩下那鸡蛋儿也绿了。大夫又拿手电照半天说:矮呀妈呀,癌转移了,保命要紧,再噶了吧。于是再重复一遍手术。可是没想到过俩月那老哥又哭着来了:大夫,俺得那癌就没噶干净,现在连‘小便儿’都是绿的。这回大夫不敢再下刀,仔仔细细检查一遍又对着书逐条查,最后一拍大腿:日你先人捣什么乱呐,你这是裤衩儿掉色呀。”   话音落地连装睡的许淙都笑得躺不住,他快速穿好衣服出门。起居室里,顾寒江手捻药棉棒正往薛中泽戴耳钉的耳垂上抹药,薛中泽替他抱着牛奶杯子,两人都笑得见牙不见眼的。   许淙操着山东腔儿凑趣打诨道:“腻把心放肚子里吧,伙计。哥及你拿的衣裳都似正经东西,保证不掉色!”   这番逗笑造成后果很严重,使得顾大局长在其成年已久时,居然很没面子的吐奶了。好在有薛中泽及时跑去拿湿毛巾和干净衬衫解决了问题,顾局并没有生气。   “相由心生,气随神凝。这两人面目干净气息沉稳;反倒是举报之人一幅奸犯科的嘴脸。若非要本末倒置混淆忠奸,那洪洞县里就真的没好人了。”时隔十余年这番旧话被当事人重新提起,薛中泽却不禁赧然。   稳居在对面的隆澔,虽已年过不惑之岁,容貌清俊温润典雅;身姿清癯秀致,一团透彻气韵令人油然而起钦佩之心。   顾寒江亲手斟了茶,交在薛中泽手里,音色悠扬的圆场道:“小薛你该向隆董敬茶才是。雷金纳德立项时,我与隆董相遇,他和我提出的第一个要求不是合作融资,而是要我无论如何要找到你。”转而又对隆澔安抚道:“隆董您只管宽心安座,古有典故曰:法地若动一切不安。让晚生敬茶是应当的。”   薛中泽依言向前躬身双手敬上茶杯,隆澔欣然起身双手捧过去:“寒江兄实在是过谦,这杯茶应该是我敬给中泽贤弟才对。而今反而倒过来,实实的愧不敢当。一直以来,我和赫筠都希望有朝一日当面向您和中泽表达感谢。”   被让归坐后,薛中泽摇摇头,笑容中浮着几分羞涩:“隆董过谦了。秉承良心行分内之事,反而承蒙两位前辈记挂,惭愧的是我。”   隆澔何其精明通透,薛中泽点到为止的几句回答,他已经尽数明白。“重聚至交良友、踏实立身行事,是我们共同的心愿。亦是我们两家真正共损共荣的合作实质。顾总尽可宽心,日后与龙强合作,但有尽十分力之处,隆某绝不会有一分藏狭。”   薛中泽没有等早茶会谈结束,就得顾寒江为之打圆场起身出了餐厅。在本部门签退时,邵明远将一套车钥匙交给他,说是隆董特别安排的;龙强的车牌大都是在档备案,日常出行使用多有不便,稳妥起见还是由雷金纳德配车,再说身为重要岗位的高级领班,由工作单位提供代步工具是很正常的。薛中泽闻言也不再扭捏,跟着邵明远去车库办好借车手续,提出一辆黑色捷达。   开车驶出地库出口,冷不防从后门通道冲出两个人,贴着左前车头钻向后院空场。薛中泽下意识的点了脚刹车拨把将车停在墙边,回头细看抢道之人,竟是那师徒两位。   只见祁思源满脸愠怒的揪着蒋敬璋后领,拖小狗似的扔在眼前空地儿上。未曾开口先抬腿找准狐狸屁股上连拐了两脚,才恶声恶气的骂道:“你个不着四六儿小狐狸崽儿,越大越不服管了!跟你说多少遍了:别跟着去夜店瞎逛··别满世界乱钻··就他妈拿我的话当耳旁风。”狐狸被师父疾言厉色的吼了,捂着屁股,两眼红红的不干吱声。   薛中泽觉得有什么情形不对劲儿,索性下车看个究竟。祁思源刚骂两段就觉出身后有人走近,转回头横眉立目的冲着薛中泽又喝道:“你该去哪去哪儿,在这儿捡什么热闹看!没见过家长管孩子啊?!”   薛中泽在较近位置上停住脚步,提高嗓音朝蒋敬璋申斥:“小蒋你这不让家长省心的臭孩子,又干什么坏事,把你师父气成这样?赶快的坦白从宽,不然我先替你师父揍你!”——“哥,我没干坏事儿···”蒋敬璋借坡下驴的喊冤道,“就昨天下早班儿,被别的部门人拉着去‘标靶’溜了一圈儿,看了会儿调酒表演···回来时师父查岗,才知道一块去玩儿几个人有上着班偷跑出去的。”   祁思源闻言越发不耐烦,抬脚又踹,恨道:“咱自己有调酒师,用得着去看别人的吗?我他妈用你去学这份技术了吗?!”——“西乎,我错了···下次我不去标靶了···哎呀——”   不着调的认错惹得师父更来气,见师父又要抬脚踹,蒋敬璋一蹦子跳到了薛中泽身后,然后祁总那一脚踹的大孩小孩一起蹦了起来。   祁思源指着眼前的位置,吆喝着两人都回来站好,随后叉着腰把大小孩儿一起臭卷:“明告诉你俩吧。昨儿夜里缉毒夜查,你们前脚走,抄店的人后脚进门,相隔不到十分钟。标靶是被线人点了,搜出不少东西,连店内视频录像都被缉毒的拆走了。新政常委刚上台,下面的衙役谁不想好好表现一下。这一把要是挨个儿过筛子,你能漏的出去?陆正纲今儿一大早打电话给我,让我先把手下人审清楚···就你们这帮人说话办事儿其间藏多少暗招儿,别以为我不知道。”   一听最后两句话是奔着自己来的,薛中泽也不狡辩,只把蒋敬璋搂在身后,所答非所问道:“祁哥您也消消气儿。您带了这孩子几年了,肯定比我更了解他,总也改不了贪玩捣蛋的毛病。这么着吧,稍后您和我们领导招呼一声,下午您让小蒋来公司找我,给他做个‘清洗’。即便真有什么不妥,36小时内及时清洗肯定能排干净,保证不留痕迹。就算陆哥真要点名让小蒋去做筛查,也检不出来。您要不放心,尽可以领他一起过来。”见祁思源把两只审视的眼睛紧盯不动,薛中泽回手把蒋敬璋推回他近前。“小蒋是我家老爷子看着长大的,跟我亲弟弟一样。就算旁人不管他,我也肯定不会眼见他被人害了。”   祁思源最后和薛中泽互换了号码,然后冷着脸子把‘专员’轰回车。薛中泽从后视镜中看到狐狸被师父拎着后领子拖进酒店,真是忍俊不禁。这师徒俩真应了那句俗话: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当年那个顽皮得令家长头疼的活猴儿,落到祁思源这活土匪手里,竟被弄得搓扁揉圆服服帖贴。   还没走出中南大街,手机上就收到语音短信,是从薛昌华的手机上发过来的。按动放音键却是薛骁璔的声音:‘笑笑,今天我和你哥去团里看排戏走台,你要是回家早进不了院门的话,院门钥匙留在管片儿联防处了。现在咱们片区搞联防治安,防火防盗防诈骗,都搞得挺到位的。你晚上忙活好自己吃喝就行,我们在团里吃完饭打车回来。   上班早高峰过后路面上清净许多,走出中南大街拐上二环后,毫不意外的接到了顾寒江的电话,按免提键响起含着笑意的声音:“快到家了?”——“老爷子回剧团了,我回去也没事。正想打电话给您,咱们公司楼里医务室能做手术吗?”   “你想干嘛···挥刀自宫练辟邪剑谱?”顾寒江呵呵笑着逗贫道。——“我想让家里那只小猫练。借他们的手术工具用,我自己就能做。”薛中泽拨把拐进胡同,没绕多少功夫,就在院门旁停车。   “你真有的玩儿,拆腻了死物件儿,如今改拆装活物了。带过来交给楼下服务台的小孩送到宠物医院去。哦,有电话进来···你尽快回来吧,许淙要抽时间去晋修班报名面试,祁大少爷还说下午要过来。”   薛中泽挂断电话后,利索的开门进院,直接拎猫笼出来放在后座脚踏板上,开车径直回龙强大厦。   在一个过街桥下等红灯时,车流中钻进几个游商,东走西窜买地图、方向盘把套等零碎小商品,其中还夹杂着作揖讨钱的。薛中泽无意理会这一切,就随手按键锁定所有车门,把车窗升起留了一道缝。   一个三十几岁模样的女人凑到薛中泽的车窗旁,展示吆喝着手中的物件儿,见司机是相貌颇俊的男士,竟起了亵玩心思,把胯一扭挤在车门上对着车窗缝儿开口道:“哎~~帅格儿,挺轴正哈(周正,标致);弯儿弯儿么(玩儿玩儿吗),过性生活不?”   薛中泽被一口气卡住,吭哧咳了一声,转头又朝那女人脸上扫了一眼,赶快调开了目光,嘴里反倒故意逗话儿:“多少钱啊?”——那女人把脖子一拧,好不爽快的回答了一句更噎人的话道:“嗨!介不就图个俩人儿都高兴么。只要都能高兴,煞(啥)钱儿不钱儿滴!”   还没来得及回答,前车已应着绿灯启动挪车,后车催命似的紧按喇叭,催着前面加油走车,薛中泽哈哈笑着点了脚油门跟上,往前走出一段路转进龙强大厦楼前停车场。   猫崽儿‘迷瞪儿’到了陌生环境显得很惶恐,睁着一对吊梢眼茫然四顾,喵喵媚叫缩成小小一捧,很快博得一帮小女生们的爱心泛滥。尤其是顾总特许带进大厦的,也很好化解开扑向帅哥的痴迷眼神儿;前厅领班特意指派一个女孩挎着猫笼直接去找医务室。   进到办公区后,薛中泽先去找许淙简单交接了当日工作日程,就来到顾寒江的办公室。   回到龙强大厦的顾寒江,已回旋成脚踏实地的领导人本尊形象,通身上下的气韵都截然不同了。见薛中泽夹着文件夹进门,知道是已做好了当日交接,只是略微舒展了两条法令纹的弯曲度。回手按灭刚点上的烟,指着隔壁说:“这儿也是办公职场,衣着不要太随性。身上这件夹克、休闲衬衣就别穿了,里面给你预备了一件,去换上。就那件挂着线衣的夜蓝色上装。”在自己地盘上,就是我说了算,穿成孔雀也没人敢说半个不字。   薛中泽依言进到内室,顾寒江移身到办公桌前,手拄着办公桌躬身翻开文件夹看着日程提示。“中泽,我想你应该从家里搬出来,公司可以为你解决住处;这也是为你家人尤其是为你的人身安全负责。”   薛中泽换好外装回到外间,恰好对上顾寒江倚坐在办公桌沿上,抱着双臂等他答复。“您的意思我明白,但工作加班、值班的理由都能勉强,尤其不能用交朋友结婚的说辞,我爸肯定会多心的···”说到此处时,薛中泽自然而然闭嘴咬住话头。顾寒江虽然用了‘我想···’的字眼,其态度显然不是在和他商量,而更象是皇帝对大臣下旨赐死:赏你个全尸,怎么死法可以随你挑,爱卿磕头谢恩吧。“我住在哪儿都行,但隔三五天的,我还是得回去看看老爷子。”   顾寒江走着颅腔共鸣“嗯”了一声,抬手推下眼睛,连头带脖子一摆,布置道:“随后你去系统部找虞颂方碰个面儿。雷金纳德管理系统编程,虽说不必全盘掌控,但有些关键点,你也得心里有数。还有,上午出门时,那大少爷找到我,昨儿夜里缉毒科的人差点儿就把姓蒋那小孩儿扑到了···你拦下这事儿,恐怕有人会跟你翻脸的。”   薛中泽应着顾寒江招手走到近前,由领导帮他把眼睛扶正,微微笑道:“缉毒科正头儿是叶家大世子的直系,急着替主子打冲锋凑政绩,也是人之常情。到时候玩个‘宁可错杀也不肯漏掉’,冤死鬼就得是一大批。我猜大世子想搅混水摸的真正目标是祁思源,或者还有思源公子身后的人。可惜他们眼大肚子小,也不考虑能否消化就先咬到嘴里。借他口中言,说我心腹事:如此硕大的人情塞到您手里,岂有往外推的道理。”   顾大局长的肃颜终于化开了,潇洒的踱出几步,冷不防一回身将薛中泽一把拐进怀抱中,暧昧的往他脸颊上掐了一把。这种极度欢欣的举动,顾局有好久没干过了。   虞颂方敲了下回车键储存好界面,扶着后腰起身,踮着脚尖儿钻进洗手间小解。据这位人际感知神经后置的眼镜学舌,今天一上午,整个楼层的人都飞窜的向闹病毒飞乱码儿似的,直到薛中泽从顾总办公室出来,低气压云团才恢复了正常压强指数。   “这种话真没营养。要这么说,之前那几年他们是怎么活过来的?”薛中泽摘下眼镜,一目十行默记下屏幕上的数据。——“偶也似啧么嗦滴(我也是这么说的)···以前小薛不在,你们不是也活着么?他们嗦不一样滴,以前是连带小许一起‘打通堂、一锅烩’,现在顾总更加神目如电,就比之先前更英敏神武了!”虞颂方说着故意‘呼噜’一声吸了口热咖啡。   “那您就告诉他们,今后想借助我来当盾牌堵抢眼,就趁早死心。相比起来顾局才真正是平易近人的好领导。而落在我手里,都等不到‘一锅烩到烂’,直接就‘热锅开水快刀子,一秃噜一个’。”从屏幕反光中看到,包括虞颂方在内摆出几张目瞪口呆的脸,薛中泽忍着笑把眼镜架回到脸上,随意起身捞起文件夹。“别闲聊了,当心领导查岗。”言罢转身出了门。   相隔半分钟后,领导果真驾临属下辖区指导工作,工作室内一众人等无不感慨,只道是薛科长预料感官‘精准’。   午后,祁思源按约定时间,拎着他的小徒弟走进龙强大厦。薛中泽出面将师徒二人领到楼上医务科。   薛中泽指着不远处湘妃竹装饰的门面,对祁思源礼让道:“祁哥,您不妨到那边茶室品茶静候,稍后虞经理还会过去向您汇报编程进度。”——“成吧,一会完事儿了,你和小蒋也都过来。”祁思源甩手拍了蒋敬璋一巴掌,顺手拿走了徒弟的帽衫外套,转向茶室走过去。   蒋敬璋两手插着裤袋,身上那件很风骚的宝蓝色线衣袖子挽到胳膊肘,搂着两段净白的小臂,谁见了都想拽起来咬一口。他还是觉得师父这群人反应过于杯弓蛇影,他就喝了半杯扎啤,有必要这么紧张吗?   薛中泽推着狐狸走进医务室,看着他磨磨蹭蹭的蜕皮。“你师父这么做并非大惊小怪,真的是为你好。你知道么,每年被抓的涉毒人员中有一半儿是被人暗中下药,不知不觉逐渐成瘾的。”见蒋敬璋按着腰带停下动作,薛中泽一撇嘴给他个后背,“不用那么紧张,就是个最简单的清洗肠胃。”身后响起了腰带扣相碰的叮当音响,和一次性纸质拖鞋在地面滑蹭的声音。   看到搪瓷托盘中排列三杯黑褐色药汤,蒋敬璋把嘴咧到耳根子,坐在手术床上,死也不肯伸出手。“哥,我真的就在标靶喝了半杯扎啤,至于非得搞得上吐下泻的吗?!”——“你们去逛的那家夜店是gay吧,但这不是本次被查到的主要罪过,容留他人吸毒是赖不掉的,涉嫌藏毒、贩毒,如果都坐实了,那个老板不枪毙也够坐十几年大牢的。你要是摘不干净自己,你师父就很可能因此受牵连,被列进某个黑名单。”话音甫落,蒋敬璋利索的抄起三个玻璃杯,将药汤一口气灌了下去。   之后所有操作进行的很顺利。由于薛中泽在旁全程守护,医务人员特意在手术床上支起一道帘子,隔开了两边视线。薛中泽仔细看罢回头笑道:“这回你放心吧,操作人员只能看见一个男性屁股,根本不知道是谁的。咱这面子总算是保全了。”   两人唧唧咕咕一阵坏笑,薛中泽按照狐狸撺掇的,分给他一把小刀半条黄瓜,把黄瓜片削得薄如蝉翼,敷在脸上做果蔬补水;同时东扯葫芦西扯瓢聊起小时候钻一起犯坏捉弄人的经历。   蒋敬璋毫无保留的讲解了利用车轮转动和闸皮角度相互作用,蹭掉车胎气密信儿的宝贵经验;有典故是——压断骆驼脊梁的最后一根稻草;他这手活儿姑且叫做——撵烂车胎的最后一块闸皮。他就利用这招儿,让京剧院姓董的孙子骑了好几年的瘪胎自行车,换了不下十条后车轮胎。直到换成四个轱辘时仍旧没搞明白:为什么董家的自行车总是骑到半途突然放气,永远都要捻着瘪轱辘骑完后半截路程。   薛中泽手扶着床沿凑近追问:“甭问呢,我给你讲的‘悬挂惯性摆动’,你一定是用来砸人家玻璃了?”——蒋敬璋挤挤眼坏笑着狡辩:“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学以致用方为上上治学之道嘛!”   “狗屁!”薛中泽笑不可支的骂道。与此同时,围帘另一侧的医务操作人员也因他们的对话,笑得要尿裤子了。   祁思源随着顾寒江过来查看情形时,薛蒋二人正聊着上午那段“招嫖”奇遇。两位领导对调皮鬼凑成对儿会出什么状况,没有太多思想准备,进门见到徒弟身上盖着薄被子,腰以下遮着围挡,显然众人做事足够细致。再行近前细看,见两人一坐一躺,一人贴了一脸黄瓜片儿,象绽开了一脸菜花儿癣。祁思源虽说表面恨得直咬牙,心里舒服了许多:“你们俩多大的人啦,怎没点正型儿?”   顾寒江没发表意见,伸手向身边要过一包纸巾,甩手扔在薛中泽怀里,白了他一眼,扭身先出去了。待祁思源折回门口时,顾寒江已经一脸安详:“我一点儿不奇怪。当初我们研究所所长,曾经因小竞捅炸了马蜂窝,蛰得满楼道的跑着喊救命···哈哈···”——祁思源随之哈哈大笑,临走回头朝里面吆喝一嗓子:“你们俩动作快点啊,一会儿去吃晚饭。”   前台的小女生上来送猫笼,看到眼前两个帅哥,惊艳得差点儿尖叫出来。薛中泽把脸一沉示意她职场内不许喧哗;蒋敬璋上前提过猫笼子,呲着牙笑着逗趣:“哎,姐姐,您把嘴闭上。再好看的脸蛋儿,流着口水也会令人望而却步的···喂喂···您还能不能动,我学过急救技术,配合您实操试吧一回?”   小女生还没缓过劲儿答对,却听到祁思源在不远处吆喝着催了一嗓子,这边两人闪身绕过,恨不得一路踩着猫步迎了过去。小女生终于哎呦一声缓过来,懊悔不已的自感失态,转身下楼。   “你出手实操做急救演练,肯定有大批人相应,我猜你师父会以此为商机,卖票收钱。”——“吼吼···只要咱都高兴,啥钱儿不钱儿滴!”狐狸谝着中州音调儿耍贫嘴道,走廊中随后想起一串儿笑声。   餐桌之上,除去系统编程工作以外,顾寒江和祁思源还另有默认共识:狐狸和豹猫凑一块儿操演起来,红脸白脸转换自如,简直就是一对搅乱六界的祸害;得尽快把这俩分开。   事实上,当晚本该乘欢而聚的大餐,被茂溪锦亭另间华堂中的未期之客搅了。   顾寒江出去洗手回来,桌上刚摆上几品压桌碟小吃,祁思源在座上剥着干果翻菜牌,有一搭无一搭问他想尝哪种口味。   顾寒江就近落座伸手把菜牌一扣,压低声音道:“咱今晚这顿饭吃不成了。‘当朝驸马’徐锦辉被几个人簇拥进了内庭,刚在穿廊里正好跟我走了脸对脸。陪同的人你也熟悉,叶家东床和G局秃太子,出来候驾的人好像是你家老爷子之前某个手下。咱俩得过去走个场面,不然准有人无中生有嚼舌头。他们的随从都留在散座雅间了;你去关照那俩小孩别往这边凑合,也不要拔脚撤离反而招人注意。”   祁思源扔了手里的核桃酥糖,快步出门到楼面散座区。薛中泽和蒋敬璋正在餐台边挑选开胃小点,饶有兴趣的欣赏着正厅中央号称镇店重器的摆设——丹墀御座。   薛中泽已在第一时间看到了顾寒江发的短信,要他领着‘祁家小孩’寻背静处就餐,不要靠近内庭是非地。随后又有祁思源招手让他们近前,如此这般简要说明一番,把会员金卡留给他们;嘱咐他俩安生留在散座上,想吃什么随便点;倘或稍后有人凑上来“结司机费”,就不动声色拿着红包走人,也不用等他们。   落在散位雅座上,蒋敬璋看到薛中泽托腮出神,只道他是暗伤世态炎凉身世多舛;便笑着倒饮料布菜,安慰他说:“哥你别担心。有我师父跟着顾总,保证没事儿的。如果怹对里面心里没底的话,刚才肯定带咱俩进去了。”   薛中泽展颜一笑并不说破,借擦拭眼镜片暗中拧开眼镜架中的钢针;毕竟蒋敬璋对他目中所见景象不知所以然。他缓缓呷饮着鲜榨果汁,偷眼看向四外:去往内庭通道处座位上,呈左右对称分摆着两桌食客,看似寒暄碰杯敬酒,却都习惯性的腾出一只手放在随身防护的附近。   内庭高标套间中可谓冠盖云集。贵宾是当朝驸马徐锦辉,另外三位也是鸿运正旺、官势亨通的贵人,有官拜纪委要职的叶家东床姚建忠,有与顾、祁二人一样同数太子级出身,G字某处正印季宏图;东道算是最不济的,名唤刘广胜,也是‘黄门待诏’级别,备选在华东区班子内;曾是祁家老爷子麾下。   时值花期繁茂之际,茂溪锦亭自当也是红花绿叶错落有致。座中点缀陪酒的两位娇娃花枝招展顾盼神飞,是近期在歌坛影坛刚窜红的新秀:靳可可、鲁畅。   姚建忠听闻顾家大公子在隔壁与人就餐,正盘算着得空过去看个究竟,抓问个私下授受嫌疑的借口,敲打敲打顾寒江。孰料几分钟后,祁思源拉着顾寒江嬉皮笑脸的过来敬酒。一时之间不仅季宏图错愕,连垫桌脚儿的刘广胜都有些挂不住脸。   所谓‘私相授受’之人居然是思源公子,涉及官品作风的嫌疑题目就此站不住脚,且难免还有被踹了阵脚的错乱。   祁家与顾、周两家的亲厚渊源早为朝内皆知,虽无血缘却胜有血缘。这两位都是如假包换的太子级角色,祁思源是顾寒江的干小舅子,充其量是个干部子弟经商;就兹当是聚一起喝顿花酒,也实在是再合情合理不过的。   反观在标间里这几位凑在一起,其中的味道就有待商榷了。姚建忠属检,季宏图在特,徐锦辉辖政,刘广胜从根上捣,是祁老爷子手底下出去的体面奴才。如果抖开一层遮羞布,就不定是谁丢人现眼呢。   毒蛇啮指壮士断腕。何况以思源公子那活土匪的性子,你要敢红口白牙攀咬他和顾寒江‘官商勾结’,他当时就敢拍桌子入骨三分的反咬你们“暗结朋党”。被西北草原狼一口咬住了,必定皮破肉烂骨肉支离。然而只要你还没死、还能喘气,哪怕已经被啃成了骷彘,也得固呦着到当今座前,上纲上线的把问题交代清楚。   【骷彘-去掉四肢只剩下脑袋的形体。古代酷刑之后的结果,即是人彘。字音是这样,选字或有不准。】   季宏图在旁一直盯着祁思源和姚建忠、刘广胜互相磨牙逗咳嗽,从姚刘两人暗中嘬瘪子的窘样,和祁、顾两人相互配合一张一弛的做派中,他兀然间颇有多重迷惑终得破解的了然欣喜。得意之余,季宏图拍了姚建忠的肚子:你吃不了的菜,可是正对了我的胃口呢。   真假虚实推杯换盏,一轮酒转过来,在座的首长们就都‘喝大’了。案上有美酒,座中有美色;撕掉正经外皮的男人,再被革命的酒泡浮囊了,都是一副精虫上脑淫虫闹心的倒霉相,正常生理反应从脑袋直接坠进裤裆,只论操性不讲德行,哪里还剩多少正经思维。   季宏图堆砌出一脸酒酣耳热的褶子,笑着夸赞声他对祁思源艳羡不已。他把思源公子好有一比:就象是枕着咸鱼的猫儿,吹着改革开放东风,沐浴着社会主义特色的阳光雨露,勤谨时拳打脚踢、华丽丽的挣钱,闲散时胡吃闷睡、乐淘淘的风流。那才真是“江山美人左拥右抱,两宿抓两宿都坚硬”。   祁思源用手指勾起酒鬼酒的麻袋式瓶子,扬手续杯故意洒在季宏图裤裆上,随之哈哈大笑:“大秃哥,亏你也是一部正印,小节问题上还是一点不长进;还跟小时候那模样似的,抠抠索索的说话留半句,放了屁东张西望看别人,其实就是你放的。什么叫‘两宿抓两宿都坚硬’?!难不成你就是‘一宿软一宿硬’!”   这番话音甫落,徐锦辉一口酒吸进了肺管子,转头喷在靳可可的连衣裙大V字领里面···   季宏图被堪称窝心脚的一记重击,险险闷炸了肺,惊得滑落了筷子,干笑着嗔怪祁思源:“恁个孬孙猫猫又胡谝···女士在场呢,讲究点斯文。”   剩下几位手忙脚乱的抓起餐巾口布捂住嘴,以防笑得过甚喷了口中的食物。   姚建忠见情势陡然直转,顾不上理会顾寒江,忙把目标转向祁思源;一方面希图着尽快为季宏图拨挡解困,另方面也想仗着徐锦辉撑场面,为两位小舅子成茂、成林出气。   无奈姚建忠到底是个秀才扛枪,不是正经的练家子。话赶话的呛火、杯撞杯的斗酒,还真把大少爷惹翻了,脸子撂得比门帘子还利索。   当着一众人等的面,祁大少爷揪着姚建忠上衣领子,扬手一记后脑勺飘铲,啪一声好不脆亮:“按辈分论你得叫我一声叔,就没见过你这么目无尊长的忤逆种子。不是要和我见见高低吗,成,咱就今日事今日了。锦辉兄、广胜兄,还有你们几个一起给做个见证,文的、武的由你来挑:想比文的,我跟你比财务税务两账清白;想玩武的,咱们清倌红倌摆开两台比打炮时间长短。”   座中正向季宏图敬酒的靳可可,闻言之下被唬得花容失色,藏进季处长怀里攥着裤腰带不敢撒手。鲁畅更是将两捧酥胸扑在姚建忠身上,一个劲娇喘低吟香泪涟涟,生怕被金主猛的脑短路,抬手推进隔壁小套间儿变成人皮褥子。镁光灯前再光鲜亮丽的明星,在上人手里也是价位有数的‘把件儿’,想活着继续人前显贵,人后就得作小服低,让撅着不敢趴着,说动嘴就不许用手···   “嗨嗨嗨,闹过了啊···闹过头了!都给自己留点体面吧。”最终还是徐锦辉、顾寒江先后拍桌子呵斥笑骂外带吓唬的,把这场‘以疯撒邪闹酒炸’的乱架强行弹压了下去。   一番波诡云谲的是非明争,被强压进觥筹交错之中成了暗斗;眉飞色舞中刀来剑往,丝毫不逊于沙场上的挥戈砍伐。终于熬到‘尽欢而散’时,祁思源博了一把‘至尊宝’,财色双赢,揣着东区外阜筹建分店的批文,搂着靳可可钻回雷金纳德洗鸳鸯浴去了。顾寒江依旧不露声色,欣然屈尊扮一回随銮扈从,搭了徐锦辉的座驾将徐、姚送回巢。   在外面散座上,薛中泽看到守着通道的两桌人装腔作势干了杯中酒快步出门,不禁心间暗紧;拢住眼神看出去,锁定在神经中枢里的特定目标,正缓而平稳的向会所后面移动,气韵平和并无躁动不利。   相隔五六分钟功夫,身着修身套裙的楼面经理款款进前,笑盈盈递过两只信封:这是内庭合并套间的客人下发的司机费,且他们这桌的账也汇进套间那边一起算了。   薛中泽揽着蒋敬璋款步出门取了车,刚坐进车内,手机就在衣袋里震动起来,是他平时公开号码的手机,顾寒江拨过来的。按了接听键后,里面响起汽车环绕音响播放的歌声,《船工号子》最抒情的一段:···涛声不断歌不断,回声荡漾白云间罗。高峡风光看不尽哪,轻舟飞过万重山哟···至此,薛中泽内心绷紧的弦才略微松范。拧钥匙启动车子缓缓驶上干道,与前面拉开了足够的距离,保持着彼此间的手机连接状态。   手机那边响起两个男声一问一答,其中之一正是顾寒江。   “咦,这不是原唱,翻唱人的嗓音条件不错呢!”——“这是上月中旬,思源的酒店后勤组织‘红五月歌咏比赛’,我刚好在那里办事,顺便凑热闹听了一会儿。别看参与的都是二十几岁的小年轻,活动搞得既规整又有特色。这张CD是今天刚送我的,歌会现场编录集锦。您不是也喜欢传统歌曲吗,我就借花献佛了。”   “听这嗓音条件绝对不逊于原唱的功底。这么好的天赋,该好好培养培养。”——“您说晚一步,这么出色的人,思源那么刁的眼神,怎么可能视而不见!这就是思源的徒弟,爱护得可仔细了,说是权当提前养儿子、找感觉。”   “能就此激发得这位大少爷鼓起责任心,倒也是件好事。不然的话这小子就野得不像样了。春节老干部团拜时,跟着我们老爷子见到祁伯父,还拉着我托付说,务必帮怹看着点祁思源,把持着让他走正道儿···其实你经常能见到思源,最有发言权的,近几年来这小子干得挺出彩的。”——“论工作能力、思维严谨性,以及敏锐程度,思源都是上乘的。就是太爱玩闹了,不然的话祁伯父何至于这么担心。”   电话那边响起两声鸣笛唤门声,随即听到顾寒江下车亲自为乘车人开门,寒暄道别等一系列声音,车门关闭的同时耳机中响起收线的盲音。薛中泽轻点制动换档,拨把拐上了辅路,盘桥调头朝雷金纳德酒店而去。   无意间听到蒋敬璋在后座上嘀咕:“笑笑哥,记得你刚才说进这个门的客人,都是持会员卡的;一张卡大概有多少钱?”——“大概三五十万吧···听说是家半私密性会所,所有食材都是来自专供区的。怎么了?”   蒋敬璋撅着嘴唔了一声表示惊愕。他说刚才出门时看到京剧院书记刘广福与一个华服革履的人挽手进门。而从内庭通道晃着出来一个醉态酩酊的胖子,一遇到这两个人,立时就正常了,领着他们转身钻进另一个套间。   薛中泽暗惊。刚才他全部精力都跟在顾寒江那边,分不出心神留意会所中的动静。幸好蒋敬璋一对眼睛也没闲着。“你是想说,以刘某人剧团书记的薪金水平,根本拿不着这里的会员卡?”——“这还用我说,有几个人能像我师父这样的,有人上赶着送金卡给他。”蒋敬璋把师父交给他的金卡在手指尖上下翻转着。   薛中泽听了呵呵一串笑,转手把司机费的信封递给蒋敬璋,让他连同会员金卡一并向祁思源回交报账。   薛氏叔侄近日跟着串戏走场很是顺利,团里为了庆祝近期一台大戏圆满落幕,组织演员琴师们去便宜坊会餐。叔侄二人回来时,都多少带了醉意。   薛骁璔看到儿子回家就高兴,对于给小猫做绝育手术也无所谓的,不料薛昌华安抚病猫的戏言,却惹起老爷子的火气。   薛中泽在自己房中收拾行李箱时,堂兄在外面怀抱裹着绷带的‘迷瞪儿’,因酒劲未散,说话有点不走脑子:“可怜的迷瞪儿,刚长大就给阉了。挺好看的模样儿偏就绝后,可惜了儿的。”   话音未落地,只听得老爷子房中哗啦一声,是水杯狠狠摔在墙角的声音。“亏你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说话还这么不着四六儿的。什么模样儿好就得绝后···放的什么屁!”   薛中泽扔下手里的衣服,快步跑进父亲房中,扶着老爷子坐起身形,然后倚在身后轻轻为之抚摩顺气。在他之后,薛昌华慌手慌脚把小猫放在坐垫上,规规矩矩的跪在门口。“二爹,您别生气。我是酒上头说话不过脑子···我绝对没有别的意思。”   “爸,我哥就是说两句酒后玩笑,您别往心里去。他那酒劲儿还没下去,您点个头让他回屋睡觉去吧。”薛中泽一边说着一边向堂兄丢眼色,示意他赶紧回房,但薛昌华没得老爷子发话,就是不敢动作。薛中泽只好朝父亲耍赖似的笑道:“爸,要不我替我哥给您跪着,您让他先回去醒酒儿···?”   薛骁璔肯定舍不得让儿子替跪,冷着脸摆手让侄子回房。直至外间灯光明暗显示薛昌华回到自己房中安置,才闷着声音向儿子说明今日发作原因。   薛昌华的艺术造诣已竟能在团里挑梁,京剧院院长有心提拔他,帮着督管演员们的艺术学习工作。只是后备干部终究是“使唤丫头拿钥匙”,名不正言不顺,相关福利就更提不起来。   今天的酒桌上,主管后勤工作的副院长董盈生就明确要薛昌华发扬风格,将分房名额让给其他演员;还得了便宜卖乖似的说风凉话:骁璔先生膝前无子,昌华是嫡亲侄子,不就和亲儿子一样名正言顺吗!继成衣钵堂前尽孝都是应当应分的。言下之意,俨然是向众人声明,薛骁璔身后所有事物的继承者是薛昌华,而从来没有薛中泽这么一号人。   薛中泽听明白父亲的述说之后,有些啼笑皆非。他搂着父亲好言相慰道:“亲爹呀,您跟那姓董的鼠尾小人瞎置气的图什么。我是不是您儿子轮得着外人说道吗!别生气啊,您瞧您一发脾气,闹得我哥都不踏实了。”   薛骁璔终于顺了一口气,才质疑儿子整理衣箱的举动:“你好么样儿的又收拾行李箱,是要去哪儿?”——“最近难免要值夜班,偶尔还会有应酬,我带两件衣服放在更衣柜里。”   先后劝服家里老少两位,薛中泽半躺在自己床上,数着羊阖目假寐。勉强躺到午夜,终于还是忍无可忍的披衣起身;轻手轻脚拉开街门,一路颠着脚尖儿跑出去。   在一家挂着“今夜不打样”巨幅海报的购物中心花坛前,目标准确的找到了黑色奥迪车。眼看着薛中泽身影萧瑟的走近,顾寒江一脸阴谋得逞的模样,随着哈欠喷出一股烟雾;抠出手边的烟灰盒子,踱到近旁的垃圾箱扣干净。   “大半夜的不回家,跑到夜卖场糗着吹夜风,闹什么妖?”——顾寒江抬手看了一眼动能表计时:“我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个事,年初特能测试时,你似乎故意隐瞒了感触跟踪的特能。所以我有必要亲自印证一下该技能的敏锐程度···阿嚏!一小时四十二分钟,准确抵达目标···阿嚏,你小子总算有点良心,没故意让我在这吹一夜冷风。一想二骂,你这一路上肯定在腹诽上级。”说着话探身从门兜里拉出纸巾,擦着口鼻、手心。   “嗯,我也有结论了:您病得不轻。您挪过去,我送您回去。这下重感冒是免不了了。”薛中泽不客气的拉开驾驶席车门,拎起顾寒江换到了副手席,然后坐进车内,利索的打火儿踩油门发动车子,倒把驶上辅道。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6——巧纵连环   车子开向环线不久,就听到顾寒江说,感觉出大腿根儿发烫,后颈却开始冒凉气。薛中泽应声遂即脚下点了刹车,把车停在紧急停车道上,转身将自己的外套盖在他身上。他记得顾寒江这一生病细节,大腿先发烫是发烧的前兆。   重新启动车子,薛中泽假作轻松的逗笑说:您生病也挺讲效率性,刚喝完驸马爷的酒,就撂倒给我瞧瞧,看来这酒的后劲儿真是不小。   顾寒江裹紧外套连眼皮都懒得抬,攥着纸巾揉鼻子,鼻音渐重抱怨说:“今天我和思源挡了那么大的雷,你不慰问我还说怪话,你小子有没有点儿革命阶级感情?我之前···敢生病吗?如今有人能接手垫背,我还不能歇两天病假了。”——“好好,我说错了。还好我有几天存休,就贡献出来伺候病号儿,您撑着点儿别睡着了。”薛中泽腾出右手搭在顾寒江后颈处,触到满手沁凉。   到达目的地后,薛中泽把车交给保安,半搂半架着顾寒江乘电梯升上楼内专用标间,通过指纹密码锁进门。   将顾大人放稳,跑进跑出的找药、倒水、喂药、灌好热水袋,安排他躺下。可安置下没几分钟,顾寒江就因为鼻塞呼吸不通躺不住。薛中泽索性褪去外衣坐到床上,把他搬到自己怀里靠定,用手指在他鼻子两侧轻轻的搓着,帮他顺畅呼吸。   “你是没见姚建忠那副被呛了肺管子的形容儿···恨不得把车横着开上路。在官园桥遇上小警帽儿查酒驾,他把司机位玻璃一落,甩手就把车本儿扔出去了。我们在后面眼看着夜查小组长拿过车本儿,脸登时都绿了。明天一早,这个小组的人,百分之百要被队里大头儿骂得恨不得以死谢罪了”比起刚才浑身锁紧的样子,此刻顾寒江已经身体顺展略见昏昏欲睡。“···中泽,今天离席爽约,是哥哥的错;欠你的酒···等哥病好了给你补。”   “那就折成钱算出诊费吧,我可不是随随便便就出手给人调治的。”——“···臭孩子,得几分颜色还真要开染坊···”顾寒江模模糊糊笑骂后,拢过薛中泽的两臂围在自己腋下,蹭了个舒服的姿势就睡着了。   天大亮时,顾寒江出了一身透汗,竟至把两人贴身的衣服都洇湿了。薛中泽更觉出异样,火烧屁股似的把人搁在床上,撒腿就往盥洗室跑。   顾寒江扯着枕巾把脸抹了一把,讶异嗤问:“嗤···我是出汗又不是尿床,至于得跑那么快吗?”——薛中泽从门缝里露出个脑袋,咬牙切齿的念道:“你要压死我了···嗳,你别起来耍愣,我好容易才帮你把汗催出来;再要是着凉闭回汗,你可真要我命了。”   顾寒江气急败坏的缩手在被中,褪着湿衣服连同枕巾裹一团甩手扔过去;兀然间回想起刚刚背后某样特殊不适之感,禁不住笑得不能自已。   薛中泽跑回来帮他穿夹袍时,他还在笑。“赶快的···哈哈···回来,‘看在党国份上,伸手拉兄弟一把’,我要解小手儿···哈哈···”——“不就出现个正常晨勃反应吗,至于笑成这样吗?”薛中泽翻愣着白眼儿喝斥道。   顾寒江勉强顺序着思路打岔笑答:“不是为这个···我是想起前几天去看萧叔和祁大大,提到你小时候···祁大大跟我比划着说:梅子家的小竞竞,从小肚子里的弯弯绕儿就多,调皮捣蛋都干得有理有据的。那会儿才五六岁儿,小脸儿憋得通红,捂着小鸡儿满楼道找厕所。等到了坑边,就捏着小鸡鸡沿着蹲坑儿滋过来浇过去,回过头眯缝着小眼笑嘻嘻的解说,我帮着刷刷坑儿···”   薛中泽听着这段儿往事简直哭笑不得,“行,一会儿我保正帮你扶稳对准,不让您刷坑儿。您没事儿哄着老爷子们,翻腾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干嘛?”——“我可没翻旧账,而且还无比欣慰的跟祁大大、萧叔郑重说了,当年手把着小鸡鸡刷便坑儿的小竞竞,如今长成大小伙子了。萧叔嘱咐我转告你,这边儿工作告一段落,回大院去看看老爷子们。”   顾寒江闹这次病有惊无险,确定是内燥郁结过重加上深受夜凉,再遇上晚间那顿豪饮激发,导致脉络闭塞内外交困炽盛。鉴于去年非典闹得人心惶惶,医疗组会诊严格排除了所有敏感发热诱因后,调配药物养肝舒胃驱解残酒。其后两三天,顾大公子被严格执行医嘱,盘腿坐在阳光大床上,给伺候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薛中泽甚至开玩笑说自己象是在伺候小月子。而顾寒江竟借此机会把烟彻底戒了。   许淙探病后悄悄感慨说,近二十年的烟瘾,说戒就戒了,该领导简直狠到了非人类。——薛中泽撇撇嘴嗤笑:“等您认识了思源公子之后,就见识到更加非人类的角色了。”   雷金纳德方面的工作,顾大局长亦是言出必果。自与隆澔、祁思源做过交接后,就很少在雷金纳德露面,两家之间一应合作交集纽带都交在了‘派驻专员’手中。   薛中泽回去上班后,管理系统全面升级正全面落实铺开,且都是于夜间进行调整启动工作;保安监控系统更先于其他部门完成并联和同步调整。薛中泽拎着单频对讲机、笔记本电脑,会同虞颂方等人逐一检查着每一只监控摄像头,根据监控图像反馈,仔细确定所有加改调配工作。转至昼间,一线区域工作需要告一段落,薛中泽又回到中控室,回看排查前一天所有监控录像。   分配给薛中泽协助工作的大林是铁杆球迷,那段时期正乐不得的遇上这样一段昼伏夜出的工作。每天凌晨回到公寓标间,薛中泽审看监控回放,大林就在一旁抱着电视看球赛直播。薛中泽每天补觉起来,听大林复述完代接电话内容之外,还能再听到比赛战况分析:德国对阵荷兰1:1踢平,西班牙对葡萄牙双方胜算几何。大林说这也算是帮他跟上时尚步伐。   如此周而复始尘埃落定时,已经是七月初,正是欧洲杯决赛时。希腊队一记绝杀成了当届的欧洲足坛黑马;市级商旅界圈内,祁思源身披着多样色彩,俨然成了本年度横空越出的踏雪乌骓。   这一天,行政部经理会议散会后,薛中泽收到了由总经理祁思源签字的升职批单。与本部经理邵明远做好交接班,绕到工服房调换了服装,一路上点头招呼的称谓已变成了“SIR”——某类位份特别的含混敬称。   转身出来走到员工通道入口,恰好看见蒋敬璋正和一人推推搡搡的争执着什么,大约是话题涉及到某些痛痒,小狐狸有些面红耳赤。   发现薛中泽招呼着蒋敬璋举步迫近,那人乍然认出是保卫部的人,恨得切齿:“成,算你丫牛逼,保卫部副管都能随叫随到。”言毕扭身钻进了一层楼面的防火门。   “刚下夜班啊,哥?”——“是。那人刚对跟你推推搡搡的,想干嘛?”薛中泽粗略的往蒋敬璋身上扫了一遍,并无妨碍。   蒋敬璋倒也爽快,整理着衣襟领带说明原委:那人是客房部的楼层经理Rick钟,不知道听了谁说闲话,传蒋敬璋在傍前台收银的Alice;就特意来找蒋敬璋明挑,Alice是他的马子,让蒋敬璋以后少往前凑合。狐狸平白落个采花偷腥的名头,岂肯认错服软,Rick钟就胡搅蛮缠夹枪带棒的敲打,话里话外甚至捎带上了祁思源,说黑桃K换床伴的频率不次于换床单儿;门中爱徒自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把泡马子的本事学得手到擒来。   薛中泽闻解暗觉好笑,这段时期他都在上夜班,关于老总的风闻闲传听了不少:祁总新近泡到一位影视明星,真个是郎才女貌,无比的登对。前台几个追星族员工还无比欢欣的展示过该明星的亲笔签名照。身为老板单传爱徒,蒋敬璋天生形貌风流、率性随和,与其严师素来的犀利冷峭,刚好形成对称之式;在酒店中不可避免的揽尽众人关注焦点。这么个到处满眼放电的狐狸,还真是得锁在腰带上才行,也难怪祁思源对徒弟看得那么紧。   各种深浅,外人自然只看个表层。于此,‘摘不清干系的’撞上‘认死理儿的’,就言来语去的呛呛起来。   “自古就有‘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的说法。没必要理会这种货。”——“我跟他说的就这意思呢。在其位谋其事,商场应酬必不可少,不见得都是合自己心意的。自打我跟在师父身边,就知道这个道理。官宦阶层的事儿,并非市井小民可见可懂的,又何谈分辩短长。做好自己,别傻了吧唧丢人现眼就行;其他事少搀和。可那家伙非说我攀上高枝儿,也得给升斗小民留口饭吃。操···都哪儿害哪儿呀”   “嗳,我想起个事儿,你怎么会唱那么旧的歌?”——蒋敬璋闻言愣了一下,遂又恍然明白了他问的是什么:“哦,您说歌咏比赛那回···后勤组织活动时说会有领导莅临指导,基本上都是四十岁往上的人,肯定不爱看人在台上肉隐肉现、又摇又滚的,DJ排歌单时就全挑了革命年代的红歌。我抓到那首歌也是现抱佛脚,托我师父关系找了总政一位男高音现学的。差点儿唱呲了;可师父却说领导一致赞赏效果不错。”   薛中泽抬手从狐狸耳朵开始捏,一直扯到了两个脸蛋儿,揉搓得五官挪位,甚为感慨:“你师父真是没白疼你。这么可心的徒弟,难怪他护你护得那么仔细。”狐狸被夸美了,咯咯笑着反手往薛中泽腋下、后腰掏痒痒肉。   两人闹得正高兴,祁思源把电话打到薛中泽手机上,说他此刻正在咖啡厅会客,刚巧看见大林在前台存房卡,知道他们还没走,约他到前厅去,分个小差使给他抠饬。   薛中泽应声收线,回头招呼蒋敬璋一同过去,狐狸揉着脸蛋儿,头摇的拨浪鼓似的:“您自己往里请吧。这两天闹天儿,师父也跟闹生理期似的,满手抓着天雷滚滚的,能把人劈胡了,我才不去自找雷劈呢。”说罢钻进了地下室。   薛中泽被这番‘神论’所感,一路回味笑得不能自已,款步回到大堂。趋近咖啡厅区域的绿植围挡时,正在座中的祁思源也看到了他,满面奸笑的挥手招呼他过去。   在祁的对面位置上,一条倩影以流水婉转的美好姿态,背对着入口而坐。薛中泽闪目光寻找,见大林双手抱着堆满奶油的大杯摩卡,很无辜的看他一眼,立即把脸转开,摆出一幅‘我谁也不认识,啥都不知道’的表情。   薛中泽提起警惕趋步上前见礼,祁思源满脸得色的用手指划拉来划拉去,将对面座中的美女大力推荐。“哎哟,我的亲弟弟,快来快来,哥给你介绍这位美女,影视界冉冉上升的新星——靳可可,就前两天热播那电视剧《天道轨迹》的女主演。应邀来为咱们酒店拍宣传片的。这位是我旗下的青年才俊——李竞,从小由我拉着手长大的,跟我亲弟弟一样的。现屈就在我这儿做高级主管。”   座上美人美目盼兮的轻舒玉臂,薛中泽礼貌捏住伸过来的兰花指,握手,浅笑致意:“久仰。”随后依祁思源指示的位子落座下来。——靳可可在座中巧笑倩兮:“久仰二字实在是不敢当。让两位老师说的,好像我已经很老了似的。”   祁思源捏着咖啡勺把自己手上的咖啡搅合成漩涡,“对哟,小竞你不是满腹华采吗,见到美女怎么就才思晦涩了?说‘久仰’就等于是在表白:可可的作品伴随着你整个青少年成长历程···哈哈。”——“呀,祁老师真坏!就会说怪话逗人笑,我的妆肯定花了。少陪一下,我去洗下手。”靳可可说完拈起亮闪闪的手包,一路飘摇走进大堂隐处的洗手间。   有老总在座,侍者服务更加到位得体,驻足在侧挽手询问:“薛sir,帮您上咖啡还是柠檬茶?”——“帮我上一杯立顿,谢谢。”   支开服务生,薛中泽已觉出心中蔓草丛生,转向祁思源笑问:“祁哥,我真服您了,咱可不带这么玩儿的。您主持给酒店拍宣传片,压根儿用不着我这颗灯泡儿做替补照明。G部太子忍痛割爱送给您的人,您转手就往我这塞;让外人见了,我岂不成了窃人之香的登徒子。这做的不合常理吧?”   祁思源捏着小奶扎将鲜奶全部兑进咖啡里,又捏起小勺接着一番搅合:“操,什么特么忍痛割爱。丫季宏图长个酒糟鼻子就以为自己好大脸,扔条裤衩就有人捡起来,还磕头谢主隆恩。丫在我眼里就是个屁。我们老爷子手下叫刘狗剩子的癞皮狗,急着谋外放,让他哥广福敛来几块注水肉(影星),连带着手里的地皮和开发项目攒在一起,玩儿‘一女多嫁’的把戏,当别人是傻子呢。你也甭妆扮的像天鹅似的,左不过就是‘祁思源尝过的尖果,转手儿就匀给属下’,谁还能把你怎么着啊。”——“不是···就算是有借有还,也该是谁借的东西,谁去还给本主儿···”   祁思源撑身而起,把两条大长腿使劲儿抖擞了几下:“甭跟我掐诀念经的。前些天我陪他一通装疯卖傻,就差掏家伙真抓实干了,把你掩护过去,事后也不用你谢我;怎么着还真逼着我亲自肉身布施?为兄我于倡优之流从无长兴,何况是此类货色委实不合口味。就这‘进也可出也可’的点心,瞧着是块水草丰美的处女地,其实裤裆空间宽绰得能跑飞机。   宣传片的事,有销售部盯着跟那边经纪人签好合同了,你愿意看热闹就在这等着;不想耽误工夫,就跟坐旮旯里那秃子经纪人打声招呼,完了事儿装车给季宏图拉回去。反正你看着摆弄吧,拉出去喂狗我都不管。”   说完话大少爷撂下了半杯混汤,手插裤袋一路踢着步子迈进室内电梯,潇潇洒洒升入楼层。大庭广众之下不便喧哗,薛中泽啼笑皆非的捂着嘴吭叽半天骂了个脏字,只能满身不自在的在原处硬扛着。   虽然早有耳闻祁思源‘睚眦必报、概不赊欠’的习性,但实在没料到他会玩出这么刁毒的一招儿。几天前与徐、姚等人的狭路相逢,他配合顾寒江唱了出天衣无缝的红白脸,不仅使薛中泽和蒋敬璋受益得到掩护,也在很大程度上帮顾寒江虚晃一枪火中取栗。   季宏图被祁思源高深难辨一通乱拳晃了眼睛,把新到手的小尖果送给祁思源,希望就此堵住这位大少爷的嘴,从此猫走猫道狗钻狗洞,互不干扰各自发财。但思源公子又岂是捧嗟来之食的人,抬脚就把球踢出了边线。   靳可可补妆回来,看了座位上的景象,立时就明白自己又被‘倒手转送’了,登时转向角落经纪人跟前,疾言厉色嘀嘀咕咕的掰扯起来。秃子经纪人一时不知新恩客的背景,连哄带吓唬的提示靳可可不要贸然发作,又忙着打电话请示验证。靳可可缩在座椅里进退维谷,恨得无所适从,只能发作支使着手下小助理跑来跑去的递台本、取化妆箱、讲解拍摄安排。   经纪人终于得到了确切答案,靳可可被催赶着接过手机,捂耳朵听了几分钟电话,一张脸青红皂白的变换几个来回。最终强作笑颜飘然坐回到原位上,临场编的说辞倒也通顺圆滑:“今天有幸认识李老师真是荣幸之至。但是工作当前,那么多人等着,不好因为我一个人耽误了。若不嫌弃我们交换个联系电话吧,等这边工作告一段落了,我请您喝茶。”   薛中泽勾了下嘴角,从衣袋里夹出一张名片摆在桌面上:“靳小姐言之有理。这是我工作室的电话,有空再联系吧。”言罢推椅起身,看都不再看影星小姐,径直往大门走过去。你跟我拿糖,本少爷还不待见你呢。   一旁的大林更会配合,三步并两步跑在前面,先行守住感应玻璃门,将薛中泽让出门伫立候在廊下,他快步跑下台阶将车开上缓坡道,后门位置正好定在薛中泽跟前。   八层总经理办公室中,祁思源倚着飘窗正和顾寒江打电话。桌案上座机响起,秘书得示意接听后挽手汇报:大堂经理汇报,薛sir已经由龙强的司机开车接走了。   祁思源挥挥手让秘书放下日程簿子离开,继续闲扯淡:“当红影星一天之内被连甩了两次,可要成娱乐圈中劲爆的新闻了!不妨多加点佐料儿再搅合一把。哦,交代一声哈,你家那位坐车回去了啊。怎么样,我这手‘一石二鸟’立竿见影吧!”——“哈,有点儿损。你说的‘那位’,···是哪位呀?”   祁思源从桌上摸起烟点着,喷着烟雾笑斥:“您就跟我装吧,你心里还有另一位吗?我真替你俩累得慌。江哥,容我多句嘴:小竞到你跟前儿时,好像才十二吧?一块石头揣怀里五年多也早捂烫了。听别人云山雾罩臭白活一顿,你就能放手把他丢开,你怎么就能忍得下心,松得开手?!刚才你不是还笑我护犊子吗?没错,我承认护犊子。小狐狸到我跟前儿不到十七,正玩儿闹、叛逆的年龄;犯错的时候我是真揍,可在平时我也真疼他,你看这孩子现在跟我多亲!我家孩子,我知道该怎么疼,凭什么要交给外人管?凭什么要外人指手画脚告诉我该怎么带孩子,嗯?!”   车子驶入街道时,大林拍着方向盘哈哈大笑道:“哈哈··哦,刚当着人没法说话,保卫部邵哥说他中午去市局开会,把那辆捷达换走了;让咱们先用这辆车。没想到正好充作了道具···哈哈··你是没看见那美女影星的表情,满脸惊愕、惊喜、意想不到。要不是为了保持形象,她肯定甩了高跟鞋追出来。”从后视镜中见薛中泽笑而不语,大林越发笑得欢:“其实咱这也不算是演戏,对吧?”   薛中泽笑着摇摇头,给了一个不置可否的答案。大林所言“不算演戏”意思是说,他作为李竞的身份,本就是货真价实的官宦子弟,若作为薛中泽的身份,就更是真材实料的在编特职。尽管因工作限定非得保持鱼服草莽的表象,却也足够光鲜可人。“金紫功名,白鲫溯江。再壮观的景致也是一台戏。”   古往今来,官宦子弟的优越非寻常人意识观念可以料及的。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是这个特殊人群生命事业发展的趋势。在这个侯门似海的特殊舞台上,上演了无数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也展现过无比真实的大厦倾覆瞬间公侯盗贼的幻景。数不清由盛而衰、功过荣辱的生命轨迹,在百姓看来,都涵盖在‘情理之中意料之外’这几个字中。无论王旗改换潮起潮落,他们身上永远披戴着之于神秘难料的猜度,以及永不褪色的艳羡嫉妒。   上班期间常缨打过两次电话,一次是大林代接,另一次赶上薛中泽刚睡着,就迷迷糊糊聊了两句。常缨笑着数落薛中泽是夜猫子,昼伏夜出,并约好忙完这段时间一起去逛小吃街。交班后他给常缨回拨电话,却被呼转给手机秘书,就按断没再拨:类似情况,机主多半是正在工作状态,不便接听外电。   回到公司,这个未接通的电话招来了领导一顿狠尅。   顾寒江把折扇并拢成棒槌狠狠敲着桌案,嗓音却因刻意压低,沙哑的象蹭在砂纸上:“我现在就针对常缨其人,给你下一道禁令,必须在短时间内与之淡化关系,直至最后断却往来。前面的捕鼠行动,尽管做过周密包藏,我和思源那么仔细的给你打掩护,也还是有人质疑:潜踪多年代号豹猫的人已经醒了。到目前为止确切知道你真实身份的人不到十个,先前消失在飞腾大厦里的‘三号’,实际是被误认做豹猫,而遭到毁尸灭迹了。假如叶氏一派的人怀疑到你,这个常缨就完全可能成为伏在你身边一个最致命的角色。”   顾寒江扔开折扇,在上下衣袋里没摸到烟,又叉着腰走到阳光房字案旁,还是没找到烟,才算意识到他声明过要彻底戒烟的。“到楼下帮我买盒烟来···”   薛中泽没有依言,他从官帽椅上提了座垫,摆在阳光充足的空地中,强拉着顾寒江与他面对面盘腿而坐。然后搓搓两掌,稳稳地附在其两耳后,谆谆耳语般说道:“就别抽烟了,我帮您做缓解转移。放松··两肩放松··闭目,保持呼吸平顺···想想近来令你身心欢快的事···”   瞬间入定释怀显然是不太容易,但顾寒江还是如引导的步奏,渐渐松缓身心。   “昨天在家陪着我妈看电视,正播放电影《无间道》。演到梁朝伟去做心理咨询的情节时,我就受不了躲开了。天晓得,咱们这种工作怎么可能跑去外面做心理复健?”顾寒江闭起眼睛缓缓回述道。“我是真没想到,昨天老太太居然拉着我,跟我说对不起。她说她真没有不爱孙女的意思,就是想劝乐乐,如果以后我还有机会续弦,让孩子别跟我闹意见。其实她和我爸都不好意思说,他们都盼着再有个孙子。”   薛中泽把手缓缓合在顾寒江颈后部位,手指回扣按着颈椎上的穴位。“三哥不是还也没成家吗,等顾家二少奶进门,还不是很快的事儿。”——顾寒江嘿嘿苦笑一声越发压低音色:“昨天老太太跟我说了实情,今年春节,三元给二老送了份大礼,气得老爷子差点拔枪把他崩了。他和一个学医的旁系族弟过到一块去了,拆都拆不开。更要命的是三元亲口承认,即使硬逼他们分手也没用,他早就查出精索静脉曲张,患病者很难有后嗣···”   话音甫落薛中泽噗嗤一声,扑倒在顾寒江怀里,冲得那位险险跟着仰倒。“哎哟哟···哈哈···可不行了。大哥···经您此番解说我算是知道了:您又一次成为顾家的白玉顶门杠、‘法系大文豪’了···哈哈···”——“什么意思?”   “大、小仲(种)马呀······哈哈哈哈哈······”薛中泽大笑着,忽的就地一翻,躲开了对面恼羞成怒突然出手的一记力劈;遂即又身形一拧窜到了顾寒江身后,张开两臂将之围住。“喂喂,开玩笑嘛,不带急眼的。”——“松开手!”顾寒江抖身挣脱,急不得恼不得憋得脸都黄了。   “行行,我错了,不该乱开玩笑,咱不生气哈。”薛中泽讪笑着在顾寒江身后,手上加了劲道为他推背顺气。   因赔笑脸效力甚微,薛中泽兀然拢住顾寒江的肩,正色开言实为打岔:“有个情况,您留意派人查一下。上午祁哥跟我说,曾经在祁大大手下,好像叫刘狗剩的,和他哥广福,似乎在拿着地皮项目做行贿筹码。这条线和叶氏有没有牵扯?”   这一招百试不爽,涉及正经事,顾寒江立时正肃姿态答对:“应该是刘广胜吧。这事儿还真让我撞见了,就是那天并桌宴饮时候。刘广胜把他在东部旅游区在建的项目参股,全部敬献了出来。建成及其后经营所有利润,应该是都献给了思源大少爷。这块肥肉原本是喂给叶氏的,却被季宏图慷他人之慨了。当着我们的面,徐大人装着听不懂,无意问津触碰,我猜过后或许另有丰厚孝敬。”顾寒江甚显疲惫的搓了搓脸,“···越往下查,浮出来的所谓冰山之角就越发森然,就算翻番放大限度设想其隐藏水下的程度···也不禁令人毛骨悚然。”   薛中泽故意枕在顾寒江肩头还拱了拱,咧着嘴操着一把哭腔:“哥呀,您先别瞧别人碗里的肥肉了;赶快帮我想想,思源大少爷拨给我那块膈应人的‘点心’怎么打发吧?”——顾寒江挥手捎了他一巴掌:“这点破事儿也值得叫苦?你身边闲放着一个好帮手,干嘛舍不得用?”   薛中泽左托右扶的帮着领导挺身起立,又分别沿着膝盖往下拍了两趟:“小狐狸?”——“我暗中观察他好长时间了,藏而不漏,刚柔并济,绝非俗物,否则祁思源能那么精心教养他。”顾寒江抖抖腿舒缓着腿部血液,诡诈笑答。   办公桌上的座机响起来,顾局把头一摆支使:去接电话。薛快步上前按了免提,扩音器中响起女声:“顾总好,刚刚通讯部转进来电话,东鲁传媒文化有限公司的靳可可小姐,盛情邀请薛中泽先生参加本月15日的仲夏夜文化节,敬请薛先生务必光临。已派人把邀请函送到楼下服务台。”   顾寒江甩开折扇呼打呼打扇了一番,一派山川尽在掌中的洒然。也许是被薛中泽吊起情绪,心情大好,招手搂过薛中泽的头,咬着耳朵唧唧喳喳好长一阵,最后唇角勾着笑意,抬手往他脸颊上一拍,学着老电影里鬼子松井的台词:“? 慌什么,一个李向阳就把你们吓成这个样子。”   次日早餐时段,粤菜厅早茶散座上,靳可可突然放刁,声称驻颜消暑凉粥中有虫子,扬手扫落一大盘肠粉,酱料浇汁溅了旁边一位女客一身。正与该客人答话的蒋敬璋也受到池鱼之殃,肠粉碟子整拍在脚面上。   酒店前厅上下人等都看到二楼挑台上,黑桃k眯着冰寒三尺的眼睛,等着蒋敬璋跺脚甩掉脚上的菜汤,走到他眼前;狐狸撅着小嘴儿被师父顺毛摸了几把,便笑模笑样折回餐厅继续工作。   但没人知道十分钟后,在高标套间内,靳可可就被祁思源一个大嘴巴抽得翻到地上。更没人知道公寓标间中,蒋敬璋眉开眼笑的坐在大沙发里,与笑笑哥插科打诨磨牙逗贫。薛中泽亲自动手,用红花油给他揉脚散瘀。   仲夏夜文化节如期开幕,在与雷金纳德酒店同商圈的电视制作中心主会场前,车水马龙星云如织。因定有主抓文教商旅分区的副市长莅临大会,主办方于当日中午起,就由交管部门给予车辆分流疏导协助;安全、警备等多方面的人员,也早早将周边地区进行了仔细筛检。供明星走秀的红毯长道,供各家媒体拍照现场采录的区域,更是做了周到的分割布控。   红毯上无论是走过一位还是一列人士,随着各种致意招呼、搔首弄姿、回眸百媚的展现,立刻就引起此起彼伏的长枪短跑对准、镁光灯快门闪烁,数不清的话筒伸来推去,各样采访八卦话题的追究探索···无数事实证明,娱记们对于各样信息的敏锐度,丝毫不逊于专业安保人员之于防卫的警惕敏感。   祁思源身着华服革履,薛、蒋扮作随行紧密侧跟,款款走上台阶;由蒋敬璋将贵宾邀请函出示给保安人员,转进转设通道,进到贵宾专席落座。   祁思源和薛中泽是下午刚从曲阜驱车赶回来的。之前数日,两人在该地区上,实地验看了在建酒店工程进度、当地农产供应;尤其利用上层关系,以衡量物资流通效率为由,看了某个关口的往来吞吐量。   祁公子思源不是冤大头,闲的蛋疼扔肉包子溜狗玩儿。放出去的投资见不着收成,还不如回家去找老爹装乖认怂,随便捞个芝麻绿豆闲散官儿当着。因此他必须亲自看好所有环节,才会做决定。但思源公子是讲究场面懂规矩的人,面临特别会谈、寻看,他也会欣然大力配合,领着随行保镖交存所有电子机戒设备,大大方方的穿过所有感应门。四海之内皆兄弟,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嘛!   签完一系列合约,祁思源把金笔扔进公文袋,盯着乙方一群人强调:这就算是他祁思源咬了牙印儿、圈下的场子了。如果日后在这片地区里,让他嗅到其他种群涉足的味道,那就一起到国院某位大人驾前去打官司吧。   薛中泽的对外身份是合资意向人,含混而神秘。他既负责思源公子的人身安全,又肩负着信息核准把关的重要职责。诸多会面人士对其猜测莫衷一是。甚至连当年在部队期间,做过薛中泽所在连指导员的某人,在会面时也拍着后脑勺感叹:早就看出小李同志绝非屈就池中之物。言下之意是说您大仙一朝得道,也别忘了当年的修炼旧地。   驾车回程进入市区范围,祁思源应薛中泽要求,把车停在一处僻静郊外,用苫布将车子遮住做成暗室,以供薛中泽将强压在脑子里,所有‘目力所及’的人物、场景默写(画)出来。   离宣布开幕还有几分钟,相距不远的主宾区座位还空着。巨大的LED显示屏幕上,正现场同步展现着红毯走秀的各种风情绰约英姿飒爽。   薛中泽摸出镜布擦着眼镜,又回身调理座椅,以便让蒋敬璋移到祁思源身侧。在此同时他借起身动作,往四外‘搜查’一遭,看来还算是‘干净’。   祁思源用肘部碰了徒弟一下,提示他快看大屏幕上的同步直播:往红毯长道走上来的,正是裙袂飘逸姿容艳丽的靳可可。一袭鹅黄色低胸雪纺托裾纱裙,胸前以珠母片、水钻、羽毛盘成硕大的花饰,趁着一抹酥胸凝脂欲滴般可口。宝石星花嵌在波浪翻滚的发卷中,更显其人妩媚艳丽···   声色喧嚣的红毯走秀,突然跳进了极富戏剧性的一幕:在靳可可之后不远位置上,另有时尚靓女在随走随讲着接受采访。不知是怎么个巧劲,靳可可的裙裾挂在了靓女的鞋跟上。一个扭身往前走,一个回头去就和某专刊采访,似乎谁都没在意脚下;然后靳可可的低胸晚礼服就刷一下褪下来,裸露出两枚肉色贴附胸垫,和大片雪白的肚皮···即使再手疾眼快抱臂遮挡,快速拉起胸衣部分,靳美女的大幅度走光现演,也被无数的摄像摄影收录下来了;她黔驴技穷的揪着长裙胸衣,另只手捂着半张脸无比狼狈的半途就下了红毯。   踩裙子的靓女更加冤枉,若没有专刊记者及时伸手拉住,她险些被靳美女拖住脚摔个大劈叉,修身长裙大开气儿撕拉一下崩开了一大截,装饰缀珠噼啪掉了一片。   祁思源倚着沙发扶手,望着屏幕中,顾盼神飞与记者们秀八卦吊胃口的人,饶有兴趣的开口夸了半句:“这女人有点儿公关头脑哈···”转而就幸灾乐祸的吆喝,“呦—吼—吼—!”   旁边两席上,薛中泽和蒋敬璋也都“噗嗤”一声先后喷了。“唔—呼,这个白呀!”——“咳咳···皮肤?”   “脑子!”蒋敬璋言简意赅点解道。狐狸挑挑眉毛,眼睛里刷刷的放电,嘴咧成小瓢儿似的。“前不久刚为发嗲斗臊,毁了人家上千的衣服;就不知道打人一拳得防人一脚,更低估了最毒不过妇人心这句话的份量。”   贵宾区内哄得响作一片,笑声、惊讶、感慨、窃喜···各样心思甚嚣尘上不一而足。   那晚开幕式砍掉了大块既定环节,尤其是领导接见报告一项。其后不到两小时,东鲁传媒开始面临无数电话轰炸,取消与靳某某的签约计划。   娱记们采撷的素材不够,有门路的人就另辟蹊径,追访其他的到会嘉宾。眼尖并较真的记者紧追好长一段路,非要确切求证,他将祁总身后的两位帅哥错认成了圈中某位明星;立意要挖出些另类素材。   祁思源面露冷色指其立即止步,但此举或有欲盖弥彰色彩。记者的问题越发一个顶一个往外蹦,最终还是狐狸从车里蹦出来为师父解围,胳肢窝里夹只哇哇叫的肥猫,警告记者说再纠缠就放猫挠花她的脸。   迷瞪儿被割掉蛋蛋后迅速长出一身懒肉,又因性子温顺,惹得人见人喂,惯出了护食的毛病。蒋敬璋上车时,肥猫以为是跟它抢食的,哇的一声扑上去差点把狐狸挠了。蒋敬璋就势把它当了护驾神将。   记者至此确信是认错人了。她所知道的帅哥影星,不会这么少心没肺到纵猫行凶的地步。   顾寒江靠着黄梨榻,从玻璃碗中捏起梨块儿慢条斯理的吃着。抬眼看向对面,假称来借宿的两只‘猫’正在交流感情,薛中泽手拂着肥猫,用专用甲钳给猫剪指甲。   京剧团受邀请赴港做交流演出,薛家叔侄都在受邀之列。薛宅一锁门,薛中泽就提着猫笼子跑来“宿舍”求投喂。顾寒江对此正乐不得,只要求把猫养在楼下茶室,不许带进办公区和居室。   薛中泽仔细看过肥猫的肉爪子,捏着每个小肉垫,状似无意道:“分我一块儿。”——“不给。梨不能分着吃,我不会和你分离(梨)。”顾寒江说着又往嘴里拨了一块儿咯吱咯吱嚼着。   “抠门儿大爷还有理了。”薛中泽把猫四脚朝天放在腿上,揉着日渐圆滚的身子,迷瞪儿被揉的很舒服,喉中咕噜咕噜的哼哼着。“顾伯母那边儿,您安抚好了?”   “顺者为孝吧,都是奔八十岁的人了,想听什么,顺着他们说就是了。我要不明确答应给他们弄个孙子,他们能见我一次就哭一次。”顾寒江起身把空腕顺进厨间水池,端回一盘雪梨放在薛中泽手边。   转回办公桌收拾了案上的数据线存储器,顺便翻了几页速写簿,对上面的线稿记录很是满意。前面几天,薛中泽以‘合作意向人’的对外身份作掩护,跟在思源公子身边走过、“看到”的敏感地域,拜会、谒见过的所有敏感人物,都记在这叠线稿里。赶回龙强大厦后,薛中泽将采撷信息第一时间传输到并联机组上,由专职人员进行采编分析。   “利用传媒公司、时尚专刊捧红旗下影星歌星,投拍高制作影视、歌会巡演,再转而到第二个地方筹建酒店、楼盘、商贸中心,以此将前期私募基金吸纳套资、海关走私所得的巨额资金快速洗白。曲阜即将建成的四星级酒店,原本就是要做点钞机用的。如今被硬抠出来转送给思源公子,这手连环计用的漂亮。提醒了思源吗,他怎么看?”——“回来的路上祁哥就说了:舍不得媳妇儿逮不着流氓。”   顾寒江‘吭’的咳了一声,脸肃得一汪静水儿似的,只有嘴角直哆嗦:“你···别听那小子满嘴胡吣。”   薛中泽看着那盘梨完全没有食欲了。他捧起肥猫装进笼子,乘电梯送去二层,托夜班保安送到茶室。然后在电梯前扶着墙站了很久。   折回居处楼层,走出电梯就听见手风琴乐曲,是俄罗斯著名曲目《山楂树》。薛中泽朝前走了几步,心头一动不禁皱起眉头。   《山楂树》描写的是一位姑娘面对两位同样优秀实干的小伙子热烈追求时,迟迟举棋不定的微妙心态。曲调悠扬婉转,表现了娓娓倾诉少女情怀。可是听到薛中泽耳中,实在象嚼了没熟透的山楂,酸涩无比。   他压着步子走进室内,见顾寒江正兴致大作的拉着琴,几案上放着空了的玻璃酒盅和半瓶波尔多红。他拎起瓶子又续了一杯,听到顾寒江音色含混的说:“倒了你喝啊,我最多就半杯的量。”   薛中泽眼睛都没眨的抄起杯子把酒一口闷了。“大哥,咱俩别再相互打太极了。之前您说到伯母催你续弦的话题,我回去也想了很多。您现在就像这曲子表现的情怀,在依从老人意愿再婚和前程跟进,以及是否依从本心而活,这两个题目间举棋不定。莫如就由我来做个了结吧。”说话间他趋步向前来到顾寒江眼前,曲单膝蹲下身,伸手牵住顾寒江的两手。   “大哥,我不是你手上的动能表,可以永远分分秒秒随着既定节奏而行。许淙一直不敢对你明说他喜欢你,因为纪律限制和敬畏过甚。在交接工作时他还是偷偷跟我承认:他看到我的第一眼,就知道自己没机会了。我跟许淙说,你真是想错了,其实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至少有退身选择的机会,而我从起步时就不可能回头。   海边追缉案惨厉取胜,八人小组只有三个人活着回来,我是其一。记得被船锚挂着拖进海之前,我对自己下过保证:只要还能活着回去,一定去找到···我将之藏在心里、喜欢了很久的那个人。就告诉他两句话:是他造就了我,我谢谢他。是他教会我如何去爱如何去担当,我喜欢他。至于结局,他会怎么想,会不会接受,亦或是否会连朋友都没得做了,都···不重要。   你如果决定再婚,那就准许我重新开始脱密考察,能接续前一个考察期更好。我不是圣人,做不出那么假的高姿态,眼看着你和别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不独有毋宁去;我不会缀在遮挡之下做小三,更不想跟老电影里演的那么窝囊,临死了才敢把心里话夹在党费里一起交代出来。”   顾寒江心中高兴得要飞起来。已成就“笑码落红摆闲床”的意境了,夫复何求。再装着不解风情,非要拿枕头隔出楚河汉界,那不是脑进水故意装蛋,就是这卖乖的两个人属于天阉、太监。   他有条不紊地把手风琴搁在坐塌上,按着坐塌沿溜下来席地而坐,将薛中泽一把拖进怀里,用一种极其有控制掌握的环抱紧紧圈着。“中泽,咱们经历多少艰辛才又走回到一起的,还要再因为不相干的事被拆开···你舍得?!是哥不好,没把话说清楚。哥也喜欢你,早就喜欢。”   喜之极处反触伤怀,顾寒江往薛中泽脖颈侧轻轻咬了一口,把他摆在自己眼前,双手捧着他的脸,“两年前有人告诉我说在燕山酒店看见过你,说是或许落在本系统范围内。当时我的心情就像遭遇孩子被拐卖的家长似的,心急火燎的到处找孩子,同时还幻想着孩子能遇到个好人家,他还不还我孩子都不要紧,只要他能好好对待我的孩子···但很快就发觉:不可能!   我做不到这种宽怀大度,做不到!只要想到你可能被逼着···出生入死,忍辱负重,甚至举目无亲,遍体鳞伤···就受不了,就悔得满心都是疼,就恨得要发狂···谁的孩子谁来教养,推给任何外人都不行。”   顾寒江嘴硬不好承认,也不可能表露出来。他实在是忍得太苦,最终到忍不住的时候。下属同事见他们的上司与薛中泽近身接触,都不以为奇;只道是他们交厚默契非同一般。近到穿堂入室妻儿不避,厚到抵背而坐闭目布局。又怎知道这一次次接触,既有温度又有份量的累加,仅半年就坠断了所有理智。   IQ归零EQ成负,欲望数值满格,顾寒江被薛中泽用手垫着后脑强行扑倒在地上,饶是如此还是闷哼了一声。发情的猫儿渐露狂野,一记狼吻险成拔舌之刑,逼得顾寒江只能小施伎俩,缓手往薛中泽腋下后腰又掏又揉的,催他笑而破功。   “臭孩子,你想逼我咬舌自尽呐!手,手往哪摸呢···”顾寒江捉住那只作乱的猫爪,抖着舌头质问。——“闺中小技——小擒拿,使得不到家,献丑。”薛中泽呲着白牙奸笑着,略撑起身,指头一勾拨开了那位的腰带扣。   “笑笑,咱打个商量,换到床榻上去吧。地上太凉,你也知道哥平时连空调都很少吹的。”顾寒江的目光和音色中充满了真诚,且一边满脸诚意的看着薛中泽浅笑拉他起身,一丝不乱的摘眼镜、褪手表、解衬衫扣。   滚倒在床薛中泽又要动作,被对方几招合气道招式再次控制。“不能做!”——“神马···裤子都脱了,才说不能做···耍我玩呢!”猫儿被招急了模样太可爱了,羞中带怒,娇嗔相继,就像是被劈手夺走糖葫芦的小馋猫。   顾寒江终于绷不住噗嗤一声笑喷了。“你不能做,我能做。你明天公休,让哥来好好疼你。”薛中泽再想挣脱已是不能,才觉察到中计。顾寒江和他锁指成扣,就像他那样白牙森森的笑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懂了吧”——薛中泽松范了肢体,缓缓抬腿拢在顾寒江的腿后:“连这个事儿您都算计,难怪总嚷嚷闹神经衰弱。权当尊老让你一次,伺候不好,本少爷我可不给钱!”   “只要都能高兴,煞钱儿不钱儿滴”两人异口同声的臭贫着,笑得哈哈哈。   顾寒江用尽全部忍耐,哄着怀中的猫儿配合他将准备调剂做充分,直捣黄龙之际,还是被肩头一口反咬的生疼。他勒紧环抱的手臂,一时间不敢动做了。还用问吗,我有多疼,他就有多疼。   薛中泽咬完把头埋进枕头,等缓过那股痛觉,扭着脖子又好气又好笑的盯着顾寒江埋怨道:“哥···你就没事先预习一下?都不带一点缓冲的···”——“胡他妈扯,什么预习?!哥的官声可是无比清白的。”顾大公子恼羞成怒道。   关乎忠贞品性,关乎寒江大公子的傲岸风骨,都是不容被质疑的。清俊冷傲其外,正肃狠利其里的一个人,能心甘情愿把短处交付与人的,这辈子也只会是这一个薛中泽了;冥冥中早已写定的:寒江,冰雪交融的水泽;一分而二,二而合一,天意使然的事!   重新对接的吻,缠绵而温缓。两人都在品尝回甘着彼此的味道。十年追随一朝契合,不是不能放浪狂野一把,但顾寒江拿出了文火慢炖的心性,使得薛中泽竟能将两手抱在头后,乐滋滋的琢磨着体内的甘美焦渴并行的触感,不时间既象撒娇又象发嗲的似的笑哼两声。   世上最幸福不过的,就是你爱的人比你更热烈深厚的爱着你。江哥会疼人,也只疼笑笑,舍不得让他受疼,更不能猴急的把笑笑伤到了。才开始的好日子,就该齐心协力的往和美里奔。   顾寒江极尽小心的用枕头垫在床头,将猫儿很好把控在怀抱里,感受爱人给予他的包容、欣喜和安稳。在彼此感应研磨中追随着最原始的本能召唤。   销魂事正当此时,星漏转时,月半明时。满捧梅香盈怀抱,千金之子何之。   ☆、7——天机难窥   倚在书架中的电子钟显示时间是早六点三刻,清晨时被耳边低低的唏嘘惊醒浅眠,顾寒江没有丝毫犯起床气的烦躁,反而是欣喜若狂。转头发觉薛中泽眉头紧皱双眼紧闭,一行泪直坠枕边。探手触其额头未见发烫,料想是被噩梦困住了。   “笑笑,换个姿势手别压着胸口。好了,还早呢,哥搂着再躺会儿。”怀里那位反倒被摩挲醒了,于是按捺住满怀冲动,重新拥他在怀抱里。“跟哥学说一下,梦见什么啦,嗯?做了噩梦找人说出来,就不会存在心里了。”   薛中泽把脸钻在顾寒江怀里使劲嗅了一下,声音含混更加着几分委屈:“我看着你独自坐在燕山大堂沙发里。我想过去,却被锁在监控室里···使劲捶门,可是没人听见···要是那次我能出去,就不会又绕了那么长时间···”   顾寒江略加了些许搂抱的力道,摸起他的手臂围在自己体侧,在其颊边额头软软的亲着,做着轻缓顺毛抚摸的动作。“不要紧的啊,哥在呢。来拿手摸摸,哥在这呢。从今往后,我会一直跟在你身边的。”   记得是龙强大厦建成时,顾寒江特意要求在埋下奠基石的地方,立起绘有一百只白鹤的许愿墙。他坚信苍天不负有心人,属于他的鹤梦终有圆满之日:有朝一日,他不需睁眼、纵然浅眠,触之即成欣慰感受,怀抱里是充实的,身边是温暖的,心里是宁静踏实的。   薛中泽揉揉眼睛,聚精会神的研究片刻,才终于确定,那股熟悉的体味真真切切是近在身边,真的就在眼前,不是骤然惊醒中一掠而过,也不是残留在某个位置上几近于无;而是和他近在眉睫,肉贴着肉,清楚浓郁包围着他。   顾寒江都被看毛了,捏着他的脸问:“琢磨什么呢,怀疑是做梦?咱俩是真的躺在一块儿呢,抵赖不了。”——薛中泽闻言突然呲咪一笑凑上前抢了个吻:“爱妃,今后朕定会加倍宠爱你的。”   顾寒江满腔的柔情被他逗得瞬间放了炮,猛一翻身也不分反正的就将之压在身下,拣了处软和有肉的位置,张嘴就是一口,咬得薛中泽一嗓子标成了高音C:“嗷,你改属蜘蛛了,交配完了就吃掉老公!”——“你再胡说?!看我收拾你!”顾寒江叼着那口肉,含混不清的臭贫道。   “呀—!亲哥,别咬了。真疼。”见顾寒江不理会告饶,薛中泽索性把两腿向后一盘,把顾寒江锁在自己背上,然后故意撅着屁股顶他,“张嘴!不松嘴是吧?我可学驴叫唤了啊?”——背上那位倒真是立即松嘴了,把手掏到了敏感地段并抓个满把:“叫啊,我还真没听过小猫学驴叫春呢。”   一贫一逗,两人都笑得松了劲。就这么前胸贴后背的紧紧叠着一起赖床,可是连一分钟都没有,差点又把男人那点儿晨起反应勾出来。顾寒江闭目念了数遍静心诀后,搓摩着薛中泽的肩背,柔声打着商量:“咱还是起床吧,一起下楼吃早点。上午数据处的人还等着咱们过去碰个面,把三维成像的初样和对应名称复合出来。”——“您昨晚可说过我今天是公休的。”   薛中泽蹭着想转为仰卧,被顾寒江一把按住,手上加了些力道,缓缓为他搓揉腰背。要是再放任着猫儿这么蹭着逗火,肯定要做回“晨练”,那就得一起睡到下午了。他们俩无论谁睡懒觉都不奇怪,奇怪的是明火执仗一起睡懒觉。下属们自然不会明说质疑,可是上司一旦究问必要有个说辞。他们都不在乎被人洞悉所谓的内情,而是极为一致的认为:没必要在外人眼前故意显摆属于私人的情感。就好比大腿根上长胎记,是稀松平常的事情;但非要举个大喇叭喊得尽人皆知,就不是标新立异的个性问题,而是绝对的缺心眼儿。   顾寒江往上撑着身体坐起来一些,双手捂着薛中泽的颈后,慢慢搓揉:“今天这事儿特别重要,得尽快画出图像初稿,以便尽快查处对应名称;非得你领头做才行。”——薛中泽像猫似的撅起屁股抻了个懒腰;蹭着下床趿拉起拖鞋,拾起两人的内衣往洗手间走:“行吧。准卿所奏,晚间以身相许作为酬谢!”转而拎了条湿毛巾回来,递在顾寒江手上。   顾寒江接过毛巾仔细擦脸戴上眼镜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捧着薛中泽的脸认真亲上一下。两人相视一笑都明白这一吻中饱含着多少感慨欢欣。   这样梦寐以求的晨起情景,曾经是和吃饭穿衣一样无比自然,编排在当年的日常工作生活中,也曾经多次出现在各自形单影只、清冷独眠的梦里。   曾经的寒暑假和周末假日,薛中泽来‘陪着’顾寒江值班。斗室之内不时响起画笔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和书页翻动的声响;一人在看书,另一人画临摹,没有对话谈论的题目时,就彼此静守感受着来自对方的温度。   顾寒江四肢伸展的倚在铺满晨光的沙发里,重新享受着属于他们的晨起感觉。眼神跟在那人身上,听着顺嘴哼唱的“今日痛饮庆功酒”的唱段,有条不紊的收拾床具、开窗通风,收拣上午要用的画具···一个没留神差点儿闹笑话,薛中泽拎着洗好的内衣要往阳光露台上挂···   顾寒江忙提高声音阻止说:盥洗室里有烘干机可以用,花架子旁有折叠晾衣架,照样也能阳光照射紫外线消毒。可若是顾大局长窗内挂起成双的内衣,被下属看见岂不笑掉大牙?——薛中泽嘻嘻奸笑着摆开晒衣架说:我是想借此让‘事实’于无声处的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从今往后,寒江大公子就是薛家的人了。   顾寒江被臊得脸皮差点裂成开片儿瓷,朝着猫儿直作揖,结结巴巴‘追悔不已’:“行了,小少爷,杀人不过头点地,你给我留点脸吧。哥欠你的情一定补回来。”   赶着猫儿去洗漱时,顾寒江抓空儿给萧正拨了电话,向老爷子请教关于特别脱密规定的事。几分钟之后顾寒江收到了加密邮件,手机上也接到了对应解锁密码。顾寒江托着脸将那份邮件读了两遍之后,脸上浮起“甚和朕心”的笑容。   那天早晨,龙强员工餐厅的人最先看到,他们的冷面老总竟然有兴趣来吃早点了;还与那位同行的属下分吃茶鸡蛋(顾寒江吃蛋黄,薛中泽吃蛋清)。再后来,办公区里所有人都有同感:今天阳光格外灿烂,径直照射到人心田里。尤其得蒙顾总亲自驾临查看工作的数据部员工,更加是如沐冬日暖阳一般。   一上午的时间,顾寒江时而倒剪双臂巡看着电脑、画板上不断变化的线稿,时而静坐在旁,手中不紧不慢的削着绘图铅笔;看着画板上标注勾画着线稿图,偶尔配合着提示校对,音色缓和的提出疑问。在场者都有所觉,顾总依然是一派含而不露、傲居首座的姿态,唯有眼中溢动着欢欣是盖都盖不住的。   绘图小女生搬来高脚凳给薛中泽,被他磨着牙谢绝:画画的人尤其坐不下来,必须要来回走动,随时调整校准画图的角度、明暗对比度。言罢薛中泽故意将手上铅笔的芯崴断,转身到顾寒江跟前换铅笔时,动舌齿不动唇的嘀咕:“您回自己办公室行不行?!你在这儿坐着,他们不敢停手,我就更不好意思停下来。”——顾寒江继续低着头削铅笔,借以掩饰神色变化,声音低的只有他们能听见:“我怕累到你嘛;要不是急着看这些图定稿,肯定不能让你再画了。中午带你去楼下吃鱼啊。”   几台电脑屏幕上的绘图相继成型时,薛中泽也抹得两手铅华,两只脚也都麻木了。跨坐在桌案边刚想歇歇腿,裤子口袋里手机就抖动起来,震得肉皮直发痒。薛中泽想拿手机,低头看到新换长裤是象牙白,必定一按就是一个铅灰手印,就乍着两手左顾右看的找湿纸巾。   领导在旁哼声问:“嗳,找铅笔还是画纸?”——“找湿纸巾擦手,有电话。”   领导不咸不淡的招招手:“办公期间不得接打私人电话,何况你还是主持会议的。过来,手机没收。”——薛中泽何尝品不出顾总话里话外的酸味儿,自然而然的朝那边一送胯;让顾寒江伸手隔着布料,一推一提捏出手机,将屏幕转给他看。“是我堂哥的手机号,要不您替我接吧。”   顾寒江挑挑眉毛,捏着手机踱到飘窗旁接通了电话。室内列会者见两人的来往言行举动,也不约而同的放轻了声调、动作。   “你好,薛中泽正在和同事开会商讨工作,不能接电话。我啊,我是他的···领导;有事尽管讲,我来转达···哦,是这样啊,好,我帮你转告他。哦,你那边飞机起飞前,把航班号和起飞时间发个短信给他,也免得他担心。不客气,再见。”   领导接听对话的同时,眼神始终盯着众人的工作进度。因此在顾总挂断电话并将手机顺进自己口袋之后,众人的动作也向拧过几道发条似的加快起来。   午休时两人去了位于大厦底商的淮柳居家常菜。薛中泽捶着后腰慢慢坐在沙发椅中,对顾寒江扇着手说,您点什么我吃什么。我现在就想好好歇歇腿脚,这一上午‘练站姿’站得我腰都要断了。   顾寒江从口袋里摸出手机还给薛中泽,一面翻菜谱选着菜,一面随意闲聊:“你喜欢吃鱼,就要鱼蓉粥吧,既不上火又养胃。你堂哥薛昌华说,受当地强雷雨天气影响,返回的航班要推迟起飞。恐怕到京落地时间要推迟八到十个小时。老爷子让转告你:不必去机场接,京剧团方面已经安排了接机场的车。通讯处已经记录了薛昌华的电话号码。万一你不便出面处理时,及时安排其他人帮你料理。”   薛中泽点头默许。作为正式归队在编人员,自然明白规章条例的不可质疑、无从宽泛的特性。特勤日常授受接洽都有相关约束,事急从权、便宜行事等诸多特权,也势必对应着之于严格规章制度的绝对服从。尤其到了顾大局长这儿,旦有丝毫妨碍到薛中泽安全的可能性存在,都会被第一时间销除干净。   服务员笑盈盈的上前送餐前小点心,顾寒江指着其中的卤香蛋干儿让服务员撤走,换成果仁冰激凌。薛中泽从小就有吃鸡蛋黄儿容易噎着的‘古怪’;而今即使长大了,这个小毛病依旧在。   薛中泽拿起湿毛巾又擦了手,笑着闲聊道:“不用我接了?那也好。老爷子最忌讳被周围人像出土文物似的对待。要不是当着我的话,别人说他象四十来岁正当年,他才最高兴呢。”——顾寒江闻言险险柠檬水喷到桌布上:“哈哈···扯吧,你就。有这么给人挖坑玩儿的吗?有句歇后语:坟地改菜园子——拉平儿。你这是窜得让我对着老丈人叫大哥,不是擎着找老丈人跟我拼命呢!”   “老丈人?可不带这么占便宜的!我好心好意谦让,您真就顺手牵羊,把我划成顾家人了。”薛中泽假装把脸一沉,捏着长柄小勺抠着冰激凌里的碎干果。“早上睁眼那会儿,我愣半天才醒过闷儿来,好像又被推进坑里了。原来您早就静待时机成熟,直接下手抄底收盘。”   顾寒江忍俊不禁地听着数落,对自己昨晚的果断作为感觉甚佳:“别说这种欠打的话!实话跟你说吧,梅阿姨早就把你交给我管了。就动乱那年,她当着萧叔的面亲口对我说的。直到今天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寒江,小竞就只服你管束;从今而后你之于他就如师长父兄一般。这孩子就托付给你了。如今梅阿姨走了,我对你就更是板上钉钉、责无旁贷的。你当哥是公园里的长椅,任谁都能垫张报纸坐一下的。”   薛中泽含着勺子,无比错愕的追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呀?我怎不记得我妈说过这话。可这也不对呀,就算我小时候当真淘了点儿,她也不至于把我卖给人家做童养夫吧。”   “去,少来这贫嘴刮舌的臭德行吧。要不信尽可以去问萧叔呀。说吧,下午是乖乖回楼上呆着呀,还是回楼上呀,你还是回楼上呀?”顾寒江棱着眼神儿往薛中泽脸上扫着,骨灰瓷鱼盘中的香焗银鳕鱼,被他切得象行刑完毕的腰斩死囚似的,一片碎肉支离。——薛中泽伸筷子抠下鱼骨头上的肉块儿,放到顾寒江的小碗中,嘻噼奸笑道:“我要是不跟您回楼上,这条鱼就是我的榜样吗?”   顾寒江终于没撑住寒色,嗤一声笑了场。“你连续折腾这么多天,必须得让你歇歇脑子;若今晚你还是睡眠不好,就必须联系医疗组专员了。”他盛好一碗粥递过去,在薛中泽伸手接碗时,又将一张‘痕迹纸’放在他指间。   薛中泽缓缓搅动热粥散热,单手打开白纸轻轻触摸默读,竟然是一份新条例的摘抄传达:自8月起开始执行新特字脱密标准。特勤人员担任行政职级者脱密最低年限为十年;尤其特能人员脱密审查将执行最高级别的‘一条否决制’。也就是说审查项目将由直属领导逐项开列评审,旦有任何一项出现含糊其辞,该员脱密申请都将全部否决。   薛中泽愤懑的把粥碗一推,软糯鲜香的鱼蓉粥居然吃出塞牙感觉:“这有点草木皆兵了吧。人体功能没有绝对确实的监测数据,用以衡量能力存续与否。这‘一条否决制’不就等于是终身在编吗!照此标准看,相对最为可信安全的监测结果,就是该人员被确定为脑死亡。都嗝儿屁着凉了,还用得着什么脱密审查呀。”   顾寒江听罢牢骚不免略沉下脸色,收回纸张塞进了粥煲下面的酒精炉化作灰烬。“特能学自立项时起就列为最高级管控编制范畴;换言之,编内人员无论在职与否都属于国宝级别。以你为例来讲:视觉、触觉、嗅觉从理论上说是受控于脑波,实际上根本支配权还是取决于个人。就像你区别对待陆正纲和我一样,得不到你认可的人,你就是不合作。那么试想,除我之外谁敢来担保、确保该人员的忠信度?”   “那··我的婚育问题,也得由您来审批吗?”——顾寒江眉毛一挑,随之收住话题:“行了,先好好吃饭,等你歇够了再掰扯这类问题吧。”   用过午饭,顾寒江缀在薛中泽身后不到一米的距离上,暗暗押解着把人直接送进楼层寝室。   反手推上密码锁大门,顾寒江长臂将薛中泽圈回怀中。“以后不许再拿那类话题跟我胡搅蛮缠。你非要有个明确答复的话,那我就明确告诉你,从今而后你和我的命运是浇筑在一起的。”——“哥,你是不是怪我恃宠而骄?”   顾寒江紧紧环住薛中泽的肩背,含笑纠正道:“没有,只许你才有这个资格!”   薛中泽点点头没有再吭声,只是圈双臂回应拥抱。他明白顾寒江所说的“资格”可谓意义重大:除你之外,今后再没有第三个让我甘愿交付身家性命和全副身心的人。能让顾大公子吐出心里话,即使由他来做,也不是轻而易举的事。而今顾寒江竟然毫不含糊一吐而尽,足以说明这番心意不仅是对搭档表达的,更是对爱人说的。   若照顾寒江的安排,稍后哄着猫儿倒头睡下好好补个午觉,由他拿走手机代为接听电话,并从外面落下密码锁。孰料薛中泽刚把T恤褪下来,顾寒江的手机屏幕上就跳出许淙的电话号码。   接听之后,顾寒江叨唠一句:“得了,睡不成了。随我下楼会客吧。”他摆手让薛中泽放下T恤,从衣柜里提出一件短袖制服衬衫哄着他换上。   许淙正在楼下大厅里,接待一位登门拜访的特别客人。   朱景升的官面身份是祁省三和萧正的保健医疗组组长;实际是Z字门内医疗组高级主任。许淙随顾寒江出入那座部委大院次数不少,与朱景升也算得上是相熟。   据许淙自己承认,他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朱医生满脸笑容穿起白大褂。某年春节随顾局回大院里给老爷子们拜年,朱医生出面约酒局,邀请与顾寒江、祁思源同辈的几个人一起聚聚。   许淙以为自己不算这个圈子里的人,不好掺和这群太子党的聚会,就推说最近的酒局饭局太多,肚子里满档的连溜缝装水的空儿都没有。朱景升就笑嘻嘻的穿起白大褂,让许淙伸着舌头,小狗儿似的哈哧哈哧喘了半分钟,然后开出诊断说许淙胃火太重,尤其肝脏被酒精欺侵过甚,很容易落下酒精肝的毛病;必须尽快消食去火,并送了一包红茶让他泡水喝,说是利尿、疏肝。   许淙不疑有他,回到顾家小楼里就找保姆要了开水泡茶···结果那之后的一整天,许淙坐在顾家客卧的洗手间马桶上,泻火泻得两眼发直。最后还是请来朱景升,在许淙的羞涩三角区扎了一溜儿针,才制住了那场怪异泻痢。   更糗的是,扎针之前被严令必须做备皮消毒。许淙本来张着两腿躺在手术床上,就臊得没脸见人了;再眼瞧着雪亮的剃刀在自己下三路位置挥过来闪过去的,吓得心惊肉跳的,差点在手术床上就尿了。   顾寒江听闻此事后,就猜到朱景升是在捉弄许淙:扎针灸又不是火针或者针刀,做的哪门子备皮消毒呢?他只是呵呵一阵笑并没说破,弹着烟灰说:“红楼梦里有胡庸医乱用虎狼药,咱们院是朱医生巧试泻火茶。以后好好听朱医生的话,把他招翻了可不是好玩儿的,;只是红茶掺泻叶已经算是手下留情了,他家传的针灸出神入化,一套水火针能扎得你挺大个子的人天天尿床晒被褥。”   自此之后,许淙见了朱景升必定是笑脸相迎,不敢吐半个不字。   朱景升今天是受祁省三、萧正、顾熔三位老爷子委托,奉命“巡游”。不久之前顾寒江与祁思源相互配合着摆一把连环阵,却也险险把自己陷在酒杯里。先前多是赶回来找朱景升采取针灸汤醪祛酒,这次却是仰仗薛中泽利用自身特能,硬是帮着他大量快速的排汗,将体内酒精强行催发出来。   许淙对朱景升汇报此事,不敢有半句虚言。朱景升对此一直颇感兴趣。这次刚好借着出来看望祁、顾两位公子,顺便见见某位异人。   朱景升轻嗅着茶盅里的淡香,微微笑道:“近几年常听几位老爷子说起这个‘小竞竞’,说这孩子脑子好、可人疼。如今才逐渐明白是老爷子们手上封藏多年的暗剑,难怪寒江公子那么心急如焚。”   品茶时朱景升的眼睛也没闲着,一直在环视欣赏着客厅中的摆设。终于镇放在云头案桌上的硬木框奇石画,吸引住他的目光。   那是一幅利用石头天然花纹俏色自然形成画境的写意佳品。石面左上角一点青黄,仿佛月色半隐;两抹成八字形摆列的青黛色,恍如两道山岭巨臂抱拥;青黛色中间呈现出断断续续若有似无的蓝灰色段,颇似一条水泽绵延不断淙淙流动于冰雪覆盖之间。   见朱景升欣赏石屏看得颇为认真,许淙捏着玻璃茶壶续了茶,笑着解说:那是顾总近日新得的爱物-取名为‘上善若水’。朱景升轻轻“哦”了一声没有接话,暗暗觉得这一解说难免差强人意。以他对画面的审评,石屏画的意境分明是在表现: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而顾寒江那样倨傲的人,是不可能做如是怨女之态的,尤其还是近日所得视作爱物。   许淙没有看到朱景升的表情,故作不明的问着刚才的话题:“您刚才所言暗剑之词从何说起?”——“据我所知,陆正纲麾下日前新得一人,名叫张永生。仅看容貌平淡无奇,扔在人堆里立即沉底找不着影儿的,但他却有隔空取物的异能。就事论事而谈,我只确信寒江公子不可能赤手空拳垂手而治。”   顾寒江迈步进门首先对朱景升拱手称歉:“景升兄驾临,小弟们理当出门远迎。实在是被手上事务拖沓缀住,还望兄台海涵呐。”言罢,他向旁侧身,让薛中泽上前一步立在他侧前位置。   “寒江公子之言我实在是不敢当。”朱景升向顾寒江躬身回礼罢,又略看了薛中泽一下,刚聚结在心间的疑问豁然明了:“寒江实在是过谦了。以您素来秋水寒锋的快利,还能被事物缀住?!我猜或许不是为事情繁琐,而是寒江公子乐于被羁绊在些许繁琐之内。能否有请寒江公子给引荐一下?”   顾寒江畅笑一声拍着薛中泽的肩头道:“景升兄目力如炬,口风也要稳住呐。我来介绍:这位是朱景升医生,祁老、萧老两位老爷子跟前保医专辖组主任,在祁大大和萧叔身边工作,差不多也快七八年了吧。这位就是李竞,现改用名——薛中泽,从十二岁起就跟在我身边,接受培养、协助工作。”   朱景升面露惊愕的伸手与薛中泽握住手,笑道:“尽管是初次会面,但我可是久仰你的大名呢。”——薛中泽与朱景升快速握了下手反问:“我是高中毕业当年就参军离开那个大院的;所以要按顾局所说的时间段推想,您听到的关于我的所谓大名,十之七八是恶名。”   “怎么会,老爷子们心里是非评断分明着呢。每次提起‘小竞竞’就没有不夸的,说是可着大院儿里数所有的孩子,竞竞是最可人疼的。”说笑间三人相互让着分宾主落座。“不期叨扰还望海涵。早上萧老接寒江公子的电话时,可巧三位老人家正一起打门球呢;顾老在旁听见对话了,门球就玩不下去了。一直在惦念:说怎么好好的,寒江会突然问起脱密考察的事?萧老就交代我下午出来走动走动,看看寒江和思源两位公子,也好让顾老、祁老安心不是。”   “有劳景升兄了。请代为转告几位老爷子:中泽在协助我赶着准备一份重要‘图表’,需要我们在场随时校准核对。中泽,按现在的进度,明后天应该能完成了吧?”顾寒江陈述同时没忘了照顾到薛中泽,得到他的点头默认后,又回头对朱景升回答:“等全部定稿之后,我必定带中泽回去向老爷子们汇报工作。”   朱景升捏着茶盅轻呷了一口茶,饶有兴致的看着薛中泽。顾寒江发觉朱景升的目光中探索意味过浓,便假咳了一声:“今早打电话向萧叔请教那个问题,主要是正考虑着为许淙和小薛报请提级的事;我是想趁着小许的人事关系还在我这儿,多少的给他谋点福利。也怪我电话里没说清楚这番意思,倒让老爷子们误会了。”   薛中泽正要倾身去拿茶盅,裤带中的手机猛的抖动起来。他摸出来看了是大厦内线,就起身走到一边去接电话。彼此应答几句后坐回到顾寒江身边,低头附耳道:“先出来三份人物头像样稿。数据处主管说不太敢定,让我去确定一下。”——“按照你的样稿画,还有什么不敢确定的。”   “就是因为按我的线稿画出来,他们才没敢做确定。应该是该人模样对应的官讳名称比较特殊。”——顾寒江闻言遂即放下茶盅:“那一起去看看吧。”转而又向朱景升致歉道:“报歉得很,景升兄。工作要紧,恕不能相陪闲谈了。小许你代我尽地主之谊,陪景升兄多坐会儿;楼下那家酒楼很不错,陪景升兄去尝尝。”   朱景升还没顾及放下茶盅起身答对,顾寒江已经领着薛中泽风一样的刮出客厅。款步走在楼道里,薛中泽半扭着头问:“案上那个石头是新得的好玩意儿?”——“前些日子雷金纳德董事会主席沈赫筠从西边回来,带回一箱奇石。约我过去品茶赏石,我就挑了这块石头。好看吧。”   “看意境好像有些萧瑟吧,月照残雪···”——顾寒江猛地回手把薛中泽的嘴捂住:“看我的口型:月-漫-江-雪-好-还-乡!下次再顺嘴胡说,我就打你,使劲打,让全楼的人都听见你喊疼!”   目送那两人拍拍跳跳的走远,朱景升呵呵一笑解嘲道:“发现金矿也不至于这么急吧;这壶茶真是口味特别。”——许淙托着茶壶为朱景升添了茶,“再大的金矿也是有价的。能够令顾总疾步过去查看的,必定是比金矿更有价值的东西。”   朱景升老实不客气的把茶盅一撂,嘻嘻奸笑一声:“既然寒江公子要忙工作,那小淙淙就继续给朱哥做三陪吧:陪喝茶,陪吃饭,陪聊天儿。侍奉不周的话···”——“朱哥您手下留情吧。我都三十多了,可不能天天兜着尿不湿。”   又连着牛饮了四五杯茶后,朱景升说不能再喝了,他还要去探望祁家少爷,让许淙开车送他去雷金纳德酒店那边。许淙说只要朱景升不对他呲牙笑,不给他扎针,就是要让他背着朱大人走到祁公子那边都行。   车子拐出龙强大楼并进主干道后,朱景升把车内空调换成循环风。然后就凉嗖嗖的突然开口:“小许,听朱哥一句良言相劝。无论是雇主还是上司,顾总都是无可挑剔的好领导。可我必须实话提醒你,就趁着顾总这次有意为你提职,也就此撤步淡出吧。你和那位薛中泽不可能并存列席于顾总跟前。”——“抱歉,我不懂您的意思···”   “你不是听不懂,是不想让自己懂。那两人之间的眼神做派已经说明一切了。打个比方说,你或许可以算是寒江公子窗台前,曾经的一轮月色。但薛中泽却是他心口窝里的朱砂痣,就算他自己下狠手抠下来,原处也会留下一个血窟窿···”   另有句话在朱景升唇齿间回复游弋,最终还是没挤出来。他想说:刚才看到薛中泽的第一眼,他就明白了顾寒江何以那么喜欢那副石画立屏,因为那副石画根本不是‘上善若水’,更不是‘春潮淙淙’,而应该是‘雪沃寒江’。   接下来的路程两个人都沉默了,许淙什么辩驳之词都没有,手上的烟则一根接一根的点。直至拐进酒店地库固定车位,许淙刺啦一声拉上手刹,摘开安全带;下车第一件事是倒烟灰盒子,把垃圾桶磕打得整个地库都能听见回响。朱景升明白,那个烟灰盒子其实是想往他头上砸的。   甩手推上车门落中控锁,许淙看着朱景升笑了,像是看着举着勾魂牌的鬼差步步逼近似的那么凄然:“朱哥,你不愧是家传针灸,说话看事和取穴下针一样,稳准狠。”——“我是医者,且尚存仁心。当日我见你时,疾在腠理汤熨可及,所以送你茶,可惜未着其里收效不佳。如今你症在肌肤,针石可及,自然还要试手相助。总归论着朋友一场,不忍见你病入肠胃再侵入骨髓,刀火难济走火入魔。”   朱景升按着电梯按键等着许淙缓步挪进去,又按了楼层数字键。“小许,喜欢上同性,不是什么罪不容赦的事。但你犯了两样最忌讳的错误:喜欢上自己的工作直属上司,还是个直人;等他终于甘心自己掰弯时,却根本不是为了你,而是因为,他心里藏着的人恰是同性罢了。更何况对于寒江公子,只有他去感情绑架别人,绝对容不得被别人绑架感情的。”   电梯升上地面二层时,朱景升摸出突然震动起来的手机接听,随即满面笑容:“哦,思源啊。我已经进电梯走到二楼了···哦,好,我就在二楼等你。”说话间许淙已伸手按了2号键,电梯门稍后分作两下。   祁思源疾步如风的从二层楼梯入口追了过来,一到跟前就张手将朱许二人左右擒住,随后笑呵呵的询问朱景升:“什么情况啊?上午萧叔打电话来问我半天,是不是遇上为难事儿,不好意思说出口了?还有是不是还在和我爸闹别扭了?最后特意交代让我下午别出去,说你要过来。”随之也不等朱景升答复,又转问许淙:“咦?我看大许脸色不太好,是哪不舒服了,还是江哥那儿踩着硬茬子了?”   朱景升连忙摆手将追询一概否决:“放心放心,老爷子们还有寒江那儿都没事儿,都好着呢。我和小许就是刚从那边儿过来到这儿的。小许刚和我闲聊起今年过节时,咱们几个聚会‘正纲挨骂’那件事,我卖大呲嘚他两句,说话口气难免重了点儿。”   上次几位公子在顾家聚会,陆正纲和顾三元就所处交往人圈中,性向差别各异分成的问题掰扯起来。话题很快揪扯出之前李竞遭到J字系统的人压制的旧题目上。陆正纲想借助双性恋的题目摘清自缘由责任,不料先遭到顾寒江一顿冷言冰镇,紧接着顾三元、祁思源联合助战一顿臭骂;当时情形真是枪炮齐鸣、水深火热;若真的往陆正纲脖子上挂块打红叉的牌子,毫不逊于昔日革命小将们的批斗大会。   祁思源转身将朱许二人往二楼餐厅推,满不在乎的笑道:“那事呀,吵完闹完就翻篇儿了,过后谁能记谁的仇儿呀!我们这群人都是‘围一桌吃饭、挤着一个骚窝儿里睡觉’那么长大的,谁不知道谁呀。”   粤菜餐厅的美女领位见到老总挽着两位客人,有说有笑的朝这边来,便快步迎出领位台躬身问候罢,又转身先跑在前面推开包间门,招呼服务员开灯、拉坐、奉茶···以最快的速度开始一系列服务动作。最后回身关照服务小女生:去宴会办公室叫小蒋主管过来。   祁思源将朱景升、许淙让到沙发落座转身出来,正好看到蒋敬璋呲着白牙笑着迎过来;笑容在脸蛋儿上耸起两块儿粉嫩的肉,真是怎么看怎么招人爱。   祁思源一摆头关照:“你让大厨看着拟个三人量的菜单,清淡些的,大暑伏天气的,吃的油腻了闹胃酸;这俩人都不喝酒。你要到点该下班就下班儿,不用专门在这儿耗着。”   后来领着服务员进门摆餐的人换成了粤菜厅领班,饮食齐备之后就被祁思源不咸不淡的支到门外去,该包间不用留人服务。   正经归坐后,祁思源亲手为朱许分别斟了茶,拾起刚才撂下的话题继续道:“那次要怪就只能说正纲当时喝大了,说话不走脑子。其实要我总结,是同也好,是双也罢,对工作而言都是次要因素。重要在于,这个人能在另一人心里、包括工作中起到多大促进作用。你们两位也知道的,在我这个地界上,关于‘同或双’的问题,没人小题大做抠抠索索的。老话讲:宁拆一座庙不破一门婚。只要两个人感情好,没有干伤天害理、坑人祸国的大奸大恶之事,又能促进工作积极性,何必要抢着做这类恶人呢。”   祁思源率先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蜜汁莲藕,笑着招呼朱许二位,都不是外人,还要礼让布菜,自己动筷子。瞄着许淙的脸色渐趋缓解,祁思源在桌下悄悄提了朱景升一下,别有用心的奸笑一下:我替你铺道儿了,临门一脚的事,你得自己抓紧。   朱景升会意,托起茶杯致辞:以茶代酒也是借花献佛,祝几位老爷子身体康健硬朗,祝世子圈中的各路领军人物前路坦荡顺畅···敬过一圈后,又专程和祁思源再碰一下:多谢公子爷成全。   包间折叠式窗帘没有落下,为的是这个朝向恰好可以看到一片天空。   数伏天好像熊孩子的脸说变就变;从进门到落座下来没出一小时,本该是逐渐舒爽下来的午后天空,就被满处乱窜着雷电的积雨云全部糊满。冷不防一道利闪划过天际,将包间里照得雪亮;仿佛整个房间里突然打开两盏大功率镁光灯,亮得令人睁不开眼。   蒋敬璋褪去西服上装,把白衬衫袖子卷起来,跨坐在宴会厅沙发扶手上,端着杯咖啡若有所思。隔着双层玻璃落地窗望向天际,一双狐狸眼追着云层中飞窜的闪电,脸肃得一汪水似的。当云层中再次汇集起又一束闪电,恍如一道天斩般的厉劈,朝准某个方位上直击过去;紧接着劈天裂谷般的炸雷,震得四下的物事嗡嗡作响,随后又是一串霹雷,卯足了劲似的照着那个方位倾倒下去。蒋敬璋的两只眼睛里也在同一时刻闪过一道诡异的晶亮。   祁思源下意识的往窗外看了一眼,随口解嘲笑道:“这雷劈的,怎么像是行天劫似的,指不定哪个缺德倒霉蛋儿遭雷劈了。”   几位绘图员在本部领导冷脸监督之下,把图样快速存盘复制建档,没有再表现出惊愕质疑,因为他们主管已经被顾总数落的满头虚汗了:之前你们质疑薛中泽的图样有误差,我让他用一上午带着你们核对定稿,现在他手画的稿子都出来了,若你们还要质疑说画不出来,那干脆把数据处解散算了。   眼尾余光扫见薛中泽在收拾自用画具时,向这边闭眼摇头作暗示,顾寒江明白申斥的分寸过甚,反倒会给薛中泽招怨。低头缓了十余秒钟,摘下眼镜揉揉眼睛,换上了一层淡然颜色:“算了,今天就先到这儿吧。长时间盯着屏幕,谁都难免视觉疲劳。大家回去都歇歇脑子,补充点清肝明目的饮食。哦,外面正下大雨,要赶回家的同事都注意安全。回不去家的员工今晚食宿我负责解决;后勤已联系好底商淮柳居订了餐位,二楼茶社也腾出几个单间,今天加班赶工作的同事们晚上权且放松一下吧。”   话音方落,室内响起刻意压低的欢呼和道谢声。顾总从来不是小器小量的领导,但工作性质特殊的原因,他的奖励通常提现在员工的银行卡上,虽然实惠难免凉薄,像今天这样体恤的行动,当真是不多见的。   踩着瓢泼大雨敲打在玻璃幕墙上的特殊音效,令顾寒江走得心旌飞扬。薛中泽其实是个表面乖巧心思古怪的人。小时候就是如此,外面一闹天儿,他也跟着闹心,象今天这类风雨雷电交加的天气,就肯定蜷在屋里哪都不去。后来顾寒江也慢慢摸出些许缘故,那种感触敏锐的体质,与这种恶劣气候必定是有所抵触的。   因为回办公室拷贝接受邮件落后了几分钟,上到住处楼层时,发觉薛中泽已来过,把画具留在门口鞋柜上后又离开了;这才想起出门时忘了把进门密码留给他。   顾寒江提起画具进门,蹭着脱鞋换鞋,手上同时拨通了薛中泽的手机:“打那么大雷,你钻哪去啦?”——“在二楼茶室,迷瞪儿被这的服务小姐摆弄着洗澡吹风吓着了,粘着我不下来。”   “真服了你们这两只了,带上来吧。不过晚上得送回茶室去。”——“您是怕它上床吧?···”电话那边毫不留情的揭露道,随即响起一串笑声。“留着门,我两分钟就到。”   两分钟后外间响起房门关闭声,顾寒江抬手拨小水龙头,略歪着头借厨间与玄关玻璃对应折射,可以看到薛中泽放下笼子,正在衣帽柜前脱外装,并很随意的摘下留在衣架上的家常短裤,转身钻进了盥洗室。   端着一扎果汁出来时,打眼就看到了大敞着的空猫笼子,肥猫指不定钻到哪里去了。顾大人烦闷的朝着盥洗室直呲牙:臭小孩儿得便宜卖乖,刚松口许他把猫带上楼,转脸就把猫放到了房间里,明早这屋里肯定有股猫骚气。找机会得给他拿拿笼立规矩!   终于听到那人从盥洗室里出来,顾寒江决定先解决眼前问题,于是开口打埋伏:“累坏了吧,过来坐到沙发上,哥给你揉揉。尝尝我做的鲜榨果汁。”——“您不是要抢进度吗,一、两回的还能扛。”身后的答话声音略显慵懒含混,也没有朝沙发这边来,而是夹杂着拖鞋拍打木地板的脚步、及抖湿衣服的声响,拐向飘窗近前的晾衣架。   目光追随着那个系着围裙,正调换衣服的背影,顾寒江下意识的往口中倒了一大口果汁。脑子里回荡起一段最贴切的歌词,《鬼迷心窍》中的一段:有人曾问我,你究竟哪里好,这么多年我还忘不了,春风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没见过你的人不会明了···   并不鲜亮的防水围裙,此刻恰到好处的勾勒衬托出肩背腰身,对称漂亮的肩胛,烘托着流畅的脊椎线,隐没在五分沙滩裤松紧带之内,分隔出特有的劲背蜂腰,宽大的裤腿下露出依然是线条流畅的小腿;左肩胛上一个绛色的胎记,颇似一个没写完全的汉字,带三点水偏旁,最末一笔似是而非,留下无限绮思。如是形体并无精壮彪悍的雄浑味道,但在顾寒江的审美标准里,这样瘦不露骨的流畅,正是他看着最顺眼最可心的好看线条。   “您是不是也觉得拟定稿的结果不可思议。”薛中泽慢吞吞的把过了水的衬衫仔细摆在横杆上,心中不免暗笑。他当然觉察到了,身后那位的气息和体温已渐趋紊乱。   顾寒江从牙缝里吸着果汁溜下喉咙:“咱们这行做久了,就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人和事了。数据处那几个人惊愕的并不是画出的人是谁,而是该人的职位。季家老爷子是上届政常委,没有确实无误以及足够份量的证据把握,谁能动得了他?由此一比较就显出来,咱们手上的份量还是不够啊。”——“罗马城不是一天建起来的,何况是这样的硬点子。欲速不达,必须多寻旁通途径。那俏皮话儿怎么说:是金子总要闪光的,是疖子总要出头的。”   薛中泽说着话一转身,顾寒江几乎是同时就把果汁喷了一身。围裙口袋(腰以下那个段位)被填的鼓鼓囊囊,令见者愕然。再细看竟是肥猫稳坐在其内,居然还坐得美美滋滋、舒舒坦坦···   寒江大少爷登时就有尿意下注之感,他撂下半杯果汁转身钻进洗手间,又借门缝儿冲外面吆喝一嗓子:“你要真想也变成太监猫,不如让我亲自动手,肯定比猫啃得边角儿齐全。我对好多香水都敏感,你不知道是怎么的?阿嚏···麻利点儿,塞回笼子送楼下去!茶楼这帮丫头片子真是闲的,往猫身上喷哪门子的香水···阿嚏···”   薛中泽连声道着歉把迷瞪儿塞进笼子,刚拎着要往门外跑,顾寒江用湿毛巾捂着鼻子,乌鲁乌鲁的喊道:“站住!衣服都不穿,你就这么跑出去给人看?给楼里保安打电话,到电梯门口接过去。这么大的人了还不让我省心···阿嚏!”   几分钟后,薛中泽黄花鱼溜着边儿似的溜进门,垂着眉眼走到衣架前,看情形是要拿起衣服去别处。仅一瞥之间,顾寒江觉得那副表情就像武侠小说里描写的阴毒暗器‘冰魄寒锥’,刺眼、扎骨缝儿、冻骨髓。他慌忙扔掉手上的毛巾,抢步上前把猫搂住。   肢体紧贴之后,他恍然反应过来,刚刚那股尖刺般的恶寒源于何处:十年前在西郊山顶眺望亭道别拥抱时,薛中泽就是这样的表情;不置一词,确是无比凉薄的表达了一个意思:嫌我在这儿碍眼讨嫌···我走就是。   “别走。我刚才的嗓音高了点儿,不是针对你。其实迄今为止,你是最让我省力、省心,又对我最有助益的搭档;更是我这辈子最不能割舍的人。”薛中泽点下头默然表示接受这份歉意,顾寒江拿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脸颊上,他就缓缓动手指搓着,仍旧不吭声儿。越是如此,顾寒江心中就越发不落忍的:“赶明儿我找朱大夫问问,看这对香水过敏的毛病,扎针灸管不管用。”   顾寒江顺毛抚摸着手上的孩子,默默在心里自责自省:他昨晚还那么迁就你、让你在上面,今天又撑着帮你赶图样进度···你就为了猫身上喷香水的味道敏感,就这么呵斥他,至于这么大惊小怪的吗?!   思源少爷早提醒过:对小孩儿该疼时候,得好好疼爱,该管的时候也得下狠手管。他也早就该品出其中道理的:一个人就算长到七八十岁,在父兄眼中仍旧还是孩子。猫儿所以容易炸毛,是自小缺乏慈爱、有威势,并随时进行自我修正反省,可供倚重信赖的父兄型家长;他得朝着这个标准勤加修炼才行。   晚餐是楼下员工餐厅送上来的,蔬菜粥、起酥点心味道鲜香,手艺一点不比酒楼差。顾寒江特意东西摆到沙发区的茶几上,以便两人都能坐得更舒服些,更主要在于,得把猫儿摩挲顺了,才能乖乖听指挥;“笑笑,以后不当着外人的话,你对我的态度做法不满意,可以跟我吵架争执,就是别闷在心里不吭声;哥在咱家里绝不搞封建家长那套一言堂。”窝在靠垫堆里的人,慵懒的嗯了一声表示认可。   听到书桌上的座机电话响铃,顾寒江按住薛中泽,托着粥碗起身去接,有一搭无一搭的解说:“应该是通讯处查航班号的回信电话。”   待其‘嗯啊’几声放下电话转回来继续就坐,他进一步解释道:“我关照人查了老爷子那班飞机的起落时间;刚回话说那边刚起飞,预计明天早上八点左右落地。如果这边雨覆盖面不大而且今晚能停,就不影响明早飞机进港。”   薛中泽嘴里含着粥没法立刻张口答言,待咽下粥之后没容他张嘴,顾寒江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又响了,屏幕显示着数字代码741(祁思源的谐音)。顾寒江拉过薛中泽的粥碗,给他添了一勺菜,回手按了免提。   电话机通响起祁思源兴致勃勃的音色:“江哥,你在公司呢吧?那肯定说话方便。刚出件新奇事:京剧院排练大厅遭到雷击,恰巧变电箱外接线路过多,许多都是老旧电线,因雷击导电溅起火花引燃了堆放布景导致室内起火。”——“什么时候出的事?”顾寒江下意识的凑到手机前追问道。薛中泽也愕然的坐起身形,停下筷子抱着粥碗凑近静听。   “报警时间是下午下班的点儿。估摸着十之八九是刚才雷电最密集的那段时候。周围居民反映,三点多时因为雷电过密,那里发生了小范围停电;因为雨势太大,人走不出去也就发现不了异常,更没想象到会是外面下大雨,屋里着大火,值班员发现火情通知消防扑救时,现场过火面积已经铺开很大了,排练大厅连同前面小剧场都剩下空架子。文化局和区消防主管的头头儿都得到消息,恐怕也都聚到现场去了。”叙述间歇空隙间,电话里清楚的响起倒水入杯的声响,然后就听到祁思源在呵斥着催人吃药:“赶快的把这藿香正气水喝了···”   紧接着响起的耍赖声音一听就是小狐狸:“师父,那药太难喝了!哪是药啊,整个就一个小包装的敌敌畏···”——“别特码胡扯,谁家用敌敌畏治热伤风呀?快喝,不然我捏着嘴灌了。谁让你下着雨跑出去捡猫崽儿的,没把天雷引到自己头上还不万幸啊。”   薛中泽忙着把粥碗放在桌上,真怕被这师徒俩逗贫笑得扣在沙发上。顾寒江朝他做个噤声手势,意思是接着听电话那边儿师徒俩怎么耍宝。   紧接着听到蒋敬璋辩解说,几天前在平房区某户卖烤串儿摊儿上,吃的羊肉串的肉味不对,他怀疑烤串老板用的肉搀架,因为好多经常到酒店后门觅食的流浪猫都不见了,附近也有多家住户反映说家养的猫失踪。   薛中泽兀然拍了顾寒江一下指指手机:我想起个事和他说两句。顾寒江把手机挪在他跟前又挤在近侧坐定:你说吧我听着。   “祁哥,我小薛啊。我忽然想起个事儿想问您。”——“呦吼,你也在呢,什么事儿说吧。”   “起火原因估计是不了了之了。单说其后剧院重建工程里面,必定大有文章可做。我只是瞎猜啊,如果刘广福利用拿到的这笔重建批款,用作为董事持股追加注资,您觉得可能性及成功几率大吗?”——“呵呵···放心,把这笔基建拨款划成分期支付就行。重建工程拖延越长,后续款到账时间就越慢。刘广福忙着到处找钱都来不及,不然挖开地基就得改作鱼塘了。小薛,江哥把你请出山,真是翻开一把‘顺金至尊宝’啊。”   顾寒江把头凑近接话茬打岔道:“思源啊,刘广福若张嘴找你借钱,你有吗?”——“哈哈,让他把我床上那几条‘皮褥子’搬走吧,估计能换出几个小钱儿来···想要真金白银的呀,就一句话:镚子儿没有!九月底沈董带团去香港参加特商会的经费,还正发愁没地儿拆搭呢。”   薛中泽伸手按住顾寒江,动着唇语说:特商会,面谈。顾寒江垂目点头表示他明白,笑着和祁思源约另外面谈时间地点,又佯作逗笑问:“怎么,你家小孩儿又淘气了?这可真是‘下雨天管孩子,闲着也是闲着’。我说,你态度温和缓点儿。好孩子是疼爱出来的,棍棒之下出孝子的理论早过时了。”   身旁的薛中泽含着口粥,鼓着两个腮用白眼球儿使劲瞪他:平时您可没这么开明过,脸子拉得长白山似的。顾寒江见了笑得眉眼弯弯,伸手往他脑后顺毛安抚。   逗咳嗽磨牙的挂断电话后,顾寒江夹了一个蛋黄酥放在小吃碟里,“他们做这种酥点用的是鹌鹑蛋,慢点吃不会噎着的。你刚才是想说,留意一下特商会的动向?”——“既然是特商会,那上会洽商交易的东西就必定有敏感种类。这么好的公开行动机会,换了是我也不会放过的。何况是各路的虾兵蟹将更不能闲着。嗳,要是能参会的话,让我去吧。”   薛中泽剥开蛋黄酥,夹着蛋黄犹豫一下,还是把蛋黄递到顾寒江跟前,那一位眼都不眨的夹起来就放进口中:“让我好好想想,规划一下,争取行动计划报批下来,咱俩能一起去。不过,同在明面儿的可能性不大,很大可能是一明一暗。”——“那不是更好吗,相互打配合更顺手。”   顾寒江用调羹缓缓搅着粥散热,状似无意的说:“要那样的话,估计这次提级申请只能先报许淙了。”——“那也是应该的呀。他在您手底下,估计就这最后一次晋级机会了吧。”薛中泽抻纸巾擦了嘴,挪着下地穿鞋,把碗筷放在送餐车上。   顾寒江在座位上抬头叫了他一声,想进一步解说两句,薛中泽笑着摆摆手:“用不着多说;我这么大人了,还掂不出轻重缓急?这个时候讲晋级的事,下面还怎么提‘一同出行’的题目;更不要说:总字门里两个高级别人士同时出马,本身就是非常惹眼的情况,那接下来的动作还想藏得住?用您的话说:那不成了窝头倒立大现眼了。”   能搬动局长亲自动手的案子,绝不是鼠摸狗盗的小角色;反之这个级别的领导出面甚至上手的案子,就必须是要确切见分晓的。若在出行之前,先给薛中泽提级,级别、官身都在那摆着,看似底气硬了,实则是没出门就先暴露了自家行迹;对于后面的行动、配合都有掣肘之困。   以薛中泽的心意而言,能听到那人明确承认说:你是我的无价宝。已经足够宽慰,不是晋级高低可以相提并论的。然而被禁锢在监控室,无可奈何的看了两年监控录像之后,他也悟到了一则最为诛心的道理:成为躲在层层圈护之下的所谓无价宝,和一文不值的废物,区别也只在一线之差。他不能等任何人为他撑开遮风挡雨的伞,反而是他必须迅速拔节成长,伸开臂膀为他人遮风挡雨。如果重新归队到顾寒江的班子里,是为了躲烈阳、避风雨,那么回归的真正意义,竟是为了认归本主摇尾乞怜的?   薛中泽把餐车推到了电梯里直接按键送下楼,返回来时见顾寒江已经摆开茶具动手泡茶。且先知先觉似的告诉薛中泽,京剧团发生了那么大的事,留守干部都忙着应付领导,明天机场接人的事儿肯定就被撂下没人管了。因而他已经交代好了明早去机场去办事的人员,完事后顺道接上薛氏叔侄送回家。   薛中泽心间自然感动莫名,温颜道了声谢,就着外面落雨连绵天色,念叨个关于标点断句笑话闲聊逗贫:“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   “不是这么断句,应该是: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由于心情颇好,寒江公子笑容灿烂的,简直比外面不时跳跃的闪电还要亮丽。“以后再当着你说话,我可得注意了。有水平、有文学深度的话,我也没少说,怎么你没记下那些好话,尽学些嘎七嘛八的逗贫话呢。嗳,还有啊,明天我和你一起回酒店,我要顺便去那儿染个发。”   薛中泽接手泡茶动作,提着水壶继续烫器闷茶。“不用染吧,就是两鬓有点白的也不算多;又不是实际排演《甘露寺》,还要学刘备似的,捯饬年轻了再去相亲。”——“胡扯吧,我染发只是想给自己多鼓些蓬勃朝气。不然的话,你虽不嫌我老,老丈杆子那关也不好过。”看到薛中泽搁下热水壶,手支着腿拉架子要起范儿,顾寒江噗嗤一笑,摇摇头:“开玩笑的,你个小醋猫。哥说句心里话:惟愿与君携手白头。”   “这还像句正经话。”薛中泽嘀咕着继续着注水、烫茶、滗头道水等动作。斟了一杯茶先放到顾寒江跟前,突然歪头看着顾寒江道:“您有三元哥的电话吗?要不明天我就找祁哥要。”——“找思源要吧,我这儿留的是他的旧号码。你找他干嘛?”   薛中泽抿了口茶:“刚才忽然想起来的,问他和香港那边儿非官方线能不能搭上关系。我知道您想说三元的身份敏感,你不方便和他接触,但我目前公开身份就是个忙挣钱的小技工,和他交往并不犯忌。再说从私人角度出发,我也欠他不少情呢。”   听薛中泽阐述提议时,祁思源正趴在酒店健身中心的按摩床上,刚做完一轮马萨吉,推过油的腱子肉在灯光照射下更显强劲紧实,略见棱角的寸头发梢上泛着微微水光。   服务员完成一道操作后被支出门,祁思源蜷着两臂略支起身体,抻了抻躯干,招手让薛中泽凑近说话:“想约一块儿喝酒,什么时候都行;要为还人情往一块凑,杯中酒就成馊泔水味儿了;都是自家兄弟别搞得那么外道。再有,三元他家那位被编进了赴非医疗援救组,要走半年;他这些日子正烦着呢,逮谁冲谁犯狗怂,你别去招他。”   薛中泽搬个坐墩在祁思源眼前落座下来,先朝隔壁动了动下巴,笑得人畜无害:“祁哥,我跟您说话也不用掖着藏着的。找三元哥的意思,是想先和您二位通个气儿,看港界上有没有可利用的非官方渠道。昨晚大哥提醒我说,这次特商会由于参会范围宽泛到港台商圈,水肯定深而且表层下的暗流更不会少;最起码六七成以上的动作摆不到明面上,或多或少都会和当地帮会沾上边儿。这番意思不好明确传达,由我来和几位哥哥透个风儿,倒也不显突兀。”   祁思源当然清楚这番提示,其实真正来自于正在隔壁做染发的寒江公子。若是他直接对祁思源讲并无不可,但多少有幕后操控伸手过长的意思;而把薛中泽放在中间做传话筒,无疑是在两边占尽了人情。   祁思源嘿嘿奸笑了一串点头表示承情,并不点破这层‘窗户纸’。论及驭下手段,他与顾寒江相较称得上不分伯仲;祁思源的狠舒放于举手投足谈笑风生里,飞扬跋扈张扬狷狂;顾寒江的狠则运化于素面温缓之间,乍暖还寒厚积薄发。一片狂野地域上,并存两位王者从来都不是易与之策,薛中泽的出现,不仅及时的卸掉了这股危险较量的积聚,并利用其本身性格特质,四两拨千斤,恰到好处的起到了润色、连纫,将各样力量拢在了一起。   ☆、8——内外珍珑   美发师做完所有工序后,拿起染发工具,向薛中泽点点头,然后蹑手蹑脚的退出门,没敢发出半点响动。静待半小时后将染发剂清洗干净,就全做好了。   顾寒江两鬓上的霜色已被很好的遮盖住。此刻他仰靠在放开的美发椅上,闭着眼睛状似昏昏欲睡,实则在苦思冥想。离九月特商会还有两个月,唯独一样拿不定主意:让薛中泽以什么身份、跟着谁出席这场集会。能带薛中泽进工业领域门槛的人,必须是专业对口儿,有说话资格,最好还要非军非政,与顾寒江的级别相当;最为重要是与薛中泽在最短时间内形成默契搭档。   顾寒江心里反复权衡过三类人士:祁思源、隆澔应邀,只能以商干身份穿行于商旅领域;涉及到敏感项目领域就必须止步,否则必会招惹不必要的麻烦。他弟顾三元能当个开路先锋用,弹压市面上的情况手到擒来,但职位级别不够。搬请某位老爷子出山动静太大,于保密工作极其不利,还容易打草惊蛇。   薛中泽坐在相距不远的立背沙发里,闲闲淡淡翻着时尚周刊。手机震动起来,他踩着猫步走到美发厅门外接起电话;是薛昌华拨通电话交给老爷子说话的。   叔侄俩搭乘龙强公司的“顺道车”到家了。老爷子说:儿子的公司同事真客气,帮着把行李、猫笼子送进院子,连口水都没喝就走了;怪不唠忍的。嘱咐薛中泽见着同事的面儿得好好谢谢人家。   “您平稳到家,我就踏实了。我这边今天可能要上连班儿,不见得回得去。您和华哥好好歇着,不用给我留门了。”说话同时薛中泽歪着头向室内扫了一眼,顾寒江并未睁眼,脸上正泛着一层笑纹。薛中泽由此猜到,领导安排的顺道车约等于接站专车。   挂了电话,薛中泽踱回到顾寒江近前,靠在美容操作桌边,抱着双臂盯着假寐的一位:“瞧您笑得,脸上的花儿都开了。”——顾寒江睁开眼睛,指着近旁带轮子的升降座墩儿,示意他坐近说话。“没大没小的。嗳,凑近点儿。老爷子到家了,你也踏实了吧。”   薛中泽拖过坐墩坐在顾寒江触手能及的距离上,满脸跑眉毛的坏笑道:“我在小南庄住宿舍时,对门儿那家儿养了只鹦鹉,学话学得特别溜。偏偏那家是刚结婚的小两口,亲热起来也不论场合,一来二去把鸟教成脏口儿了。每天早晨总听那鸟儿吵吵:吻这儿,吻这儿···嗯嗯~~亲一个吗,亲这儿,亲这儿···有一天早上不知谁在他家门上贴了张条子,上面写着:姐们儿,掏下水道也不用那么勤,让你可怜的男人歇两天行吗?那家儿媳妇看了就站在楼道里骂,等她丈夫回来一问话才知道,那家媳妇的名字叫芝儿···”   顾寒江气也不是笑也不是,一把扯住薛中泽的耳朵使劲拧着:“你个小东西,哪儿捡这些狗不拾的破烂儿。我这儿一筹莫展,你不说集思广益帮我分忧,还在这儿添乱臭贫。”   薛中泽挣脱开领导小惩,揉揉耳朵劝道:“我们民法老师上课最爱引用的一句文革口号就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您在这儿发愁也愁不出结果,我都想好了,最不济了‘明?’(读黑叉或黑尖儿)有什么了不得的。”——“打住吧,敢胡闹,看我怎么归置你的!”   话音方落,美发师在外敲了下玻璃门,稳着步子走进来;挽手解说,来请这位先生移到水池那边洗头。薛中泽不打商量的把后期工作全部截了下来,顾寒江对此更加眉开眼笑;领导的脑袋是能让外人随便揉搓的吗?开玩笑呢。   薛中泽褪下腕表交在顾寒江手中,躬下腰身开始洗头冲水,又伸手取洗发液,慢慢在顾寒江头上揉起泡沫,最小幅度的轻轻挠着头皮。顾寒江舒舒服服躺在洗头椅子上,享受着猫爪左右交替搂抱、恰到好处的搓揉抚摸,又能仰望着猫儿摆出的一道自然而曼妙的曲线,简直是一种无形的撩拨。   猫儿身上的短袖衬衫是修身型的,随着动作伸缩,衣襟下摆间一抹腰身隐约显露着。领扣散开了两粒,露着一点喉结和颈窝,瘦不露骨的体质使得那一凸一凹的起伏,显得肉肉软软的可爱。顾寒江看得难耐心痒,又碍于外人面前需维持矜持做派;只得不住的抬手蹭蹭鼻子,假装呛气的嗽嗽嗓子。薛中泽当然觉察到顾大人的视线骚扰,最后冲水时小小的反骚扰一下,故意用湿手搓他耳朵,把顾寒江逗得差点儿蹦起来。   洗净擦干后移到镜子前落座,用吹风机开成小档位简单扫净水分,美发师完全成了打杂递东西的小工。饶是如此,临出门时顾寒江还是满意的往账夹里留了小费。   双双走进公寓包房,顾寒江仍旧一声不吭的;冷不防突然出招,迅雷不及掩耳的将薛中泽扑倒在沙发里。探手由下向上一抄,直接搔在薛中泽右肋上,只轻轻一扫,猫儿就嘻嘻呵呵笑软成一滩泥。   “下次别在外人面前挑逗我。”——“嗯,怪我吗?谁让哥身上味道那么好闻···”薛中泽故意哼唧着钻在顾寒江怀里,夹手夹脚的将之锁在缠绕中。   “好,哥就当一回大号妙鲜包让你枕着。”顾寒江好说好道的放松了身体,感受着身侧暖烘烘的贴附,以及强劲有力的腿放松缠绕后压在他腿上的份量。   两人躺的沙发恰好阳光斜射区内,挤在一块儿没五分钟,彼此就都见了汗,薛中泽阴谋得逞,直接动手解顾寒江的衣服。   顾寒江此刻的心思并不在此,于是抬手撑住薛中泽的动作提醒:“咱俩还没吃午饭呢,真有点饿了。你打电话订两份海鲜面套餐;配菜类的,你看着点就是。”   薛中泽点头坐起身,抓过座机电话订了餐;然后拎着衣服进盥洗室冲凉,临关门前他露出脑袋向顾寒江关照:“稍后送餐到了您先吃。我换了衣服,先去找祁哥问一下对策。”——“踏实吃完饭我们一起去。这次事情棘手,即使仰仗硬关系,也有大量的先期准备动作要做。”   祁思源动作缓慢的点起烟,踱着步子走到玻璃幕墙处,扳动开关支开一页窗扇,朝外吹了口烟。对面楼顶的台沿上落了一群歇脚的麻雀,其他麻雀都围着水洼取水解渴,却有两只麻雀跳在一旁忙着交尾踩蛋儿;两条尾巴上蹭下蹭,不到半分钟的功夫就完事儿了。   从玻璃反射里,还能见到背后客座上那两位的“调情小动作”:薛中泽笑嘻嘻的朝顾寒江伸手,顾寒江二话不说褪下手上的象牙手串交在他手中,只差说一句:乖啊,在这好好玩儿。祁思源看了不禁哑然失笑。   祁思源故意咳嗽一声,扭回身往烟缸里弹烟灰,不阴不阳的调侃道:“哥呀,我是真服了您了。您是八百年不提枪,一上阵就要唱《长坂坡》呀。”——“有吗?!我可是诚心诚意来找你商量的。”顾寒江指着祁思源手里的烟,示意他把烟灭了。   祁思源把烟捻灭哂笑反讥道:“可您这回给的命题也忒悬乎了。按您说的这番意思,哪有什么可供发挥的余地呀。我刚才就粗略数了数咱们身边的人选,最后还是觉得:干脆还是由我顶盔掼甲的捯饬利索,再充回大尾巴狼。”   薛中泽手中把玩着象牙珠手串,仔细磋磨象牙珠上的阳刻花纹;慢条斯理的开言道:“祁哥,您和隆董在能力、阅历、信誉都有丰厚积淀积淀,是不可复制的商干资源;于江哥而言更是宝贵。何况隆董本来也不在咱们这行,不该被牵连进来。若为个宵小角色,就逼得咱们动用锦囊亦或暴露出关系;那不见得是对手真有多么狡猾,而根本的是咱们自己学艺不精。”   祁思源立起手掌扇了扇,含笑示意薛中泽不必再辩解:“小孩儿真是见风儿长,刚回到领导座前三天半的功夫,思想理论就一套一套的。对别人的事儿,我管不了就不管了;江哥和你的事儿,我就算是管不了,也得创造条件管。嗯,这样吧,晚上隆董和他家那位回来,我去找他们问问。有进展随时联络。”   顾寒江拍了薛中泽一下,动作一致的推椅起身、告辞款步出门。电梯门关闭的刹那,顾寒江兀然做出布置:“我得赶快去‘上边’走动一趟。你回楼上睡午觉吧,顺便等等思源少爷的消息。”——“干嘛不带我去,要去见什么人呀?”   电梯里尽管没有第三人,顾寒江还是用手挡住口型:“去要一把‘尚方剑’。”——“那晚上···你回不回来?”薛中泽奸笑着歪头问道。顾寒江也被问得撑不住笑出声,迅疾出手往他脸上弹了一下,猫儿假装飞醋的模样令他很受用。   回房间拿起车钥匙出门时,顾寒江搂住薛中泽的脖子,让两人额头对额头的顶在一处。“别乱跑,哥争取赶回来一起吃晚饭;就算再晚,哥也回来。”   秘书Sara来收拾茶桌时,祁思源正翻着刚送来的餐饮宣传画册样本,看似津津有味,其实也是在出神。回想顾寒江刚才的言行做派,祁思源越发憋不住想笑。明明就是想点狼烟唱烽火戏诸侯的架势,还非得拉着官腔儿,摆出一幅召集各路诸侯开会传达中央文件的派头。   祁总审阅的画册上登有各餐厅的招牌菜、餐厅全景照片、及各餐厅成员的集体合影。尤其宴会厅的照片里,蒋敬璋身着孔雀翎花纹织锦缎马甲,真是笑面如花,烁烁其华。祁思源不禁扬起笑容,随口问道:“今天怎没见着小蒋呢?”——秘书Sara收拣着用过的茶杯,小心的答道:“小蒋休年假了。还是您签字特批呢,不然他的年假又差点过期作废了。”   “哦,想起来了。”平时看着小狐狸象朵眼前花儿似的晃过来跳过去,都成习惯了;兀然间见不到人,就觉得没他不热闹。   祁思源都没过脑子就拨了徒弟的手机,狐狸那边儿很快就按了接听:“师父,还在办公室,没下班呢?”——“才几点呢,我就下班?你在哪呢,孩子?···那边儿怎那么吵?”   得到来自师父的未期问候,狐狸很惊喜,用一支京剧脸谱的金属书签别住书页,捂起耳朵很自然的报起流水账:“在工行呢。柜台那边儿有个老太太正和柜员吵架呢···哦,倒地打挺儿了。幸亏我来替老太太排队,在我前面还有二十多个,全都是上岁数儿的;估计我得耗到银行关门了。”   说话间,蒋敬璋忽然咳嗽起来。随即含混解说,在他前面有抽烟的人放出的烟很呛;他现在换到了银行门外的台阶上坐着。祁思源假装诈唬着让徒弟从实招来:急着取钱,是不是在和酒店那几个花花公子玩赌球?   狐狸被师父质问唬得直喊冤枉,解释说:昨天下午京剧团那边着火,据说损失不小,剧院退休的老人家们担心影响发工资,都赶到银行来查账。另则这次着火连后面临时宿舍也受到牵连。母亲吴筱梅明后天赶回来,说是开会商讨场地重建的事。家里的两张床都不算大,姥姥让取了钱去买个行军床,休年假这两天先在姥姥那屋凑合住。   听说小狐狸在家连睡觉的地方都没了,祁思源心里别提多别扭。他断然否决徒弟的计划,让他不急着用钱的话就先回家,也不用买折叠床。他手中还留有酒店分的宿舍,如果小狐狸家地方不够住,就拿了钥匙去那住两天。   沈赫筠听完祁思源简要摆列的事情后,推椅起身在室内缓缓踱着步子。少顷,他浅笑着对祁思源说:“稍候几分钟,我去叫他过来,你问问他。”言罢,转过屏风走到侧厢房中。   侧厢房凭窗而设的卧榻上,隆澔因为时差倒换之故还在拥枕熟睡。沈赫筠先倒杯凉白开,拿到榻前落座,伸手抚上隆澔的肩膀来回搓弄,口中轻轻叫醒:“澔,小澔。醒醒。”说话间隆澔睁开眼睛,沈赫筠就势揽住他的腰背,将之缓缓托着坐起身,又将水杯递到他手上,“思源来了,有些棘手的事情,想听听咱俩的意见。”   隆澔草草擦了把脸,起身穿衣和沈赫筠返回客厅,摆手示意祁思源不必拘礼,把刚才的话在复述一遍。   乍听之后隆澔也有些犯迷糊:“商干身份不妥,要是非军非政···简直是‘时值三伏却偏要梅花蕊间雪’呀。”无意中转头,见沈赫筠正用温情款款的眼神儿望着他,简直都能拧出水来;隆澔不由得噗嗤一笑,投降似的说:“我去洗把脸,睡意还没过去。”   拧开冷水龙头,用手往脸上撩过两把水,把毛巾浸在水里浸湿拧干盖在脸上,脑子里的名单刷刷刷的翻过无数,终于定格般停在某一页上。返回客厅,直接问沈赫筠:“去年见到英飏给你留的电话,你记电话的本子放在哪了?”   “在书桌抽屉里。”沈赫筠转而笑着对祁思源解说道:“英飏是隆澔的族弟,原国金院院长;千禧年底请辞了行政职务,专心回归研究室搞新项目开发。去年国科委下令让他把研究室搬回北京,还提出让他考虑专项招生,他就一直不作答复。其后因为周遭围攻的太多,所以他要不想露面,再大的角色想找他都难。”   隆澔从书房中拿出一张手写的卡片,摸过无绳电话拨了号码,约有一分多钟对方才接起来。“英飏,我是隆澔。怎么,又晾在太阳底下睡呢?嗳,赫筠说咱们好久没聚了,邀你过来码几圈儿牌。”   隆澔说话的同时,沈赫筠动着手指示意把无声对讲交给他来说,拿过对讲机时沈赫筠随手按了免提;并朝隆澔、祁思源示意噤声,且听对方怎样‘耍奸猾’。   听筒中响起慵懒的声音,大概是拿着电话连眼睛还没睁开:“我最近手背,不想玩牌。再说我正在外面开会呢···”——“小肥羊,你说瞎话都不打草稿的,看清楚了你接的哪个电话?!还在外面开会?谁有那么大面子把会议组织到你家炕头上去呀?”沈赫筠突然出声毫不留情的揭穿了对方的扯谎。   电话两边不约而同响起一串笑声,之后听到电话那边呵呵笑着半耍赖半卖乖的说:“行吧,派个三轮儿、板儿车过来拉我一趟。事先说好了,打几圈都无妨,输了我可没钱给,遇上纪检那帮‘力巴儿’抓赌,我可不认账。”——“行,衣食住行用我都包了。半小时后到楼下接你,成吗!”沈赫筠收线后即转进室内换衣,折回厅中将手包交在隆澔手中,转而对祁思源交代:他开车去接英飏,隆澔与祁思源同车返回酒店。   祁思源上车之后就拨通了酒店总机,吩咐餐饮部准备六位的高标重要宴请,晚六点半开始,董事长出席,挂账总办;单间内加设麻将桌,另通知健身中心做好所有项目服务准备。   布置好酒店方面的事情,祁思源又给顾寒江拨电话,不料对方转了手机秘书,证明机主目前不便接听。   车进到酒店地库时,顾寒江回拨了电话。得知祁思源这边已经有了进展,顾寒江当然很振奋。特意捂着手机嘱咐祁思源:他那边出现点儿状况,肯定要耽误点时间。让祁思源帮着薛中泽照看一下局面。   祁思源满应满许会看管好那位衙内,可惜那口气都没放凉就说嘴打嘴了。他把隆澔送进电梯,转身进酒店大堂就看到大堂吧靠近门口的座位上,对坐的两位正聊得乐呵呢。   薛中泽的午觉也被未期之客搅合了。常缨从薛骁璔处问到了薛中泽现在的工作单位,直接就找了过来。薛中泽接到电话也分外欣喜的迎出来会面,把常缨让到大堂吧小坐。   相较其他人而言,继顾寒江之外能与薛中泽达成默契合作的搭档,常缨能算是独一份。薛中泽因此极其珍惜这份情谊,哪怕是抛开彼此的公干身份,坐在一起喝喝茶、逗逗贫,心情也是愉快的。   常缨调工作了,目前在警卫连旗下做重组集训。究其缘由是既匪夷所思又荒谬无比。   几年前,常缨所在警卫团效力的首长叶成茂与季宏图等一群人,在南方某海关上为着进出利益发生了激烈冲突。双方都是后台深远的人物,动起手来谁也不服谁。后来季宏图的手下喽啰真有混不吝敢下黑手的,逼得叶成茂在几个保镖拼命冲杀之下跳窗逃走。此事闹得乌烟瘴气一度惊动了朝中大元,最后是军委副帅及地方军区首座长官一起出面做调和,才把事情压了下去。   新常委换届之后,人员应工作调动变更,叶成茂也奉调回京拜印任职。季宏图仰仗“太上皇垂帘”不知收敛,揪住叶成茂的小辫子窜上跳下不依不饶,非闹着要个说法。   为防止‘狗咬狗一嘴毛’的两败俱伤,最终叶家当代掌门叶长天出面,来了一把“打通堂”:叶成茂回京后自我裁撤警备人员,服从组织上统一划拨配备。季宏图也休想当甩手掌柜,必须明确处理当时动手行事的“主力干将”。因此G局方面处分了几名涉案喽啰,撤销其编制转业到下属三产做外挂。叶成茂交出半数以上外围警卫,移交到统一集训后,由上级重新编配。   前段时间薛中泽加班跟踪酒店程序升级,常缨也正忙着办理工作关系转调交接。重组集训开始后发觉,他所在这批被划拨出来的人员,大多是无家无业、无心依附的“裸人”。   薛中泽往常缨的杯子中添了两片柠檬,惑然提问:无家无业倒不稀奇,无心依附该怎么理解?——常缨弹着小袋子把砂糖加进红茶中,道:“大多数是一直没有接受上级指婚的情况。前些日子我还真是犹豫过;可后来发现,过日子是一辈子的事情,实在没法凑合;不是说领个母的回家就完事的···最起码俩人得相互投脾气吧。”   一番解说言罢,逗得薛中泽和来送小点心的waiter都笑得不行了。常缨以为薛中泽是不信其言,缓缓搅合的手上的柠檬茶,补缀道:“你别笑啊,我说的是真心话。认识这么多年,我跟你说话从来不掺假的。就领导分配的那些女人,长相是不难看,可那心眼儿多的···啧啧,是真不敢解裤子呀,怕她转手就亮出把卸腕匕首把咱的家伙事儿剜掉了。”   常缨今天来的目的很纯粹,就是来和好哥们儿碰个面。他们这批被划归警卫局的人员集训即将结训,之后的分配就可能是山南海北了。他想趁现在管理松范,看能否约薛中泽出去喝顿小酒的。   薛中泽摊手遗憾的回答说:“这两天是真走不开。别看我现在好像很闲在,实则这份差事是属‘创可贴’的,哪破了就往哪贴。其实我是一直想能跟你凑一半天儿的,一块儿去小吃胡同儿逛逛呢。”   祁思源先钻进洗手间,安慰着小祁顺利放水;伸手到感应龙头下洗手时,还是没忍住最后那个尿激灵。从军营里出来的人,对于同类人士都有敏感,仅从那人的身材、举动气质上,就能断定那人是“炼过”的。   返身出来,祁思源都已走到茶座近前了,薛中泽还再装模作样的和来访者白活得津津有味,思源公子暗暗切齿:不让人省心的少爷,明着给我上眼药啊!   “薛专员,你虽然不定岗坐班,但是在酒店区域内,就有义务遵守工作规章。工作范畴的会客并不禁止,私人会客需留待下班之后。”黑桃k肃颜叱责的效果立竿见影。以薛、常二人所在座位为圆心的五米半径之内,刚还在围观帅哥聆听幽默的人转眼就消失的干干净净。   薛中泽也第一时间起身肃立、恭听训教,随后态度端正的引荐解说:来访者是他的战友,现正在警卫局接受集训。因近段时间他一直在物色搭档,今天刚好约过来碰个面。   祁思源假装挽手敲了敲腕子上的金表:“我看你这战友是练过的,若有打算的话另外约时间谈。给你五分钟时间赶快摆平到我办公室来,有要紧的话说。”然后祁总又换了一幅乐交态度,在引荐之下与常缨握手寒暄:“既然是部队战友,那咱们也论得着交情,我也当过兵,所以瞧着你就觉着特投缘。刚才那话你别往心里去,工作范围内,该端的范儿必须得端着;今天咱们见面就算是认识了。可眼下是真有事,不能坐一块儿多聊。改天约过来,咱们好好喝顿酒。”说罢抬手往薛中泽后颈上一拍一掐,无言的做了提醒,转身潇洒的移向室内电梯。   总经理出面搅局,既给对方留足了面子,又暗施逐客令;着实令诸方人等无论是经受者还是旁观人都看得心服口服。   几分钟后薛中泽敲了门走进总经理办公室,祁思源弯腰查看着电脑屏幕上的日报表,头也不抬的说道:“你那战友走了?到时候把联系方式给邵明远,改天约过来练练。还有我必须跟你说明白:记得咱们小时候打得那场架吗,顾三元在你手上其实没受多大伤,可事后他差点儿被顾寒江给打残了。所以我劝你别故意惹急了这位大爷。明白我的意思吗。”薛中泽眼观鼻口问心的嗯了一声,表示应命。   祁思源手上滑动着鼠标翻过几个页面后,敲击键盘将电脑锁屏,继而道:“说正事。按照江哥说的范围,我已经找到了合适人选;是隆董一位亲戚,目前从事并主持特项金属研发,且在该领域内有绝对发言权。江哥说他赶回来之前,你先和此君聊着。预期是先扮作临时助理类的人员,这样过段时间带你‘进门’就顺理成章了。又没让你打站票,坐呀。”   薛中泽转头欣赏着墙上的立幅泼墨山水《无限风光在险峰》:“但不知仰仗祁哥金面请出来的,是何方高人?”   祁思源滑鼠标敲键盘,点开一个新界面:“叫你过来就为此事么。虞颂方找到了相关资料刚发到邮箱里,你坐这儿来看吧。”他指了指办公椅,撤身走进内室褪下T恤,又光着膀子钻进洗手间洗脸刮胡子。   薛中泽刚一看向屏幕,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连忙将照片点击放大,又对照看了文字介绍,终于感慨道:“我靠,这地球太小了。我刚刚还琢磨着托什么关系找到这人呢···”——“不是··你是说你认识这人?”   薛中泽直接关闭了说明材料界面,坐回办公桌对面的电脑椅上:“我给他做过不到一年的私人司机。比方说:如果我熬满了陆正纲划定的脱密期,现在很可能在此人座前呢。他的研究室在南方啊,还有您刚才说他是隆董的什么亲戚?”   祁思源抹了半脸的剃须沫,就转身钻出门盯着薛中泽问:“我靠,你小子玩得够猖的呀!陆正纲可没提过这码事儿;甭问呐,江哥也不知道吧?你玩什么呢,嗯?!这么大的情形居然隐瞒不报?!”   睡意袭来,薛中泽抬手捂嘴掩饰着哈欠,满不在乎的分辨:“陆哥新职位的领导,之前见过我跟着江哥办事。若我跟着一起调过去,就要费好大心思摆平由此人往上的一系列人事。我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就跟陆哥约定,我熬到脱密期满,他那边直接注销编制。再说就只是做司机而已。那类低配置的车,挂块骨头狗都能学会开;最多是下班后,和领导喝喝小酒、扯扯闲话的,真没别的。”午睏很是影响思维敏捷,薛中泽努力集中思维掰扯“英院长身边的司机”身份。   祁思源都气乐了,他明显感觉‘猫儿在故意闹妖’:“成,就你刚说这点儿就够陆正纲喝一壶的了;再有其他存货,那大爷能把大陆活剥皮。来来来,你坐好,哥跟你好好谈次话。”   祁思源抓毛巾把剃须沫擦了,走到薛中泽面前倚靠着办公桌,略躬着身形,无比诚恳的解说:“小竞,哥跟你说哈:大陆那段时间的确是有措手不及之处,后来他也挺过意不去的。一会儿见着英飏,尤其是当着江哥,你可别抖出什么紧俏内容来。”   “哥您放心吧,我肯定不乱说话。”薛中泽端坐在椅中,仰着头一脸温良无害的表情。——看得祁思源心里直咬牙,表面上还得满脸欢喜的称赞:“真是好孩几呀。”   把薛中泽送出门,祁思源一扭头,脸子刷就撂平了。幸亏是趁着懒猫犯困时候说话,掏出这么大的信息,否则还不知藏着多大的麻烦呢。抓起手机又给顾寒江拨了电话,那边随即接了起来。   “江哥,您今晚务必赶回来,会会这位英姓高工。不然,改天你家猫儿被拐走了,你可别急赤白脸的跟我要人。”——顾寒江那边沉默了几秒钟,压低声音问:“什么意思?”   祁思源侧头夹着手机说话,往手中重新挤了剃须沫,抹在下巴上,然后点了免提,把手机立在牙具架子上,捏着剃须刀仔细刮胡子:“就刚才你家小猫跟我闲聊,随口聊天就吐出把刀来。他说他认识那个英飏,还给他当过私人司机。   大致时间就是陆正纲调动工作期间。我刚才算了一下:那段时间,英飏卸去行政职务回转研究室,研究室主场在南方。也恰在那个时间里咱们得到梅阿姨病危的消息,找到医院时,梅阿姨已经病故,骨灰都被梅氏本家接走了。   江哥,我没法去问小竞,他是出于什么缘故和心情去而复返;或许是由于脱密期将满,要求他回来当面述职交割。可他若是抱着回来看最后一眼的目的,你就真该庆幸,是李老头死得太及时了。”   电话那边兀然响起轻轻地咳嗽,祁思源念叨一声“晚上见”,就支着小手指按键收线。   祁思源最后那句话简直是震聋反馈,顾寒江被呛到了,借着咳嗽把骤然涌上头的悲怆冲散。他确信不用问这个问题:你为什么回到伤心地来?若忌惮于纪律约束,薛中泽有上千种方式离开他。   因为这个地方住着喜欢了多年的人,致使他不舍得远离;因为他同样感受过心急如焚的彻痛,近乡情怯积淀而成的思极致恐;爱别离、求不得,这感受足以令本来心智开明的人思念成魔,足以牵扯着他的脚步跋山涉水、奋然无悔,也足以将久久期盼的心焚成一捧灰。一致到最后就想对彼此有个交代了断:告诉他,我喜欢过他。从此分别各自珍重···因此顾寒江必须问自己:你还能有几多侥幸可供倚仗,可供挥霍?   手插着裤袋在原地来回走了几趟,顾寒江忽然感觉自己很可笑:真是关心则乱,一致患得患失得连这点自信都没有;十六年的情分,难道扛不住他和外人之间一年半载的和睦交往!?要质问、攀比、斤斤计较吗,简直是滑稽。堂堂寒江大公子要像个弃妇抓小三儿似的,斯文扫地大闹大跳吗!?这么没品的事情,顾寒江才不会干。   想到此间,他随手调出薛中泽的手机号拨了过去。   “哥,开完会了?”薛中泽在小睡中被吵醒,音色模糊的问。——顾寒江以极其少有的柔和声音应声:“嗳,还得一会儿才散会呢,估计回去得七点多钟了,你先替哥盯着点儿场面。哎~~哥这边儿,今天是一步一个坎儿呀,这回给小许申报提级的事儿有点悬;上面领导认为,级别过高不利于该员配合领导工作。特商会行动的申报被留中了;我这么揣度,咱这边儿要是拿不出坚实合理的方案,只怕连自家门都迈不出去。这次出不去就得等下一个机会了。”   晚上六点整,宴会厅专设VIP包间双扇门敞开着,引位员、主副服务人员、传菜员,呈扇形挽手分立在门两侧;传菜专用的手推车擦得光可鉴人,停在通向后厨的走廊路口。大堂经理快步快上楼梯,分别招呼服务员夏童和引位小姐:赶快准备开餐前服务,打电话通知公寓八层,VIP客人坐车已经到大门口了。   而就在这时薛中泽已从公寓方向的走廊款步走过来,引位女生见了放下电话迎上前寒暄:“薛sir,我正要给您打电话呢。”   薛中泽只向引位翘了翘嘴角,单手勾着一侧裤袋,脚步轻快地走下楼梯径直迎到大门口。今晚到场的人都是他非常在意的,他需要亲自巡场,绝不能出现不协调状况。   英飏在看到熟悉的身影跃进视线的刹那,愕然脱口:“咦,他怎么在这儿?”——沈赫筠在旁闻言也不禁诧异:“你认识他?”   “岂止,我们可是老相识了。”说话间后座车门已经被拉开,英飏跨出车厢便伸手挽住薛中泽:“李竞?真是你!”——薛中泽将双手与英飏交叉握住,笑道:“是,时别三载,仁兄别来无恙,实在令小弟不胜欣喜。”   沈赫筠在祁思源搀挽之下跨步下车,抬手招呼众人道:“既然都算是故人相见,说话就更方便了。此处不是交谈所在,且进去落座下来再做畅谈也不迟。”   主服务员夏童拖着托盘近前献茶,薛中泽特意接手依次敬给沈赫筠、隆澔和英飏。祁思源抬手拦住他的动作,自取了一杯茶,插科打诨说不敢领受上官的谦让。   因有他人在侧,英飏不便做出熟络举动,只手把着茶盏略侧过身转向薛中泽:“在座的既然都不是外人,寒暄废话就都免了。说说你这两年去做什么了?你回京后没多久就来信辞职···怎么回事?”   “辞职之举事出无奈。那年我回来后,周遭生出许多变故:先是工作旧案的纠缠;再就是我母亲病故,老父亲伤心过度也一病不起,北京这边儿,我是实在走不开了。”——英飏缓缓呷了口茶,点头赞同:“父母在不远行,行必有方。也难为你了。那么你辞职时说要留京上学;是否在继续修学,在读什么科目?”   薛中泽杭菊茶中放了冰糖,略呈赧颜的答道:“惭愧。目前是通过在中院金研所推介,偶尔去地质学院旁听一些专业课。听说仁兄已将研究室移回京了,可喜可贺。”——“耳根清净了不过两年有余,又被强行圈回来,你倒说可喜可贺,试问贺从何起、喜从何来?”   英飏倾身将茶杯放到几案上,颇呈无奈的苦笑道。“当年我辞掉行政职务的目的,正是为了一心致力于项目技术研发,多完成一些新课题。结果有关首长就点名提出质询:英飏想学灌江口杨戬,听调不听宣;自由主义倾向严重。新常委上任后,我就奉旨把研究室搬回京。回京后椅子都没有坐热,各样纷扰就纷至沓来。这不是今年初,幕后某位首长唆使国委、中科联合找我谈话,要求我做好准备,最迟在今年底,申资立项、带研究生···   将近天命之年了,这点儿事情还看不明白?不外乎就是熙熙攘攘利趋利往。有人想玩借尸还魂,抓垂帘训政的资本。我没有兴趣替一群贼子吹妖风扇鬼火。所以就一直托故悬着立项招生之事,于是近段时间研究室的电话都被打炸了。”   沈赫筠向祁思源递了个眼色,转而含笑插言:“发牢骚的事留待吃完饭到牌桌上去做,带着满怀怨怼就餐,倒要搞垮了大家的胃口。赶快的上菜,我可是饿了。”   头盘上桌时,祁思源朝夏童挥手命令:菜肴直接上桌,不需要按位分菜;服务人员退到隔壁备餐间,不必留在单间内。   酒杯斟满,沈赫筠率先举杯倡议:“既然在座者没有外人,就无分宾主随意结伴而坐。我提议咱们就碰一次杯,为各种的意外相逢,意外之喜。”众人闻言都称赞倡议独特,当下纷纷起立举杯相碰,一时间精盏与美酒相辅相成合成的婉转音色,在室内此起彼伏。   落座之后,桌面上展开了一番别开生面的‘前嫌尽释’。先有隆澔解说英隆两家的族亲渊源,及隆沈二人与薛中泽(李竞)的结交缘故;再由英飏简明纷说忘年交来由;最后薛中泽将自己目前的‘身份、姓名’做了安全范围内的小曝光。   英飏轻轻动着手腕,令杯中红酒晃成小小的漩涡,借以缓解着心头的惶然激动。待述说结束,他举杯小小抿了口酒,笑道:“我早就想到过,你不会是个简单的挂靠小职员;结果如是,还真是不简单。   咱们当着自家人就不必编谎话:关于特商会的邀请,我已经收到了;实话说我不准备参加。原因有三:首要原因是,我不想与官政两界尤其是下野派有过多瓜葛,并为此接受指派的秘书、司机··等等所谓的随行人员;第二我不想跑出千里之外看群丑乱舞;其三,业内人都知道我的习惯,司机秘书做的时间再长也是不能进入研究室的。总而言之:即使我接受邀请出席特商会活动,司机、秘书类的随从,是没有资格跟我迈进特种经贸厅大门的。”   沈赫筠、祁思源听了英飏的分解后,都不觉神色黯然。沈赫筠刚出声想做说和,隆澔抬手按在他手背上,微微摇了下头,示意他且听下文分解。诚如隆澔所料,英飏的确有下半阙内容,留待考验对面人的定力和耐心。   薛中泽微然笑罢,便淡然而然的展开了反驳攻势。“当日有幸在仁兄身侧工作,时间虽不算长,但您在待人接物、治学研究方面的严谨、警惕性,我不敢说受到言传身教,耳濡目染之下也是受益匪浅。及至当前,仁兄教导的‘恪守信仰,秉承公心、纯良做事’,依然对我有着鞭策之效。”   手捧酒瓶为面对的四个人,一一斟上酒,最后自满一杯,薛中泽捧起酒杯依旧笑意妍妍。“在座者都是我的前辈、师长,若不嫌我冒昧,小弟有意在师友面前拆解这‘资格’二字。‘资格’之说以当下而言,无外乎学历、能力、职称级别。以我对英工的工作作风推测,您并非看重一纸文书,也素来傲视官身,那么想接近您的门下,势必要具备真才实学。   当初向您提出辞职时,我也在心底立下目标,若有朝一日还能跟在英公身侧,我必定要有足够底气,绝不能让您有‘羞于示人’之感。   我在初、高中期间,连续被保送参加科委集训营,中间在本校跳级就学。高中毕业四年军旅,复员后通过自考拿到成教本科学历;零一年回京后,重新参加中科院某专科研究所开设的专科进修,于今年初拿到结业证书。虽碍于工作节奏之故,未能通过国立高考进入院校从事系统就读;但有计划在十月份向上级申报,参与金研专业研究生报考,以便做进一步深入研修。如上就学经历都有案可查。”   祁思源听到此节如释重负的低下头,暗笑着举杯品酒,酒杯触到齿间时,从牙缝中溜出一个词:“··我操··”。从前听顾寒江念叨过,说李竞从小就学习成绩拔尖儿。看来此言不虚,是金子放在哪里都会发光的。这样一份就学履历,不要说仅为工作之便而佯作短期副手,就是当真投考也够得上货真价实。回头得催顾寒江去潭柘寺,好好的烧一柱高香。   同样,这份学历也着实令东道隆澔、沈赫筠尽去心间块垒。所谓人以类聚物以群分。薛中泽虽与英飏另有交往,但今天的聚会发起、交接,毕竟是以隆沈二人为主,其间又夹着一个祁思源。英飏本人平素待人倒也亲和,唯有针对工作研究时算得是“强项难折”;只要他不予认可,就不可能让他忍着牙疼似的勉强接下这份麻烦。交接成功固然你好我好,反之若出纰漏,在座之人都有折颜,日后总难免有心结。   第二道主菜上桌时,顾寒江也仿佛是踩着节奏般姗姗而至,并拱手致意恭请诸位快快落座。在隆澔的引荐之下,寒江公子风度翩翩的上前握手见礼,连称是:仰慕已久,荣幸相识。落座时,顾寒江和颜悦色的让薛中泽与他换座,并帮他添了餐具,就势把英、薛的座位隔开了。   英飏举着酒杯与顾寒江轻碰了一下,微笑着揶揄:“顾局可真是平易近人的好领导啊。”——顾寒江抿了口酒,入情入理的说:“哪里,只是自小受到过多耳濡目染,深知带兵之道在于恩威相继,方可往游刃有余。但我此刻非以官身在座,而是以长兄身份出面,来帮着幼弟(薛中泽)办事的。在座诸位切不要因此妨碍言谈之兴呐。”我带大的孩子,我当然知道怎样才能让他听话。   祁思源伸手摆弄转盘将众人一致称好的菜肴,转到顾寒江手边;转而对沈赫筠意味深长的眼神,回以垂目肯定,并特意把莲花筷托上的筷子并在一处;无声的完成了一问一答:顾薛两位很近?——他俩是一双。   谈论话题首先以祁、顾问答间铺陈开,这似乎是今晚顾寒江临时加入宴请的主要缘由。以当日被驳回的提职申报,捎带出烽火渐起的各部位系统内部清理行动,也不可避免的勾出了即将召开的特等商贸会谈。   中央在整治贪腐方面,是抱着打持久战的决心的,尽管世恶道险也是义无反顾。有人纵恶犬横行,反而更坚定了对方铲除恶犬、并仗剑喝道的决心。有人还想依仗老资格,妄想捞一把是一把,就必定有操刀力士出来剁下这只黑手。   主食点心及甜品是按位上的银鱼蛋饺配椰丝蛋挞、银耳甘草雪梨盅。顾寒江把自己那份点心转给了薛中泽,让服务员给他上了香米饭,浇上蒸红斑鱼豉汁,加上海鲜豆腐煲里荤素菜拌着,堪堪吃完一碗饭,其间不知多少次,差点把饭碗咬豁了。   拿着小毛巾擦净嘴角儿,故意看着英飏适意解嘲:“见笑了。再高档次的菜肴,我也就是一碗饭的食量,尤其喝了酒,多少得有几口饭垫底。”我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你自己有数吗?   拢起餐具后,顾寒江恍如随意似的又转头提示:“思源,哦,你不必停筷,我说你听。刚聊得那个系统清理的事儿,你适闲时得走走脑子,这个事不会太远了。上面对核心产业项目会采取严格管控,就比如英公辖下作业科目;对无关痛痒末梢及繁冗拖缀,也将施以快刀斩乱麻。到那时,大风起兮云飞扬,就要见识各自真真本事了。”——祁思源捏着调羹抬起头会意而笑:“兄长放心,小弟省得了。”   寒江公子的现身,无论是公门招牌、官级,还是被引荐者的资历、学识,都令英飏暗忖之中掂出了分外压手的重量:所谓世事浮沉孰能独善其身,逆水行舟无非不进则退。这一“局”钻不钻的,怕是没得选择了。   隆澔垂手在桌下,悄悄在沈赫筠推测点了两下,沈赫筠擎起汤盅将银耳羹喝完,悄悄垂目暗示明白。放下汤盅后,沈赫筠开言邀请顾寒江一起打牌,都是自家兄弟又难得凑齐,热闹一会愉悦一下心情。   顾寒江欣然应约,并体贴的关照祁思源把牌桌送到公寓包房去。虽说是自家兄弟间的娱乐游戏,若被多事之人看到,没事也能找出事儿来。   一行人说说笑笑的进到公寓包房,少卿,牌桌、果盘、茶点也相继送进来。   祁思源倡议“肩膀齐为兄弟”,把繁文缛节全脱在衣帽间;并动作利索的扯下领带搭在衣帽架上。其余人等见了也朗声笑着纷纷效仿。   顾寒江把领饰、腕表摘掉递给薛中泽,拍着肩哄他去招待隆澔品茶,并说书柜里有套新得的瘦金体拓片,是特意留的,让找出来给隆澔。然后大包大揽的引着沈赫筠、英飏、祁思源围坐在牌桌前,掷骰子打点铺开牌局。   隆澔接过字帖翻了两页频频点头称好,躬身谢过了薛中泽敬茶,含笑问:“中泽不喜欢打牌?”——“我很少和家里人玩牌。江哥形容说我上桌儿玩牌,睁眼就算作弊。”   相距不远牌桌上,顾寒江抬起目光瞟了下家的英飏,手指上转动‘绿发’,笑着接话:“中泽自小就计算能力超常,算牌更是一绝。把他安到牌桌上,还不如直接掏钱给他呢。”——祁思源不失时机的接话茬笑道:“他那脑袋瓜儿比计算机都快,136张牌在他脑子里清清楚楚的;让他上桌儿,绝对是‘把把一卷三’,咱们还不如直接洗洗睡了呢。东风。”   英飏扔出张‘一筒’垂着眼皮忍俊道:“说起计算能力这事儿,我真是觉得不可思议。记得前两年在南方时,中泽帮我和徐锦辉解围,赢了当地的区书记。当时拆了两幅扑克发牌,区长秘书还被他当场抓住出千。”——祁思源翻起一张“三万”,转手捏了自己手上两张牌亮明‘开杠’:“英哥和驸马关系很近啊。”   “锦辉是我在党校学习时的学长。二条。若按座上的安排是让他留在南方;然而新常委接班之后,各部门人员都有调整,师兄也就服从调动回京了。他私下也说过:回来倒不自在了,想约上三五好友搓两圈牌,都得考虑一下影响。”——沈赫筠摸过一张牌直接亮到中间:“西风。人在其位身不由己呀;不比咱们几位都是自家手足,无需拘束。”   顾寒江当然能听出沈赫筠的意思,摸出手中的牌是‘八万’:“赫筠兄说的是。自家兄弟自当以诚相见,互相提携。中泽啊,泡得好茶总不好独占,众家兄长在此,拿来同享才对吗。”薛中泽闻言欣然笑应,清爽利索的斟好四杯茶,用托盘送到桌前分给众人。   祁思源甩手扔了摸到的‘二筒’,半撑着起身双手取了一杯:“唔,可不敢当哟。中泽目前的级别够‘两毛’(中校)了吧?让团座给我倒茶,还不顺着脊梁沟儿下去。江哥不用瞪我,既然您也说是自家兄弟,您不把话说明,让我们怎配合布这个阵呢。”——“思源你不在其位,体会不到为兄的苦衷盘桓。在座者都是自家兄弟,伤了哪个都是自折臂膀。更不要说从国家利益而言,英仁兄、中泽,仅是这个人就是无价的!不可有半点毁伤。我必须慎之又慎才行。”顾寒江略呈为难的叹道。   英飏审视着眼前的牌列,是一把单吊的牌,和牌与否只能凭运气摸牌:“我说个提议,寒江你来斟酌。我已大致问过中泽目前的在读情况,凭心而言他的条件是不错的。如果你们下去后,能在两个月之内准备出投考资料,真实比重最好也充分一些,让他直接来报考我的研究生专业。如此,我领学生或副手出行,特商会特项商区的门槛也就不存在了。我陪他走几次类似场合之后,今后再有这类场面,他自己就足够出面应付了。”   众人都在默然思忖之际,一直在旁看字帖的隆澔终于出声开言:“诸位可否容我插一句话。我仅是从行商的角度上评论,英飏方才的提议,我认为可行。此间有个下情,不妨由我来说开。季宏图及其身后之人,一直想压住英飏包括其手中的技术,以便钳制当朝。此番硬行调其回京,欲行制令其立项招生,很大程度是意将其手下人安插在研究室中;英飏一直压着此事亟待寻求解脱之策。倘或英飏与中泽结为师生名分,季氏一群欲行安插的伎俩也就不攻自破。这岂不是一举两得么”   祁思源听罢点点头,状似自语道:“是这意思。白脸儿。”言罢码出一张‘白板’,沈赫筠随即踢出一张‘红中’。——薛中泽伸手拦住顾寒江,浅笑着替他拎过一张‘六筒’立在他眼前。顾寒江迅速扫一番手中牌列,见好就收的推了牌:“就这么招吧,滴拉门清儿。”   英飏略歪着头看了顾寒江的牌,笑道:“真巧,我也是想吊这张牌呢。”——隆澔近前倚着沈赫筠的座椅靠背,快速看了桌面上的形式,转而对英飏揶揄:“我说了多少遍,你总是不信。世事同理,不能只打‘清一色’。”   沈赫筠率先起手将牌推进洗牌池,呵呵一笑补充道:“是啊。要多组织‘碰碰和’;否则别人都已经推到和牌了,你自己的牌还是‘十三不靠’呢。”   到十点半时,祁思源要下楼去巡视,有请隆澔放下字帖上桌替手。薛中泽仍旧不上桌,取出领带、手表等物,将祁思源送到公寓电梯口。   电梯在三层停了半晌才继续升到八层。门扇两分的刹那,薛中泽猛地一愣,迈步跨进电梯,抬头向四下搜索了片刻,回身对祁思源关照,等一分钟,他回包房里打声招呼,一起下楼。   两人逐层按电梯排查到三层,薛中泽快速出去搜寻一番折回,略作释然的对祁思源解说,是隐迹了多年的危险对手,名叫段志国,刚才到过公寓三层的某个包间。他请祁思源到前台查一下该房间住客资料,他先去监控室调看一下录像回放。   祁思源当然清楚小老弟的本事,知道他不会虚张声势;就修改建议让薛中泽和他一起动作。   两人很快截取好相关图像,祁思源用优盘另考一份,以便明天上班时交由系统部‘眼镜’虞颂方搞出清晰图像,留给前台保卫部排查监控。   一系列动作完成后,祁思源问薛中泽:他有意找常缨谋求合作搭档,是否为着对付此人。薛中泽默然点头承认。   祁思源吹了声口哨,招呼薛中泽跟他一起回801。“私下聊天时,我听大陆讲过这个段志国,所以我多少能猜出你的打算。只不过呢,听哥哥一句劝,常颖和英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情况,你千万别玩‘买大搭小’的动作。你仔细琢磨这事儿:一个男人保护不了最在乎的人,还要托付旁人帮着照看,或许受委托人就是早有觊觎的···知道这叫什么?这叫自取其辱,而且是奇耻大辱。你别看江哥刚才答应英飏挺痛快,心里怎么闹醋性劲儿,还说不准呢;不然我和沈董隆董又怎么会玩了命的说合?!幸好是这位英公也足够聪明。但转回来再说:谁来给这个常缨作保,你?你要一张嘴,你这战友能死得快点儿。”   两人回到包房801时,牌桌上刚轮完一圈牌,围坐四位正各自拨弄着代替筹码的硬币算账。顾寒江、英飏都是不输不赢,沈赫筠输给了隆澔,自我解嘲说:不过就是坐兜挪右兜的事儿,兹当是被缴获私房钱。   机器洗牌的空档,几个人分别起身洗手、喝水,顾寒江则叫过薛中泽询问刚才突然出去的缘故情形。在领导表情温暖眼神阴冷的气场压强之下,薛中泽一点没敢隐瞒,如实汇报了刚才搜索到的痕迹线索。以及有意挑选一位得力搭档,先进行‘扫路’准备。   祁思源打着火机刚要点烟,连忙甩上火机盖子转回来,岔开了薛中泽的建议:“江哥,我以为:您和中泽还是会同英哥集中精力忙特商会的事情。至于这个段志国,回头关照大陆,让他安排几个技能过硬的人来做就行。”   顾寒江抬手在薛中泽肩膀上搓弄几下,好声好语的哄他去另一边代尽东道之谊,照应好隆沈英三位。眼瞧着小‘家主’像模像样将三位客人引到客厅品茶,祁思源以抽烟为由,与顾寒江转至飘窗处继续说话。   开言之前,顾寒江冷森森的哼笑一声:“正纲跟我念叨过这个段志国:自己言行没有规矩可循,反而要求别人按他的规矩走;实则就是个一技傍身、毫无道德下限的贼子。决不能让他干扰到我们的正规步奏,更不能让他再威胁到中泽。把我的话转告正纲:料理这种自诩为高门鹰犬爪牙的渣滓,不需要手软。”把我家孩子伤成那样,必须死!   此刻在另一侧空间中,薛中泽正兴致勃勃,与沈赫筠、英飏一同据案而立,观摩隆澔现场挥毫之作。   隆澔祖上曾是问鼎天下的渊源,传至近代虽家道衰落,改投商界,浸蕴在骨子里的清丽高贵并未淡漠;手中一笔瘦金体华傲非凡,诚如其人。   约半柱香的功夫,一纸横幅七绝收笔完成,沈赫筠用纸蘸净余墨。又等着英飏落座将报考准备材料名目开列明白,一并交在薛中泽手上。   顾寒江应着赞叹声快步转过来,见薛骁璔手捧着横幅,满脸欢喜竟是要笑开花一般。“江哥您快来看,沈董口占七绝,隆董亲笔手书的墨宝,好诗配以好字,相得益彰,千金难求呢。”   独立江雪.冬晓—得以益友良朋相聚,留字佐贺 隆澔   寒透金猊曙明灭,萧瑟朔风晓中竭,   窗畔孤梅影独立,半泽月华漫江雪。   顾寒江凑近读罢也不禁兴奋无比,二十八个字把他和薛中泽的名字镶嵌其中,更难得的是意境看似冷涩,却是暗藏风骨傲距。至此,顾寒江歀然向前几步,把手合十对着隆、沈、英三人躬身敬谢:“三位仁兄请上,请受寒江一礼。如此厚赠,实在是感之五内。仁兄们言传身教实在是润物细无声,令小弟受益匪浅。”   趁顾、薛二人分别转身取点心、烧水换茶时,英飏向着隆澔微微欠身悄声道:“多谢兄长相助。”——隆澔接过沈赫筠递来的湿巾,擦了手微笑道:“自家手足,何以言谢。”   重新开局前,顾寒江要接个电话,就让薛中泽替他摸‘风头’代支两把牌,结果摸成了英飏的上家位置,再结果第一把牌支开连五分钟都不到,英飏就连吃带碰的推倒和牌了。祁思源在薛中泽身后看着,岂能看不出门道儿,甩手就往他后脑上一记飘铲,薛中泽一头就拱倒了自己面前的牌。   顾寒江在旁看到了,不带拖欠的出声嗔责:“思源,你干嘛呢?”干嘛打他?还当着我的面儿动手!——祁思源回手往薛中泽颈上胡撸一把,顺嘴扯谎道:“明天让人把客厅的几盆绿植换了吧,长虫了。”随后又压低身形凑到薛中泽耳边,挡着口型提示道:“不带这么喂牌的,故意输牌也算是行贿之一。”   薛中泽搓着脑门上的红块儿,干脆起身让位:“要不您坐着吧。我在桌上只要睁眼就得作弊。”祁思源也不带客气的,用掸扫的动作将薛中泽赶开,自己落座抓牌。   祁思源是通贯手,即使是平常的玩笑动作,手上力道也比寻常人重。顾寒江当着客人不好严词申斥,又担心祁思源打那一下撞到猫儿的紧要处;就拉着薛中泽闪到透雕团龙折叠屏风后,卧进贵妃椅坐定。   看到薛中泽头上红印子,顾寒江心疼得不行,捏着茶盅用手指蘸着温茶帮薛中泽揉脑门、擦眼睛。薛中泽把小毛巾叠成长条截在眼睛下面,防止茶水淋到身上。   两人凑得很近,气氛也越来越暧昧;于是没话找话压低声音闲聊:“我要把隆董送的字裱起来。”——“没问题。让大林送去荣宝斋,裱好了加上框,就放在办公室里。”猫儿嘴角上勾出一道好看的弧线,也遂即启开了顾寒江唇间笑意。   薛中泽归队后做的体检报告一出来,就被深深锁进顾寒江的保险柜。报告细致表述了薛中泽身上所有内外伤痕、位置情形、康复状态,以及对其本人可能造成的影响。尽管对男性而言,可以把伤疤演绎成别样的性感装饰。但在顾寒江眼中,那些旧痕却象老君炉里掉出的炉砖,有九转真火永远不灭,能使人触之即成灰烬。每至于此,就不自主联想起当年在冰冷的太平间里送别亡妻的景象···顾寒江就更加有水火交困的感觉。   随着沈赫筠扣牌推牌的动作,又一圈牌宣告圆满。英飏向三方牌友拱手称谢:即使多蒙在座仁兄、贤弟奉陪,摸八圈的愿望只能是嘴上豪迈一下,实在是心有余力不足。况乎隆澔、沈赫筠不算好耍之人,玩乐一回,连带把重要事情确定下来,也就不必熬鹰似的的耗着,该告辞了。   两位老董并英飏寒暄道别,由祁思源亲自在前引路,顾寒江在侧相送,一直送进电梯。其后又关照公寓服务台来人将牌桌移走。   返回室内,面对着突然静寂下来的屋子,顾寒江下意识唤了一声,随即听到厨间中响起应答。顾寒江说要看英飏开列的资料目录,需要尽快写邮件发给公司资源科,交代该处照此预备;务必是真实在案、有数据可查的。几分钟后,顾寒江代转资源科长的回话,请薛中泽两天后到资源科办公室来逐样过目,以便有误遂改。   “这回答复得倒真快。大领导亲自布置的工作还能错得了!”薛中泽身在厨间,也还是能‘看着’从内室中稳步过来的身影,心中软软的。——抽身出来收拾用过的茶盅时,寒江公子发话制止:“又不是没有喝茶的杯子用,放在水池里,明早我来洗。”言罢招手让薛中泽来到办公桌旁。   抬手在薛中泽身上已知的旧伤位置轻轻抚摸过,顾寒江觉得自己这颗心都快不够用了。他真希望自己也有薛中泽的特异能力,能把那些伤痛痕迹吸出来。   “资源科帮你准备的学历文凭等证书资料汇总后,尽量再请英飏审核一下。人家那么痛快答应帮咱们,咱们就更得把事情做得严谨完整。   小许提级被驳回的事情,你听了心里有数就行。是萧叔让朱景升给我带话,说暂时放一放,留待日后由其新上司做这个人情。我想这样对咱们反而有利,上面不会干‘既让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的傻事。思源也提了常缨的情况;还是让陆正纲接收,只要能通过审查,可以考虑调过来。   咱们这方面外出工作,不允许玩‘独行侠’,必须有相互接应的人。你要是早能有搭档的话,身上何至于留下这么多旧伤。这两个人刚好是一文一武,如何扬长避短就看你的权衡斡旋能力了。   还有啊,我得对你下特别命令:出现危急状况,你,必须首先选择弃物逃生。中泽你要明白,任何物件、高密数据都可以论得出价值,而对国家而言你是无价之宝,对我更是如此。”   拎着猫儿钻进浴室,抬手洗着头发,享受身后的擦背服务,恍惚又回到当年研究所公共浴室一起洗澡的情形。有洗发液滑下,眼睛被痧得生疼;顾寒江揉着眼睛伸手去摸水,立刻被拉到花洒水流下让他冲洗···顾寒江暗笑:思源公子的这招‘笑里藏刀’真是妙。   顾寒江睁开眼睛,那个水滑的躯体就钻在他胸前,色眯眯的呲着白牙笑:“去床上吧··哎哟··嘻嘻··”话音未落,顾寒江就着他身上没擦净的水,挥手拍了个屁板儿,啪的一声真叫一个脆。   往自己腰间围好浴巾,又扯过浴巾往猫儿腰间一兜,拽着两个浴巾角儿,就把人直接拐进卧室。刚到床前,顾寒江就忍不住笑喷了,床头上逐样排好用具和替换床单。顾寒江哈哈笑着甩手一扔一抖,猫儿就光溜溜滚上了床,屁股上被拍出的红印儿一闪而过。   顾寒江有意把薛中泽举在自己身上,如此反而容易上下其手:“今晚许你在上···”——“咳咳···我没听错吧?”猫儿停止了竖尾巴蹭肉示好的动作,愕然反问。   “我可是难得通融一次,以后也不见得再有这种机会了···”——“内什么··我··技术不佳··啊不是、不是,我就没试过··万一把您伤了,还不够心疼的。还是您来吧。”   猫儿被这种怪力的通融唬得嘴都瓢了,哭笑不得搂住顾寒江不敢看,假装玩‘摩擦起电’,刚刚还笔管条直的小猫尾被吓得半软。他一时猜不出这位大爷葫芦里买的什么药;以他平时“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的作风,今天的甜枣也撒的实在太多了些。   窝在顾寒江胸前蹭了两三分钟,薛中泽的脑子也比身体先来电:思源公子提醒的话绝不是随便刮耳边风。寒江公子眼都不眨的照单接受了建议,令英飏、常缨加入临时行动编队;接下来如何表现完成工作,如何与组员相处,还要保证安分守己,就看你小子的聪明了。敢越雷池半步,这个临时编队都将可能变成敢死队。这恐怕就是御心者修成高段位的手段吧。   绝艺如君天下少,闲人似我世间无。   别后竹窗风雪夜,一灯明暗复吴图。——《重送绝句》唐·杜牧   ☆、9——斩荆开道   早会散会后,薛中泽就跟着顾寒江回到办公室。掏出手机排列在桌面上,随后动手拆打印机,抱到一旁阳光区的桌案上,排开精致的工具箱格盘开始检修。顾寒江才不会急着用这个物件呢,是薛中泽说为借着动手时候,静下心琢磨点儿事情;因此豹哥就由着他去拆拆卸卸。打印机玩坏了也不打紧的,总好过让他摆弄枪械。   案上的手机震动起来,是薛中泽用作对外朋友交往的手机,文字提示为—家。顾寒江放下书册朝阳光房方向招呼一声,薛中泽应声跑过来,手上沾满了彩色墨水。顾寒江见了一笑,抬手把他按在座上,把手机移到他跟前点了免提。   话筒中响起薛老爷子的声音:“笑笑,我这会儿打电话不妨碍你工作吧?”——薛中泽支着两手,倾身向前对手机应声:“没事,我现在没开会,什么事儿,您说吧。”   薛骁璔懊恼的叹了一声,道出急迫缘由。前两天剧团排练厅遭雷击起火烧毁,连带着毁了许多布景道具。薛昌华和师兄弟们合排的戏月底就要上演,票卖出去了就没有延期辞演的余地。经此变故后,大家要赶着重做道具、布景、音响设备,还必须要租场地排练走场··要用钱的地方不少,都不是三头两百的小钱儿就能打发的。   薛骁璔帮着问了几家礼堂、活动室,人家听说是做临时排练厅,既要给腾地儿,又耽误生意,都不乐意接,就把租金提得很高,还要求把头牌好座的戏票做赠送。   即使在当今社会也是如此,开场唱戏,看的是挑梁演员的真玩意儿,铁杆戏迷、老观众的捧场追随就如同是‘焦孟不离’般,更是不可或缺。场中的正位好座儿占了一场演出收入的两成份量,怎么可能全用在照顾关系的赠票?!因此老爷子想着和儿子商量,想先拿自家的钱应应急,等这轮戏收官落幕,让薛昌华用戏份还给他。   薛中泽听到此际已笑得眉眼弯弯:“哟,我的老爸爸呀。不是早跟您说过吗,那钱就是给您做零花儿的,只要您心里痛快,想干嘛都成;要是不够的话您再跟我说。”   顾寒江兀然在旁拍了薛中泽一下,将半张A4纸推到他眼前,字条上写着:把租排练场的事应下来,我帮老爷子找到合适地方,让老人家别急,一小时后给回话。   薛中泽快速看罢转而对父亲道:“哦,爸,租场地的事情也别急,我们同事可能有这方面的关系,稍后我问一下。您踏实在家歇着等我电话。”——等薛中泽说完,顾寒江伸手点了挂机键,指着洗手间说:“这事交给我;你去洗手,小水盆里是专用洗墨水的洗手液。”说完拎着他起身推向洗手间,还白饶了一个屁板儿。回身走到办公桌前抄起电话联系。   以寒江大公子的身家背景,能是亲自开口求人办事的人吗,更何况还是声称替他家老爷子的老朋友联系办事,不知有多少人想着能‘帮忙’呢。几通电话播完,连十分钟都没用了,就敲定了总政郑团辖下的一处场地,离市区近、交通往来便利、通风照明音响等设备齐全。   郑团长为着顾寒江促成他家闺女美满良缘的事,一直想找机会感谢寒江公子,听说是替老爷子们找场地组织娱乐活动,无比痛快的就应承下来,且表态也是分外高风亮节:为扶持国粹艺术传承尽绵薄之力,又能帮着解决老爷子们的‘小着急’;这样的两全事情,交给外人难免有错漏,还是关系单位彼此知根知底的,踏实。   薛骁璔很快就得到儿子回话,事情已经解决,并说稍后会约薛昌华会面领他去看场地。心中石头落了地,痛快的连说话口气都足了,一个劲儿夸儿子,真给做父亲的提气长脸。他这边为之急得火上房的事,儿子那边接手过去,转脸就摆弄顺了。   薛昌华获悉最头疼的事如此快得就有着落,当然是赶早不赶晚,先打电话与堂弟约会面的地点时间。   顾寒江倚坐在桌沿处,垂手在便签纸logo上敲了一下,薛中泽会意,报了雷金纳德的名号位置,让堂哥午后到酒店大堂来找他。不消嘱咐,龙强大厦是不适合与不相干者会面闲谈的场地。   驱车返回雷金纳德酒店途中,薛中泽问后面抱臂端坐的领导:“您怎么心血来潮地揽这种琐碎事?”——顾寒江抬手往他头顶胡噜了几把:“不瞒你说,我正琢磨着怎么促进翁婿和睦呢,这么好的机会打灯笼都难找。这事你就别沾手了,踏实把酒店、研究室这两处事情经营好就行。这两处阵地是多少人打破头都挣不到的,你可得给我维护周全了。哎,你从早会到刚才出门,一直在琢磨什么,现在能透露了吗?”   车子拐上朝阳的方向,薛中泽抬手拉下遮阳板:“大同小异。您忙的是庭院除草,我也不能闲着,总得把开门出行这第一步迈出去。我是对当初那种鼠摸狗盗的做派腻味透了,唧唧索索、畏首畏尾,又想偷汉子又想立牌坊。所以我琢摸着,这次既然要出门,就名正言顺;即使不让人用八抬大轿恭迎,也不能在事后又被人以照顾某方面影响为名,再逼着我做‘携鲍掩腐’。”一番牢骚说完,连闷头驾车的大林都被逗笑了   顾寒江肯定的点点头,心间感慨:孩子真是长大了,足以替自己分担责任。今后很长时段内,他们一大批人要把全部精力放到金研院及特商会方面;对于划为“后宅”的事务基本是推为其次。恰又是‘后宅形势’容易横生枝节分散精力,故而,务求要快而准的‘一烙铁烫得平平整整,再无起伏’。   薛老爷子之于薛中泽的意义,顾寒江是极其明确的,因此才要亲力亲为的操作,信手摘花般把后宅内务一举肃清。看似架炮打蚊子大材小用,实际是一举多得的功效。   刚到午间时分,大堂服务台打来电话:有两位先生来找薛sir,称是事先预约好的。顾寒江听罢就招呼大林开车等在酒店门外,然后由薛中泽陪着下楼,以便为两边做引荐。走出公寓电梯尚未转进酒店大厅,薛中泽就开口确定说,老爷子亲自陪薛昌华过来了。顾寒江闻言暗喜,如此倒是正中下怀。   薛氏叔侄一进酒店大门,就不可避免被晃得眼花缭乱。高大轩敞富丽堂皇的装饰,光可鉴人的地面,以及衣着笔挺含笑接待的工作人员··对于寻常巷陌中生活的人,无形间就结成了一种压迫气场,使人不自觉收束自己,去适应甚至是迎合进这个环境中。   由于当前职级缘故,薛中泽一经走进大堂,沿途都有人驻足问好。眼看着自己儿子衣装挺括光洁亮丽的出现,周围人都对之毕恭毕敬的,薛骁璔心间的激动欢喜,身为父亲教子成龙的骄傲,更是澎湃欢腾。   顾寒江抢在薛中泽之前迎上去,挽住老爷子温颜问候,又与薛昌华寒暄握手;他笑着劝老人:“先别急呢,跟对方都说定了,等人家午休后过去见个面就成,总不好让人家撂下饭碗来和咱们说话吧。”然后很随意的搀着老爷子先到大堂吧落座。   服务员献茶后,顾寒江温和询问叔侄二人是怎么过来的?薛昌华回答:小余师弟负责采购音响设备,他们叔侄就便搭了一段顺路车。临别时师弟还关照:若要去的地方不好倒车,就打电话联系,他掉头回来先送爷儿俩过去。   顾寒江提着杯中的茶袋,涮着茶色,声音不疾不徐:“那··昌华就给这位师弟打电话交代一声,不必再麻烦他,让人家踏实办事吧,咱们有代步车。”这一关照立即获得薛骁璔的赞同,连称还是领导想的周到,催着薛昌华去一旁联系。   薛昌华起身离座去向一旁后,系统部的虞颂方恰又走过来。“真巧,我正要打电话给你呢。顾总能准许我把小薛借走说两句话吗?是那天邵经理给的图像分析结果的事。”话说至此彼此都已明白,顾寒江垂目默许的同时,温和表情间已浮起领导专有的冷肃,凉飕飕的向薛中泽示意:你先去吧。   待薛中泽送走同事转回来想参与‘讨论’,领导早已把出行安排确定好:由他顺便带叔侄二人去办事;薛中泽不可能在工作时间离岗,且还要等侯同事下午过来送材料,因此想当然的做留守。如此安置把薛老爷子感动得不行,一再感慨说:何以敢当,何以敢当啊。   过来给薛中泽送材料的人是常缨,所谓‘送资料’,既是组员签到也是工作递送。常缨在警备强化训练的成绩很是出色,顾寒江亲自挑中,特别派给英飏这类国宝级科研人员做司机扈从。薛中泽对此分派,当然是举双手赞同的。   顾寒江对于猫儿的潜伏脱身能力是有把握的,却更加明白薛中泽与英飏的交情比重程度。倘若真遇到狠戾对手,直接拿英飏下手,相比于瞄准放倒受过特训的人,得手几率要大很多。而薛中泽也绝不会扔下受伤搭档单独脱逃;那就必然会中了对手“围点打援”的埋伏。把常缨加进来,无形间如同加了多重连环保障。便于薛中泽以助理、学生身份,专心着手各类专业性工作;反之遇有极度危险时,也能与薛中泽形成有力配合。   常缨拎来的密码箱中,专业文件、加密磁盘、成型样本,英飏亲自整理的部分学术笔记,以及曾由薛中泽亲手整合的数据底稿;都是涉及当前高密金属学科尚未进行解密的数据。务求要专人专送亲手交接。   曾经的好搭档,又成了同一战壕的战友,实在是让人兴奋的事!薛中泽想留常缨去喝两杯庆贺,常缨憨厚的笑着拒绝了。入队时签有严格纪律条款规定:工作时间内,尤其是在英工身边工作期间,是绝对禁酒禁烟。   常缨在薛中泽手心里敲着开箱密码,嘴里则说着毫不相干的话题:“等这次‘出差’回来,喝酒庆祝的机会有的是呢。你欠我一顿饭,赖不掉的。奏说哈咧,额还其请东家,奏嘞。(就说完了,我还去接老板,走了啊。)”——薛中泽嘴角上噙着一丝笑,挥挥手:“奏卓。(走吧)”   临近下午下班时,薛家叔侄由顾寒江带着原车返回。薛中泽从老人满脸兴奋表情,就知道事情办的圆满顺利。   顾寒江说既然老人家已经驾临门前,莫如请老人到楼上,亲眼看看公司的‘办公环境’。——薛骁璔闻言连忙摆手辞谢:“可不敢再这么搞特殊待遇。这是做重要事的大单位,今天这一下午就已经使得贵处上耽误了不少重要事,我这心里就万分的惶恐。怎么能再容搅扰。”   “放心吧老人家,有中泽留在单位里,正经工作一点都耽误不了。中泽啊,你去淮扬厅定个包间,留老爷子和昌华用过晚饭再走。”顾寒江说着从手包里摸出公寓房卡交给薛中泽。——薛骁璔急忙拉住薛中泽,又向顾寒江敬礼辞谢:“可不敢再叨扰了!首长您帮了我们这么多忙,已经是救急于危难,更不能再占用您和中泽的工作时间了。我们爷儿俩这就该回去了,昌华还要抓紧去办其他事。等这阵子纷乱平息,摘个好日子,请您一定赏脸到家里坐坐。老朽一定要摆宴,领着身边的子弟好好谢谢您。”   顾寒江顿呈惶恐的躬身致敬:“老爷子您这么说,可是折煞我了。再有,您可别对我称呼‘首长’,不成体统的。若今天实在不便多坐,也无妨。您先和昌华忙行内的事。改日让中泽引我到府上去。”   于是你来我往诸番感恩客气着,又由顾寒江做主,让大林开车先把老人送回家。而后薛昌华就留给薛中泽应付,顾寒江应着祁思源在旁招呼抽身先走了。这一张一弛的变化其实很简单:帮老爷子办事别无推辞,薛昌华的事情管不管的,就全由寒江公子把握了。   看着顾寒江与另一位气象不凡的人并驾而去(思源公子的气派可是很撑门面的),薛昌华不禁愕然感慨:今天他算是大大长见识了!领导出马简直是‘御驾亲临’的气势,所到之处望风披靡。实在令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兄弟你是不知道今天的事办得多顺当。顾领导领着我们直接去见了郑团长,郑团长更是干脆利索,说扶植国粹尽一份心意,什么事都挂上钱字就太俗了;讲定了象征性的给了两个月的水电费就行,对那方面都好说话。这不就跟免费用一样吗。”   薛中泽笑着揽住薛昌华的肩头,款步送他走到门廊下:“你今天是沾了老爷子的光偷师学艺,就偷着乐吧。顾总早先做过驻大使馆武官,人际交往是手掐把攥的功夫。这家酒店就是他手下公司的参股企业。下午你跟着走动的几个小时,是多少人直着脖子等不着的。”——“我滴个佛祖!”薛昌华一恍惚差点撞在门童身上,“合着今天是外交官陪着咱们走了小半天儿呢!这怎么话说的呢。得,兄弟,大恩不言谢。等哥哥忙完这阵,定要好好谢谢人家。”   送堂兄坐上出租车远去,薛中泽转身走回酒店。有服务员快步迎过来代为转告:顾先生关照,请薛sir稍后到淮扬厅清涵包间去用晚饭。   祁思源见薛中泽应招寻来落座,手上忙着脱外套、摘金表,故意显摆着逗趣问:“怎么样,领导出马效果非凡吧?一烙铁过去全平了。我刚还说让江哥看着点火候,可别烫糊了。”——“呵呵,堂哥都快成铁板烧烤了。”   得到如此怪异的夸赞,顾寒江忍俊不禁:“臭小孩儿。哦,还有事儿啊,回来途中听你堂兄对老爷子念叨,劝老爷子抽空多歇歇,免得带动泛起胃口的老毛病。老爷子胃口是什么问题,没听你说过?”——“是在我当兵期间,老爸跟着跑了两年多‘送戏下乡’,苦熬苦挣落下的胃病。前些年我经常外出、还有我妈病故,老人这毛病一度闹得挺厉害的,连唱两场折子戏的气力都不够。我打算过让怹办病退,堂兄和师兄弟们都劝我,说有股心气儿撑着,对老爷子也是个精神转移。要是全撂下,不止把徒弟都扔半道儿,于老人而言,往后的日子过着就没意思了。”   所以你每每挣了钱就给老人家拿着,就是为了哄着老人安心,别再为钱发愁··顾寒江缓缓咽下口中略呈清苦的茶,低头压了半晌复又开口道:“中泽,哥对不住你。往后老爷子这边儿的事,我都接了,你就放心吧。”   祁思源扫了一眼顾寒江满脸凝肃的表情,就知道他心里必定是愧悔交加的;气的真想给他一脚。心中不禁暗暗感慨:顾寒江你这回算是栽到家了,打今儿起,你就跪在床下,听着你家猫儿跟你念叨这笔情债吧。妈的,什么世道。要是让其他人看到这场景,睥睨尘世的寒江公子自甘堕落成了‘童养夫’,还不得把顾家祖坟都笑裂了。   祁思源吱喽一声先闷了一杯酒,杯子一搁,脖子一梗,酒气冲天的对薛中泽道:“都甭担心了,回头我帮着约上几位主任专家,给老爷子做个仔细检查,医生那儿肯定会事先关照好,不会说什么不入耳的话吓着老人的。不过呢,我还得挑回理。”把筷子往盘子上一压,“兄弟,你说你和别人见外就罢了。现在桌上就咱们仨,哪个于你算是外人?有了为难,你非得自己忍着;倒让人说我们不管自家弟兄,这可不对呀!”   顾寒江心间刚冒出的感慨泡泡,被祁思源一番话祸祸得,爆成一滩水。心中暗赞:这大少爷真是混搅蛮缠的魁首。“思源的话糙理不糙,我看与其有问题再解决,不如都想到了,还有什么令老人犯难又一直没着落的事情。”   薛中泽低下头咬了一口鱼绒起酥卷,唇上的油光却随闭合咀嚼动作小幅跳跃着:“嗯,那可能就是户口的事;我的户口一直不能落在老爷子这儿,怹心里不踏实。”——顾寒江弯着手指扣了扣桌面,拖着官腔儿把话题截断:“这事可能麻烦点儿。也归我来办!”   薛中泽到餐厅之前,祁思源已找徒弟蒋敬璋(替顾寒江)问清了‘入门’说法,即行内对承袭事宜约定俗成的规矩。以薛家为例:薛昌华拜师入门,又是薛家大长房;薛中泽早已随母亲改嫁另归别姓,始终没有签回老人名下。若薛骁璔生前没有对身后事做过明确分配,待其百年后,薛中泽无权过问老人身后的一切事物,后事丧葬、家产荣誉名号等承袭,将悉数由薛昌华接手。   几日后,在工部大楼正印办公室里,召开了联合会议。参会人员只有三名,却都是绝对的人物。工部在位工部总长谢蔚,及其属下得力肱骨英飏,就不必多说了,顾寒江代表本部总长,同时也是本次特别小组的带队领导,列席参会,并负责详尽阐述工作意向、安排等事宜。要取得工部总长的认同配合,就必须让总长对工作部署给予认可。   对于工部乃至于相关链接产业系统而言,英飏其人的特殊价值,丝毫不逊于Z字系统内某个高级密工的价值层次;也绝对是价值连城的。两部总长已先行会晤接洽过,今天开会主要针对开科招生一事的后续环节进行确定。   谢蔚对英飏突然改变决定愿意配合立项招生,的确感到惊奇。但接触过Z部总长,及面前这位寒江公子后,心间疑惑也就渐行散去。   英飏对首次开科招生的唯一要求就是:学生必须经他亲自筛选。理由很浅白,要秉承宁缺毋滥的原则。首次试手带学生,师生间务求缘分默契。此外任何方面推荐人选一概免开尊口。   谢蔚对此也不想刨根问底,除却宣导中央对于此事的重视和指导意见,就是大开绿灯放行。Z部方面于此表态当然是没有二话的全力配合。   Z字门麾下人员中生出如此尖端人才,堪得英院士青眼立意栽培。又能促进两大系统横向联系合作,绝对是如虎添翼、百利无一害的大好事。首长对此事都给予赞同肯定了,属下们还能有疑惑吗。   散会后,顾寒江指示大林驱车后缀,他与英飏同车,算是护送英飏回转金研院。对此同车表示,两人亦是心照不宣。   高密金属专业研究生的高阶门槛,尤其链接国科范畴,绝对不低于其他国家承认学历专业层级。于薛中泽这个学海弄潮儿来说,迈进这样的门槛,即是豁然打开了全新的专科领域,肆意徜徉欢欣无比。于是自拿着报考材料钻回金研院大门,就是个泥牛入海无消息的架势。彼此通话问候,薛中泽都说他的脑子里已被各种参数、数据塞满了,想挤出点想哥哥的空隙都没有了。   顾寒江当然知道臭小孩儿是逗他开心,就和声细语叮嘱他,在院里好好学习,哥亲自给你当后勤部长。而见了导师英飏,自然也是毕恭毕敬,拿着家长的姿态客气两句:孩子要是淘气偷懒,您就只管训他··   英飏对此说辞自然付之一笑:“这些事对中泽不过是重操旧业罢了,哪里就会手忙脚乱呢。你也见了,中泽留在研究室里盯着,我就可以轻松的出来开会了。”——顾寒江也随之而笑,似是无意的问起闲话:“我不担心他会在师长跟前胡闹,只是他那个性子,难免和同事起冲突。”   英飏抬起目光和顾寒江对了一下,又扫了眼正在专心驾车的常缨,随即明白了话题含义,心中暗暗感叹:他的学生真是用心良苦。薛中泽向导师承诺过:既然师生有携手同归的机会,那么开道清障、洒扫门庭的事务,自有学生服其劳。   一念至此也无需扭捏,英飏状似随意的回答道:“哦,就是院长沙成泗对中泽摇身一变,成了我的学生很不满,和我争执了几句。所谓此地无银三百两,也使得我对当初中泽突然辞职的疑惑,就此有了分晓。”   薛中泽来报道那天,就拉着常缨把脑袋扎在一起嘀嘀咕咕说了半天。英飏只道年轻人好玩儿,又是曾经战友重聚,就没有多理会。哪知这两人的行动真是迅速。前一天薛中泽刚与英飏提到“数据截流篡改”的话题,第二天上班,薛中泽就把一个文件袋子交给英飏,还说算是帮常缨上缴的‘投名状’。   常缨说他根本看不懂数据纸上印的是什么,但英飏是一眼就能看明白,那是曾经被迫撤项的课题数据。也是足以助他将背负无数猜忌污蔑诋毁的沉冤,一举翻案的最有利证据。   当年为着挪用巨额课题款炒鸿字基金;数据错漏过多导致新课题研发失败;英飏本人被迫着手采撷根源数据而形成南行;以及南院借机升级研究所规模,险些导致英飏就此南留;北院院长沙成泗依附着季宏图等人,忙着拆了东墙补西墙,最后也没得到太多实惠,又何来精力研发新课题项目。   01年双节庆祝联谊会,英飏断然拒绝了季宏图别有居心的示好动作,其后英飏本人飞回南方的安排,徐锦辉夫人的表态,都无意间暗合了南院吴院长的说辞:南院地处环境适宜,条件优厚,自然得英工属意。若其有意留南,我院必将为之创作更好更加的生活环境。这一切对于北院的发展前程而言,无疑都是与人做嫁衣的巨大错漏。   沙成泗只想如季宏图所指示的,把英飏压在手中为其所用,可绝没有想把英飏推进别人家里。他思来想去认定罪魁祸首,就是英飏派回北京查找数据的小助理。其后又通过关系查到了关于‘某年轻队员被迫免职、无缘论功’的记录,觉得很有利用价值。   于是沙成泗就找了薛中泽面谈摊派,让小兔崽子放聪明些:身为国家级研究院领导,他不能容许一个人品道德有污点的人,玷污了国家高端专业人才名誉;再者英飏不是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吴三桂,过分在意一个小小司机助理的去留。只要薛中泽从英飏眼中消失,查询高级别材料的先机就回到北院手中。当然了,身为学术界人士做事也不会赶尽杀绝,沙成泗也做了有诱惑力的许诺。只是分外失算的是,他低估了薛中泽的大脑运算储藏能力。   看似一举两得后,薛中泽爽快了辞职消失,英飏照旧留在南院新研究所里,开始闭门演算、校对。项目核发、经费划拨,还是没有北院多少好事儿!?请批新项目课题的报告,也还是被留中待审。   熬到了新政常委接手政务,工部总长上台后第一紧要事务,就是把英飏召回京,要求他立项开科招生,同时将南院研究成果悉数平移带入新科目研发。   沙成泗被大好消息砸晕了,琢摸着将本院中某几位技术员保荐入室。如此再行递报告申请课题,就可望一路绿灯。没想到那天上班,亲自去内层院中关怀走访,竟看到了被自己赶走的人,跟在英飏身边堂而皇之的进出研究室,再一问原来这就是新招的研究生之一。   沙成泗气得脑子乱了、肠子也青了,当场气急败坏的咆哮质问:怎么能容许一个同性恋参与重要研究课题··这一行径当然也把英飏惹怒了,当场就把老头子轰出了研究室大楼。   述说到此,英飏动身取过公文箱,从中找出个文件袋子,递给顾寒江。原话转述道:“这是临出门时,中泽让我带给你的。我问他为什么不亲自给你,他说还是由我交给你比较好,有利于促进团结。”——顾寒江接过去打开看了几张,就点头认可道:“他说得没错,从您手上交给我,意义更为郑重。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他终于懂得和搭档分享工作成果了。常缨,这些材料都是你配合中泽起获的?”   常缨在驾驶席上朝后视镜晃了一个笑脸,憨笑道:“顾局您可高抬我了,我哪看得懂这么高深的东西。小薛说进哪个门、开哪个柜子,我跟着照做就是了。”——“哦?你俩的分工倒挺有趣,他偷驴你拔橛子。”顾寒江的话音甫落,英飏和常缨就撑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翌日上班,沙成泗就接到工部总长秘书的电话,让他立即停职反省听候处理,院长职务暂由现任院党委书记代理。   几天后沙成泗在某会见室里,面对着桌上排列的纸张,瘫软的直往地上溜,冷汗淋漓的供认出:收受贿赂、挪用巨额课题拨款用为基金炒作、中饱私囊等等罪行。其中尤以截流篡改乃至盗卖绝密研究数据的行径勾当,无疑是触了天怒。   沙成泗前后经手一番操作,导致某项重大国科开发项目失败,被迫撤项下马。而几乎在国内项目被迫撤项同时,某国外军工厂商却推出了相应研发产品,抓到大把采买订单。   英飏因此背负了数年不白之冤。最后凭着工部总长出面作担保,许他卸去职务回归研究室,卧薪尝胆从根源做起。但试想一下若那场发生在春节前夕的意外车祸,当真被英飏赶上,那么这桩特别的盗窃冤案也将就此冤沉海底。   所有审结结果呈送到中南海某位领导桌案上后,该首长气得拍桌子差点把手指拍断了。最后捶着报告材料怒吼:“杀!这种叛徒、卖国贼,任之存活一日都是国家的祸害。最气者莫过于不能将其罪行公诸于众,不能将其明正典刑,反而是秘密处置偃旗息鼓。查下去,务必要把这条线上所有作祟的贼子铲除干净,越是功勋贵种、仕宦王孙胆敢投敌卖国,就比普通人作奸犯科罪过更深、祸害更大,就越是要除恶务尽。一百口棺材不够用,我就再备一千口。”   略加平静之后,首长拉开办公桌‘抽屉’,按了其中一个特定按键,伸手拿起电话听筒:“请接通高密金属研究室,请英飏同志接电话。”   傍晚,英飏亲自拨电话给顾寒江,语气中饱含着欣喜和感激。英飏说他接到首长的专线,对他给予问候、鼓励,特别关切询问了本次开科招生的事情;并表示已向工部领导关照过,务必要做到善始善终。英飏说这个结果大出预料之外,他必须向顾寒江亲自道谢。   顾寒江放下电话后,朝着电脑屏幕上用作屏保的豹猫图片弹了一下,心中由衷暗赞:几年藏而不漏,看准机会就能一击封喉。谁说豹猫就只会装傻卖乖,而不会狡诈凶狠?他是嫌出击的时机不到罢了。   反观之今日成就,顾寒江则庆幸于之前与猫儿一场推心交流。之于英飏其人其品,薛中泽所给解读可谓言简意赅:工部系统内凡与英飏熟悉的人都知道,其人于酒色财气功名利禄都无贪奢。唯有悉心护持其信仰及所专事业,方可动之以情。   让常缨帮着找证物,再经英飏之手递上来,通过顾寒江旗下技术将事情查清楚、结案上报;工、总两家首长的颜面得以增光,英飏自身冤枉得以洗清,帮常缨在英、顾面前送了人情,最后还能不露半点痕迹的替自己和导师报一报私仇,将沙成泗踢进鬼门关。最为重要的是就此契机,替顾寒江摘得一柄货真价实的“尚方宝剑”,出可披荆斩棘,收可驱妖镇噩。   针对寒江公子沦为鞍前马后的“自甘堕落”,祁思源做过一番声讨之后,也还是提醒顾寒江把握好分寸,别把小孩儿惯坏了。一场开道行动完美收官,就足以展露这只笑面虎的手段,他不仅是摆开一个战场,简直把人心全都算计到了。   顾寒江表面没有流露出尴尬之色,带着脏字回了句话简直一针见血:“等你小子真正明白溺爱的含义,兴许还他妈不如我呢。”把祁思源给噎的,挠着后脑勺打着哈哈蔫溜了。   对祁思源的善意提醒,顾寒江刻意做了深刻反思。回想当初针对这个少年教导培养,从不满十二岁到十六岁,人生最重要的成长塑造阶段,他从未放松过品行素质的培育。寒江公子不认同‘养儿须带三分饥寒’的理论;而是确信,男儿立世必要有磨砺也要有经历,可以骄傲但不能骄奢,要有九死不悔的坚韧,更要有宁折不弯的傲骨。尤其是天生特质的孩子,绝不能长出贪得无厌的滥性。一旦养歪了心性,毫无廉耻底线,将是极其危险的物种。   据此,顾寒江有绝对把握,他从来没纵容孩子为非作歹,但也绝不容忍孩子被人欺负。作为家长,他不过是站在孩子身边,帮他做了些棒犬喝道的动作,能算是惯孩子吗···如此低头琢磨了半小时后,最后还是脖子一扭,该干嘛干嘛。   开车去接薛中泽路上,正赶着提前出现的周末晚高峰,向领导请示工作的电话就没断过。交警就站在顾寒江车前疏导交通,眼看着他在接听手机,再看到前风挡玻璃下的出入证后,就改作无视状态。临到要变信号灯时,小警帽儿实在忍不过去,用手比划了电话,又朝他敬个礼:您给个面子,把手机放下··顾寒江比划个还礼动作,从副座手包中摸出蓝牙耳机塞好了继续聊。此间,手机里响过数次有电话打进的提示音。   轮到给薛中泽回拨电话时,那边等了半分钟才接起来,说他正往某个路口走;那里街道宽阔来去泊车不会受干扰。顾寒江好声好语否定了提议,嘱咐他回到室内去等,别在露天里呆着,车到门口时用电话铃知会。   其实,怕孩子中暑、担心马路上二把刀司机太多都是次要,最主要的是不能他站在大街上;那是个四通八达,且四点方向都有高层建筑的露天位置,就算是受过特训的人,也忌讳置身于那种场地。终于眼看着薛中泽一身水灵的快步出来、开门上车,手上还捏张报纸扇着凉,顾寒江拧开了车里的循环风。   薛中泽甫一坐稳,就凑到顾寒江胸前来个深呼吸。还是像小时候一样,顾寒江溺爱的揉揉怀里的脑袋,恨不能用心里所有的柔软爱意将他包裹住。“怎么,想哥哥想成这样了?”——“嗯!”   “哥也想你。一是怕让扰乱你的精力;再有这两天要抓紧把案子结了。终于腾出两天功夫儿,这不是赶紧过来接你了。”——“我知道。我这些天也象书虫子似的,拼命啃书本、材料。瞧我这嘴牙,能当裁纸刀用。”   刚逗了两句玩笑,前面又赶上红灯,顾寒江的手机正在此时好死不死的响起来,号码显示为公司外销部。顾寒江刚挂上蓝牙耳机,就被薛中泽抬手摘掉,随即按了手机免提键。   领导端起嗔怪表情,猫儿却揉出个懵懂无邪的笑脸‘打商量’:“要是我不能听的工作电话,那··我下去自己打车走。”——“海峡两岸正式和谈都开始运作了,你想走哪儿去?”。顾寒江没容说完就一把扣住他的腕子,心中默念:他学坏了,学坏的小孩是真会闹腾。   电话对方正是公司对外营销部的女主管,由顾寒江亲自面试聘用的那位邓同芳。邓小姐来电是为了谈公务,请示关于龙强公司参与九、十月份特商会的对外宣传案。   龙强公司及其主管领导的商干身份,在高层人士范围中不是秘密。但是出席特种商务活动时,还是会做好表面铺垫性的文章,不可能举个军字招牌公开露面。   言来语去很快捋顺敲定策划案脉络,领导语气中也明显流露出认同赏识。临到挂电话时,邓同芳忽然提出请顾寒江去听交响音乐会。   顾寒江赶紧现抓借口说周末要带孩子上家教课,就此把事情推了。恨得差点把方向盘拧成麻花儿,切齿暗骂活见鬼,非赶上这会儿请示工作之后顺嘴说话。   最近这段时间里,他故意不戴眼镜,摆着副眯眼斜睨的表情,真是吓退了一些人。但这招也不是对所有人都管用,就比如这位喝过洋墨水,颇懂迂回之道的邓小姐。当面不对正眼不谈私事,转而借助谈工作公私兼顾的试探交流。   办入学前,薛、顾同在龙强大厦里当班的某天午休,猫儿在公司理发间整完头发回来,把护目眼镜挂在领口上;正看见邓同芳进门找顾寒江报批签字,还穿了一身V字开领连衣裙;室内两人各自是怎样的动作,凝注目光一看就知道··结果一下就‘戳了猫眼睛’,以为关着门,我就成了瞎子么?!   薛中泽直接在顾寒江门外堵住邓同芳质问:紧急工作为什么拖到午休时间才完成?若不紧急为什非要赶午休时间来请示?是你的办事效率有待商榷,还是你部门的钟表和办公电话、通讯录都有问题?   邓同芳虽然气得变颜变色,也只能唯唯而诺的退下。薛中泽目前正代管着顾局长的秘书工作,邓同芳身为外围部门主管,直接越过秘书找领导,的确是有违工作规章的。况乎薛秘书为人不像顾局长似的那么冷傲,但他的和蔼可亲并不是针对对所有人的。就比如邓小姐,自从薛中泽回公司,就一直与之保持点头而过的交际状态。   顾寒江在门里往外看了一眼,正对上一双不经镜片柔化寒森森的眼睛,把他盯得心里也是一忽悠,只能含糊其辞的关照二人各行其事。之后顾寒江有心打圆场‘为同事间做些柔和工作’,就劝薛中泽不要对邓同芳抱有成见。   寻常家猫接连被拔胡子、揪尾巴,也会气得一蹦老高,就更不要说是豹猫:你受伤时她给你整宿的站过露天岗吗?生病时她给你治过病吗?我拼命守护的人,眼看着被别人掏走,你觉得我应该保持君子风度吗?祁思源结婚那天,我就在北向一点钟角度的楼顶上,如果当时我手上端的不是望远镜,是一把95狙击步枪,直接能把你和邓同芳一起点。顾寒江听完登时脸都黑了。   信号灯转绿,顾寒江摘下蓝牙耳机,推档把踩油门继续驱车前行。此刻心间虽然打鼓,脸上还保持着家长的风范。余光扫一眼副座上那位少爷,摆弄钢片儿锉指甲的劲儿,大有转手就要接着磨牙的趋势,隔着镜片都能看到眼神儿里,闪着一片秋水刀锋的寒色。顾寒江连忙没话找话打岔,称赞常缨此番配合工作完成很出色,连工部谢总为此特别加以赞许··   静默半晌后,薛中泽把嘴撇得小瓢儿似的,逗咳嗽掰谎:“当领导的睁眼说谎话,乐乐的功课您亲自管过吗?”——顾寒江按了下喇叭,催前面的车注意并道:“顾乐乐的功课,我的确是插不上手;可顾家笑笑的功课一直是我亲自管的,别人想接手还真没那本事。”   薛中泽又撇嘴呲牙哂道:“扯吧。自从您95年出国后,这么多年就只有现在的导师真正催问过我的功课。”——顾寒江把眼神儿一冷,磨着后槽牙笑道:“扯吗?要不是哥打得基础好,英飏能那么顺利接过接力棒?”   汽车走上雷金纳德酒店的大门缓坡道,顾寒江下车招呼行李员推过带挂梁的行李车,将后座上的衣箱送上公寓楼;薛中泽换到司机位置先转下地库去停车。   两人之间对话动作衔接,连贯得如同一个人:“我去送车,顺便去保卫部点个卯。”——“我把衣箱送去楼上,还是叫送餐吧,配菜我看着定了啊”··看似多此一举的动作,实际上暗藏着合如符楔般的配合守护,你在我的感知范围内,我在你的视线中。   各处走动关照过一遭,约在一个半小时后,薛中泽开门进屋。餐桌上已经摆好饭菜,顾寒江手上倒着红酒,招呼着他换衣洗手。把近处的彩椒咕咾鱼腩换到薛中泽手前,闲聊话题和配菜酱汁一样掺杂在一处。   顾寒江说日前让人做了一套户籍材料交给薛骁璔,并陪着老人到管片户籍处,办好了薛中泽的‘落户手续’。近三十年的心事终得圆满,老爷子高兴得抱着户口本都哭了,顾寒江在旁看着都忍不住随着落泪。   回过头来,顾寒江必须向薛中泽承认:户籍材料肯定真实,但很有限;应对日常户籍核查、乃至于简单民事诉讼都是不成问题。然而薛中泽的身份终究非同寻常,全部真实的档案,副本封存在高级档案库里;原件锁在顾寒江的保险柜里。其对外官方身份户口得上级指示,仍以“李竞”的身份,落回到了原住所管片儿里;甚至作为英飏新招研究生,也仍然沿用这个身份。   薛中泽点点头:“还是您会哄人,替老爷子完成了最大的心愿。这也足以为老爷子鼓起好大的精神了。”——“那天老爷子跟我解释,说梨园行里尊行‘戏比天大’的准则。救场如救火,锣鼓点儿形同于军令。挑梁定场时不能撇下衣食父母老观众,开门教戏时不能把手上的弟子撇半道上。这是每个梨园门中人必须恪守的死规矩。坏了行规的人不只砸了自己的牌子,更是自绝于梨园行。”   话音落下后,两人不约而同的静默下来。幸亏有老人家固守着这份梨园情愫不忍抛舍,否则与眼前之人就当真从此天各一方了。   晚饭后,顾寒江把猫儿留在起居室沙发里,摆好电脑和特制工具,让他动手做数据编存,然后传送到那个与他做过脑波并联的机组上。特能人员务须将脑子里的数据信息做及时存储,以防意外伤亡造成重要信息丢失。   薛中泽习惯自己做这些琐碎事,顾寒江就由着他。临起身前指着手表约定加班一个小时,瞧见猫儿翻着风骚的小白眼儿,把头箍式存储器扣在脑袋上,十指跃动敲着键盘。   “···对你的声音你的影你的手,我发誓说我没有忘记过。而关于你选择了现在的他,我只能说我有些难过,我也真心真意的等过。   有一种想见不敢见的伤痛,有一种爱还埋藏在我心中。我只能把你放在我的心中。   这一种想见不能见的伤痛,让我对你的思念越来越浓,我却只能把你 把你放在我心中。”   歌曲听罢,顾寒江习惯性抬手推眼镜,却摸到两指湿滑,何时触景生情继而落泪的,都没发觉。   歌声是从起居室来的,是薛中泽做完采撷存储,就开电视看演唱会录像了。顾寒江故意叫他一声,不出意料得到猫儿应声:“茶沏好了,在茶几上。”然后听到浴室的关门落锁声音。   顾寒江就势转到起居室,不做二想地按DVD机开关取出光盘,顺带着把金属架上几张无关工作的光盘全都清理进一个袋子,预备明早下楼扔了。全收拾完心里舒坦了,摘了眼镜钻进另一间浴室。   刚放的歌曲其实很悠扬,但寒江公子怎么听都觉得刺耳。这破孩子也是的,听这么扎心的歌干嘛。想到这儿,他把剃须沫放回架子上,感觉蓄起胡子应该更有家长气质。   穿好便服出来,见薛中泽一身短小打扮,手扶着桌边,津津有味的看着玻璃鱼缸里面,摇曳曼妙锦鳞绚丽的金鱼。灯光反射在水中的光彩,越发映衬得他满脸放光;看那小样儿就能猜到,估计是在琢摸着酥脆炸鱼的味道呢。   顾寒江走过去从身后搂住他,嘻嘻一笑道:“缸里这些鱼都做熟了也不够一口的,等再长大些的,什么时候想吃就让你一网打尽。还有,哥保证今后你什么时候想我,就第一时间让你见着,见不着也一定和你说上话。绝不再让你有‘想见不敢见的伤痛’··”后面一句词唱的有点跑调儿,两个人都噗嗤笑了。   顾寒江用带胡茬儿的下巴在薛中泽后脖子上蹭着,薛中泽故意撅屁股往后一拱,被后面那位拍了一下:“别闹,跟你说正经话呢。”——“有这么一边上下其手一边说正经话的吗?”拱着身体在怀抱里转回身,手指搓着顾寒江的下巴,啧啧叹道:“胡子拉碴的委屈样儿,比打入冷宫的嫔妃还惨。”   顾寒江略松了手,改为面对直立手搭肩头姿态,极力肃颜解说:“真是正经话,由我当面口口传达。对于这次一举破获悬浮数年的泄密案件,上级首长表示赞赏。工部谢总特别致电要我表达他的谢意;鉴于你和常缨今后的工作,仍旧按规定不做公开,记功考评入档。”——薛中泽眨巴两下眼睛,把两手一背:“那位满捧芳心的邓小姐要怎么料理?接连几次了,总是拖到午休时间请示工作,她以为办公室都关着门,就没人会看见?!”   顾寒江没想到醋猫还记着这茬儿呢。抬手搂过猫儿,往屁股蛋儿上掴一巴掌:“这么刁蛮悍妒的孩子,不揍还等什么。我说咱吃醋得有限度吧?别人最多轮碗轮瓶的,你都得成缸成窖了。龙强门里、总字旗下那么多优秀男人,给邓小姐找个般配的夫婿还不容易?”说罢把身一转指指后背,跳上来:“你姐虽然走了也得算一号,再以后就是你了;我这么多年心里就没装过第三个人。”薛中泽哈哈笑着一纵,两条腿向前一绞二盘,像个树袋熊似的挂在他背上,顾寒江抄住两条腿,背着他就往卧室走。   猫儿双手环住顾寒江的脖颈,继续没理狡理:“采取漠视态度,不予明确禁止即是纵容和默许。作为领导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明白?”——负重的一位立即诚心实意的附和认错:“你说得对!再有类似情形,我一定加以制止。”   “您就直接对邓同芳说,你有男人了,让她彻底死心!”话音甫落,顾寒江脚下一软,直接把背上的人扔上了床。   猫儿就着力道团身一滚,然直立上身跪在床上,恰好贴在顾寒江身前,可以略微抬头对上目光,俨然又是小猫竖尾巴磨蹭示好的小样儿。很多年前那个抬着头仰望的小精豆儿,一下就回到眼前,把顾寒江喜欢的不行,情不自禁地的捧着脸亲了一口。   “今晚算是发奖状,让我来一回呗?”猫儿故意犯坏蹭着肉,调笑道。——豹哥依旧端着昆仑冰封的表情,虚着的眼神儿里早已火星乱窜:“不行!”   “那一人一回··?”猫儿好商好量的让一步。——“不行。”豹哥一把嗓音还是那么凉飕飕的败火。   猫儿是真急了:“行不行?再说不行,干脆就各回各屋睡觉!”——“行!”俩人都已经蹭的烽火烧天了,能就此罢手,各回各屋?得到高僧都玩不了这么高难度的活茬儿。   豹哥蜷着双臂趴在一摞枕垫上,伸展开两条大长腿,任由着背上的猫儿上下其手的撒欢儿。他觉得小小纵容个一两回淘气算不了什么,当年不是也给半岁大的闺女当马骑过吗。孩子就算长到七八十岁,在家长眼里也是孩子,撒娇闹油的小打小闹,又没折腾出圈儿。既然可以令小孩儿真正安心,为什么非要按着不给他呢。   猫儿小心谨慎的做好准备工作,就接着在豹哥背上东一口西一口舔咬着磨牙,撩拨试探着,生怕哪下儿没取悦好把豹哥惹炸毛。没想到磨磨蹭蹭的反倒把豹哥弄烦了,后圈胳膊一巴掌捎在他胯上:发昏当不了死,利索点成吗?要不行就换我来。   猫儿一听这词儿就不废话了,当即扶正小猫尾挺腰送胯,一退二进开疆拓土;突破防线的一瞬,痛快舒爽的险些被缴了械,居然真就喵的一声欢呼出来,把豹哥逗得立时笑喷了,纵然有多少紧张害臊的感受也都散了。   其实猫儿一直都在聚精会神,或许现在他把豹哥也当成好玩意儿,再或许连自己的小猫尾也变成了启动钥匙吧。就像他小时候第一次完整准确的拆装组合手枪,以及后来再得到其他精致玩意儿时,都是这目光晶亮脸蛋儿放光的小样儿。那样一副小表情一直印在豹哥的脑海里从未淡去。   按住猫儿保持姿势,豹哥潇洒地一片腿儿,就调整成了面对面姿态;圈着两腿将他环在控制之中,抬手捧住脸蛋儿,将一声惊喘夺进自己口中。他爱怜地描摹着捧中的俊眉秀眼,心间的爱意简直要沸腾出来。谁说情动炽盛会令人丑态毕露?猫儿动情的脸上,因为兴奋紧张泛起汗光,英俊中荡漾着别样的妩媚。他在为无比舒畅的感受而兴奋,也为豹哥在这种情势下,依然稳稳掌控着主动权感到惊奇。   豹哥朝他挑了下眉毛示意:自己动吧,这还用我教?都到这步了,害羞个什么劲儿。猫儿看罢心跳都不自觉的漏了一拍,不自主地就听着豹哥指挥,左动动,右蹭蹭,腰胯扭扭,屁股扭扭··磨磨蹭蹭,两个人都高兴。   双双坐进浴缸中,猫儿把豹哥抱在怀里,仔细的撩水清洗着怀中的躯体:“我没弄疼你吧?”——豹哥洒脱的嗤声一笑:“你那小猫尾巴挠痒痒倒正好。”   猫儿失望的把头落在豹哥肩上:“我技术有那么差吗?”——“技术还行,只要不在里面乱和拢,挠得挺舒服的。”   “那我还是白忙活了··”猫儿哼唧着往豹哥肩上报复性的咬一口。   在明媚的晨光里,顾寒江用手捂住薛中泽的双眼,以自己的身体推着他走进更衣间,然后突然把手放开。视力恢复刹那后,薛中泽就用双手捂住口鼻,忍不住泪水奔涌。   一套崭新的军服挂在显眼位置上,外套、领带在泪光婆娑间模糊成一片厚重的军绿色,唯有肩章、领章、帽徽上依然跳脱出顽强华丽的金黄色。橱柜中挂进新添的礼服套装,可以随意穿用,唯有这套军服,出于身份保密规定,是特定场合穿用过后就必须装进保险柜的。   几乎每个男人或多或少的都有份军服情怀,在这一点上薛中泽概莫能外。他对于军服真正抱有情怀,是在少年时经由顾寒江之手为其点染铺陈开来的,在这份情怀中也包含、并滋生蓬勃而起对人的钟情。顾寒江掌握的案卷里,薛中泽的军籍从未中断过,从十七岁宣誓入伍到最近一次记功晋级,除却文字之外,再就是以所有阶段的军装做着实际印证。   顾寒江静静坐在墙边脚凳上,看着薛中泽静静的解扣脱衣,褪至半裸。略呈清癯的肩背,修长的双腿,被温和的镁光灯照射出白皙光滑的色泽。他下意识地抱起双臂,左手攥拳、右手成V字压在口鼻间,抑制住冲向喉咙的激动,继续看着那人静静地穿起军装,庄重肃然一丝不苟。   当一位英姿闪耀的军人完成整装回转过身,顾寒江已经下意识起身上前,伸手开始一系列整装校验——领章领扣领带、肩章臂章衣袖、胸牌衣扣底襟。与此同时也在感受设想着,那个曾经裹在制服衬衫中的小精豆儿,是怎样一点点抽条拔节,长成为眼前俊气逼人的男子汉。   “好看吗?”求证的声音里隐藏着意思颤音。——顾寒江郑重点头,捧起军帽郑重的为他戴好扶正,嘴角抑制不住的抖动几下,终于耸起一层笑意:“还用问?你穿第一件军服时,我就说过,这漂亮劲儿就只有军服最能相称。好了,听口令:立正!敬礼!礼毕!”   对应配合着薛中泽依口令迅捷端正的完成了一串动作,顾寒江心里那份痛快就别提了。真恨不能向天长啸一声,一吐心间畅快。再次抬手抚摸过军服肩上的星花,顾寒江心底的花儿也随之怒放。   换做别人摆出两道杠军衔,是得不到寒江公子的正眼瞩目的。但眼前之人是薛中泽,满腹才华、一身本事,师承名门,即将成为更高层次的国宝级人物。相较于小楼、轮椅中某些拍老资格、吃老本儿、尸位素餐的某老、某公,这才是真材实料、实至名归的国宝。更重要的是,这为Z字系统内屈指可数,国、军两级高级别名额特勤之一;是他顾寒江一手开掘、琢磨淬炼出来的宝贝,更可说是顾寒江拥有的最夺目的、活生生的勋章。还有绝对别于旁人的是,这个人与他心心相通,至爱不渝。   在部委大院门洞旁传达室前停车熄火;薛中泽递上证件,等着辅助检查的战士跑进检索室内核验过后,返回来双手抵还证件,敬礼,声音郑重的宣布:“核验无误,您可以进门了,感谢配合工作!”薛中泽认真的举手还礼。   拐把转向开上机动车道重新进入大门,顾寒江向‘欣赏沿途景象’的薛中泽瞟了一眼,哑然失笑。猫儿当然不会对道边的树丛感兴趣,此刻心里肯定是在小小的激动感慨着。   “是不是在对故地重游而暗自咬牙?”——“如果李长材还活着,我倒有兴趣跟他喊一嗓子:我胡汉三又回来啦!现在朝谁吆喝呀?”顾寒江听罢斯言不禁仰天大笑。   若依薛中泽的心思,是不太想做这类所谓重归故地,无奈是奉本部总长安排;委托了几位老爷子出面做战前鼓励。再就是本次任务圆满完成后,上级领导从长远考虑,也预期令薛中泽凭现有的就学机会转归文职。军队上每年都可以向各机关部门输送大批勇武之士,如同潮水般源源不断,但高精专科人才的培养比沙里澄金还要难;能如薛中泽这样天赋特能、专科技能兼优者,更是可遇不可期。   萧正静等着薛中泽完成所有见礼,无比欣喜的抬起双手,一手相握,另一手抚其肩上,温和的音色中蕴含着慈爱:“欢迎归队,好孩子。”——祁省三将手杖挂在座椅扶手上,抬手招呼着:“小竞,放好军帽坐到祁大大身边儿来。”   薛中泽应声脱帽,被顾寒江接了过去,让他移到祁省三近旁落座。祁老爷子张开满是老年斑的手掌,让薛中泽仍向年少时的习惯和他手指交叉握在一起。“小竞是个好小子!得了他母亲的良好家教。竞竞,祁大大跟你说:你们这哥儿几个都是我们眼看着长起来的,谁是什么品性,我们心里都清楚着呢。李长材之前干过什么损阴德的事,都一把火烧完了。叔叔大大们一直都相信,小竞是最可人疼的好孩子,因为这些年没少受些混账的祸害,可一点儿没被沾染坏了。寒江这个大哥哥没尽到责任,差点耽误了一个好孩子,该打。”   祁省三状似东拉西扯的念叨完一套讲话,回头招呼勤务人员给他兑一杯正好入口的水喝。保健医生朱景升适时地递上了花旗参茶,又应萧正关照,为在座者逐一奉上祛燥清心茶。   萧正啜饮了一口茶,朗声道:“我还记得当年寒江领小竞入门时,说过一段很精彩的话:炎黄子孙,天成龙脉,男儿立世,报效国家。生而具备的好天赋,一定得用在正道上。现而今,连当初的小淘气包儿,都已经长成挺拔干练的栋梁之才,练就一副坚韧傲然的品性,着实是让人感到欣慰。我们这些老家伙,真是可以安心交班了。”   萧正的一番夸赞真是一赞双响,既对薛中泽的学业、成就给予充分的肯定赞赏,同时也大力赞赏认可了顾寒江教导成功。   被如此轮番夸赞、称道了一遍,薛中泽已明显觉有心痒难抑。他偷偷用脚碰了下顾寒江,那位随即将身形略歪过来:“嗯?”——“您就不能想办法岔开话题?我都快被夸得秃噜皮了。”   “夸你是好孩子,还不乐意?”——“咿,身上的冷痱子都起好几拨儿了。”   顾镕看到两人私下嘀咕,就故意点破问:“哎,你们俩说什么悄悄话呢?”——顾寒江嘻嘻一笑凑近祁省三提高嗓音请示:“祁大大,您老先松松手,小竞跟我说他想方便一下。”   祁省三哈哈笑着回手往薛中泽肩上拍了一掌:“这孩子跟祁大大面前还难为情的。去吧。哦,不过现在有专人打扫卫生间了,不用你再帮着刷便坑了。”一句话落下,室内所有的人轰的大笑起来。   薛中泽溜进侧厢卫生间关上门,还能听见外面的说笑声。   顾镕趁着儿子帮他续茶的空当,对顾寒江嘱咐道:“这次出行非同寻常。前期清道工作务求做的仔细稳固。回头让下面人查清楚,对那些有人生没人教的渣滓,赶快打发干净。比如李树英之流,只当是替她那死鬼爹教育她。因宵小之辈坏了大事,你先前吃亏还少吗?”——“我回去立即安排人料理。”   “另外,谢蔚托我们转达托付:务必要保证英飏和李竞的安全。这也是要对你特别关照的:出行人员务必原数完好带回来,不允许有差池。”——“是!我保证把他们完好带回来。”   会客室里的谈话内容已基本趋于轻松,朱景升款步走到萧正身后,低声的请示稍后用餐菜式等事情。顾寒江与父亲说完话无意间抬头,见薛中泽捂着嘴打手机,恰好也抬起目光看过来,就对他闭了下眼睛。顾寒江会意谢过服务员为之续茶的关照,稳步走到近前。   薛中泽按键收线,声音压低到只有两个人能听清:“大林从公司打电话过来,西局方面报上来一件弃尸案;从遗物碎片上比对,近似您前一任下级3号同志。我刚和大林约了去现场看一下,您代我跟老爷子们关照一下吧。”——“一起去吧。老爷子们比我们更明白轻重缓急。”   顾寒江揽着薛中泽走进一个房间,“衣柜里有合适你尺码的衣服,换完衣服出门左拐就是车库。你去开车,我和老爷子们打声招呼。”   位于京西郊外一个拆迁村落工地里,破败屋舍、断壁残垣肆意林立。报案的工头是负责这片地方拆除平整工程的,已经被吓得不行了,哆哆嗦嗦的抽着烟,两三口嘬完一支烟又点起下一支。工头学舌说,这片基本都是私搭乱建的房屋,房主找人平一块地,垒起两车砖加个石棉瓦顶子,就能住人出租收钱。各家院里什么时候多出个屋顶、住进一户人,谁都不会留意。这次也怪他自己多事,听说这个位置有洋灰地面和几块预制板,就叫了辆挖土车过来,想着拆出钢筋可以卖废品,没想到挖出了官司。   在一处仅有一砖厚的断墙下,赫然暴露着一个称不上坟冢的土坑。土坑内裸露着两具腐败严重的尸骸,依然保持着拥抱的姿势,却是身首异处。   接案警官王靖玖和现场工作的人员,一一确认过工作进程后,快到近前时他提前清了清喉咙,随后才朝着顾寒江的背影请示:“现场勘查工作已经全部完成。顾局是否还有其他工作指示?”   顾寒江手顶着口鼻轻咳一声,问蹲在坑边的薛中泽:“你觉得呢,还有可供收集的吗?”——“粗略看来这里即使是第一现场,也因为时间相隔过久,无从搜集了。除去做现场录像和照片留证,最好能连带着少量土层收拾骸骨,带回去进一步检验。”   顾寒江回头告诉王靖玖:照他说的处置吧。   ☆、10——临渊结网   李树杰看到夜查交警抬手指向他,再踩刹车时已经慢了半拍;那辆林肯直接就从交警的大头鱼警靴上过去了。等李树杰踩脚刹停稳车,林肯车当不当正不正的,撂在了某机关门前的网格区域里。   交警低头看着自己靴头上的轱辘印儿,再看看李树杰对着眼儿打完酒嗝,晃晃悠悠走到跟前点头打招呼,都被气乐了。抬手朝李树杰敬了个礼:“瞧这样儿都不用问了,您喝了吧?”——“啊··对呀;喝了··白的。您要扣车扣人的话,也先容我把公款送回去··再找您投案自首来,到时候您是让我抽血还是尿尿,咱绝对配合,呃··成么?”   交警一听更气不打一处来了:“酒后驾车、违章停车这两样就不用提醒了,恐怕还可以论上危险驾驶、涉嫌袭警两样。但既然您说车上有重要公务,可以酌情帮您联系公司同事过来做交接。”——“袭警,我虽说喝了吧,但听力还是没问题,您可别逗我,我怎么袭警了?”   交警心中暗暗咬牙,真想脱了警服捶这‘二百五’一顿;指指靴子头上的轱辘印儿:“你轧到我了,刚才你那车从我靴子上就过去了。得啦,反正你这样是不能放你走了,说个电话,帮你联系单位派人先把重要财务接走,。”交警说完关照同行搭档把李树杰的车移到适当位置,又拉着李树杰钻上警用车。“好在是这靴子头里有金属保护壳,不然我这十个脚趾头全报销在你手里了。真不知道说什么好,我还得谢谢你,你没在我脚上停车,要不我这会儿还趴在机器盖子上呢。”   有协查警员取过酒精测试仪做吹气测试,李树杰似乎反应过来一些,用手指堵住测试仪吹嘴儿,态度诚恳的问:“内什么,跟您提个人成吗?西片区交通大队的王队,您熟吗?”——交警撇着嘴摇摇头:“你说这位王队六月初就被调离了···”   听了这话,李树杰心里就开始忽悠:顶头老板二世子叶成林目前还在飞机上,是他亲自开车送走的,肯定没法接电话。三世子成栋正和叶家老太爷、太君在海南疗养,即使能打通电话求助,也是隔着十万八千里,鞭长莫及。官面上的事情就是如此,‘人在人情在,人情不在一切都瞎掰’。以李树杰的面子和胆量,更加不可能去惊动副帅叶长天。打过一圈电话收效甚微,李树杰感觉自己今天出门没看黄历,赶了个诸事不宜的日子往出跑。   正在热锅蚂蚁团团转时,外面又有其他交警拦下一辆车。驾驶席上的男子也被请到这边来做测试。待到看清楚这位男士的面容,李树杰就乐得一拍大腿:居然是顾家二公子-顾三元。碰上这位老哥也行,也能‘死马当活马医’,搭上交管方面的关系。于是他无比亲热的频频挥手叫三哥。   顾三元向先配合这警员吹了测试仪,读取数字为50(算是酒后驾车),介于查与不查之间。协查警员收了测试仪,一边填表一边问顾三元喝过什么饮料;顾三元说他刚喝了半杯朗姆可乐,然后就坐到就近询问李树杰的情况。   听过李树杰的描述和求助,顾三元很是爽快的摸出自己的手机拨了祁思源的电话,几分钟后祁思源回话说,他已经和哥们儿铺垫好了,让李树杰把公司物品找人取回;之后踏踏实实跟交警回队里忍一晚上,总得给人家点面子,之后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李树杰闻得此计当然乐不可支,连忙往公司打电话,定了叶成栋的专车司机来取走密码箱。顾三元为着其兄的面子,犯回好心眼儿,也留在警用车上坐着抽烟等醒酒,权当是配合交警工作。   孰料就在转交密码箱时,在旁监督交接的警员偶有发现,在后备箱衬布上散落有可疑粉末,这一下李树杰和前来取东西的司机全都走不了了,一并锁进了警车后的监栏格子间中。   顾三元急不得恼不得的把李树杰哄上车,赶忙又给祁思源打电话。祁思源听了大致叙述后,直接叫过邵明远接听。据邵明远说:类似情况会通知西片区缉毒科的人来接手查验。首先把嫌疑人拉去科里做检验,排除自身吸毒、之后逐步筛除贩运传递还是不知情的交接行为。   而后祁思源又接过手机,气哼哼的关照顾三元:“三元,你跟杰子那二逼说:老老实实跟着走,肯定想办法捞他;我们一帮人包括他哥在内,现在忙得脚打后脑勺,更没时间管他。丫要敢犯渍扭,就让他爱死不死吧。”——“成。我抽颗烟过去找你去。”顾三元说着又往唇间续上一颗烟。   事情转到顾寒江手里时已经是次日上午,顾大官人拿起手机接听,同时还隔着玻璃墙随时审看着法医处置室内的工作进度。   电话号码显示的是祁思源,开口说话的竟是顾三元,顾寒江立即反应过来,薛中泽这周都在实验室,对外公开的手机被他‘没收’了,呼叫转移到了他的手机上。“三元··?怎么,你又捅什么篓子了?”——对面显然并未太过迷惑:“嘿,让您说的‘我小药铺里真是没人参了’。不是··哥,小竞的手机在你手上?”   “小竞在工作室里接不了电话。找他有事?一会儿我让他给你回。”——“那我长话短说吧。你告诉他,昨儿晚上二杰子醉酒驾车还把执勤交警给轧着了。这事倒不大,就是后来被查到他转交的公司物品里有可疑粉末,后经鉴定为纯度80的甲基苯丙胺,所以连人带车一起送交西片缉毒科了。让小竞看怎么处理-是赶快托人平事儿,还是撂手不管?依我说干脆让那小子进去啃两天小窝头儿,要不丫总不长记性;这次逃过去,下次指不定又栽在哪儿呢。”说话的同时,电话里响起按打火机和喷烟的声音。   顾寒江凝冻的脸色越发寒森起来,朝玻璃墙里面随意看了一番,音色凉薄的问:“西片区缉毒的人你熟吗?”——“分所有俩人交情还行;不过要是送区队了,还是思源出面更稳妥,区大队长是空总大院里的胡铁军,跟思源是一个连的战友。另外他手下的邵儿(邵明远)是缉毒总队出来的,最起码怎么下手摘、怎么查的,都是门儿清。”   “哦~~那让思源给打声招呼,连人带车一起先扣着,只不过先别往号儿里送。稍晚我让小竞给你回电话,你把情形说大些。”——顾三元那边声音压低了好多:“呵呵,你这是要唱哪出儿啊?”   “见面再跟你细说,就这么着吧。”——“嗳,别挂电话。我就问一句准话儿。嘿,哥,就是小竞··就内什么,往后我见着他是不是得改口叫嫂子了?”隔着手机都能听见顾三元搓下巴的细微声音。   “你消息挺灵通的,祁思源说的?”——“别人说的我也不会信呢。那成,既然是咱顾家的人了,二杰子的事我肯定不会站干岸瞧着。正格地您抽时间碰个面儿,我真有要紧话要说。”   “行,等我抽时间约你。赶紧把电话给思源,我跟他说两句。”——顾三元应了一声,手里那边响起祁思源的应答:“江哥,杰子的事管不管的;听你一句话。”   检验员通过层流消毒门出来,交上了检验报告。顾寒江略弯了唇角,款款稳步从容运筹。“当然得管。只不过想办法把杰子过渡到咱们手里。估计季宏图是看到咱们有动作,也在边挖坑边铺道儿了。你尽快打电话给东子(叶成栋)通知这件事,最好能让叶长天也很快知道消息。如此这之后的清障功课,就不用咱们做了。小竞那边儿··我跟他说就行。”   薛中泽疾步迈进办公楼层时,被集合加班的同事们都如释重负,直朝他作揖敬礼。薛中泽对如此‘求救’感到啼笑皆非,有同事用下巴示意让他往二层茶座区看:顾总又闹生理期了,表情僵得象得了面瘫似的。本来大家近两天就提心吊胆的,偏偏对外销售部邓经理非要拽着顾总谈工作,还挑在那么显眼的位置上对坐论道似的。幸亏您及时赶回来了,赶紧帮着哄哄吧。   领导布置下的差事,上下办事人等从来不敢说个“不”,只有诚惶诚恐听候分析讲解的份儿。而这次顾寒江所说的“加班赶图”多少有点偏执意味。为枉死者画像本就是个心理承受挑战,更由于顾寒江的全程监场,工作室中低气压强度简直让人呼吸困难。   说来公司绘图技术完全达到凭数据测量绘出模拟图的水准;但顾寒江还是感慨说自己依赖倾向太重,机器设备的绘制出品速度、同步调整度,终究达不到薛中泽的感触水平、自如程度。   眼看着薛中泽迈步近前,顾寒江的千年冰封脸算是终有解冻趋势。他把盖碗茶的杯盖压在茶碟上(这个摆放表示-结账或挂单),侧位上的邓同芳也颇有风度的欠身相迎微笑答言。   “现在替你请假可真是不容易,你那位导师简直成实验室狂人了。一点商量余地没有,直接一句‘等下班吧’,就把电话撂了。怎么才到啊?”顾寒江不阴不阳说着,随手签好了账单。——“今天下午核对数据,哪能说走就走啊。能准许我下班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顾寒江随即起身和邓同芳寒暄一句,然后揽着薛中泽的后背就往工作区走;而且一路走一路斗嘴掰扯:“咱们的小绘图员画图技术不错,我觉着没必要非得让我看。”——“他们画图的依据手法跟你不是一个路数,你不把关可不成。早给你隔出小单间了··”   “成,真够狠!”薛中泽闻言如此,脸上的笑纹也变得五花三层的,咬着后槽牙的杵着电梯按键。“来的路上接到老爷子的电话,让我问您明天去不去酒店那边儿,说是要给您送戏票来。本来我说带过来,老爷子说‘顺手儿捎带’显得不尊重,非要亲自来。”——“成,稍后我跟老爷子回话,明天我上门去取。”   其后的时间里,薛中泽跟着法医逐样看了检验收录数据,调看原始图样、存档照片,手摸、心算、笔画三步并行在速写本上绘出初稿;并按照法医给出的数值,画出简要体型图标注上相关数据。最后调出经过处理的几个关键部分的骨骸原物,用一个大号搪瓷盘子摆开,端进了绘图室。   戴好同步对话耳机、把盖布揭开,还没等薛中泽开口说话,玻璃幕墙那边儿有个小年轻就‘哦’一声捂着嘴奔出门,冲进卫生间狂吐起来。薛中泽狠狠瞪了同在幕墙那边的某人,揪起一把香菜狠狠蹭着鼻子。然后一手仔细触摸每一块骨骼、断口,右手挥动画笔在硕大的画板上快速的勾线稿、加明暗色调。   随着画板上、电脑屏幕上的图稿相继脱颖呈现,顾寒江的双重凝重也逐步化冻,最后点头肯定:没错,男性骨骸正是失踪数月的三号下属;女性骨骸经核对失踪人口档案照片比对,正是落户在京西地区的向某,三号行动人员的妻子,生前在飞腾集团做程序员。   手绘、电子绘制的图像全部定格,顾寒江也感觉到周遭静默中的凝重,勉强弯起一丝微笑:“都起来活动一下腿脚吧。随着图样的完成,所有参与检验画图的人,心里都是沉重的,我也一样。既如此,作为生者唯有尽快查处凶手,才能告慰亡灵。小薛,说说你的探查论证吧”   薛中泽起下画稿拎着转进幕墙这边,有绘图员接过去夹在另设的画架上。他扯开一个消毒湿纸巾,擦着手指上的铅色;由于长时间赶工声音有些沙哑:“针对于骸骨呈现颜色差别、断骨截面角度、细微裂纹的程度、以及两具骨骸的摆放姿态,可以初步推测,是男性死亡时间在前,类似于出其不意的斩首动作。凶器的锋刃钢口很好,就着力度推测,是把刀锋在80厘米以上的长刀。”   顾寒江把备好的瓶装水递给薛中泽:“你有什么建议?”——“正想说呢,可以调出几个月前内存卡的留档视频,让图像编辑人员做好面部截图,逐个筛查必定能问出蛛丝马迹。”   顾寒江欣然点头,指示绘图员对手绘图作扫描留档,然后和颜悦色嘱咐所有加班员工,稍后务必要去吃些宵夜。最后督着所有人关灯锁门,一起乘电梯去地下餐厅喝杂粮粥。   干长了侦破检验工作的人多少都有自我排解之策。既然注定避不开朽烂污秽,那么就更要保证自己有良好体质以作抗衡。   好歹垫了垫肚子,前走后跟亦步亦趋回到住宿楼层,薛中泽一路都在攥把香菜往手上使劲抹着。顾寒江打开房间门刚回手拉他,薛中泽就像怕被电打似的跳到一边。   “别过来,我这身衣服上全是尸臭味··咿。”——“嗨哟,让你说的~~哥既不是行外人也不是第一次经这类场面,我能嫌你有味?!打完电话,我就把除臭洗液预备了。听话,泡澡去;成了,衣服上的味洗不掉就都不要了,衣柜里有新的。”言罢将门边鞋柜上的浴液拎到薛中泽手上,摆手轰他进盥洗室去洗澡。   看着薛中泽把衣裤一一褪在树脂凳子上,顾寒江心间暗笑计成。逗猫儿玩又不至于闹炸毛,是要讲究策略步奏的。哄着他脱成了白斩鸡的样子,稍后即使获知了李二少的情况恨得要挠墙,顾寒江也能轻易把他按回浴缸里。   管教照顾弟弟也无可厚非,毕竟有母亲临终时的嘱托;但顾寒江认为:薛中泽之前所有困顿处境的起因,至少八成可以归结在这位二少爷身上。因此他也明确对薛中泽说过:对李树杰的关照,保持在远观其行的距离就够了,用不着太上心。   顾寒江对李树杰的成见累积已非一两日,这当然是拜李长材所赐。据顾三元事后向他哥承认说:李长材临死前最后一次出现在公众视线里,做的最后一件事还是在和人“满嘴喷粪”扯老婆舌头。在他凭空杜撰信口胡沁的所谓秘闻里,梅珊与他离婚不是因为白眼狼李竞的工作,而是被他捉到了梅珊与顾镕、萧正等的‘奸情’,被扫地出门的。之后李长材被放进了大院外区的泄水池,幸亏冬季,池中没有多少污水,李长材坐在一个下水出口前,洗了半个小时的粪尿澡。   果然,待到磨磨蹭蹭把事情全部说完,薛中泽第一反应还是找车钥匙往外跑,顾寒江迅速出手将之生拽回眼前:“看看表,几点了,这是想跑过去捞人呐?”——薛中泽水灵灵的茫然点头道:“嗯,不然真看他在缉毒科蹲小号儿?这倒霉孩子又踩进别人的坑里了,真该砸折他狗腿。”   听闻此言,顾寒江更恨得直磨牙:“还‘嗯’?!我先一顿巴掌把你扇醒了吧!动动脑子:醉酒驾车伤及交警,本就够拘留;现在还涉毒,你想怎么给他抹这码事?而且你现在冲到过去,不是捞人而是去串供,你这是自如彀中,懂吗。”——眼看着车钥匙从手心里被抠去,薛中泽疲惫的搓着额头,无力争取道:“可这样一来··我妈临终前最不放心的就是他。”   顾寒江把两眼一瞪已是山河变色的架势,指着近前的坐墩喝道:“你给我坐下,我看你敢出这门一步!跟你说了没有,你周围的事都由我来管,怎么就不听话呢。李树杰在飞腾集团里陷足过深,就此机会好好管他,把他提早隔在是非圈外,否则你早晚有替他收尸的时候。等把事情摘清楚后给他找个干净地方,老老实实干份衣食无忧的差事,不好吗?!粗茶淡饭也总比牢饭味道好吧。还冲我瞪眼?!”   不要说归队后,就是先前搭档时,顾寒江也极少朝着薛中泽这样雷霆骤降疾言厉色过。以至于足有十几秒的功夫,薛中泽才缓醒过来,嘟嘟囔囔的还嘴道:“您跟我嚷什么呀,我又没吸毒藏毒。怎么一说李树杰就跟罪该万死似的?!”   顾寒江心里的邪火终于喷出去,觉得痛快多了。脸色变得比翻书还快,搂着猫儿一个劲的摩挲:“还不是替你着急吗!这个事摆明了是有人下黑手。你想想看,怎么就那么巧的,非赶在叶家两位经商的公子都不在时,偏偏被夜查民警撞见转运可疑物呢。好、好,咱不带丝毫成见分析这事儿:你想哈,如果李树杰涉毒,谁最先受牵连-你、还有叶家两位世子爷。现在那两个人都不在北京,那摆明了就是冲你来的。目的很明确,只要把你挂住,就能把水搅浑;然后特商会那边儿就谁都顾不上了,凡是有瓜葛的人都走不了。”   说话间两手一提,把薛中泽草草套上身的圆领T恤褪下来:“把心放肚子里,思源早就帮你关照过了,现在小杰被关在戒毒所单间里写汇报材料呢。他是你一母同胞的弟弟,出了事儿,我能不让你管他?”抓起猫儿的胳膊按到嘴上就咬了一口,“臭小孩儿,你在单间里闻着香菜画画,我在外面可一点没闲着,一直在打电话安排事儿,包括给老爷子回话约时间取票。”   被这一堆胡搅蛮缠说得,薛中泽都快把嘴挂到耳根子上了。他算见识到寒江公子犯生理期时有多闹心了,雷霆雨露瞬息之变,还要无理搅三分。表面上还得凑一张乖孩子听话的笑脸哄他,心里碎碎念叨着:官大有理··官大有理··妈的,官大就是不讲理。   晨曦微露时,顾寒江在生物钟的作用下睁开眼睛。转了下脖子觉得没有沉重较劲的感觉,看来生理期已经顺利度过。如果怀里的猫儿夜间没有做梦踹腿儿的话,这也算是一觉睡到自然醒了。豹哥享受这种身侧暖、怀中满,及身上沉甸甸的依附感觉。这曾是他多年魂牵梦萦的情形,是他追寻多年的求不得。   当年一起值夜班时,猫儿发觉搂着豹哥比搂枕头舒服,就一直乐之不疲凑过来和他挤。以至后来很长一段时间,豹哥频频会徒生可笑的假想:没有‘肉枕头’搂着,猫儿要怎么睡觉··   以寒江公子的冷傲当然不会做出那等小女儿之态,只不过今年母亲节时,龙强公司给员工增发劳保物品,其中多加了一只毛绒公仔;雷金纳德公寓包房的兔八哥公仔足有半人高,供猫儿搂着睡午觉。   豹哥轻拍着身边的睡猫:“嗳,该醒醒了,不用赶早回研究室?”——猫儿迷迷糊糊换了个趴窝姿势,手仍旧搭在豹哥腰间,嘀咕着答道:“导师准许··我下午直接去车间··嗯哼哼··”   “那我得起了。我答应老爷子-上午去家里取票,顺道把前些天老人家的体检报告带过去,省得老爷子赶着往出跑。一起回去吧?你要是不在乎别人看见你被抱进车,哥也不在乎的,当年又不是没抱过。”——“嗯,我醒两分钟盹儿··”猫儿在枕头上蹭蹭鼻子,开始做着爬起身的蠕动。   豹哥撩开亚麻被子先下床去洗漱了。十分钟后他托着浸过明目药水的湿巾回来,枕被之下依然是一串悠扬的小呼噜儿。豹哥于是轻轻笑着过去掀开被子,用湿巾给猫儿擦着眼睛。絮叨着说药水是请朱景升特别为猫儿配置的,可以防止实验室粉尘侵蚀眼睛。擦完之后,猫儿也真的醒了,被捞着后背推坐起来。   行进途中,顾寒江把当前几个事的处置进程逐项念给薛中泽听:老爷子的体检、上门取票以及李树杰涉嫌运毒的事。   李树杰的事情算是有惊无险,血、尿筛查都过关,涉毒车辆也确定是他临时借用;故而这事不能排除季氏方面的人暗中下家伙使坏。为防止他再招了某些暗道儿,已由祁思源和叶家三世子联络过,明押暗保关在某疗养所里,每天‘三碗一个倒’的养着,等他哥“公差”回来再放他出来。   在总字大院里太子党之中,李树杰对祁思源是‘怕得一溜儿跟头’,思源公子和薛中泽的管教风格不尽相同,通贯手平时打人就疼,真动起手来也敢下黑手。因此祁思源刚声称要亲自动手把李二少捆成‘驷马倒攒蹄’,李树杰就屁颠屁颠的钻上了送他去疗养院的车子,多一句废话都没有。   薛骁璔给顾寒江留了‘首日打炮戏’的贵宾票,想亲自送到门上来,被顾寒江婉言否决,应承说一定会去府上取票,才算是把老人安抚住。   薛骁璔的胃病一直反反复复不见大好,又不愿意住院,平日就采用保守治疗仔细养着,防止出血面积扩大。这回体检完成后,检查医生配合着顾寒江对老爷子做了认真和蔼的劝说,把老爷子劝动了,说是等弟子们演出结束,就考虑住进医院去好好调养。据顾寒江分析老爷子的意思,他觉得说老人怕花钱还在其次,主要是人老了都会忌惮医院那种环境,总觉着进去医院大门,再想出来就难了。   能令老爷子快速转变心思要归功于顾寒江,外交官的水平和风度可不是白给的。老人对他的印象非常好,对他肩负官身而不自傲甚为敬佩信服。尤其是薛中泽向老人解说过‘半师长半父兄’的师生之谊后,老人对顾寒江更为感激。虽然他问不出关于这两人的更多底细,但他还是由衷赞赏说:府衙里要多有些顾首长这样有才华胸襟的官员,国家还能更兴旺。孩子跟在这样的领导身边,他绝对是放心的。   薛中泽听完复述后不禁忍俊:“现在还有‘打炮戏’的叫法儿?”——顾寒江知道他笑什么,假装把脸一沉啧然嗔斥:“臭小孩儿,看你笑得那么坏,就知道你想歪了。在过去年代,小孩学唱戏叫‘打戏’;顾名思义就是被打着学出来的功夫。有名号的角儿到新地方演出,前三天演出的剧目称为打炮戏,取‘大炮一响、一鸣惊人’的好意思。新出道出科的后辈新角儿要挑场子立名,也要仗着所谓的‘打炮戏’,揽人气圈场子出彩儿。”   临近小街路口时,薛中泽看到了等在道边的堂兄,便落下车窗打招呼。薛昌华紧跑两步上前,先和顾寒江点头致意,然后关照堂弟把车开进胡同,那里早已特意留了停车位。   薛中泽将车缓速拐进胡同,侧头向不远处望过,提醒顾寒江有点思想准备:老爷子摆的场面挺隆重;现在当街大门双开,老爷子立在门洞下,堂兄和师兄弟们列在台阶下,俨然是率弟子出迎的气势。这八成是梨园行里迎贵客的规矩,他也不太懂。   薛骁璔挽着顾寒江的手臂,将之让进客厅上宾位上。顾寒江很懂得礼让分寸,立在座前并不落座,一定要等长辈归坐才肯入座。薛骁璔对此举措更为赞叹,招呼着徒弟们排在他身后,一同向着顾寒江抱拳拱手,几乎是一揖到地,诚心诚意的表达感谢。   顾寒江急忙抢上前,略曲着膝以托捧姿态把薛骁璔扶正身形。“老爷子,您快别这么见礼,实在是令我承受不起呀。中泽,你也快安置其他弟兄们落座。”说着话,一脸惶恐的把薛骁璔半推半按坐进主位座上。“说轻了,您是跟我见外;说重了,承受您这么重的礼遇,我于心难安呢。不是和您解说过吗,往后中泽的事就是我的事,他工作忙了顾不上,您就尽管跟我开口。”   薛骁璔双手拉着顾寒江,将之重新让到上宾位,斜欠着身形解说道:“您是中泽的师长也是他的领导,一手教导他长成、塑性;这些个都是我这做父亲的没能做到的。就算不提眼眉前儿您仗义帮忙的事情,您对我们父子也有天大的恩德。再者这回是这小哥儿几个的‘打炮戏’,亮相儿、身价儿全看这几天的开场了。要没有您关键时刻的鼎力支撑,他们几个就还得被压在中下层级里。与您而言是举手之劳,但与我们却似久旱逢甘霖,是天高地厚之恩。昌华,领着你的师弟们给恩人行礼献茶。”   薛昌华连声应着,从一位师弟手上捧过备好的茶杯,双手敬到顾寒江手上:“首长,我和我这些师弟们再次向您拜谢了!”——顾寒江接过茶杯稍抿一口,安抚薛昌华归坐,转而又对薛骁璔含笑嘱咐:“老爷子,往后可不要这么见外了。您这么一番场面,我还真是坐立不安的。您说往后我要是路过您门前,想进门来看望顺带着讨口水喝,都不敢敲门了。”   “首长您这么说可就折煞老朽了。您能屈驾登门,是给我莫大的脸面,我必定亲手奉茶相迎。”——顾寒江伸手按住老爷子的手:“老爷子恕我不敬拦您一句:您总这么一口一句‘首长’的,我真是听着不安。目前在工作业务上,我再不能忝居‘师长’的称呼,我早就教不了他了;仅只在资历、职务上算是中泽的领导,可私底下他都是叫我‘大哥’。莫如依我的意思,我在您眼前就把官身撂下,算是中泽他们一发儿里,这样大家说话儿也自在些。中泽你快给哥帮句腔儿。”   薛中泽怡然笑对父亲劝导:“爸,您就依我们领导的提议吧。梨园门里的礼数虽则中规中矩,门外人未见得都领会理解。好比我在您和华哥跟前就算看热闹的;自家人倒无妨,换了外人稍有差错的就容易生误会。”   老爷子含笑赞成,并挪位坐近仔细听顾寒江解说体检报告。薛中泽低身抱起循声来找主人撒娇的肥猫,捡了最下首的小座儿落座。‘迷瞪儿’终于滚进朝思暮想的温暖包围中,很快在主人腿上毛顺筋松四仰八叉的躺开。   薛中泽一面抚弄哄逗肥猫,一面和颜悦色与堂兄等人闲聊,暗暗把话题转向:“我今天借领导的光特意回来,也是为个不情之请要拜托华哥和在座几位。从这周开始,估摸要到阳历年底,我这边工作会早晚连班并随时出差,得拜托几位哥哥照顾老爷子了。要有什么头疼脑热着急忙慌的,务必及时知会我一声。若我赶不回来,也能托付同事出面帮我料理。”   一番陈述甫落,薛骁璔的脸色已黯淡下来,强忍半晌才音色滞涩的问:“怎么··又要走那么长时间呢?你不是跟我说,先前那档子公事已经交割完了吗?”——顾寒江听出老爷子问话中的意思,转向他和颜道:“中泽现在是单位的技术骨干,出去主管着公司外派专业岗位,同时还跟着导师抢重要课题··说是‘以一当十’绝不过分。重要工作不便多说,只能告诉您:他们后一段的工作是封闭性的。”   薛昌华闻言至此已多少觉察出轻重分量,当即欠身接话对着薛中泽应承道:“兄弟你放心。老话儿说‘一朝为师终身为父’,堂前奉教、端茶递水、照看冷暖,都是做弟子应当的孝心;更何况还有我早晚跟着,一准错不了的。”   和着众弟子此起彼伏的附和承诺声,薛骁璔在儿子和顾姓首长脸上分别逡巡过一番,略呈牵强的笑了笑,指示薛昌华把戏票连同请柬一并承上前来。为表示诚心邀请,还亲手把请柬打开展示了首演时间。顾寒江当即含笑应允说一定安排好日程,把首演当晚的时间空出来。   领导亲自登门,薛骁璔心里再是不舍,也不能撅了顾寒江的脸面。于是留下子侄在客厅待客,他进室内亲自为儿子整理行李。顾寒江抓住时机提出为老爷子打下手,实际正好看看薛中泽住的房间。   推开井字框玻璃窗木门,简单陈设跃然入目:半新家具、电脑,实木双人床上叠成方块的织锦缎被子、压着蚕沙枕头,特意放大的父子合影照片挂在独立双开衣柜侧面,是去年封箱演出时薛中泽陪父亲把场扮戏的抓拍照片。房间中无处不在窦露着慈父之心,其中的温情更是无可挑剔的;可是看在顾寒江眼中仍旧跳不出简陋之说,这简直就是斗室困笼。整座小院环境真是不错,屋子也够高,就是空间太小,猫儿住在这么小的地方,想要活动四肢肯定是不够舒展的··不够舒展就直接等于无法施展,在如此狭窄的空间里但凡遇到近身搏击,稍有掣肘就是致命的。   接过衣物放进衣箱的动作并不多,却很快堆砌起豹哥心里的决定:务必要给猫儿另置巢穴。可以经常回来探家,但不能常驻在此。这是随后帮着薛骁璔整理衣物装箱的一个多小时里,豹哥心里一直在琢磨的事,以致于他口鼻间的法令纹也不自主的僵硬起来。   饶是顾寒江一再保证说公司提供食宿开支,薛骁璔还是念叨着有备无患,装了一个旅行箱的衣物,还把银行存折也塞了进去。这个动作如同蹬翻寒江公子腹中的醋罐,一股酸呛沤得他差点就说走嘴了:我家猫儿身为高级别特勤人员,要说他今后能有缺钱花的情形,不是寒碜我吗!   他略呈气急败坏的抠出存折塞回薛骁璔手中:“伯父啊,中泽的工作环境很好,在此期间衣食住行用都是公司负责的,根本用不着这些。这钱还是您留着支应不时之需吧。”   趁顾寒江入内陪着薛骁璔谈笑说话,薛昌华坐到堂弟身边,坦白的开口道是另外有事相求于贤弟。薛中泽把腿上的肥猫揉的咕噜噜直哼哼,转脸应声:尽管说。   薛昌华指着内室方向,低声解说情由——昨天有两位不期之客登门,好悬把薛老爷子气坏了。来人并非外客,是薛昌华的母亲和她娘家内侄鲁洪生。   薛家少一辈挑梁开唱的首演,母亲肯定要来捧场。下车当日,薛骁璔尽地主之谊在家里接待了姑侄二人;可接下来的食宿问题就卡住脖子了。   鲁洪生目前是唐山某剧团里的实习演员,唱男旦的。他所在的剧团经营惨淡,许多演员都动着转调大城市、大剧团的心思,谋求更高发展。听闻姑舅表哥在京开场,就随姑母过来观摩,说是为长见识其实也为看看行情。   因着早年间的多重情由,鲁老太太对小叔薛骁璔有着扯算不清的愧疚,根本不敢张嘴求薛骁璔给办事;就只能让儿子昌华想办法。薛昌华被弄得两头为难,他在团里的资历还浅,跟管人事后勤的副院长说不上话。   薛家当前的家长是薛骁璔,自从亲儿子回来后,老人基本上是‘年老从子’的处事原则,偶尔帮得意弟子攒底、撑个场子,擎等着到年岁退休。因此为舅家表弟调工作的事情,只要老爷子不表态,薛昌华无论怎样也不敢说话。   在薛家母子对面商量最近几天食宿的功夫,鲁少爷站在薛昌华房门口直接吆喝出一嗓子来:“你堂弟不是跟着他妈去当官后爹那边儿做高干少爷咩?咋儿还来惦记这份家产呢?要论资格你才是正经八百儿的嫡传。”   这番话可把昌华母亲窘得不行,想捂嘴制止都来不及,忙把侄子往外推;转回头来对薛骁璔拿话转圜:“昌华他叔,您可拜跟这半彪子孩子一般见识。不知道他是打哪听来这番混账话,我可从来昧给他说过这种话呀。”   薛骁璔起身离座从内室拿出一叠钱,寒着面孔让薛昌华接过去,转而向寡嫂解说道:“嫂子,过去的旧事早翻篇了,就甭再说了。兄弟这儿的情形您也瞧见了,孩子回来跟着我过了,忙起工作没钟点儿,随时都得回来。不是兄弟小器不留客,是实在不便招待您姑侄两位住宿。让昌华给你们娘儿俩去定旅馆吧。还有,既然话都说到这份儿了,也就势儿说清楚,防着将来横生阋墙之祸。   虽说笑笑跟他母亲走了二十多年,可他老早就找回来跟我相认了。这孩子比我这个当爹的有本事,现而今户口落在我名下,并不为着图我身后这份儿家产,是我要求他这么做的,因为他是我儿子。身为人父我亏欠孩子太多了,真有被迫撒手的那天,薛家祖产自然是长房接承,我脚踩的这片家宅肯定是留给他!”——   复述至此时,薛昌华把装钱的信封塞在堂弟手里:“你今儿要再不回来,我都怕把老爷子为这事儿堵心憋屈坏了。我那表弟就一棒槌,说话不着调。二爹给的钱,老太太说什么也不许我动用,你帮着交老爷子,顺便帮着哄哄怹。”——薛中泽转手把信封转回到堂哥手里:“老爷子给出去的钱就不会收回,您拿着吧。挑梁演出这段时间,手里需要有点活泛钱支应。总比你遇上麻烦再找他开口要好,那可就让他着大急了。”   从薛家出来后换由顾寒江驾驶车辆,带着薛中泽先回了酒店,去核收一箱特殊行李,其中有:枪械、手套、皮鞋、眼睛、腕表、戒指等。   顾寒江静静看着薛中泽将所有装备开关或拆装过一遍,再次关闭箱盖锁好,立在玄关旁以备稍后出门时随手拎取;这意味着做好了随时动身的准备。   由于对外身份职位不同,出行动作是分为明暗两路。薛中泽和英飏那边拿到试验样品后,要赶去检测基地进行抗压检测;随后从那边直飞商会所在地。而顾寒江则仍要保持一派云淡风轻的姿态,出席各样应酬场面,为避人耳目甚至还要故意增添些风花雪月的情调。   “哥不能到机场送行··过来,让哥抱一下。还真是有点世事轮回的味道,上次也是提前告别、临时起程,而且说好了一个先行另一个随后跟上··”豹哥紧紧搂着猫儿,禁不住音色沙哑。——“这次换我先走,您追上来找我。”猫儿说完拿起豹哥的手按在左耳的特质耳钉上。   豹哥含笑点点头,捏了捏耳钉锁扣,又把手抬到猫儿的太阳穴上,比划出“手枪”顶在那里:“这次出外行动,我除去总览全部行动之外,还会和你形成彼此支援救护包括狙击行动。所以你务必要和我保持随时随地的联络畅通。笑笑,哥活了四十年,还没干过什么过于疯狂的事,可你若有闪失我肯定会疯。”——“别说丧气话!我才没那么大方,好容易把人捋顺搓软,然后我嘎贝儿一死,让别人擎了现成的··我跟你还没好够呢!”   如此这般的誓言听着真是牙碜,于是豹哥就以毒攻毒总结道:“成!这辈子咱俩就摽在一块儿死磕到底!”   在酒店停车地库里,目送薛中泽开车驶进VIP专用客梯。电梯门合闭前,薛中泽特意按动车灯,向着顾寒江闪了两下,豹哥压住泪崩感觉,大幅度的点头挥手。   乘电梯升上楼面,走到餐饮部区域时,顾三元正好从咖啡厅里追出来。他拉着兄长胳膊非要坐下来聊几句,说是有好事不能独眯。   顾三元刚得到个确切的好消息,他家小俊已奉调转去香港某医院进行为期半年的交换学习。如此一来他就不用再担心和爱人之间唱“鹊桥会”了,每周末飞过去小别重逢一回是不成问题的。这么硬实的人情,当然是祁思源走了沈赫筠的人脉关系帮着跑下来的。因此这回特商会出行,江湖场面上的交接,由顾三元全包了。   捏着咖啡勺搅合着表层的奶屑,咖啡的好口感越发激起好心情,顾三元就有意和哥哥逗两句贫嘴:“刚把我那小嫂子送走了?哥,您瞒得可够深的。用老祁的话形容:您和春节那时比,简直判若两人。您是没见祁思源那兴高采烈的样儿,说话前先唱:霹雳一声震乾坤,江哥找到了贴心人··”   顾寒江抬手推了下眼镜,阴测测的喝止道:“打住,哪还哪呀。你们几个朝三暮四的祸害良家女子,都没招来现世报;我活了四十多年,十几年如一日的就喜欢了这么一个,反而要遭天打雷劈?!”   顾三元忙双手捧起哥哥跟前的红茶敬献上去,口中频频示弱:“劈我,劈我!我成天到晚踩着‘火线’蹦跶,早该遭雷劈。哥,说句掏心窝子话:小竞要真跟您过成一家,就我百分之一万的赞成!你们俩就是可着灰姑娘的脚变出水晶鞋,可丁可卯的那么般配!”——寒江随即忍俊道:“看来顾俊到你身边,还是把你熏染了不少。”   顾三元特意挪动身形凑近哥哥,低声道:“说正格的吧。哥,思源把事儿都跟我摆清楚了,我懂你的心思;你这么前瞻后顾辛苦运筹的,不仅是为给小竞挣下一块丹书铁劵,也是要为咱们这一群人撑开一片自在天。放心,今后我绝对给你争气!”   顾寒江稳稳放下茶杯,抬手往弟弟肩上捏了一把:“三元,三轮生日过满,你项上这颗脑袋总算是清明了。”   11豹哥猫弟小剧场——降阶问卜   沈赫筠特意看了日历后,婉言辞谢了一起去看戏的邀请:那个时间段上,沈、祁都在特商会上,隆澔则要留在酒店担纲运营业务管理,当真是错不开时间。此外隆澔之于老本行虽常有惜怆之念,但终归是无意回顾,沈赫筠也不想让他再多接近那个环境。随后还含笑宽慰顾寒江:兄弟间帮忙,举手之劳而已;别弄得谢过来谢过去的,反倒生分了。于是顾寒江欣然与之另约聚会。   从洗手间出来信步走向咖啡厅,无意间看到祁思源的小狐狸徒弟,正在行李部台前一边把摆弄着一串铜钱,一面和行李员说笑。   那个行李员正用半方言的笑话挑逗着小狐狸的注意:“三个鬼魂落进地狱后遇见分拣鬼差。问第一个是‘干萨滴’,回答设‘偷东西’;鬼差吼声‘砍’奏把两胳膊砍咧。栽问第二个‘干萨滴’,回答说设‘偷人’;鬼差吼声‘煽’(骟)奏把恁活儿给割咧。第三个是个老实巴交农民,看见前面两个受刑恁惨,奏嘚瑟咧(哆嗦了)设不出话。鬼差问了几遍都末反应,奏干脆设‘扔油锅里,炸’。农民抹想到老实巴交一辈子,死后竟比做奸作恶受刑还重,气得拼命一声吼‘额日恁娘!’鬼差愣了面面相觑问‘这算是干萨滴?’;忽然另一个鬼一拍大腿‘腻个祟娃,日咱娘,者斯咱大耶’(这是咱爹呀)!”   笑话讲完,小狐狸笑得趴在行李部柜台上一拧三道弯儿,行李员借着为其拍背顺气的机会,在狐狸身上大吃免费豆腐。顾寒江沉下脸轻咳一声把蒋敬璋叫到跟前;行李员经人提醒得知‘顾总是酒店董事’,怎敢多话,赶忙把脸一抹躲进行李部室内。   顾寒江拿过蒋敬璋手里的铜钱串看了,是几枚清嘉庆制钱,狐狸解释说是刚才那个行李员送他用来猜卦玩儿的。   望着小狐狸温良无害的微笑表情,顾寒江也很难再绷着面孔。他对小狐狸很感兴趣,特别是薛中泽一时赌气说漏了狐狸的特殊之处,他就一直耐性等着亲自探验的机会。薛中泽由此则对狐狸更加呵护,甚至与祁思源异口同声的强调,不许把狐狸拖下岸踩浑水。   “你可知道‘医不自医,卦不自卜’的惯例?”顾寒江解开铜钱扣在茶杯里,晃了几下散在茶桌上。“莫如你来帮我算一卦,权当试试手气。”   蒋敬璋笑了,不置可否的问:“顾总您是开玩笑的吧?您是唯物主义者,怎么会信这些唯心论的调调儿?”——“闹着玩儿的。放心,就算说出不入耳的话,我也不会当真。”顾寒江用下巴点了点桌上摊开的铜钱,示意蒋敬璋开始批卦。   狐狸手拄着桌台仔细看过铜钱阴阳面,挑了挑眉毛问顾寒江想问什么事。顾寒江沉思一瞬假称:“最近你那笑笑哥在忙学业进修,这期间要频繁走动,你就算算他的学业成就吧。”   狐狸手按着两侧太阳穴,静静地盯着铜钱半晌,缓缓开口回答:“笑笑哥可是个读书的料,完成学业是手掐把攥的事,不用算也跑不了。但他今年会因为走动频繁难免风尘仆仆,原因么,在于看似牵挂的事物都分量不足,且还会成为赘脚。近两年会因为这些累赘有较多的惊险,若能有分量足够的牵挂使他定下心,到整岁之年便可望最终稳定了。”   顾寒江不自觉的僵住了脸上的微笑:“有化解之道吗?”——蒋敬璋抬起眼睛目光一闪,即笑答道:“应该用不着别人插手,以他自己的本事,事当其时自然迎刃而解。我是说假如啊,假如是您有心出手,帮他圈圈场子就足够了。”   闻言如此顾寒江不禁畅笑调侃说:“原来我是一贴‘麝香虎骨追风膏’,哪疼就得热乎乎的往哪贴。”——狐狸嫣然一笑:“能当上老板的人在公司里就得是扑克牌里的‘大猫儿’,既能连‘顺儿’也能带‘对儿’,关键时候还能当炸弹用。”   一番顺耳的解嘲令顾寒江听了越发心情舒畅,无形中洋溢起颇浓厚的温暖气晕。他表示若真能让小狐狸说中了,他绝不在乎在随后时间里要真的上满弦开启四处乱飞的模式。   盖凡能够坐下来听解说的人,即使口头上说不在意,其实心理思路的倾向已经偏向,并随着猜卜之人思路走了。何况蒋敬璋就有这种天赋,只要对面的人对上那双笑意盈盈的狐狸眼,或多或少都能被他摄取心神,至于结果好坏则要看他对此人的印象优劣程度。   薛中泽明确对顾寒江解释过,以他自身的特殊感应探查,小狐狸的感应能量甚至在他之上。能有祁思源在旁半哄半管的养着,善加引导其归于正流已是足够庆幸,最好就让狐狸安心宁智做个自在闲人。   下早班时蒋敬璋被师父叫到了办公室,师父送给他的礼物是摩托罗拉最新上市的触屏手机。因为小狐狸早就明白,只有师父给的东西才可以接受。顾寒江根本不在意‘破师父’借他人之力为自己买好,如果那番针对猫儿的辟卦,真能与情势发展对应到一定比例,顾寒江才不会吝惜财物,能落个心安就足矣。   从酒店开车刚出来,公司信息部就转来顾乐乐班主任的电话留言,希望和顾寒江会面,就顾嘉玥同学最近的表现与家长当面沟通,以便及时交流意见。闺女的事情当然不能再推给周世良老爷子(孩子姥爷),顾寒江给班主任老师回了电话,约定半小时后到年级组办公室会面。   到校问过情况才知道:宝贝闺女平时绝对是个天使,可是把天使惹急了,脑袋顶上立时也能钻出小魔鬼的犄角。   新学期开学前校内军训,中午解散后,本校高中部某个外号叫‘自来红’的女生为人传递“示爱”纸条塞给顾乐乐,不收都不行,并要强行胁迫乐乐前往赴约。顾家乐乐可不是逆来顺受的小羊羔,一记干脆利索的下劈脚把该女生踏翻在地。   被打女生是走教导处主任关系新转学来的,年岁不大却有个爱干‘说和拉纤、扯皮条’的臭毛病。挨尅后‘自来红’跑回去一顿挑拨渲染,午后又带着几个外校学生到学校门口堵截,点名要顾乐乐挑个解决路子:要么乖乖跟着去和他们‘老大’聊聊;要么就在校门口挨个儿单练···   这群半大孩子们的场子都没拉开,顾三元就得到了手下小弟报信,指挥该片区的头头直接在校门口,把堵截的学生连窝端了;随后两个电话拽进校长办公室和学校管片派出所所长办公室,要这两位带“长”字的人做出明确处理。【拽电话-比喻打过电话的气势很冲或是很不客气】   顾三元对管片所长说:平时瞧着老爷子们的面子、街里街坊的情分,压根没在你的场子里张扬过。现在顾家的闺女在学校差点被一群不入流的在校流氓劫了···这事儿要不给出满意的处理结果,就别怪他‘西瓜皮擦屁股-没完没了’!   孩子姥爷周世良紧接着也赶到学校,亲自出面就该事件给出意见,要求严肃处理挑衅方的人。老伴儿过世后,外孙女更加成了周老爷子的心头肉,心肝儿宝贝若在自己眼前还能受欺负,绝对是忍无可忍的事情。   老爷子对校、警双方态度异常严正指出:及时发现并处理化解青少年之间争端;不仅是学校不可推卸的责任,也应该纳入管片治安联防的日常工作范畴。如果骚扰学生的事情不能就此遏止,他就去找教育部长说话。还就不信这个邪:身为几十年党龄的老党员,面对敌人的枪林弹雨都没皱过眉头,临老了,居然要向流氓挑衅的歪风邪气低头。   学校迫于压力,以‘擅自带领校外人员进入校区引发冲突,造成恶劣影响’为由,对‘自来红’给出校内警告处分;并于张贴处分布告后,交由学生家长将其带回。对方家长打探到顾乐乐的家庭背景后,表示接受校方处理,但请校方给予协调,希望与顾寒江会面、做个当面致歉。   教导主任抹稀泥:希望顾嘉玥同学的家长能够高姿态些,从轻化解该事件。并特意低声解释实情,那女孩家长是东南军区首长旗下新调进京的某科级干部,同隶属于总字系统旗下,彼此间还是不要闹僵。   顾寒江站在校长办公室里,给出明确答复:主张学生就学环境安全,和‘保持本系统团结’根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问题,根本不能混作一谈。在安全措施有保证的基础前提上,任何事情才能坐下来谈。但在危及孩子人身、就学安全的底线问题上,他和所有学生家长的意见是统一的,没有丝毫商量余地。   假设校方不能保证最起码的安全需求,还要采取息事宁人的处理方式,纵容不良行为;他会遵从周老的意见,报请教育局乃至上级部门介入调查。至于所谓的“高姿态”,请有关校领导免开尊口,他权当没听见过。   顾乐乐跟着父亲的车一起回家途中,还在为她爸刚刚表现的凛然气质而兴奋。她说要是对外部门里的人员,都像她爸这样有气魄、气节,洋鬼子和二鬼子们哪还敢上蹿下跳的猖狂!   顾寒江搂着女儿忍俊不禁,同时也非常欣慰。不用问也知道,这套理论一定是出自周老爷子。十几岁的孩子正是叛逆期,但顾寒江至今还能在女儿眼中保持着不动摇的威信位置,除了周老爷子持守中正的言传身教,也得益于祁思源、顾三元交替配合着,为孩子撑开一方相对正直开阔、坦白干净的氛围。   细想起来不禁心潮澎湃:猫儿(笑笑)是他的爱人,乐乐是他的亲人;可以让孩子、爱人把爱慕敬畏的目光永远留在自己身上,对他自身实在是一种莫大的鞭策激励。   抵达姥爷家院外临下车时乐乐问她爸:听大舅(祁思源)说小竞舅舅回来了,怎么也没见他回大院?——顾寒江拿纸巾给女儿擦了脸,又拎着校服抖了抖土递给孩子:小竞舅舅接受指派,一直在和同事忙着抢做重要课题;起码要等到明年春节才能露面。   顾寒江向周世良特别关照了:九、十月份要忙国庆保卫,按‘五年小庆十年大庆’的惯例,单位里的工作会着实紧张一段,祁思源、顾三元等人都要忙着应对;在此期间就让乐乐跟着姥爷。这等安排与周世良来讲正是乐不得的事。   当晚顾寒江回了顾家小楼,定好闹钟,预备明天早起先去拜谒本部总长。可是躺了十分钟一点睡意没有,顾寒江摸起手机琢摸着编个短信发给猫儿逗逗贫。巧的很,短信刚编出一半儿,屏幕上就跳出薛中泽的手机号,他眉开眼笑地按键接听。   “哥,我吵你睡觉了吧?”薛中泽那边的声音很低。——“没有,我刚躺下。你也还没休息呢?”   电话里的脚步声停住,又听到薛中泽在电话里关照人的话音,想来是停在某个位置,交代随行人留意周边。“我刚从定点车间里出来,正和常缨往招待所走呢。刚经过街心花园,看到个熟人-李树英,而且怀孕有七八个月了···她没看到我,但我能认得出她。哥,要是方便找人查查,这里有古怪,尤其她肚子里那孩子更怪。”   顾寒江快速坐起身,摸过另一部手机点开搜索查了下薛中泽的信号方位,随即继续问:“怎么个古怪,能说清楚点儿吗?”——“种儿不对。”薛中泽话中带着笑意答道,顾寒江略怔一瞬也随之笑开了。   “行,我放下电话就让人去查。哥不在跟前看着,你自己要好好吃饭,知道吗?”顾寒江和声应答,同时单手往身上套外衣、外裤。——“您放心吧,我不怎么挑食···明儿您跟‘公司接收’关照一下,把接收档调快些。万一我顾不过来,就可以让常缨帮我做发送。”   收线后,顾寒江干脆开车直奔遗址公园数据接收中心。调整接收频率的事情,顾寒江之前只是有个闪念设想;但现在连薛中泽都想到了,那就是他事必躬亲尽快完成的事情。   薛中泽目前从事的专业技术课题,关乎国家机密。作为特准参与深层研发人员,是只字片语都不能漏出的。因此数据接收更新的跟进是重中之重,务求跟上步奏,允许机组空转出现接受空白阶段,绝不能出现接收后置甚至断档。那将意味着绝密信息外泄流失,其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关于李淑英的事情打电话问李树杰就行。倘若世上可以怀疑‘狼不吃肉狗不吃屎’,至少还有一点确定无疑,就是李树英绝不会为了“感情”这个变不成钱的玩意儿,去为某个人生孩子;反之能让她如此做的,必定是一个非常优厚的利益。找到这个切入角度就可以往下追查了。   李树杰接起电话没说两句就印证了顾寒江的分析;可李二少也被自己的话吓一跳,一包药粉呛进肺管子,咳得鼻涕眼泪的:“卧槽·槽·槽·槽··她吃错什么药了?这岁数再生孩子肯定要剖腹产呐···呃,可也难说,要是价码谈好、订金预付,挨一刀也值。卧地个槽!李家门儿是招了什么天谴了!”——顾寒江捂嘴压了半晌,不让李树杰听出他的笑声然后继续以阴冷的语调敲打李二少:“小杰,你听大哥的劝,踏实在疗养中心里住着,外面天塌了都跟你无关,事情过后接你出来过年。别以为你爸死了,就谁也管不着你,你要是给你哥惹祸,我就替你哥收拾了你。”   两天后,许淙所在的行管研究生班隔壁二班里闹出一场啼笑皆非的乱子,一致导致涉事学员因遭裤腰带官司套牢而被迫退训。更巧的是这条拖人落水的裤腰带主人就是李树英。   同日傍晚,许淙与班上同学结伴去簋街解馋,吃‘麻小儿’就着冰啤、烤串儿;到后半夜回住处就闹起了腹泻。朱景升接到电话赶过去查看,许淙是整个身子倚着墙堆在马桶上,泄得都虚脱了。   朱景升连忙排开水火针用具,在许淙的手腿足上分别取穴用针,暂时帮他止泻。找进修班的班主任帮他请了修学病假,然后将许淙接回大院医务室。   顾寒江走进室内看望许淙,一见面就绷不住笑喷了。许淙仅穿个子弹头底裤仰面躺在床上,顶着一肚皮的银针,肚脐眼上封着拔凉药做理疗。见到‘亲人’来探望,就操着方言音调哼哼着念叨说:有剩末拜有病,抹煞拜抹钱。勾学系务尺搞汉砸,也盯不举三泡希。(有什么别有病,没啥别没钱。就说是五尺汉子,也顶不住三泡稀)刚开始是肚子疼,后来是泄得后门疼,最后带得脑仁儿都跟着一跳一跳的疼。但是这场毛病闹得不冤,昨天酒桌上扫听出一场国际性玩笑。   ——哪怕倒回三五年前,李树英也不着这份急。李长材的死无形中令李树英失掉了有力靠山。老爹死后,她就像被打断脊梁骨的丧家犬到处流窜,急赤白脸的划拉钱。不搂钱不行啊,她在原来的人际圈子里已经臭不可闻,今后又不能再扛着高干子弟的牌子到处招摇,没钱,衣食住行用的开销从哪来。不幸中万幸,老爷子闭眼之前,她也算是未雨绸缪了一把,认价不认人,实实在在的忙活了两季,不然现在真就抓瞎了。   有句话说得贴切:没有花钱的不是!这句话用在李树英身上就好比隔窗户扔肉落在狗嘴里。如果说事之前一定要加个前缀—“男人都是下半身动物”,那么据李树英傍上的那只“下半身动物”事后反应,李树英花大钱整治过的屁股,当真是一个收缩有致的好屁股,没辜负这笔巨大投资。   反正在李树英看来,男人女人间左不过就是“脱光上炕穿衣结账”一系列动作,只要是价钱给的合适,两腿中间那“两垄地”谁耕不是耕呢。赶在孩子显怀之前,李树英就拽着那只‘动物’急急如律令的扯了证。现在李树英就喜笑颜开静等着肚子里的“小鱼饵”落生,婚宴和满月酒一起办了。   就在昨天上午,李树英去西南三环某购物中心采购,恰巧见到前夫洪某挽着个年轻女人迎面过来。原来当年被她踹了的前夫洪某,现如今走了某军区首长的门路,应调进京做个肥水不断的小干部;并在进京落户后另找对象结了婚。   被嫉妒冲昏头脑的女人是不可理喻的生物。李树英会胡搅蛮缠,洪某的新媳妇也不是吃素的,当场就把李树英掀翻,大肚子蝈蝈似的仰面躺在地上,眼瞧着孕妇装裙摆就湿了一片。   等李树英的‘备胎’老公得到消息,从进修班赶去丰台医院妇科病房,李树英已经倒在手术床上,张着两腿嚎得杀猪一般。医生出来让准爸爸签字时提示他:产妇年龄偏大,且产道之前动过手术不适于正常分娩,要想母子两全必须剖腹手术;赶快回去准备东西和产后饮食。   待到‘备胎’及赶来帮忙的同事一群人,有拎有提带着饮食补品婴儿用品再次赶回产科病房,在场一帮人竟然被护士指认的小婴儿惊得目瞪口呆:一个小黑人儿???胎发卷卷活像顶着一脑袋螺丝的黑黄种混血儿,而且那孩子根本就不是早产儿···   丰台医院产科的医生护士就算个个都长着文曲星的脑袋,也编不出这种瞒天过海的病例!——   “我查过了,李树英的‘备胎’老公是外经贸某个对外司的,勾上的是非洲某国钻石商会中的某个人,正好是‘备胎’曾经的业务交接对象。两下热闹了一把之后又找‘备胎’补课,以为就此把事情遮盖过去了,没成想黑人的种子生命力真特么顽强···哈哈”   见许淙笑得要揉肚子,朱景升忙按住他的手,快速的起了针。“现在怎么咬嗤这件事了?”——“找不着替死鬼,就只能从‘公共场所责任安全’上找借口,把前夫的现任老婆和购物中心算作连带被告起诉。现在两个连带被告达成了一致口径:原告是故意行为造成的摔倒动作用以讹诈。更何况你摔出个纯中华品种也能接受,她倒觍着脸拿个黑黄杂种来讹钱,就好比说是那一个跟头把肚子的胎儿摔得串了种儿了,丢不丢人呐!我长这么大,都没听说过这么离奇的起诉案由···”许淙笑得都快从床上滑到地板上了。   顾寒江擦着笑出来的眼泪,嘱咐许淙好好休养。出于进修、生病两样情形牵掣,许淙可免予参加龙强目前的系列行动。于此,对顾寒江送的戏票,朱景升就很乐意的收了,许淙还能泡两天病假,正好可以拖出来一起去看戏。   秋天的夕阳很快在西方天穹上,铺陈成一片绚烂的火烧云。尤其在视线开阔的地方观赏起来,更是蔚为壮观。英飏听到身边的招呼声也没有回头,只把手中的茶杯伸过去,由常缨为之蓄满了杯子。此刻英飏的心情非常好,他甚至相信炼炉中的火并没有熄灭,而是直接飞上了西面天穹。   手把栏杆向下看,薛中泽还抱着电话聊得正欢,并且是笑得前仰后合的。电话是许淙通过转公司内线打给他的,向他告知一个五味杂陈的消息。   李树英与前夫洪某现任老婆在某机关办事大门口厮打起来,两下撕捋纠缠打得都是肉隐肉现的。洪某的老婆一怒之下,脱下鞋抡圆了一鞋底子砸在李树英太阳穴上···李树英像只裂口的蒌西瓜,被担架抬着一路剌剌着血尿混合液,拎上了120;洪某老婆钻上了110,由于被垃圾臭肉气昏了脑袋,临上车时还碎嘴唠叨的跟警察叫板:操,不就尼玛一公里一块一么,介有嘛新鲜的呀。   与此同时,北京机场航站楼贵宾休息区中,沈赫筠与对座的祁思源正在低声商讨着曲阜分店的建设前景规模。祁思源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拨开翻盖屏幕上跳出标志为“狐狸”的短消息:祝师父一路顺利,早去早归。   ☆、11——执炬喝贼   这一封书信来得巧,天助黄忠成功劳。   站立在营门传营号,大小儿郎听根苗:   头通鼓,战饭造,二通鼓,紧战袍,   三通鼓,刀出鞘,四通鼓,把兵交。   上前个个俱有赏,退后难免吃一刀。   众将与爷归营号,到明天午时三刻成功劳。   ——谭派的《定军山》被誉为中国电影史的开山之作。这段脍炙人口的西皮流水快板,成为后世梨园弟子广为传唱的小节,经常用作演出压轴。   落锥定音之下,观众席里响起了四门兜底的热烈掌声和喝彩声。应着捧场老戏迷们“宝刀不老!”的赞喝声,薛骁璔摘下雪白的髯口交在薛昌华手中,走到台口双挑拇指两掌叠作拜香手势,向台下鞠躬谢幕。一位带妆弟子上前搀住老爷子,腾出手把无线麦克风举在老人面前,供老爷子发表感谢致辞。   许淙受委托将花束呈送到薛骁璔手上,拉着老人的手附耳解说:后半场时顾总突然接到重要电话,遂即离座悄然而去。临行前嘱咐许淙待圆满收场时,代他把花束献给老爷子。   薛昌华捏着花束上的卡片,将祝词念给老爷子听,把老人感动的不行,眼中泪光闪闪,一个劲的念着:何以敢当,无以为报···薛昌华向许淙探问,能否通电话表达感谢。许淙摇摇头代为辞谢道:还是日后见面时再聊吧,此刻顾总的电话肯定是关机的。   伴着机场大厅空间里甜美的播报背景音款步而行,英飏单手扶着薛中泽推的行李车,常缨紧紧缀在他们身后,一路不疾不徐的行至机场大厅感应门外,颇有些过关斩将的味道,使得他的心情仍旧很好。   身着粉绿色贝母镶领套装的小兔嘴女接待员和架着蛤蟆镜的酷拽司机,即使声称是受大陆官方委派,也还是被英院士无条件地cancel掉了:事先订好由接待方提供代步车,他自带司机助手,那就按约定走,如此大家都方便。没必要节外生枝多出任何附加服务。   平日里的英院士谦和端方和蔼可亲,暖化度足以令万物复苏;可是面对兔嘴女郎,冷硬程度也不亚于高效冷凝剂的效力。到底也是曾在国家直属研究院里行政业务一把抓的人物,能是那么好对付的吗?!兔嘴女郎再转向常缨,露出雪白的兔牙干笑半晌,终于放弃了笑容,这面瘫的随从怎么看也是个说翻脸就翻脸的主儿。   看着兔嘴女郎的表情变化,薛中泽心中暗笑,不自觉间嘴角上挑:曾经是封疆大吏的随扈护卫,什么场合阵仗没见过,你敢掐一下试试?当场就能被他卸掉爪。   经过一番审时度势,兔嘴女郎深深明晓以自己的交际能力,绝难搞定英院士一行;只好招手示意司机下车,冷着脸把日程夹递给颇有花岗岩温度的常缨。司机和兔嘴女郎以为来客不懂粤语,下车交钥匙时嘀咕道:“他们开得了这台车吗?”——薛中泽一点不待赊欠的,指着常缨,当场就把那两人‘刨了’:“嘞安啦,阿叔,偶个大哥嗨开飞机的啦。”不过就是辆凯迪拉克SUV,有什么值得炫耀的?你搞一架黑鹰来,我们都能鼓捣上天。   车子发动之后,常缨先笑出了声,对副座上的薛中泽笑道:“你和英院一唱一和做得真好。接待小姐冲你飞了半天媚眼儿,还以为你能帮着说两句话。”——薛中泽撇撇嘴角哂道:“一看就是‘拿豆包不当干粮’,而且功课做得不到家,以为咱们是内地没见过场面的书呆子。这种狗眼看人低的角色,不用留面子。‘别说吃你几个破西瓜,老子在城里下馆子都不给钱’。”最后几句台词模仿刚念完,后座上随即响起英飏的轻笑声。   发完牢骚,薛中泽借着回头说话的机会搜寻检查车辆‘性质’:“老师您会跳舞吗?”说话间伸手抠下天窗旋钮扯断连线,竟是个微型窃听器。——英飏不动声色的转着无名指上的戒指,笑着打岔:“下乡插队时被工宣队队长抓去学过忠字舞···你呢?按说你和常缨这个年纪的大小伙子,至少会跳个迪斯科、霹雳舞什么的。”   “霹雳舞已经不时兴了,再说穿这西裤跳霹雳还不撕了裆。我在南方时和队长学过交谊舞,水平仅够得上不踩脚。李竞,你会跳舞吗?”——“肚皮舞算吗?我跳的水平不比东方歌舞团演员差。”他的话音刚落,常颖和英飏就都喷了。   英飏拍着心口笑骂道:“你可饶了我吧,让寒江知道我曾经推你去应付那些小演员,他能咬死我。你俩干脆就说不会跳,权当是武装思想抵御资产阶级糖衣炮弹了。”这一回则轮到薛中泽和常缨不约而同噗嗤笑喷,看把人家领导挤兑得都说出文革时期的词儿了。   英飏并不在意常缨是否真会开飞机,可薛中泽学跳肚皮舞,的确有一半是他故意纵容的意思,尽管另一半用意是纯属寻开心。在当时,有英俊的小助理在团拜会后台休息室,找舞蹈演员搭讪学舞蹈,着实替英飏挡开了许多别有用心的挑逗。何况俊男靓女排作一排舞得流光溢彩,着实是一种别样的风景乐趣,也为道貌岸然的氛围打开些许活泼小窗。   若论积极性的收获,至少是给重要领导留下了些好印象。出行前,工部总长谢蔚在接见英飏新收的爱徒时是当场笑开了,冲着英飏挤挤眼睛道:这不是那年学跳舞的小伙子吗?你要早说是看上他了,何至于费这么大周折?   尽管谢蔚就招生之事常与英飏打趣,说他改变决定之迅捷度简直是360°原地调头··但其实他对英飏的解说是感同身受:课题成果描述之所以非得用‘契合’却不能说成‘整合’,从来都是在于‘天赋、本质、敏感度’这三样务必要严丝合缝;况且“度”的定义本身也是‘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新进门的学生无论学识功底、实操能力,还是感应敏捷程度都无可挑剔;可喜的更在于师生间具备着极高的默契度。如此品质上佳的胚子,他当然要亲手琢磨成为精品。   ‘捡乐儿’这类戏耍终归是笑过一场就完了,外人知道这段笑话,顶多是说师生二人挺会玩儿,学生年轻好动,当老师的也童心未泯。若被顾寒江知道,一双数九寒冬的眼睛里能飞出无数冰刀霜剑把人埋起来。光想想都能让英飏抖出一身冷痱子。   【东方歌舞团,是60年代初由国务院总理周恩来、外交部长陈毅,根据当时国际形势、外交工作需要,及对外文委主任张致祥的构想,于1962年1月主持组建的国家歌舞团。以“东方舞乐班”为基础,从中央歌舞团及全国各地抽调了大批业务骨干、尖子演员。自组建时至上世纪末,一直雄踞于文化部下属的顶尖级艺术骨干团体前列,更有着多次随国家领导人出访表演、肩负文化艺术交流使节的光荣历史。后于05年7月与原中国歌舞团合并,组建为中国东方歌舞团。09年11月,该团转企改制为中国东方演艺集团有限公司。   肚皮舞在伊斯拉帝国强盛时代蔚然成风,其历史足以追溯到法老时期,男性肚皮舞的历史起源并兴盛于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时代。东方歌舞团本着文化交流广纳博彩的文化理念和原则,有专业演员专攻专排,使得以肚皮舞为特色的专业舞蹈表演,成为该团的众多保留节目之一。】   抵达预定的商务酒店,进到预留的商务间客房插卡通电、拉严窗帘,将灯光调成最小档,常缨、薛中泽彼此配合,毫不含糊地“看”了房间中所有设备,以确认并无额外装置。英飏安然等着检查工作完毕,褪下外套腕表走进洗手间去洗脸。   薛中泽将行李箱内服装逐一挂好,常缨捡起桌上酒店指南卡册,校对默记的行动路线。最后摘下卡在封皮背面的钥匙,向薛中泽晃了晃:房间里有特设的内嵌保险柜。   薛中泽见之笑哂:“我和老师都不屑于‘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事儿,要紧东西要么随身携带要么压在脑子里,多不过两套衣服不怕丢的。”——常缨呵呵笑答:“那我把‘清理车况’(清理出预设监控装置)的杂物放里边。”   薛中泽摇摇头道:“你也太给他们面子了,那车就搁在酒店地库里做摆设吧,咱们另找代步车。GPS装置链接中控系统,于咱们而言简直是鸡肋。再则知人知面不知心,自己人能通过GPS控制车辆位置,对手也能。万一遇到狗急跳墙的,一颗跟踪制导(导弹)扔过来,咱可就瞬间成仙了。”——常缨闻言把眼一翻不搭茬儿;英飏踱步出来,扬手朝薛中泽扔来毛巾并假做切齿道:“是不是每次吃饭前,你都要给我们来一场别开生面的的消化不良呢?”   等着常缨往门口地面上吹了爽身粉锁房门时,薛中泽的手机上接到署名‘3’的短信:一楼,红酒屋旁粤式餐档。五分钟后,毫不意外的在粤式餐档看到了守着一桌点心的顾三元。   顾三元先为薛中泽斟好茶,又把茶壶递给常缨,转着桌面玻璃转盘,将鲜虾肠粉、虾饺等转到薛中泽面前,催他们品尝正宗的粤式点心。他承认说是昨晚抵港来看望顾俊的,赶紧着把他哥硬塞这项差使铲平了,还要带顾俊去欧洲玩。   顾三元抿茶润口后直奔主题,解说前尘往事:他们所处势力辖区‘旌忠帮’,当前头把交椅上坐的大哥名叫陈旌敏。97年港岛回归,旌忠帮如港界大多数帮会一样,顺应港人治港依法自治的大势,与政府(尤其是内地司法)保持着逐渐归流、相安无事的姿态。帮会管理辖区地面秩序,同时尽量配合政府领导,‘我不坏你的庙堂律令,你也别破我的江湖规矩’,如此对地方政府而言当然是垂手而得巨大政绩。   旌忠帮与顾祁等人的关系颇有“渊源”。上世纪末顾祁等人在华南勘察市场行情期间,恰遇陈旌敏在该地段上跑生意;被对头帮会连累发生火拼。不只是闹出人命,更凶险在于被害人是总字旗下派出的卧底人员。   案件查清后对头帮会被铲除,陈旌敏被祁、顾等人所救。追究责任时却是有顾三元出头为陈顶了半年的牢狱之灾。顾三元因无端替人顶罪陪绑,恨的险些跟他哥动了刀。几年后才逐渐明白这是顾寒江‘巧布珍珑、伏脉千里’。   淌过那一场劫难后,陈旌敏摆香堂向帮众宣布,旌忠帮从此归入正流,主要也是向黑白两道表明态度:旌忠帮无意去蹚浑水参与派系倾轧。   薛中泽为顾三元斟上茶,顾三元敲桌面以示谢意:“陈旌敏是恩怨分明的人,如歌里唱的-朋友来了有好酒,豺狼来了有猎枪。”   英飏擎着杯子细品着铁观音的酸涩口感,静听着顾三元的讲述;心中暗暗对那位姗姗未至的大官人多生钦佩。   一位西服革履的服务人员走到近处,用粤式普通话禀告元哥:他们大哥回来了,正在隔壁红酒屋设宴,请元哥移驾过去。顾三元爽快应声,又关照英、常不必等他们回来;遂即取出个信封交给薛中泽拿着,然后引他直朝南向的黄花梨屏风款步而去。   转过五福捧寿屏风,早有侍者拉开一扇栗色暗门,进到一处别样所在。顶天立地的硬木置酒框架占了大部分空间,同时也圈出一个八卦位。少提鼻息可嗅到空气中陈酿的绵长甘醇,和硬木特有的通窍恬淡。   环视周遭一番,薛中泽浅笑着对顾三元道:“且趁闲身未老,尽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由此可见这家主人当真是大隐大雅之士。”   “讲得好!”随着酒架后响起的高声赞叹,健步稳速走出一个中等身材的中年男人。略显清淡的眉毛下,一对三角眼分外明亮。身着斜纹呢马甲西裤,白衬衫袖子卷到小臂上,贝母扣子在灯光下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晕。甫一露面就张开双臂迎着顾三元,紧紧拥抱在一处。   良久松开拥抱,两人依旧保持着揽肩姿势:“阿元,好兄弟,真是好久不见啊!听说你和思源都来了,我开心得不得了,连夜从法国飞回来。”   顾三元回身招手把薛中泽揽到近前:“诚所谓‘遇山拜山,见庙敬香’;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本地鼎鼎大名的陈旌敏先生;我引来这位小友也不是外人,用北方话讲:我的发小儿兄弟-李竞。小竞,把请帖呈给大哥。或许敏哥已有其他场面邀请,但我和思源都以为:兄弟情意重,千里送鹅毛。与兄弟间分享财路是理所应当的,借此良机帮敏哥把商路引到京都地域。”   先有了顾、祁二人的交情铺垫,进门时又有薛中泽有意的文辞赞和,维护得恰到火候又顺物细无声,此际再行见礼就顺畅无比。薛中泽抱拳后呈上信封,朗声道:“久仰陈先生大名,晚生有礼。”   陈旌敏双手擎着请帖,躬身致礼连称惶恐道:“生意都在次要,与兄弟重聚才最重要!我一定去。”转而牵住薛中泽的手,频频点头:“既然是阿元的兄弟,那就是我的兄弟一样。‘先生’称呼实在不敢当。给我面子,叫我声敏哥,我就很开心啦。”   关照着朋友落座,陈旌敏对引路的属下用纯粹粤语下令:顾、李等一行人在本地区内的食宿服务,务必要小心周到,元哥讲话的效力等同于他讲的话。   顾三元抱拳连说感激,也开诚布公说明登门之意:祁思源此番到港公干,和同僚下榻在半岛国际酒店,场面上应酬不能缺席。他是顺便替祁思源来给朋友送请帖,邀陈旌敏出席特种商贸洽谈会。然后指着薛中泽说,小老弟跟老师过来参加学术会议,会议东道提供的代步工具不趁手,他就厚着脸皮把这事揽过来了。“敏哥手下若有空闲的车子,借一辆宽敞的商务车给他们用两天,不需多高档,来往方便就好。有约在先:用完必定原车奉还。否则被家兄得知我仰仗敏哥面子叨扰地方安宁,回去后要关禁闭的。”   陈旌敏把手一挥“小意思啦”随即用粤语指着某马仔交代:立即陪‘阿竞’去库里挑部车,送到酒店停车场随时备用。当听到马仔念叨着‘竞少介边请’并往外走,陈旌敏当即喝住:“嗨!乱讲啦,要称呼‘竞哥’。给下面的人都知道:对‘竞哥’要同尊敬‘元哥’一样。”   顾三元对此只是垂着眼皮但笑不语,陈旌敏显然是心明眼亮的。祁思源属公开商干身份,竟让脚踩帮会界域的顾三元引个学生身份的李竞登门送请柬,其中就有着许多值得玩味的意思—来人绝不会是把玩性质的‘某少’或高级马仔,‘学生身份也是微乎其微;排除以上几种因素,唯一可用的“标志”就是:此人身价至少与祁思源持平,且不便公开。   薛中泽出门后,陈旌敏亲自选了一瓶红酒打开倒进醒酒瓶中,趁醒酒的空当时,侧身靠近顾三元旁敲侧击:“你我是换命兄弟,彼此什么都不要隐晦。对下面做事小弟们要讲明白,不然会生出误会,搞得好兄弟间很没面子的。”——顾三元把抹了黑鱼子酱的糕点放进口中,拿起口巾布遮挡着加快咀嚼罢,擦了嘴方才附耳低语:“敏哥大可宽心,思源和小竞出行的确都是公干。只是与小竞同来的老师是国内高端研究人士,出行安全务须谨防不怠。敏哥这边儿当然是没话讲的;他们自己也有扈从随行。只关照兄弟们,不要发生误会冲撞、伤了和气。”   陈旌敏抬手点着自己的太阳穴,表示他已经心里有数;随后往高脚杯里点了少许酒,在鼻子下晃着嗅过酒味后,往顾三元的杯里倒酒。顾三元擎起杯子与之碰过,委婉道:“小弟省得兄台如今‘两耳不闻窗外事,安心赚取自在钱’。若无旁的安排,我陪你去半岛国际方面同思源他们会面吧;只要敏哥把关您这方面的红酒品质,我和思源都想把日后这块红酒生意交给您。”——“好哇好哇,兄弟同心相互提携着一起发财!看看介里,要多少有多少。我答应过思源,将来兄弟见面,一定要有好酒招待,不醉不归!”陈旌敏举起酒杯再次敬向顾三元。   薛中泽选了一辆凯迪拉克,型号颜色与留置在地库里的完全相同。待英飏和常缨用餐完毕后,便驱车前往展会所在地,持请柬和某样官方证件办理特别进场证。在之后几天里,任何进入特别商区者务须严格遵守‘人证对应,扫码入场’且遗失不补。   折返酒店的路上,英飏看着同在后座的薛中泽摆弄着条码进门卡,怡然的笑道:“条例规章从来都是防君子不防小人。记得沙成泗在我提正工时就是院长,他当时的办公室墙上挂着一幅对联:梦高官厚禄请往别处,求荣华富贵勿入斯门。结果呢,依旧是一世清名毁于一旦。”——薛中泽撇撇嘴哂笑道:“明太祖朱元璋为惩治震慑贪腐,将涉案官员剥皮实草,依旧没能遏制震慑官员贪腐,因为贪念是杀不绝的。‘高薪养廉’这篇经的初衷再好,遇上一帮‘韩信点兵多多益善’的货色,也还是念成歪经。”   英飏对如是回答轻笑着不置可否,摇头表示无意继续这类倒胃口的话题。   临启程前研究室保卫班长打电话汇报说,近两天有个老太太总来研究室外哭闹,声称要找英飏为她家老沙喊冤··高金数据泄密案已移交司法,案由是——贪污巨额课题经费、重大渎职。外界人士乍听来以为似乎模棱两可,但上面领导已有明确指示-必须严办!沙成泗显然是难逃一死。目前沙家上下正心急火燎的各处奔走,希望能找到英飏,借驾前觐见的机会有些松口态度,或许能保下老头子的命。   几乎所有知悉内情人都明白:沙成泗的生死全系在英飏本次特商会之行的结果上;确切而言是此行期间所见所获,可谓一言定生死。   薛中泽关照常缨将车速放慢,找到特定路标后,就让常缨护送英飏先回房间,他要独自出去勘察路线。常缨闻言后只做个“收到”的手语,并不多话。即使同行作战的战友,因身负任务侧重不同,彼此间也不会干涉过问举措。   圆满完成勘察,途中买了合口味的鱼干,绕回酒店已是掌灯时分。客房室内此刻正进行着别具一格的‘划界而治’:英飏盘腿坐在三人沙发上,抱着笔记本准备学术会发言稿,常缨在窗边热火朝天的做蜷体运动。   见薛中泽回来,英飏转头关照常缨:让他去健身房放风,毕竟客房空间有限活动不开。常缨点头默然拎起便服外套、信号接收MP3出门去了。房门关闭后约有一分多钟,英飏失笑解嘲道:“在研究所时还能放他去院子里舒散筋骨,出来就只能圈着他。看他在旁边练得酣畅淋漓的,我倒快有心理阴影了。”言罢将笔记本放在桌上,由薛中泽帮着审核刚写的发言稿,剔除其中敏感数值、文字。   薛中泽放下零食袋坐到桌前,滑动鼠标在文稿中做着标注,指着鱼干袋子让英飏分享零食:“那家伙在训练营时就生猛,每天不把队员累瘫了天都黑不了。来,兄弟们,一百个俯卧撑··换拳拄地一百个··再换五指拄地一百个··接下来五公里越障··到睡觉前,来兄弟们,二百个仰卧起坐··我们每天看着他那身腱子肉,满腔都是赴死的心,可就是没力气··”   在英飏授意认可下,薛中泽更改或略去了所有敏感数据,将成文稿存进优盘,最后删除掉笔记本存储痕迹。   收拾好公文夹,商量下楼吃夜宵,兀然又接到顾三元打来电话,邀请他们下楼喝茶看夜景。在港岛地域,若一到晚间就上床睡觉简直是浪费光阴。   甫到桌前,薛中泽就看到顾三元身旁空着个位置,略微凝神探查四外,未觉察到异样,于是依然自如迎上前寒暄落座。薛中泽婉谢了推荐的啤酒、红酒,让服务生上了一壶熟普洱茶。前两晚师生三个在车间露天里招了夜间山风,都觉得胃凉不适,熟普洱有温肠胃解表效果,有助缓解胃着凉。   顾三元说他刚接到遥控发令,顾寒江另安插一位新成员加入行动,正从其他航线赶过来会和。旌忠帮这片地域已经关照好,稍晚间顾三元和陈旌敏就转去半岛国际那边,再帮陈祁二人接通联络就算万事大吉。明早他带小俊飞欧洲,紧邻英薛三人商务间的客房留给后面跟上来的人。   头道茶没喝完,跑去挑海鲜的顾俊回来了。彼此引荐时,英飏略向前倾身与之握手,随和的说:今日会面不算初次认识,之前他在三院看病时曾有过一面之缘,顾俊、邱月阆这两位年轻医生都见过的。他作为师长对于学生广结善缘的好习惯是非常推崇的。   顾三元感慨说自己不是读书的料,然而对专心研究搞学问的人士,从来是由衷敬佩的。顾俊归坐后就拍着桌子喊意外,说要早知道李竞过来,今天就招呼小邱别去图书馆了··说着话就要掏手机联系叫人。顾三元一把抢过手机,虎着脸申斥道:“喂,瞎张罗什么呀。英院和小竞他们来这儿可不是为了玩儿的。”   “那就回北京再聚吧。真该恭喜小竞又能回学校继续深造,守着国宝级的师长,必定学有所成前途无量。”顾俊大咧咧笑着推了薛中泽一把,端起玻璃茶壶,倾身向前为英飏斟了茶。“我以茶代酒敬先生一杯。师生之谊是超乎于血脉亲缘之外的另一层亲情。就比如《三国演义》所讲,诸葛亮到晚年收了姜维做学生,为蜀汉延续了起码二三十年国运。我预祝师生拍档顺利愉快,为所作专业带来长足兴旺。”   英飏听了如此比喻后真是忍俊不禁,他举茶杯回谢后转头对薛中泽打趣道:“幸亏这话没让谢蔚听见,否则堂堂工部总长非咬人不可。”——“那以后再行谒见谢总长,我一定记着给他带老三顺的糖耳朵。”话音甫落,英飏就吭哧一声喷了一手茶汤。   点心菜肴相继上桌,东道招呼众人动手取菜,不要拘面子。取了一小碗干炒牛河后,又嘻嘻呵呵打岔分辨:“为保证食欲旺盛,餐桌上不谈工作。当然了,让专业人士完全不谈工作也不可能。莫如晒些本门内的特别笑话,荤素不忌权当开胃小菜。”   顾俊叼着一大块肠粉,一边加快咀嚼一边举手擦嘴发言:“我就说我们院麻醉科的笑话吧。全麻手术的病人在脱开机器后要观察几分钟,待恢复自主呼吸,操作麻醉机呼吸机的医生才离开,有的则要有专人看守着做间隔供氧··简称为全脱、半脱。所以每次术后手术室对讲就经常听医生们对话:某某主任,你过来看一下吗,我是全脱还是半脱?—主任就回答:我这就来,你全脱了吧。”   一段笑话讲完,桌上几位早已品出滋味,无不是噙着一丝会意笑纹,手动不辍的打着‘美味歼灭战’。常缨刚要开口,被薛中泽学着哨音打个暂停手语止住:“我和常缨的专业真没什么能上台面儿的文雅段子,除去荤就是糙,还是请老师讲吧。”   英飏抿口茶润嗓子,慢条斯理的开口:“研究室里最是乏善可陈。倒记得赫筠兄讲过旁观一场秘书面试的笑话,借来说说笑笑吧。   那次面试进来三位,甲是会计出身,乙是逻辑专业的,丙是刚从某秘书岗位跳槽的。面试官提出问题:一加一等于几。让三个人依次回答后出门等结果。甲起身说:肯定等于二;随后乙举手说:运算程序顺利,得数介于一和三之间。等甲乙都出门后,丙起立走到考官跟前问:您想让它等于几?”   薛中泽嫣然一笑过慨叹道:“到底是领导说的笑话,玩味性十足。若不在近旁多受熏陶,真是品不出其中意趣。难怪中科金研的符院长每次见到老师总是交口称道:英院其人‘有踞庙堂定乾坤的筹谋才干,也有出茅庐看千帆的潇洒’。”——听他说完英飏像啃了涩柿子,咧着嘴摇头叹道:“哎嘢,这肉麻蹩脚的马屁词儿,一听就是出自老符之口。我还真是后悔,前两年不该让你放任自流,看看耽误成什么样儿了!?就这个水平的词儿,到逢年过节各部委茶话会上,一毛钱听七段,外搭让你白蹭一顿饭。明天在展会上,你要是想不好说什么就干脆别开口,让外人见了这油嘴滑舌样子,当老师的脸往哪放啊。”   常缨包好了乳鸽松菜包,连同承装小碗一起放到薛中泽手边,幸灾乐祸道:“假如英总开列课程里有‘拍马屁’的课程,你现在已经挂掉一科了。”——“我豁出去一直英老师这儿蹲班了,你有意见吗?”   借着闲聊哄笑声掩护,顾三元把自己的手机递给薛中泽。屏幕上有个二十秒钟的视频,点开之后是环景拍摄,薛中泽立即认出是首都机场候机厅的环境;镜头缓速晃过进出港时间显示屏,最后定在一只手上,手心里托着用金链穿着的红珠子。顾寒江是在暗示,他已经启程赶上来了。   特别展区开场仪式显得分外清爽,由专门检录人员逐一核对过参会证件即行放进。英飏一行的参会范畴属论证专家团,莅临展会只参与观摩、论证和几场学术交流集会,根本不可能容许这类人群动手操作。更由于展区露天面积过大,主办方配备了不同数量坐席的电动代步车、驾驶员,以防止年老学者因行动或身体天气等诸多因素的不便发生伤病事故。   特别展区虽属限制性售票,也依然有发烧友、爱好者,尤其是各类专栏媒体人士通过各种渠道入场。任何一位学科研究领军人物都不可能逃出关注视线,就何况是英飏这对形貌搭配甚佳的师生了。   薛中泽跟随导师身侧且行且观,仅百米距离就有层层突围的感觉。会议各方及业内人士,对于英飏能够欣然受邀加入本次会议学术交流已经感到意外;更感新奇的是他居然会带着学生出席。   谁人不知高密金属学科研发领域因其门槛高、业务性强、选拔苛刻等因素,常令人有‘望山跑死马’的感觉。如英飏这样正值年富力强已跻身专业高峰之位者,在国内外都是凤毛麟角。能得其青眼续承衣钵,是众多遨游穿梭于学术海洋的学子们难以企及。   当被问及英院士带学生的情形实属突然,及该生出身、日后级别时,英飏故意表现出之于学生的钟爱之情,风度俨然地反讥提问:“师生双方彼此不存在突兀就足矣;对于你所代表的疑问,我只能回答:学生入门是经过我亲自考察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待学有所成自然是人尽其才。届时若他的实际能力堪当其位,作为老师并忝为该领域内还有几分发言资格的人,也必定任人唯贤,甚至会考虑破格为其申报级别。”   终于将各样的采访、请教交谈打发开,站在某邻国轻型飞行器展台专设展台前,英飏在触摸演示屏上仔细看过后,把薛中泽叫到近前,用展台提供的伸缩教鞭指着几个特别参数低声道:“看好这几项数字值,有没有眼熟的感觉?”——“岂止眼熟,每道结果及其根基演算数据,仅是我帮您做存录比对就不下数十次··可是报上去后十之八九都是泥牛入海。”   英飏极力压制住满腔愤怒,将教鞭收于掌心内:“今日之后,即可知你务须多侧重于反击参数研究。世间事永远没有时间回溯通道,必须承认此刻我胸中当真是有拔剑之心。如果,我们没有截断悖弃那呕心沥血的三年,就以当时技术顺序走下来;那么今日产品较于当初被迫下马时水准,都不可同日而语。刚才的数据你也看到了,所以敢明目张胆拿出来显摆,必定是反制技术已经成熟掌握,人家有了叫嚣挑衅资本,不怕你了。   把我原话转告寒江:我毫不在意被说成是落井下石、睚眦必报,这里面根本不存在私人恩怨。沙成泗及所有涉案参与泄露之人都该死!甘做汉奸的畜类枉披一张人皮,最可恨的是给日本鬼子当走狗,就更该碎尸万段!”   尽管同样是义愤填膺,薛中泽依旧要在保持自我克制同时,假作说笑举动在英飏后背上快速抚过,促使他回复心脉平静。“关于学科选修自然唯老师马首是瞻,不过您还是先尽快平静心情吧。难不成还要我再加选一项蛤蟆功的课程?”   英飏对着顽皮学生显然无力把持不怒自威的气势,既如此莫如顺之自然,于是就转怒为笑:“呵··贫嘴,我可不是耍小孩子脾气。制造建造领域早就有矛盾对抗研究的先例,因为可以先人一步得到切实的制衡技术参数。你可以去查科学家年鉴,建国之初在建造领域内有一对伉俪专家,先生专攻造桥,妻子则是研究桥梁破拆的··”说话间,他指着前方示意薛中泽继续转去下面展台。   接下来某欧洲国家展台,设有仿真度极高的展品供参观者近距离观赏,并有高模拟度操作装置台,可以让爱好者起身感受一解技痒。   英飏示意薛中泽可以上前玩一把,年轻人好奇好动,不会引发过多异议。薛中泽上去试着操作了约十分钟,回来时颇有感慨:见高下而知不足,从该国民用技术推想其更高一层级的技术阶段,足够令人有惶惶然的紧迫感。   看了四五个展位后,英飏觉得鞋子有些磨脚。另从展区图标注来说,有兴趣的几个重要展位相聚较远,加上不断凑近攀谈的记者、同行学者,凭徒步走动实在太耽误时间。于是从善如流向就近服务区借了双排座电动车,由薛中泽驾驶带着英飏来回穿行,如此大大拓展了防骚扰空间。   车子走到一家美洲展区时,展区内半空中正在悬停着一架两螺旋航拍飞行器。参展员手中不停拨转着操纵器旋杆,精致的飞行器随着信号指令或进或退、时升时降的,煞是惹人眼球。薛中泽把车子泊在就近处,和英飏一道立起身细看区域内的情形。   再次行走起来后,英飏舒展着两腿,状似悠闲地低声讨论,民用飞行器能发展到如是精致、精准的程度实在是惊人;只要将各项指标放大到需要尺寸,这类飞行器完全可以演变成多领域无人机械装置。   薛中泽问英飏:既然如此,昨晚写的发言稿是否会被质疑太过含糊其辞?——英飏施施然摆手笑道:“安插在这类场合的学术交流会,表面上大公无私,其实核心参数都不会公布。有时候技术级别越是靠前的国家越容易草木皆兵。试想那些经济不发达国家,就算真能偷师、偷技术,迈不过‘技术代差’这个致命问题,拿到数据没有相当级别的技术,一样是用不上。等你的技术数据都齐备,人家早更新了几番,你即使造出来也是给人家当靶子用。”   薛中泽稍作沉思,复又看向英飏道:“总归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假设对手就是直接动手‘偷人’,那么‘技术和技术代差’就根本不构成顾虑了。”——英飏抬手往薛中泽肩上轻拍一下,感慨道:“这未尝不是另个角度的思路。不过稍有点头脑的人都明白,偷技术的成功率远远高于偷人,何须舍本逐末。”   话刚说一半,侧向跑近一个穿黑夹克男子,略摊手示意薛中泽稍停,面目整肃道:“请李少稍等,叶三少请您到茶座小坐片刻。”说罢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服务区凉棚。薛中泽循迹望去,见临近的茶座上,叶三世子成栋正向他挥手。   叶成栋是飞腾集团注册法人,也是叶家唯一纯粹在商的子弟。无论讲自小的交情,还是不久前暗中关照李树杰的人情,薛中泽都不好拒绝邀请。英飏笑称说话太多口干舌燥,也想就此“饮场”,索性就有‘黑夹克’引路,调头驶向服务区。   进棚入座时,英、薛就都有觉察,三世子的保镖甚至是整座服务区配制都非同一般。稍作猜想也不难猜度,以叶氏在当朝的级别和地位,攻城略地也不在话下,摆设区区休息场地供公子爷小憩又算得什么?   听说与薛中泽同行之人竟然是英飏,叶成栋忙起身握手见礼,连称“久仰”。英飏也是官场穿梭的人物,恰当应酬是手到擒来,分寸度极佳的称道:“有幸与令尊有数此会晤之缘,副帅的儒将风范实在是令人敬仰之至。”   叶成栋示意保镖分别呈上自备的饮料,措辞遣句多作刻意修整,略呈赧颜地笑道:“听英院这么称赞家父,我真要惭愧到找个地缝钻进去了。我爸总是遗憾说他教子无方,以至娇惯得孩子一事无成。”   英飏略侧头审视了三世子一番,颜色悠然道:“英雄不问出处,成功岂论定式。有道是成功如攀登,自北坡登顶的是英雄,从南向到达顶峰的难道就不算成绩了?!正值盛世,教化生民心怀仁善,乃属应当;有子如羊也并无不可。总比有些人生子如狼祸害当道荼毒生灵的强。”   叶成栋搓着脸转头向薛中泽求助似的自我解嘲:“在高人面前论道,简直是关公面前耍大刀。不成,我真拿不住这个调调儿了;竞儿,赶快挪近点儿也好给哥救场。”——薛中泽抿了口水:“老师,您就卖我个面子,胡说八道扯闲篇儿的时间里,打太极就免了。”随即转问叶成栋:“哎,东哥,你到这个展区是采购点什么呀?预备买俩小船儿上满弦,搁在爷爷家游泳池里放着玩儿?!”   三世子把手一摆,一脸无聊的样子:“嘁,让你个小东西说的。这不是吗,季宏图把他媳妇、小姨子,连带好几位官亲归眷拉过来逛街。前天晚上季秃子忽然到疗养院来拜会老爷子,嘚啵了几车的好话,还留下一打儿票,说是请老前辈赏光指导。最近保健医生说老爷子血压有点不稳,不赞成老爷子过分走动。我奶奶抹不开面儿,就让我替他们过来打一晃。   我这儿转一圈儿,也就看见那边有架小飞机还有点意思。有心让人过去问价,后来琢磨买回去也玩不开,没有地儿飞呀。”   英飏因喝水减慢语速,似是随意的解说道:“抱歉,插一句:我刚才看了一下,那个玩意儿是无线信号操控,从操作器体积揣度是用高效蓄电池。其启动信号接收半径,估计约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充其量就是个配置档次高点儿的玩具,倒不妨事的。”   在座的主客三人都明白‘买了玩意儿没地方玩儿’的缘故:京都空间安防有极其严格的限定,除公共交通航线、经严格审批监控的检阅飞行外,市中心区域内严格禁止航模、飞行器等穿行升空;即使真是航模比赛也是开设在远郊的。   “嘿,要不怎说是跟着高人长学问呢!”叶成栋巴掌一拍赞道。转头去看薛中泽时,却见他手把着水瓶略微皱了皱眉头,便追问:“哎,竞儿,怎么了?”——薛中泽随即展颜晃晃手中的姜汁矿泉水瓶:“哦,有点不习惯这种口味的水。”   身后保镖不等三世子发话,立刻送一瓶封口完整的纯矿泉水,当着众人的面拧开送到薛中泽手里。薛中泽朝该员点了下头,有意凑近叶成栋笑问:“身边这几个哥们儿是叶叔身边的人吧?”——叶成栋垂了下眼皮:“在这儿的都是我爸的人,主要是怕我不留神又吃坏了东西。季秃子安排的人跟着那群老娘们儿都在商贸展区逛呢。‘礼下于人必有所图’,何况姓季的突然装好人,就是物反常必为妖了。这点攒儿还醒不过来!?俏皮话儿怎么说的:都是老中医,甭跟我整着偏方儿。”   一句话逗得英飏咳喷了刚进口的水,薛中泽也笑得几乎从椅子上晃倒:“哈哈··成,东哥,你还是像小时候似的,深藏不漏大智若愚·哈哈·”——“你也是像小时候那样,捡个乐呵事儿就笑起来没完,跟喝了笑老婆尿儿似的··”稍作沉淀转向英飏“让您见笑了··我们这几个人凑一块儿,根本捏不出正经模样的。”   各自揉着肚子说笑正酣,有黑衣保镖在不远位置立定报告,季夫人那边的工作人员来传话,将近午休时间,他们乐意做东请三少过去用餐,问三少是否有空。   叶成栋摇摇头示意回复:“就说我下午约了商务朋友会面,让婶子阿姨们自己安排游览行程,我不过去叨扰了。”保镖点头离去回话,叶成栋回过头对薛中泽解说:“都说一个女人相当于五百只鸭子,这几位加一起够得上几个养鸭场规模。其中有个声称是季夫人远房侄女的,数她能咋呼;来的这一路上搔首弄姿眉来眼去,可把我腻味透了!一身一身的冒鸡皮疙瘩。没兴趣凑这份热闹,找个干净海滩吹吹海风睡个小觉儿,总比给一帮半大老太太当碎催舒服。”   借着笑意薛中泽略凑近叶成栋身侧问:“东哥刚说‘凑热闹’是指什么?”——“能有什么热闹?季家两口子就是半夜鸡叫里的周扒皮、地主婆儿,让他们掏腰包,真能用街边大排档的吃食打发我,我也得吃得下去呀?突然大方起来,一准是季秃子又有丰厚孝敬入账。成了,不说他们。竞儿,你和英工要是没有其他安排,下午二哥就从意大利飞过来,咱们一块去吃法餐?也就今晚的商会宴请,咱们还能碰面儿喝两口小酒,明早我就直接飞回京了。”   薛中泽掰着手指算罢甚是遗憾道:“都让各种会排满了,得回京才行。不过也不急的,咱哥们儿也不见外的,哪怕围个圈儿分一碗凉水喝都是喝酒一样,对吧。”——“我滴个天爷!这番话说的,听得人这叫一个舒坦。”叶成栋一下下摩挲着胸脯,笑着逗贫道。“难怪我二哥提到你时总说:竞儿要是还没有人家儿,他就是一分一毛的攒聘礼,也得娶你回家做媳妇,点灯说话儿吹灯就伴儿,绝对是美事一桩。”一言落地,近处四五位保镖连带对坐的英飏都笑喷得此起彼伏。   眼看时间将近午后,三人一致表示想再转几个展位。叶成栋受师生两个邀请搭伴上车,带两个保镖随车护卫继续观展。剩下的人收拾设置装车退到特展区门口等候。   叶成栋最终还是难按好奇心痒,开票提现货,买了一架小飞机。反正是自己玩儿,城区周边随便找个大操场不是手到擒来吗。   迈出特展区门岗已是午后四点,常缨发动好车等在就近车位上。上车后,薛中泽就用笔记本电脑将多半天来压缩在脑子里的重要数据誊写集中成加密文件;通过特别网卡传回总部机组。回到酒店他让常缨随英飏去餐厅喝下午茶写日志,自己钻回客房过水冲凉,倒头躺在床上,连手指都不想动了。   该来的事早晚都会来。段志国显然是跟着季氏一群人过来的,至于他如何嗅到味道,也不难推测。英飏带学生出席学术研修会,在内地业界不是秘密,稍走官方途径就能搞到相关参会名单、照片。   临出行前,薛中泽协助顾、英破获了积压数年的高金数据泄密案,一举抓获以沙成泗为首的业内贼子,其后再有特展区内收集相关数据作为有力佐证,真就定成个监守自盗无可挽回的死局也是无懈可击。此间,因此斩断了多少人的横财黑道,更可能再行揪扯出多少幕后推手,实在一言难尽。仅就此个案而言,“李竞”其人就足以被写进灭口斩首的名单,那么因此动用段志国这个宿敌,作为底牌反手一击就顺理成章。   就是在薛中泽刚喝了一口姜汁饮料时,段志国其实正在特展区门口,甚微侥幸地因差事交接而没有进门。从休憩位置、凉棚朝向,相隔于的距离,包括穿插摆列的展位等因素推测:除非有条件调查看即时图像,段志国无从看见凉棚这边的情形,也并不知道宿敌就在咫尺;但即使如此也不能掉以轻心。唯一算抢得先机的,就是薛中泽可以仰仗天生异禀,既可预先感觉到对手位置,又能于后搜索其退路藏身所在。   目前的应对策略状似清晰简便:薛中泽可以故意暴露行藏将段志国引开,使英飏远离危险;然后做个瓮中捉鳖将段志国捉住。事后段某的主子若行纠缠起来,以薛中泽手中掌握段某的底细,也足以将其主撂翻在地。   季宏图有意反其道而行涉足是非之处,看似不合常理。但若他够狠也够聪明,一方面决然远离所有涉嫌事务,一方面在段志国得手后再将弃子抛出去,迅速洗白自身同时掐断并掩埋过去真正要追究的线索。   这把如意算盘打得不坏,从人之常情和攘外安内的双重角度出发,我喂给你一碗肉吃,也请你从此以后绕开我走路,略呈折中各有所获的逼着双方彼此各退一步。最是不济摆开个玉石俱焚的架势,各方面投鼠忌器,也能抢到不错的转圜先机。   薛中泽越想越烦,翻个身想抓紧时间打个盹儿,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竟像有感应似的响起来,看号码却是祁思源的。   “祁哥,有何见教?”薛中泽用迷糊的音调问。——祁思源那边嘿嘿笑两声:“我就猜你这会儿准在床上犯迷瞪呢。行了,让他跟你说吧。”   话筒里随即变成无比熟悉的声音:“猫儿,又趴窗台上晒太阳呢?”——“哥—?—!”薛中泽一下子就坐了起来。   顾寒江的声音里满是笑意:“嗳!等急了吧?我刚到酒店,同机飞来的还有两位人物,所以就由思源安排先落在半岛国际这边。安排的另一个同事,估计这会儿已经到你那边了;那人你也认识的,去接他一下,房间尽量凑近些。晚宴七点钟开始,你负责集合他们全部过来汇合。”——“是!哎,等下··啪!”薛中泽脆声的答应完,别出新裁朝电话里亲了个响儿,只听那边噗嗤一声笑着按键收音。   快速至楼下,老远看到立在前台祝涛的身影,薛中泽禁不住眉开眼笑,当真熟透到‘拿不起个儿’了。   大庭广众下不便表露亲密,至迈进客房,祝涛一个健步跨上前,薛中泽不退反进伸手按着祝涛两肩就势纵身一窜,被端着两腿举抱在眼前;平端里足有三分钟后,又双手一颠将人稳稳放在地上。看着此番别致的小擒拿,英飏觉得眼花缭乱,常缨则是会心而笑。   “成哈,李子,还是先前那么利索。我是特别借调过来参加行动组的;顾局说目前就剩咱俩最熟悉段志国那个货的手法,而且这案子一开始就在咱们手里办的,最后在咱们手里结案,才是善始善终!听说组里都是练家子,那这回就绝对能给丫拺了。”——“没错,这口窝囊气憋了好几年了。来,先给您看一下这家伙现在的模样。”薛中泽快速打开笔记本电脑,从邮箱里调出段志国最新的影像截图照片。   祝涛拄着桌案仔细看过照片后,冷笑:“这孙子在海边那时就会自己动手整容。现在这张脸也动过手脚了吧?别说,就这似是而非的模样,稍微犹豫个几十秒,丫就能跑得无影无踪。”   随着诸位官绅人士迈进宴会大厅后瞬间,顾寒江的关注就牢牢锁定在一个赏心悦目的身影上。   与身边华服革履的叶氏兄弟相比,薛中泽的藏蓝套装只能说中规中矩不算精良;然而略转身形时,内衬的黑底珊瑚丛图案丝绸衬衣,经灯光掩映一下子就将整个人提亮出来。兀然只见叶二世子附耳低语了些什么,扬眉挤眼的,还故意用胳膊肘碰了碰他,又见薛中泽压下头抬手推了下眼镜,巧笑嫣然,一弯羞赧随即升起。顾寒江盯着那层笑意,连他自己都不曾觉察到自己脸上也随之展开笑容。   恰有多位业界学友相邀会谈,英飏由常缨陪着转向临时围出的小型餐饮区会谈。叶成林就此机会直接朝英飏开口借人,将薛中泽拢到世家子弟圈中去说话。英飏有心婉拒,却被徐锦辉的夫人越俎代庖的一把,只得以明早还要出席研讨会的名义,正色嘱咐不许喝酒。   祁思源拎了杯香槟顺在他手里:“缓缓神儿,再盯一会儿所有人都能看出寒江公子心花儿绽放的样子了。”待顾寒江拿稳杯子,祁思源微微挑了挑捏着酒杯中指,指向不远处并肩应对层层上前攀谈的徐氏夫妇,低语道:“大驸马玩出场千里寻妻的痴情戏,是代天巡牧,还是一起跑出来躲清净?”   “我感觉都有。高金泄密案的‘爆炸当量’甚是可观,总不能全靠座上的影响压制人言。夫妇两个与案件多少都有牵涉,适当做些自清姿态,效果虽然不大,至少些微的拔出泥足。英飏突然改变主意出席特展会研讨,只怕令相当一部分人心惊肉跳。”顾寒江说罢抿一口酒,发现杯里装的是水。——“新官上任三把火。这头把火就被枕边风吹得差点烧了眉毛,难怪‘长公主’火燎屁股似的追过来。”   说话间见相距不远处,沈赫筠招手示意英飏近前,转而又叫了薛中泽同行,一同向谒见区走去。祁思源与沈赫筠交换了眼色,回手放下酒杯同时招呼顾寒江:“咱们也过去吧。”   徐氏夫妇与英飏素有旧交,薛中泽随英飏在南院的一段时间里,与之也有交集。徐夫人声称刚在叶二世子处,听闻李竞原是总字大院里的孩子,还有些错愕;毕竟如是完全不去倚仗家庭背景,纯粹凭真本事脱颖而出的年轻人着实是凤毛麟角。代表座上首长亲切关怀过年轻人的工作学习后,徐夫人尤其代表领导徐锦辉向祁思源、顾寒江提出批评:既然本就是“自家孩子”,之前没有关怀到位,这是不可原谅的失误,今后对于年轻人的进步深造务必要跟上。比如说吧,小李同志的个人生活问题,领导就有必要关心起来··   徐锦辉听着有絮叨渐起的势头,及时开言止住老婆的话,让她去女士交际圈照看一下,他需要会同在座几位男士聊些工作话题。   祁思源捷足先登抢到建造曲阜分店分店的商机,之后所有筹建事宜就紧锣密鼓开动起来。先期资金筹措注入、股东融资、大批量设备选购等关键步奏,起着定盘作用。顾寒江领军的龙强集团作为董事局成员之一,受股东委托出面,列席监督筹建融资商谈、建造级别、设备层次定位等基础硬件的敲定报批。于是就毫无意外的出现在今晚的商会宴请中。   徐锦辉大致看过秘书报呈的李竞的简历,觉得有些晦涩混乱。顾寒江听了微然笑过几句话择清了脉络:李竞目前任职于龙强旗下某分公司中层管理,并作为公司旗下最年轻的副高职级,受集团委派在雷金纳德酒店兼任保卫部总监。最后是处于公司技术开发的需要,拜师在英飏门下接受培养深造。提及总字大院渊源,不夸张的说,他与寒江、思源两位公子一样,是同一片梧桐树林里飞起来的鸾凤。鸟随鸾凤飞腾远,人伴贤良品自高;以李竞一人之成长,足以诠释古人之言诚不我欺。   徐锦辉听罢一系列分解,颇呈戏谑的对顾寒江切齿笑道:“寒江老弟一番解说颇有气冲牛斗之势,是怕我跟你抢人吧?若说到‘抢’,那英飏下手更早也更准。”——“锦辉兄笑谈了。我相信正是有前面大量充分积淀,才有促成英工后面水到渠成般开门收徒的动作。”   英飏搓着手上的酒杯,阴测测的一笑,回答得似是而非:“‘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若非看中其品行才华堪称专业精彩,我当然没这个底气开门授业。学术研发不是烹调勾兑,依喜好而为。高金研发的严谨性直接关系着生死存亡。   比方说象首钢这样规模的国企,一些关键车间每年都事故指标,可是年年都会超额。要知道这个超额指标绝无半点光荣可言,每个数字都是一条曾经鲜活的生命。我们这里出去的是数据,到了厂房车间就是操作依据。”   薛中泽推了下眼镜,感觉自己快要憋成内伤。亏英飏之前还抱怨学生专爱聊倒胃口的话题;眼前这番牢骚话念叨完,在场这几人恐怕都要消化不良了。   沈赫筠与英飏并肩而立,听至此时开言打岔道:“贤弟是因为今晚供餐的肉食不和你口味,故意摆出如此怨怼态度吧?你念一句‘肉食者鄙’拂袖走开,我们这些胃口浅的人就空对美食难以下咽了。”——“仁兄宽心,小弟不怕。当年受训有野外生存训练,难以下咽之物只要能果腹也照吃不误。”思源公子补充的解说,使得其他几个强装正色的人纷纷破功。   徐锦辉拍着祁思源肩膀,忍俊不禁的向沈赫筠问:“赫筠兄这等谦谦君子风范,是如何与这头狂放无忌的西北狼和睦相处的?”——“事实上我正是因为欣赏倾慕思源身上这股特有的气势—飞扬跋扈为谁雄!自古商场如战场,作为团队领军人,仅有安份守成之心不行,势必要具备‘狼行千里锲而不舍’的志气和耐力。”   一轮答对各有千秋,几人的水平也是所差颠毫难较伯仲。徐锦辉把目光投向了薛中泽,此刻的静若处子模样有些许不真实。曾经的‘小助理’不仅机灵好动,也够得亦庄亦谐;给徐锦辉留下了不错的印象。“当年团拜会后台走廊里,抚掌赏舞小众群中我也在其内。我可记得小李是个活力十足的人,怎么今晚不言不语?难不成是工作疏漏被批评了?”   薛中泽见风头迎面刮来,立时摆出一张乖孩子面孔,谦逊有致:“怎么会呢?我是无时无刻以导师做榜样,谨遵教导,既要踏实向学严谨务实,同时又要张弛有度活学活用。”英飏听出徐锦辉故意点拨意思,默然向学生蕴起一片微笑。   “英飏的诙谐幽默在工部是有名的,却要把你教成书呆,这可要成咄咄怪事了。他都对你灌输什么思想方针了?”——薛中泽快速往周遭几人脸上扫了一圈,拉开兔八哥的笑容溜出句答案:“多吃菜少喝酒,听领导话跟党走。”   打油诗原词—多吃菜少喝酒,听老婆话跟党走。猫儿这么说是故意卖了破绽,貌似在自认惧内。不知内情的人就猜度他至少是有位泼辣女友;至交好友则明白是豹哥被他设套‘坐屁股底下’了。   话音甫落,英飏就叉着腰率先哈哈大笑开来,紧跟着顾寒江被一口气呛在嗓子眼里,退出几步边咳边笑;沈赫筠、祁思源动作不尽相同,都是原地不动把手捂脸,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徐锦辉抱着肩对英飏连声大笑地夸赞:“··哈哈,行,你教导有方!看来我是多虑了。”   看好谈话间歇之空,徐夫人与叶成栋款步近前,谈笑随即终止。他们受港商代表之托,有请徐锦辉移驾到宴会中心方位与商界代表会面,英、沈、祁三人也被热情相邀请了过去。   顾寒江称自己戒烟后就闻不了烟草味,薛中泽说对古龙水、化妆品的混合味道过敏,于是两人也不理会身后夫人圈内窃窃私语,顺理成章转到了非吸烟区。   “徐首长两口子一起出场,是为探风头还是多清净?看来沙成泗的案子波及面部小。”——“如果告诉你,有数十颗顶戴乃至于首级都系在你导师这一张嘴上,你会认为危言耸听么?”顾寒江盯着侍者启开一瓶百利矿泉,分作两杯,与猫儿各持一盏。   薛中泽含笑摇头:“所以他们适当其时把段志国带来了;目前应该就混迹在夫人团保镖群中。”——“我知道,所以提前抽调祝涛过来,可以全力协助你制服段志国,常缨则可以把全副精力用于护卫英飏。秃贼这回双管齐下,显然是穷凶极恶了,那咱们就长击短接多手准备。”   薛中泽缓缓摘下眼镜,略聚目光向四外审看一番,还好,没有异类趋近,遂回以成竹一笑:“段志国是过河的卒子,虽然能顶个车(ju),也是有去无回。即使不落在我手里,回到他主子那儿也是个死。”——顾寒江唇边挂起浅浅冷笑:“既然如此,他就必须死在咱们手里。此人仅是季宏图手下的工具,没有太多可留价值。能留活口也无不可,若真的费时费事,直接击毙不必手软。同样指令向祝涛当面下达过,现在明确传达给你;只要危及到你的安全,可以动用任何手段毙掉他。”   说完了关乎生死的事,两人又甜蜜无聊的接着逗起贫:“叶二少刚和你说了什么好话儿,把你美成那样?”——“好画儿,赵佶的丹青翎毛配瘦金提款,米元章的行书贴··”眼瞧着寒江公子圆脸拉成长脸,又急忙改口,“叶二少喝多了胡扯,谁会和醉鬼当真呢。两分钟前要为我和某位港商千金牵红线,转脸就非要让我和他试试谈恋爱··”   “二世子还真豁的出去。你怎么回答的?”——“我呀··我说我最近几年挑食,打眼瞧着品相不好的,一点儿都不能将就··咿嘻嘻··”   顾寒江磨着后槽牙,嘴角上翘勾出冷笑,快速掐了下‘猫爪’,久违多日一朝碰触的手感真好。小东西的,料定了我不能在这儿抬手打人,就存心沤我。   眼角余光瞥见会场显示屏幕上出现人群熙熙攘攘散开的场景:“那边散了,抓紧说正经的。稍后我去尽量拢住徐氏夫妇等人,你陪英飏先走;祝涛留下开车带我过去,你想着给哥留门。”   因明日上午要参加研修会,务须休息充分,英飏率先告乏离场。徐、季两家夫人竟不约而同地出面代为送客,并现抓几句不咸不淡的关怀词儿以示爱护之情。薛中泽肃着面孔指使常缨去取车,顺便关照祝涛留下候命。两位官太太的亲近表态被视若无睹,自然引起不虞质询:年轻人还是以谦虚为上,不要学得太张扬。可把薛中泽沤得不行,僵着脸转过走廊就翻出纸巾擦手,把纸团摔进垃圾桶。   英飏上车坐定就开始窃笑:“徐氏夫妇和季夫人怎么让你过敏了?”今晚的宾客多是用了古龙水、及各种高档彩妆香水,提到的这三位也不例外。——“莎士比亚形容过这宗儿假模假式、尸位素餐的角色:上帝给他们一张脸,他们自己又造出一张。当初要不是徐夫人急着催南院赶工期,为老公凑政绩,何至于惹得沙成泗逼着我辞职?起码现在咱们能攻下两三个课题了。出事时都把王八脑袋一缩,见有利可图时伸出龟头显摆,还满嘴关怀爱护年轻同志··”   常缨听了这篇牙碜的牢骚只是摇头笑,英飏乐不可支地揽住薛中泽肩头道:“能看到你闹脾气可真稀奇,但不要模糊概念把两样‘事物’混为一谈。以后你听多了官话、见惯了官样文章,也就能分辨出哪些可以左耳听右耳冒,哪些需要慎之又慎了。无论如何,咱们现在能把攥在手中的断头及时接续起来,这就非常值得庆幸。”   其实英飏今晚的感觉也很累。真正能谈学术交流的人几乎没有,来自官商结合的各类搭讪探查却是此消彼长。甚至有人带话,以重掌金研院帅印为诱饵条件,希望英飏在回京汇报结果时,笔下留德、舌尖超生。英飏就笑着打岔说:如果现在掌管金研院帅印的人能踏实坐满五年,他宁愿打专项报告请工部总长给这位发养廉奖金。说得众位说客都瘪了。   顾寒江尽可能快的支应开所有应酬,就和祝涛赶回了旌忠商务酒店。先往英飏所在的商务套间会面,英院士早已去会周公多时,来开门的是常缨。   “他人呢?”领导言简意赅的问。——常缨把枪收进腋下枪套中:“他说进门时感觉周围气氛不对,让我留下护卫英院,他去外面踩踩点儿。”   顾寒江拨了手机按键后递给常缨:“不要说话,敲摩尔斯码信号叫他回来。”说罢示意祝涛自行落座,检查校对枪械。   约有两三分钟光景,房门轻响,薛中泽肩上勾着外套溜进门。顾寒江挑了挑下巴示意薛中泽先说话。   “段志国到前台试着查过住客名单。陈旌敏事先关照手下人,已经把客房名单和这个楼层实时监控摄像头都做了改动。我查看了以酒店为中心的周边最内一层建筑,目前为止还没有可疑目标附着;从其流窜方向推测是明天的研修会场。   我们三人提前离场,段志国依然能赶在之前轻松来探路,说明宴会上就近谈过话的人中间,有人带着无线通话设备,可以把对话直接传出去。”常缨应着薛中泽的叙述在地图路线上加了标注。   顾寒江面色平静的擦着眼镜片,音色凉薄五比:“段犯其人无需赘言,脑子里没有常理规矩,更没有无辜这个词;在座的都不是新手,一定明白犯了低级性错误会是什么结果。出行前检查车辆,不碰离过手的饮食、背包、器械,务必及时报告。会场、宴会等任何时间地点,祝涛常缨至少留一人跟在英院身边。一旦出现状况,拿出你们最大的本事保护他立即撤离,李竞和我自有脱身之策,不用你们出手。现在对表,祝涛和常缨自动排好夜班。李竞跟我去查通往研修会场的路。”   顾寒江和薛中泽按照常缨标注过的路线图,以中档车速把昼间通展会的路走一遍;又特意掐表走了从会场感到机场的路。按英飏的答案来说,研修会后不予安排其他活动,条件便利就尽快回京。那么对手必定会在此期间趁乱采取行动。   顾寒江倚着车门静等着,薛中泽伫立在不远处,屏息凝神感知捕捉着周遭信息:“刚才祝涛问我,假如段志国在这一个月之内又有做过小幅度变形,是否还能把他认出来?”——猫儿甩着两臂款步返回:“任何变形就算是笼形挫骨变性重塑,体质内部因素是改变不了的。因此我照样能认出他。”   这番回答听着就让人痛快,心里一痛快就有点大意。结果猫儿在逐段排查到某条巷子时,站在一家情趣用品橱窗前就不走了。   顾寒江把车缓缓靠上前扭着脖子扫了一眼橱窗里,臊得一张脸随着霓虹灯变颜变色,别提多绚烂。他不好意思放声喝叱,连捶喇叭催着猫儿回到车上,一脚油就开出老远:“你个没羞没臊的东西,猴急成这样?我就在这儿呢,你还要去买情趣娃娃?想要男人,我不是呀!?”——“不是··我是看那尺寸合适··”   “还想特意调尺寸?”顾寒江挥手往猫儿后脖子上拍了一巴掌,随之觉得手上火辣辣的。——猫儿揉着脖子没好意思喊疼:“我是想拿个假人穿上老师的衣服,能玩障眼法什么的··”   顾寒江气急败坏的摇头否定了蹩脚创意:“别搞这些幺蛾子。记着啊,回家后你的银行卡存折全部上缴,今后你身上带钱不能超过五十!”——“您也快成周扒皮了。”   回到客房将防身武器搁在床脚手垂的位置,顾寒江就搂着猫儿给他揉脖子。回想上次被他打屁股,好像也是十五六年前的事情了。管孩子就是如此,该严格时必须雷霆万钧,该疼的时候也得掏心掏肺。   低头瞧眼前,猫儿脖子上现在还有一大片红,可怜见的,火气上来出手就重:“是哥不好,没问清缘故就乱发脾气,不生气啊。”——“嗤……”怀里的猫儿吸吸鼻子没吱声,扭头把一汪水儿全蹭在他衬衣上。   ☆、12——方证菩提   顺利哄着猫儿去冲了澡出来,裹着条浴袍蜷手蜷脚地团在床上像只波斯猫似的。豹哥为他点药水洗眼睛,他把嗓音闷在喉咙里咕噜着,假模假式的念叨罪过:“让领导这么照顾我,我可怎么报答哟~~”——“少说漂亮话。善始善终把行动完成,好模好样的回家,就是报答了。我这次亲自带队出来,可是向好几位首长交过军令状的。”   扔在床边的手机兀然震动起来,跳出叶成林的号码。猫儿伸手够手机被豹哥一把抄在手里不许他接听,扼要告诫要提防有人探查方位。于是猫儿嘻嘻坏笑着转手摸上豹哥的腿。   手机震动停止不久又跳出短信,顾寒江按着敷眼睛的湿巾,点开短信读给他听:“叶成林说他今晚有‘以酒遮脸’的意思,但说的都是心里话;还说他明天会去旁听学术会。”念完就随手删了短信,再换一条湿巾敷在猫脸上。“这类经过欢场见多场面的公子哥,拥上前示好献媚者不知凡几,你对他不过是一条开道的砍刀。能借机撬掉季宏图,哪怕能让季宏图如坐针毡,二世子并不在乎名声二字怎生书。”   猫儿把两只光腿来回蹭着,贼手在豹哥腿上捋着汗毛,细声细气哼道:“他说愿意和我‘试试’···听他鬼扯呢。若当真有心,他今晚就不会当众示好故意逼我出柜。我看叶成林有‘狼顾之相’,这类人做生意伙伴都务须提防再三。先让他自己耍猴往下演吧~~想压我,美得他!”——豹哥被撩得直发毛,捉住贼爪直截了当下令:“明天见面直接回复他;防止事后有人拿此事做文章。行了,别故意惹火!··回家都补给你~,在外行动期间抓紧时间休息。”   困意袭来的威力比预想的强大,顾寒江最后还是没忍住哈欠。刚刚还搂着“肉枕头”似乎昏昏欲睡的人,轻抚着让他躺好,将两手抚在他的太阳穴上,软语悠扬地哄睡道:“哥你知道吗,要是有雕塑泥的话,我闭着眼都能捏出你的头像来。放心睡吧,三百米之内有异动,我肯定能清醒。”   伸手摸着猫脸,顾寒江心里的骄傲就别提了。“哈,臭猫儿,你要幸福死我呀!行,那我先睡会儿,你别去窝沙发,就在旁边躺着,我反而能睡得更踏实。”有人奔了一辈子都没挣到这份‘养儿得济’的福,被他长臂捞进怀里;弹指挥去十年的酸楚,那个故意和他挤着睡蚊帐的小捣蛋,已足以供他依靠。   这一夜即使浅眠,醒来的一刻仍旧心平气和神清气爽。略转脖颈就看到薛中泽盘腿坐在床尾,正在擦拭组装配枪。丝绒床凳上有一把枪开着保险,显然是子弹顶上膛;另一把枪则完全拆开,正被逐个零件的擦拭检查着。高度戒备同时快速自我修整,这个来自于他启蒙传教的习惯状态,令顾寒江不禁暗笑,独属于他的幸福回归竟如此别具滋味,安心入眠踏实醒来,睁眼就看见他家猫儿在舞刀弄枪。   觉出背后动静,薛中泽加快了手上的动作:“醒了。段志国凌晨时去了地上停车场,不过咱们的车都在地库里。稍后我再和常缨去查一下餐厅后厨等地方。”——“关照陈旌敏的人去巡查吧,这毕竟是她们的地盘。既然做人情就大方些,越俎代庖反而不成体统。你去洗漱,今天出门把特制鞋穿上。”随着‘咔’一声脆响,薛中泽组装完第二把枪推上弹匣,间接的应命回答。   待顾大人收拾停当转到隔壁套间时,室内的四位正在玩扑克牌速算游戏,且目前战果是祝、常两位每人顶个枕头。顾寒江走过去只看着英飏笑嗔:“这算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英院士呵呵一笑道:“权当是寓教于乐,带孩儿们做晨练。”又指着一边呲牙奸笑像偷到咸鱼似的薛中泽进一步解释:“那两位不趁别的,就趁肌肉,不玩牌就得让他俩在套房外间练格斗。他看人家练得热火朝天,就拿眼镜腿儿扎人家肚脐、胳肢窝,说是要看能不能放气儿···闹得这屋里鸡飞狗跳的。”   祝涛抬手收了扑克牌,随口答言笑道:“李竞调皮捣蛋是最拿手的。记得当初我们组长讲完话放个屁,李竞眼都没眨就问:江队是扬州人吧,您这扬剧还是挺有模样儿哈··哈哈··”其他几人随即听出了别样意味,登时各式各样地笑作一片。   英飏好歹擦净了笑出的泪水,断续着向顾寒江追问:“不··不对,他是故意这么说话的吧?”——顾寒江当然不能说破,手支着酸疼的下颌骨边笑边答道:“··肯定是江队待人说话的毛病多,一露面就招这少爷看不顺眼了··!?”   正说笑间顾寒江的手机兀然响起,是祁思源打来的。顾寒江摆摆手示意众人各自整理器械行装,缓步走到露台旁的座椅坐下接听。   祁思源只字不问顾寒江当前去向,言简意赅的说是代传话的,对面随即换了陈旌敏的声音:“江哥,您光临敝处,偶却未能相迎,实在是不安。思源转达的细琴,偶咽噤系记交代过了,包在偶森桑冇门台。出了差错江郭尽管唯偶细问。(思源转达的事情,我已经细致交代过,包在我身上没问题;出了差错江哥尽管唯我是问。)”——“敏哥太客气了。寒江到此借用您一方宝地,又得敏哥手下弟兄大力协助,感激五内。只是本次出行仓促,恐怕顾不得于故人会面叙旧了。若敏哥不怪罪,容寒江回京亲自置宴相谢。”   “江哥您介么嗦,旌敏简兹要惶恐死掉耶。哦,阿元刚嗦样偶同他们一起飞回京,那我凑听从思源他们安排,一同回京恭候您回府。”   随着顾寒江的应承,手机又交还到祁思源手里。思源公子需要及时关照两件事。   公事当先—叶成林刚与某著名的德国机电厂商签了一份大型机电设备进口生意。在此基础上,自国庆之后将有大笔机电设备贸易开始运作。昨晚叶氏兄弟来找祁思源谈合作,‘肥水不流外人田’,他们有意凭弱电类设备参股参与曲阜分店建造筹备。该领域内设备采购属于非掌控类范畴,祁思源身为兼执行董事兼总经理,对这一块融资外放分流有便宜行事之权。因此打电话与监督投资股东代表及时勾通听取意见。   私事在次—半岛国际方面的洽商已近尾声,下午叶成栋要先飞回京去办进口贸易增项批文;就提出让祁思源等人搭顺风专机回去。三世子好意邀请英、李师生等人于学术会结束后同机而行;反正飞机上座位有的是,带一个人也是飞,带一群人也是飞。都是自家人凑一块儿还热闹呢。   顾寒江拿眼扫着室内往来总动的另外四人,不温不凉的答道:“啊~稍后我见着那师生两位,问一下他们的行程时间。”——祁思源呵呵一串奸笑:“跟我还打埋伏?您不已经溜过去了吗···罢了,我什么都没看见。呕,还有个事儿,刚看到驸马亲自送长公主和季夫人下楼乘车离开,回来时神采奕奕的。若不单是‘床头吵床尾和’,你觉得会是什么情况?”   “季氏有外出‘旅游’的安排?”——“所以才催你问一下英飏的会后行程吗。那位比大熊猫还金贵,还是及早带离是非之地的好。”   顾寒江沉着嗓音哼了一声收了线,转身走近英飏,代为转达“邀请”。英飏说他昨晚已接受学长师兄之邀,研讨会后就搭徐锦辉的便利直接飞回京。届时常缨依旧跟他走,其他人包括薛中泽都可以自行安排活动。再则,之前连日工作紧张,未能及时调整好张弛节奏;昨晚喝了酒,似乎将内火催发起来,他感觉喉咙、心脏都不太舒服,因此想想尽快回家踏实休息。   十五分钟后,五个人分两部车在学术会大楼外再次碰头。祝涛依旧留下看车,借用的车由旌忠派司机取回。薛中泽、常缨跟随英飏进入会场,顾寒江则提着“公文箱”径直去了预定位置。   在会场贵宾席区域,师生三人正与叶二世子不期而遇,还是前后排之隔。叶成林顺势“犯好心眼儿”,关切询问师生们的行程,称可以通知专机略加调整起飞时间以便搭乘。英飏对谦和有加的二世子报以和蔼相对,婉言回绝了好意邀请,理由同样是已经和徐姓领导约好同机返京,不好临时改口。   趁台上正是主持人开场发言,叶成林就把薛中泽拉到就近落座,非要陪他聊会闲话不可。玩笑没聊出几句就令薛中泽面带羞涩,使得叶成林心情大好,施施然摆手笑道:“嗨呦,脸儿还真红了,我们竞儿也知道害臊?成,不逗了。哥哥跟你是说正经的。我准备和思源合作投资曲阜的项目,你来出任这个技术顾问,怎么样?思源那边儿我会去替你说。”——“承蒙二哥抬爱。您回京后直接跟祁哥提就行;若是合作当真谈成,又都是自己兄弟,我肯定会用心把好技术关的。您何必亲自跑一趟来,怎么好意思。”   叶成林抬手捂在薛中泽肩上状似凑近调笑,悄然指着相隔几排位置上一个谢顶男子让他看:“竞儿,二哥在你眼里就是个不爱江山爱美人的风流种吗?非也!看见那‘谢顶’了··是刚和我签合同的德国厂方高级技术顾问。那么大一份订单,我作为集团执行总裁,必须对产品关键指标数据先做深入了解。   我来的时候,正好遇上季秃子和他老婆也出来,被他的车队压了一路。在京城时碍着世交老脸面,得勉强忍着让彼此过得去。到了这天高皇帝远的所在,还想扛着狸猫充太子?嗤!与其跟在徐锦辉他们那边儿充样子,真是不如到这来和你聊会儿天,再不济也能学点正经东西。   昨晚季秃子让老婆替他出场应酬,他钻去‘翡翠台’赌马了。据说昨天这把是真有点肉疼,输了不少于这个数儿。”   薛中泽看着叶成林伸手指比划的数字,当然明白那个数至少要后缀六七个零。他一直在纸上快速画着卡通画,流氓兔小眼眯线,屁股还嘬个皮搋子。叶成林的话题告一段落,流氓兔也描成了立体效果。他侧着脸装傻问道:“那他还那么大气势,拿咱哥们儿当出气筒?”——叶成林挑了挑下巴不置可否:“看今早这份儿德行,是有人给他掏钱了!最近这一年多,他的外财渠道被砍掉不少早就输红眼了。金研院沙老头翻车滚进坑,他们怕这只老耗子拖木楔,扯出大头儿来,这才着急忙慌跑过来听你老师的意思,也好尽快通知北边下手填土活埋。”   由于要和叶成林对答,薛中泽戴着同声传译耳机摘开了一只耳麦,因而台上发言也听得七七八八似是而非。恰在这时主席台屏幕上突然有个绿色亮点连跳几下,就跳到了发言人的镜片上。正在演讲的学者被晃,下意识抬手挡了下脸。这一串突发情形随即引起坐席中一片低语,坐席中有人用高光装置晃射演讲台,恶意扰乱会场。   英飏回头搜索了一番,看到叶、薛仍在靠近低语,不禁面露不豫。随后常缨就毫不含糊的走过来打断了交谈。   “李竞,老师说台上演讲马上就结束,再有两段发言就到咱们了;让你赶快去帮他准备发言稿。另外老师还是不舒服,我要代他出去接人。”手掌无意触碰的刹那,常缨在薛中泽手背上写了个X,徐锦辉马上要过来。   薛中泽惶恐的吐吐舌头,向叶成林道声“抱歉”说没聊完的话留待回京再聊。然后灰溜溜钻到英飏身侧坐定,动作麻利的打开笔记本插优盘找发言稿。   叶成林对遭到抢白丝毫不以为意,因为薛中泽刚表现的淘气反应在他看来足够有趣。他用调整耳麦的手蹭着自己唇下位置,不觉间一厢情愿升起幻想:那个粉嫩的舌尖含在口中应该是怎样的清甜滋味···别样风情···   英飏将刚做的笔记推给薛中泽,扯下一侧耳麦笑道:“你可回来了,你再多说一会儿,‘那位’能把槽牙磨碎了。”——“我也正闹心呢,叶二少透露的话题不能为外人道,得把头凑得很近才能听见。您哪里不舒服了?”   主讲换了一位南美国家的学者,英飏拾起同声传译耳机,同时开口答道:“别紧张。早上餐厅送来生普洱茶,我觉着最近心火重就多喝两杯想解一解心火。又赶上这个空间有些低矮憋闷··不妨事,这位讲完之后有会间休息,咱们出去透透气就行。你赶快把这几个文字点记下来。”   真要感谢英飏及时出面帮他摆脱纠缠,能让他静心集中精力。此刻他不仅明确确定顾寒江的位置,更明显觉察到某个极度敏感体正在迫近。   余光看到英飏戴正会议耳机,薛中泽趁侧身看笔记时,快速将微型对讲器压在会议耳机下,耳畔随即响起质问,显然说话时是咬着牙关的:“聊什么好话呢,还要把脑袋枕在人家怀里?”——“二世子透露季宏图等人要用沙成泗灭口顶罪。另外徐锦辉正往这边来,我怀疑段志国会混迹在随行人员或者会场保安人员里。”   “嗯。刚才的恶意晃射在你们身后五点钟方向半径6·5之内。一个猥琐货色,你自行处理,不需要留余地。有人想浑水摸鱼,咱们就以逸待劳。”   台上主将开始回答举手提问时,薛中泽看了时间;每段演讲加上答疑时间,基本在40分钟左右。会间休息时英飏要去应酬徐锦辉,领导面前不可能作问切之事,务须以最快捷手段帮英飏缓解不适。他把手掌附在英飏背上缓缓推研,低声征求意见转移注意力:“稍后我陪您一起上去吧?等发言完毕若您仍觉不适,就和徐总先走,我留下听完后面的研讨··”英飏此时的注意力全在聆听台上讲解,更由于师生间对彼此触碰已经见惯,因而随即回以微笑默许。   凝神片刻后薛中泽抬手关掉会议耳机,通过腕表上的微型对讲报出了一系列方位坐标,对讲器中随后响起紧凑而次序的回复:“收到。明白。”   眼看台上主讲人明显露出疲惫之态,女主持人快速上台宣布休息,并提示场外分别按排右饮食、休息区,半小时后研讨会继续。   跨地域性的学术会议其实是堪称劳民伤财众口难调的事。专项学术研究人累,随行人员累,主办方配备的翻译也累。谁都想暗窥他人门墙之内的情形,又都怕被外人偷窥。因此各样学术公式代码、专用术语就层出不穷,即使翻译具备一定专业知识,也常常是听得不得其门,错译漏译就更是司空见惯的。真正从专业基础做起,胸怀纵横的学术精英,则凭着娴熟的专业知识从缝隙毫末中分辨筛选点滴关键;但这一技能无疑也是极其耗费精神的。   故此会间休息补养是绝不能少的环节,否则真能令一些年高体弱的专家站着进门,躺着出门。   会场门打开,常缨率先回到坐席前把英飏接走,薛中泽收拾电脑拿了英飏的茶杯紧跟着出门。他故意落后一步,集中目力搜索到特定位置上架着角质眼镜的人。   叶成林接完一通电话,就很熟络的把住薛中泽肩膀,自我解嘲说“真是隔行如隔山,我像听天书似的。好在主办负责人说定,会把会议全程录像视频发给我,我就不在这儿活受罪,先走了。你想要的话,回京后来飞腾找我。”随后相互寒暄着“慢走、再打电话”,就带着随行人员爽利的出门而去。   薛中泽在水台续了热水回身,眼看眼镜男正假借选餐动作,逐渐向英飏逼近。就随手抄起一碗汤,似是擦肩而过的刹那,薛中泽的手突然一歪,汤碗登时泼溅出来,少量溅在袖口手腕,多数却都泼在眼镜男身上。唬得那人张口就骂:“丢雷咯喽哞嗨,嘞及偶格亚宗要盖度嘇··?”(草泥马,你知道我这身衣服多少钱吗··)   薛中泽没容他说完就扬手一巴掌,抽得那人眼镜飞出老远:“兔崽子,长这么大了还把你妈挂嘴边儿上,你这个人就更加不值钱!”说话间已攥着眼镜男的衣襟将其顶在庭柱上,同时扯掉他胸前列会胸牌扔进垃圾桶:“给我听好了,不管你主子是谁;再让我看见你玩手电晃人,就让你脑袋开花,滚!”   英飏在不远处看到这边的争执,招手示意薛中泽回到近前。接过续水的杯子,问:“你的心火比我还大,那人是谁呀,引出你这么大火?”——“是G字门的编外狗。他手上的激光手电可以使人瞬间失明,包里还有烟雾装置,因此他肯定还有接应搭档。我猜季宏图不只要把沙成泗灭口。”   英飏闻言顿愕:“怎么,也想把我灭口?”——“不,那样做得不偿失,让您在一段时间内既不能说也不能写,就能为他们争取出足够时间反水。徐总的车队快到安保区域,常缨先陪您去徐总那边儿,我去周遭走一趟。休会结束我去接您。千万记着离过手的饮食,无论是谁拿的都不要用。”   眼镜男捡回眼镜,怨毒的盯了薛中泽一眼,夹着包钻近防火通道门。走下两层台阶,就摸出蓝牙耳机挂上耳朵:“我被识破进门卡被毁了。你们赶快拿针剂上楼到餐饮区。老段持备用卡到停车场开车就位,你丫麻利点儿,别又为你临场发挥扯我们后腿···”   又是没等说完话,“咔”一声脆响,蓝牙耳机被耳后突遭重击裂为两截,紧接着侧颈处一掌横断,眼镜男的脖子不规则的突然歪向一边,噗噗吐着气,整幅身躯随即堆向地面。   薛中泽从眼镜男背包里摸出手机、激光手电,拖着眼镜男连同破耳机直接塞进了夹层清洁间的垃圾桶里盖上桶盖。然后摸出纸巾擦手开门钻回餐饮休息区,东张西望找新鲜景致似的,沿着正堂电梯直接向大门迎出去。   “哥?”薛中泽出了大楼侧门,就保持着潇洒的小跑步态。——“我在。”顾寒江风一样的转到大门朝向的窗台,狙击瞄准镜始终跟在薛中泽脑后。   “祝涛到地面停车场和我会合。段志国很可能要走停车场,您能否进大楼帮我拖住徐锦辉。”——“不急。徐的车队是走地库经专用通道电梯上楼,保卫人员前期探查交接再快也要耽搁五、六分钟。放手干你的!”   随后响起祝涛的抱怨:“靠,这帮当头儿的人都他妈闲的蛋疼,不在屋里踏实看参考,跑到这种是非之地来起哪门子哄?”——薛中泽嘻嘻坏笑着不搭茬儿,顾寒江森森的哼了一声:“我要是怕蛋疼也呆在屋里看参考,你们还不反上凌霄殿去?!”   “不儿是,内什么···顾总,您是身先士卒的好领导···”——薛中泽哈哈笑着小跑着在原地转个身,集中感触向四下搜索着:“来不及了,祝哥,您这自由散漫可是直接犯在领导手里了。现在以最快速度向花廊这边来···”   变起瞬间,可谓是声音落地身形顿起,薛中泽突然发力迈开大步朝一个‘黑夹克’直冲过去。眼看就要迎面撞上,他突然身形一拧纵身跃起,双脚直接盘上‘黑夹克’的脖子,与此同时上身一沉单手撑地;再跃起时,‘黑夹克’已被剪刀腿盘绞放倒。当他刚要爬起时,薛中泽的鞋尖正正踢在其喉咙处,鞋底中的短刃瞬间切进颈骨。‘黑夹克’大瞪着眼睛想用手包住伤处,吭哧吭哧咳了两声便跪撅着倒在地上,在其身下很快有血扩散渐大。   薛中泽快速上前从尸身衣袋里翻出了一支注射器,对着阳光晃晃倒攥在掌中。这时又一名黑夹克垂着握枪的手,径直朝他发足奔来。薛中泽抽身旁纵踏着矮墙,兀然拔地而起,扬手将注射器朝黑夹克投了出去。注射器直插在黑夹克肩头,就在同时他拿枪的手臂突然间绽开一片血花,是来自十米之外的狙击点射;薛中泽疾步赶上,夺枪、推针,枪抵后心连扣扳机,一气呵成。落地后摆个风骚的翘足姿势,将鞋间上的短刃顶回去。   祝涛到位见第二个人已被放倒,薛中泽正挑着拇指向远处的顾寒江发信号,不禁吹了声口哨:“靠,李子,你是真人不露相啊,动作也忒麻利点儿了。姓段的呢··跑了!?”——薛中泽抬手看了表,三分半钟。“不,他钻进大楼里了。咱们赶快回去。”   耳机中遂即响起顾寒江的指令:“徐的车队已经进地库,保安在前厅做清场筛检动作。英飏本来级别就不低,徐锦辉来了肯定还要加岗,你们俩必须在加岗前藏好猎物,到会场门口集合。李竞把器械交给祝涛,免得安检耽误时间,我现在去大厅迎住徐。”   将两具尸体塞进洗手间单间,又经防火梯连跑带爬的赶到餐饮区,楼面已经被会场安保及徐氏随行人员圈起来。常缨在围圈内看到薛祝二人,连忙与安保人员关照过将之领进区内。   “你怎么出来了?”——“英工正和徐总、顾总说话,让我出来接你们。赶快吧,会场里放音乐,下半场马上就开始了。”常缨口说手划的拿纸巾为薛中泽擦了脸,舌头舔手指反手将一缕‘猫毛’抹顺。   “你把口水抹我一头··”——“将就点吧,我可是刚喝过英院的丹参茶,本来还想用这点儿咂摸一下滋味儿呢。赶紧进去。”常缨在薛中泽后背上两手分开一掸又一送,就把薛中泽推进了贵宾休息室。   顾寒江满眼寒凛的向薛中泽扫了一眼,把手捂住手中茶杯,似乎是被气得连茶都喝不下去了。“总共半小时会间休息就跑没影儿了!?真是少嘱咐一句都不行!”——薛中泽朝徐锦辉见礼罢,转而对英、顾讪笑着说:“刚才被人把袖子弄湿了,我就去找洗手间烘干,结果···”把头往前压低,“有俩人在单间里苟且,我不好意思打扰,就只好换个楼层。”   “真是怪哉,你总是能撞上奇葩事儿。”英飏慢慢品着丹参茶,往自己身边的沙发示意,让薛中泽坐过去。“赶快静静神。学长师兄和寒江正跟我商量呢。鉴于刚才在餐饮区发生的冲撞,师兄认为防君子难防小人,让我不要冒险带病上台。寒江刚提议说让你上台念稿子回答提问;我想问你对于发言稿掌握程度有多少?”——薛中泽点点头道:“您的稿子我通读过两遍,能背下七八成,加上您上半场写给我的数据,应该能串下来。”   徐锦辉闻言兴奋地把手掌一拍:“那我就‘讨大’做回主了,让李竞上去发言,我、寒江陪着英飏在场下监场。这样既不失体面,又可以托病及早退场。但是我必须提醒李竞,你要收敛脾气。虽是学术会议也有外籍学者参加,不要在家门口闹出外交争端来。”——薛中泽呲起几颗牙,低眉顺眼儿的笑应道:“首长说得对,我一定克制。”   保卫人员敲门提示,会场内已经陆续查证进门入座,请领导也准备过去。徐锦辉起身牵着英飏率先而行:“英飏啊,无论如何我还是由衷佩服你的眼光,小李这孩子的学习实践能力兼优真是难得,你真是识人善任。”   薛中泽有意磨蹭找水喝故意拖后片刻,顾寒江把自己手上的杯子递给他。“段志国混在大楼保卫里了。”——“他发现搭档被放倒了?”   “不像。我看他根本就不在乎搭档的死活。那三个人看不起他,就被他当探路石用;能得手当然最好,不能得手也可以帮他拖住我们的注意力。”——“通向会场的空调换气设备已经有驻港部队派专人看守了;有大驸马莅临,下半场的进门核检比上半场严格,段志国进不来内围。”   薛中泽喝了两口水搓搓手看向顾寒江的手包:“怎么样,我刚才够利索吧?”——“棒极了!我都看得眼花缭乱了。”   “那把您包里的枪借给我用吧?”——“兵凶之器远之为上。用完了记得还给我。再喝一口,我特意带的黄连厚朴药茶。”顾寒江盯着猫儿又喝了一口水,将杯子收回包内,半推半楼的引着薛中泽快步赶上。   会场内众家学者已基本落座,但由于临时有官人驾临,一些随行身份人士,被归拢换坐到了靠墙区域席;腾出些许空间设为贵宾旁听席,徐、顾等人进门后就直奔这一席位落定。   会议主办方奉命临时加改场地,被折腾的三魂挪位一个半,却又因为是央极大元身份,敢怒不敢言,只得强装笑颜上台斡旋。坐席上有自诩不惧官威的人,想要收拾东西离席,却听到主持人绵里藏针的嘱咐:离席者带齐随身物品,一旦出门恕不放进··于是又气哼哼的坐回椅子。   薛中泽站在讲台后,动手串接好会议投影仪,把眼镜略往下压了压,凝注目光将周遭粗略扫了一遍。抬手往麦克风上弹了两下,‘砰砰’两声闷响,坐席中的嘘声逐渐平复。   “在发言之前说句题外话,借以提醒某些随行人员。这里是学术研讨会,是知识分享交流的场所,不要因为一己私欲旁生出外交纠葛。古语有云: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修身治学,克己报国,乃为当代学子之本分。若不能修身修德何言修学立论,又何谈传道授业?希望在我发言期间不要再看到讲台范围内出现这种激光手电的光束,否则出现何种后果由行为人自负。”薛中泽把激光手电举在讲台灯光之下,展示给所有观众看了,收归衣袋。“好,言归正传。非常荣幸有此机会向学术界前辈们学习,也非常感谢我的导师,英飏院士给我这个汇报学习的机会。”   徐锦辉托着脸向英飏略倾过身,低声问:“这孩子跟你说话时可不是这样啊···”——“这不是很好嘛。刚柔并济,厚积薄发,正是学子该具备的根骨。”英飏轻抚着胸口,抑制不住满腔涌起的兴奋。   接下来的历时四十分钟发言兼图像讲解,如果不是一再点题“系英飏院士亲笔起草的文稿”,几乎令听众、观众都有专场答辩发言的错觉。薛中泽以英飏的手笔作为起点根基,以点带面兼容并包,转圜巧妙立论坚实,大气磅礴严谨从容,其间又不乏年轻人该有的狡黠犀利。   在听取学术前辈质询提问时,有问:你在讲解中提到所有数据都是经过反复验算,可是我们又如何评判你的数据就是正确的?——薛中泽扶着讲台笑道:“关于这个问题,会后不妨请您的助手查一下,中国建国后第一颗原子弹研制的介绍文章。在那样一个国民经济艰难起步的时代,我国科技人员仍然凭借完全自主的知识技术研发成功;在科技高度运行的新世纪,我们依然有这份引领技术方向的自信和能力。”   再有人举手问:我代表在座许多学者提出疑问,你的发言稿里关于技术参数,有太多语焉不详之处,这又怎么解释?——薛中泽扶下眼镜嫣然而笑:“这一提问不在学术研讨范围之内,但我乐意回答。很简单啊,如果我的老师要问我的私人账户和密码,我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写给他;但我与您,肯定是没熟悉到这个地步。老师您说对吗?”   得到英飏在座位上给出的OK 手势(两个意思:好;散会),薛中泽动作利索的关闭文稿界面,同时音色婉转的向台下致谢。英飏则回手把夹在掌心中被汗侵软的纸巾扔进纸篓,学生的亮相算是完美精彩了吧!?其实他这个做老师的比任何人都紧张,事后的虚脱感也就更大。   常缨伸手来扶,明显感觉他的动作沉重,英飏摇手示意不要声张。他强撑精神随在徐锦辉身侧缓步出门,侯在门外的大厦服务人员也径直往室内涌进来,两厢交错衣缕摩擦,英飏觉得被电了一下;他下意识回头看究竟,只看到一片背影中有女声咯咯笑着念叨:摩擦起电,要走运了!英飏就此也未在意,继续起步走进隔壁休息室。   甫一落座在长沙发上,英飏无意识的吐口气,遂即身形一仰软软靠在长座上。顾寒江回头见他状态不对,忙凑近探问情形。英飏声音飘忽道:“我躺下闭会眼,你们先聊,给我留杯水。出发时叫我一声。”   徐锦辉随即示意随扈布置好座椅垫,扶着英飏躺平,又亲自脱下外套盖在其身上;转而召常缨到近前,询问英飏近日来的起居规律;其口气严厉自是不必说的。   英飏听着别扭,勉强睁眼劝学长师兄不要见怪,他就是有点累,想闭眼缓缓精神。然后又与顾、薛关照,稍后他就先行返回,有什么话回京再议。   徐锦辉当然明白顾、薛二人另有工作行动,此刻纵有质疑也不便多言,沉着面孔摆手让顾薛有事就先走。转而指示随扈人员,命令扈从甲立即打电话调一部救护车过来。指示扈从乙通知机场辟出一架小型飞机以及起飞跑道;必要的话恐怕要直飞回京。   见英飏这边算是稍有着落,薛中泽抽身出来。顾寒江正在接听留京行动组的电话。沙成泗在保外就医的医院里,被人以静脉空气注射之法灭口。凶手在得手后逃跑途中被捕获,经过突击审讯供认是受人指使。行动组又是一番趁热打铁、按图索骥,最终目标再次集中到季宏图身上。   薛中泽缓缓戴上了特质手套,努力凝神审辩着周围:参会人群正熙熙攘攘的逐渐离场,服务人员往来穿梭着将各类剩余物品分门别类装上收理推车,外围保卫人员在手持扩音装备召唤下各自集结整队恢复日常岗位···终于,他在穿梭如织的人群里辩查到了目标,那个令他毛骨悚然的物体正由下而上缓缓钻上来。   当大厅内透明电梯缓缓升出地表之上时,薛中泽突然回身扑在顾寒江身上将之压在身下。几乎就在同时,子弹擦着栏杆径直射中停在近处的手推车,车上叠放着餐饮加热用的小型钢瓶,随着当的一声响,四下里登时弥散开明显的天然气味道。   “我去抓人,这交给你们!”薛中泽长啸一声,就地跃起纵身翻出拉杆,借着天顶上悬挂吊幅荡向斜侧二层楼梯栏杆堪堪立定脚间,抬手向停在二层的点题连发两枪,后仰翻进二层平台,就地一滚又朝电梯飞扑过去。电梯玻璃幕墙碎成一片花,梯门打开团身伏在里面的人影瞬间窜了出去;薛中泽扭身又扑向室内扶梯,踩着滚梯扶手蜻蜓点水般几步就跳到了一层大堂,在一片惊呼尖叫声中冲出大门。   “立即散开,瓦斯泄漏!”祝涛被大喝一声惊醒,从收理车上抓过一团布草塞住漏洞,然后不做二想抱起钢瓶飞也似地跃上桌面,踹开窗扇玻璃,冲出窗口跃上楼顶平台,把钢瓶扔在露天绿地上。正要折回室内耳机中响起指令声:段犯夺下安保专用摩托朝西逃窜,李竞已经赶上去了,祝涛立即去大门方向开车追上去接应李竞。2组3组立即从两翼包抄过去!   行动组所有的人员都觉察到,领导的声音一改往日冷峻傲岸完全变成了嘶吼。在这个时间点上,所有人都能听出并相信,顾寒江是在飞快动作的同时适时应变号令指挥。   也只有顾寒江自己能听到那些词句之间夹杂的恐慌战栗。薛中泽的动作反应之迅捷无疑,拼搏幅度之暴烈强大,完全超乎了他的意料。当那团身影在他眼前一闪而去之后,他心中掀起一股莫名的恐慌。只有薛中泽能在先于在场所有人之前,先一步感知到段志国的出现,贼子一击未中亡命败逃,猫儿在将他扑倒躲过偷袭一枪后就径直扑出去,明显是去拼命的;那么好脾气的人竟在瞬间爆发出泼命相搏的状态显然是恨疯了。   疯狂的豹猫绝对就是暴怒的猛虎。薛中泽始终将目力感触锁定在前面拼命流窜的目标身上,他舒展开四肢往前追赶,完全进入了癫狂排他的状态···他能觉察到段志国在紧轰着摩托车油门,随时在寻找机会回头开枪··于是他猛提一口气径直跃上了停驻在道旁的汽车顶。   段志国下意识往后视镜里扫了一眼,便是心惊肉跳;追赶的人似乎是提前觉察到他的意图,抢先跳出了瞄准范围。当他逃在一个十字路口,躲避对面来车同时欲回身开枪点射时,那人已飞跃在近旁车顶上,抢先占据射击角度,接连数枪将驶向近处的汽车打爆轮胎。   段志国一步落后就步步受制,既收不住车速,更来不及加大油门提把越过障碍,就只得放手弃车连人带车翻倒,摩托车随着惯性直朝着汽车从撞去,段志国就势连滚翻身爬起躲在遮挡物之后。他看到一个身影竟是在下落的同时,舒展身形巧妙的卸力着地,蜷身侧滚又纵深舒张越到了屏障物之后。   段志国盯着眼前情景不禁为之错愕,那些驾车人的动作竟是如出一辙般紧打方向盘,将车子呈漂移打横,凭着惯性堆码放停在一起成了绊脚障碍;转眼间宽敞通途的大道就被那十来辆车圈成了半圆围场,驾车人随后就如水银泻地般跑的不知去向。他反应了足有数十秒钟,才豁然醒悟:这些人有组织有技术跑来圈场添乱干完就闪,十之七八是港地的帮会···自古以来都是强龙不压地头蛇,即使当今港政府也是与帮会泾渭两不犯,今天的对手竟然有调动帮会的交情!?   在终于看清楚飞速追近的人后,段志国陡然涌起满腔绝望。他曾猜过自己的对手会是哪样角色,李竞其人在他脑子里闪过就被似是而非的否定了。这个曾交过手的年轻人,言笑动静都烙在他脑子里;那么文气的孩子最合适呆在干净阳光的学堂办公室里,怎么可能干这种拼命的活儿···东家提醒过这次的对手是总字口隐迹很久的厉害角色,现在的亲眼所见已经由不得再怀疑了。   “李子,真的是你呀!。”沙哑的嗓音中似乎隐有惊喜,但在同时仍旧是毫不留情的朝看准方位连发两枪,稍后发现又打空了。——随后响起的声音来自相距很近的方向:“你不是一向推崇男子汉要言而有信吗!?我说过,只要我活着,哪怕你跑去天涯海角我也会抓你归案。”   “哈哈哈!说得好啊,敢作敢当才是真爷们儿!”段志国咬牙切齿的往最近的树丛窜过去。——“还轮不到要你来讲评小爷儿!”话到枪响,子弹故意追着段志国的影子射向他近处的汽车。   段志国在心中数着数算着方位,手上快速换了弹匣,他能够听到液体泄露流淌的声音,狞笑道:“正合我意,大丈夫在世,不得五鼎食之荣,就得五鼎烹之烈。那就一起跳火海吧!”言毕突然跃起朝卡在汽车边的摩托车油箱打了一枪···摩托车连同汽车登时裹挟成巨大的火球轰然炸开。   “中泽——!”顾寒江望着爆炸方向,觉得自己都要炸了。他不顾一切的飞身跃上障碍车顶,被祝涛抢先迎上扑住滚落在地,千钧一发之间硕大的碎屑正正的砸在当处。   在爆炸前一瞬,薛中泽和段志国几乎是动作一致地向同样方向飞窜出去;但着地再起身时境况就天差地别了。   这么多年腿绑沙袋跑圆场不是白练的,顾寒江那么宝贝他的猫儿,岂有不予精心装配的的道理!?薛中泽以一个完美的狼蹲姿态暂时隐在一个花车后,并已经集中目力再次搜寻锁定了目标;他掀起一侧裤腿,从小腿上抽出一个弹夹塞在兜袋与腿的缝隙间,握枪拇指一拨又在鞋尖上一卡,卸掉空弹夹,回手直接往新弹夹上一套一磕,弹夹就换完了。   段志国在一番磨摔滚趴、爆炸烧烫后,就不可避免的因伤痛而显出狼狈。东家预先许诺的接应还是没有赶来,或许是被堵在了路障之外,更可能是根本就没有接应的人。   “李竞,看在相识一场,我死也要做个明白鬼。是谁杀了瞿家母子俩?是你还是乔斌?”——“我赶到瞿家时,那母子两人已经被杀害,凶手没有找到目标就杀人灭口了。你应该比我更快能猜到主使人是谁吧?”   听了这个设问,段志国突然笑了,笑声中伴杂着哭声,他早就预感到今天恐怕跑不出这趟街,现在才终于确认,其实在看似‘委以重任’时东家根本就没打算让他回去。他不过是东家为声东击西、自己顺利跑路,而抛出实施障眼法吸引视线的小卒子而已。跑不动了,也没有任何值得‘跑’的人和事了;既然终究是‘过河的卒子有去无还’,那就拉个稀罕的人垫背,免得黄泉路上冷清。   “李竞,我现在弃枪服绑应该能算是自首吧?而且我还要告诉你一个最坏的消息,你那个老师已经被偷梁换柱劫走了。”段志国颤抖着从裤腿口袋中摸出最后一个弹夹咬在嘴里,抠出空弹夹反手套上弹夹往地上一砸,同样也是干脆利索的单手换弹夹动作。“季家人一直对他恨之入骨,可他偏偏是个价值连城的人物。无论活的死的,只要能把他劫出国境,对季家人都有好处。”   警笛声、无线话筒布控声、脚步声从四面八方逐渐压近,一马当先跑在最前面的中年男人身着深色休闲西装,身姿修长很是引人注目。段志国凭多年看人的经验推测,此人必定是个人物。那他就更赚了。想到此际不再犹豫,他掏出一个仿真玩具手雷扬手扔向预测好的位置(那个橡胶手雷实际是用来夹藏液体毒物的)···   这个诈蛋当真是管用,薛中泽觑见他的动作同时已经跳出隐身处,段志国突然面露狰狞朝着那道身影呈扫射状扣动扳机··也是在那一片炸响之间,段志国的头侧爆出一团血雾,在仰倒下去的瞬间,他看到那个身姿卓然的男人手上稳稳握着一把枪,接下来一枪仅仅间隔几秒钟,准确地射中他握枪的手··紧跟着是第三枪钉进段志国的脖子穿过颈椎,也直接把他掀到在地。   薛中泽望着已经气息渐弱却几近把眼珠努出眼眶的人,捂着嘴急喘换了口气:“我会为你和瞿冬梅并骨的,我保证!”   “吭”的一声,段志国的目光顿住,气息也随之终断了。   顾寒江看着薛中泽疲惫的弯腰喘气的样子,在惊魂方定之后禁不住有失重的虚脱感。他抢步上前抱住那个摇摇欲坠的躯体,正要开口安慰,却被薛中泽一把捉住手腕拔腿开跑,并以类似嘶吟的声音说:“赶快去拦住徐锦辉,他们要劫持英飏,而且是生死勿论。”   顾寒江直觉听到此言时,刚归位的魂直飞起来。“祝涛带3组留下处理尸体看守现场,2组的人上车立即去医院找人,李竞跟我去机场。”   重新启动的行动开始不久,2组带队组长就发回报告:英飏已由徐锦辉做主,紧急送去医院。会诊后医生告知,根据病人呈现出脏机能滞涩紊乱的症状,及送检剩余饮水取样查验,系误服毒物所致。所幸的是摄入量不大且送医及时,现已做好解毒抢救,病人在48小时之内务必保持卧床静养。   徐锦辉惊闻噩耗不敢拖延,立即亲自致电分别于叶长天和叶成林交涉沟通,专程借出专机和起飞通道,他要亲自护送英飏回北京。   ···如此一来,这偷梁换柱的鬼计在病床担架护送途中,就可以大行其道而且短时间内难以识破了。   英飏被劫持出境,这个定义及其中蕴含的危急程度是无法设想更是无法弥补的。生死勿论一词,生-指一旦此人落于外敌手中,将有无数绝密数据被窃取或强行截获。死-意味着境外特勤人员一旦获悉绝对监控名单上的人非法离境,将以叛逃论处,不问情由一举格杀;这无疑正中季宏图之流泄私愤的绝杀局。   风驰电掣赶到机场时,小型候机厅里还有几个扈从型人员,看样子是奉命临时留下,分在下一批返回的。   顾寒江叫了其中一人到近前询问得知,徐夫人听说丈夫要回京,就无论如何也要跟着。又有季宏图声称刚接到北京老爷子电话,叱令他搭乘最近一班飞机回京,徐锦辉夫妇不疑有他,就让他一同上了飞机。由于机上位置有限,徐锦辉和季宏图就各自留下留下了几名随行人员,安排他们带下一班叶氏的顺风再走。言罢护卫还指着室外不远处跑道上,正在摘下牵引钩的飞机,就是那架飞机。   未等他话音落下,薛中泽已经飞也似冲出候机厅跳上车,把油门一下踩到底箭一般冲破跑道拦网,直朝着飞机冲了过去。顾寒江不敢怠慢发足狂奔直取飞行指挥台所在,无论如何不能让飞机起飞升空。   跑道上的飞机已经启动运行,逐节提速开始了滑行。机长手把着操纵手柄顺序的排查信号灯指标指示,缓缓将手柄前推。在他的视野角度上是不可能看到跑道上突然呈现何种异状的。   突然对讲机中响起塔台紧急指令,要求该驾驶员立即减速中止滑行,有紧急情况出现;并将指令连续重复播放。机长一面与塔台联络求证,一面继续着提速推进。   薛中泽驾车追到飞机尾部就毅然拨把转向,改成与飞机并排疾驰,同时再次提速抢到飞机前起落架前。这一动作把塔台上的顾寒江吓得魂飞魄散,他按着对讲耳机声嘶力竭的大喝道:“李竞你疯了吗!?那样做恐怕会机毁人亡甚至两败俱伤···”——“我压住他的滑行提速,命令前方立即排开拦截带截断跑道!”话音未落就是尖利刺耳的刹车声···   此刻真正的飞机驾驶员已被塞在了行李舱中,季宏图手摸着秃顶,三角眼中放光嘴角下垂,一脸困兽犹斗鱼死网破的表情。机舱里同机乘客结已成沉默状,非同类者或被黑洞洞的枪口吓住,或被主要面罩迷昏放倒,都已不构成威胁了。事情到了这个程度,季宏图决定拼一把,只要升上预定海拔高度,就改换航线直飞出去。   万没想到的是时间眼看过了滑行秒数,去迟迟不能升起。机长回头报告说:前起落架下有阻挡物压着,速度根本提不起来。更不能强行起飞,起落架一旦受破坏散落,整架飞机都可能原地跌落在跑道上···紧跟着在前方视野里,目测约三百米的距离,一列拖车拖着冗长的跑道维护拦截带,横亘在那里···看到此处,季宏图像是被戳了一刀的皮球,转眼间放光气瘫坐在地上,再也提不起那份拼死一搏的勇气了。   飞机被四外围扰上来的警车圈住,机舱门洞开,薛中泽不等悬梯放下,就翻身越上车顶借以垫脚再行约上舱门冲进机舱。他看也不看徐锦辉夫妇,径直朝着内层舱奔过去。随后冲上飞机的特警顺利地将“叛逃未遂者”连窝端了。   那天由于惊险过多,很多人都没留意到一个怪异情形:为什么武器是统一从机舱内起获的?众人冷眼看着徐氏夫妇强作镇定,与协助追捕的驻港部队领导握手慰问,还当是徐首长临危不惧,思想教育工作水平高,说服了歹徒及时反省过来临阵倒戈…   一枪打掉门锁踹开门,常缨直挺挺的躺在担架下面,四肢活动滞涩艰难。薛中泽跪在他身前伸手探了颈侧脉动,原来是被人偷袭注射了大剂量神经机能阻断药物;不用想也能猜到,待中途转站时,凡是无用人等都将被快速蒸发掉。   薛中泽往常缨脸上拍了拍,便起身凑到英飏的床边。英飏被注射致幻药物,由于身体缘故限制,首次用量并不大。因此药物虽然已经发作,英飏却在凭着自身意识做抗衡。如此逐渐加量的意图很明显,就是希冀着通过反复多次的催眠反省,令受制者呈现药物依赖,最终意识崩溃将脑子里的东西不知不觉间吐露出来。   “老师,我是李竞,也叫薛中泽。您能确认是我对吧。”薛中泽小心翼翼的将英飏扳起身靠在自己怀中。——“我当然,能确认你,是李竞,但你怎么,证明,你的忠诚?”英飏音色凉薄的答道。   薛中泽把头靠在英飏肩头,微微点了下头,附耳开言道:“我是在编总字特勤。季宏图已经落网,现在我帮您把体内药物尽量发散出来。若我先于您之前睡过去,您转告顾寒江将我身上装置紧急送回不要让别人碰我,务必请他带我们回北京。”说罢他深吸一口气调动起精力,多不过二三十秒的功夫,英飏就感到自己像是包在一条迅速升温的电热毯中一样···   顾寒江赶到机舱后,攥着保险打开的枪,亲自守了足有十分钟,短短十分钟对他来讲简直又是一个煎熬绝望的十年。当英飏终于汗落如浆般被医护人员移到另一张病床运走时,顾寒江冲上前抱住猫儿,那具躯体也是如同水洗,但体温却是清冷的。   事至于此,顾寒江哪里还会在乎被谁看到、指摘,他小心翼翼摘下薛中泽身上所有微型设备锁进密码箱,拨乱密码并用手铐将箱子拷在自己手腕上。然后就一直抱着薛中泽,一路换机换车直接回京,直接将人放到特备医疗组病床上。   祁思源在陪着顾镕探病问候,回来后拦下众人说:该看该说的我都替你们做了,最近这些日子谁也别去招惹那位大官人。平时就冷得不象个活人,现在更加疯得不是人,活脱就是头护崽儿的母老虎。众人很快咂摸出话中意思,然后嚼吧碎了咽下去没人再敢提探病的事。暗地都在琢磨,病床上那位要是再见好,只怕寒江大公子就真疯了。   薛中泽身体上并不重,就是双脚足骨有裂伤,右肩软组织挫伤,是驾车追飞机时起落架与车体碰撞造成。但他的沉睡却令顾寒江越来越抓狂,他是怕猫儿受到何种未知脑损伤。做简单骨定位手术时,顾寒江强调薛中泽对麻药敏感,硬是接来朱景升实施针灸麻醉,全程跟完整台手术。待到挂点滴时,顾寒江就让护士先在自己手上试,五分钟后未见异常才给薛中泽用。   顾镕看到后气得直骂儿子:你疯了!简直杯弓蛇影。——顾寒江眼都不抬地说:就算是吧。难不成还要在我眼前下黑手?他为我等了十年,几乎要万念俱灰,我为他疯狂这一次,能换回个活蹦乱跳的薛中泽,值了!   医生多次检查会诊后认为,薛中泽是极度疲劳之后,进入了休眠期;也就是说他在自我修复。既然仅是骨科伤,并没有发生高热不退,就不必担心考虑脑损伤的问题。毕竟连续数月紧张工作,又在一天之内超強超长时间的透支体力,换作常人必定已经过劳死亡,而他能沉入休眠状态,全是仰仗着年轻活力正盛。   警报解除,顾寒江一脸泰然的宣称要递交报告请长假,他也要自我休整,连带着照看病人。然而说归说,寒江公子绝无可能就此停驻他雷厉风行的步伐和手段。   季宏图夫妇落网,手下几大重要爪牙被击毙,其小集团被尽数破获,惊动了隐藏在G部内隐身多年的间谍苏某。顾寒江派人往港岛做善后收官工作,苏某就主动请职前往会和协作办案,飞去的途中更改航线叛逃海外。此人的行径对于G/Z两部中高层领导架构、尤其是内外特勤布设,带来的震荡不亚于原子弹的摧毁力。因而自国庆前开始,由国部首长总抓,几大部委、央级直属机关中高层领导班子内部,开始一场形如龙卷风般震荡的大洗牌。   得益于顾寒江足够的前瞻远见,及事后临危不乱;作为涉事人之一的徐锦辉夫妇仅仅是被分别隔离、留观了一段时间就恢复工作。英飏、常缨经顾寒江第一时间提供了足够分量的证据,证明其清白忠诚度,被送进专科医疗康复中心进行复诊加护疗养···   所有这些的后续工作进展,顾寒江都对昏迷不醒的人逐一念叨了,可他就是一动不动的睡着。   季宏图的老爹季维仁得知儿子被捕,岂能坐视不理。他上蹿下跳到处找“人”疏通狡辩反咬抵赖,甚至让服务员拎营养液的瓶子,抱着氧气枕头,坐在某位国府首长的办公室里哭闹不已:我从红小鬼开始跟着党干革命,做了一届政常委,难道就保不下我儿子的命?   几番哭闹挣扎收效甚微,相关人等对于季家的事早已有了统一口径对策。原因不言自明,叶长天怎么可能任其胡绞蛮缠得以反水呢。徐锦辉亲自致电借飞机护送英飏赶回京就医,随后被季宏图所掠,险些落个身败名裂的结局。若令季氏狡赖成功,岂不是说叶长天授意默许季氏的携人质叛逃?叶家人能认同顶下这么大的雷?叶长天当然不能扑咬徐氏夫妇,也就更加不能放过季宏图。旧恨新愁加在一起,叶氏一派就跟季氏真刀真枪的拼了。   季维仁眼看救子无望,决定以死相挟。在当年度政协会开幕期间,让老婆递上来一封自辩绝命信,然后自己拔了管子,死了。   季老头子这一拼死救子的苦情戏,正如一颗耗子屎落尽汤锅—搞得相当一批人嗷啕恶心烦。也不可避免的冲击到了案宗主办人。   国庆长假后的首个工作日刚上班,顾寒江就接到某首长办公室的召见电话,要他立即交接当日工作,有专车来接他当面向首长汇报工作。   顾寒江应命后放下电话,就急忙往家里拨电话,再三叮嘱让顾镕立即赶去医院守护。他疾言厉色的嘱咐顾老爷子:除非是他本人回来当面认可,否则关于薛中泽的治疗方案,绝对不允许做任何动摇甚至终止。更不能听信任何人以专家组名义开据任何通知书;总之,就算薛中泽当真被确诊脑死亡,确定放弃治疗,这所有的动作也必须等顾寒江亲自回来做。最后顾寒江还不忘嘱咐他爸,到了薛中泽的床前,就念叨说大哥去给他卖鱼去了;不好听的话一句不许说。   顾镕听了哭笑不得的连连保证,送儿子上了坐车后,还摇头苦笑:“哎,我这辈子算是完整了。拙妻拗子不拔火的烟袋锅儿,一样不落我全都遇见了。三元自小就是不着四六儿的,现在连大江都魔怔了。”   只是到了病房里,颤巍巍的坐在病床前,顾老爷子的眼睛也不自觉眯成两道弯,像哄小孩似的告诉那个扣着氧气面罩的人说:我们竞儿最乖了,大哥哥给你买鱼去了,好包鱼肉馅的饺子;顾大大在这儿陪着你哈。   到了下午还没见顾寒江回来,顾镕就坐不住了,开始在病房外的走廊里缓缓散步。一直等到街上路灯已经相继亮起,才看到一辆商用轿车停在楼下。从车上跳下来的人也难免出乎意料,竟然是叶成栋和祁思源护送着顾寒江回来了。   顾镕加快脚步走到楼道平台上张望,听到身后似是而非的有房门响动。老爷子没在意继续伸着脖子,看着楼下三个人低低的说话,相互拍着手臂安慰鼓励。   冷不防的一个人影从后面一掠而过,风一样的就直朝楼下冲了过去。顾镕下意识的开口就喊:“寒江,有人···”   顾寒江等人闻言登时就有动作,待定睛看清时迎面跑来的人时,顾寒江大张着双臂将那人一把包裹进怀里,悲喜交加的滚倒在地板上。“老天有眼,老天有眼,我的猫儿终于醒了··!”   “你跑哪去了!?”薛中泽压在顾寒江身上居高临下的质问道。——“呃··哥出去买鱼去了。鱼放在思源那儿先养两天··等你能吃饭才能做给你吃。··哎哟··你们俩别顾着看笑话,赶快帮我把他架起来,可撞死我了。”顾寒江缓过神来才觉出气都喘不了,刚才是高兴疯了,猫儿扑上来一下子把他撞得岔了气。   祁思源和叶成栋哈哈哈笑着,或抱或扶的将两人分别搀起身。顾寒江叉着腰揉了半天肚子才顺出口气,指着薛中泽说:“你这··小混蛋,不让人省心··怎么不穿鞋就跑出来了,嗯?脚上的骨裂上没好利索,再扎破皮肉磕坏了骨头怎么办··”说一半儿忽然没声了,看到猫儿就那么泪汪汪的看着他,他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迈进一步,抬手给猫儿擦去眼泪,然后一扭身指指后背:“上来,哥背你回去。”   顾老爷子心里一块石头踏实落地,一句话也不多问,乐呵呵的拽着祁思源,让搭他老人家的座车回大院去:“你小子有多久没回去看过你老爹了。整天在操场上脖子挺出一尺长,跟你家以前养那只大公鸡一样一样的,除了不会嗛人之外。”   无关人等系数离开后,顾寒江让猫儿趴在后背上,嘴叼着吸管一点点的喝水,他负责端着杯子。由于连日昏迷靠营养液支撑,薛中泽的胃口已有萎缩状况。即使醒转过来也不能贸然进食、进补,只能少食多餐逐渐加量。   “笑笑,你赶快恢复起来。下个月开始,你先任执行助理逐渐接受龙强管理职务。上面给我两个月时间交接工作,然后我得去··”——“你又想··?”又要扔下我,走得无影无踪?薛中泽吐掉吸管,眼中涌起怒色。   “哥不会离开你,也不是去远地儿。是被安排进修。已经确定了下周一内部传达,即日我暂停一起职务,入党校干部进修班学习,同时配合上面核检审查。”顾寒江哄着臭小孩儿又喝了几口水,然后去洗漱间拧了一条湿毛巾,扳过薛中泽的腿,一下下的给他擦着脚。“龙强的技术构建、商务结构,在创办之初的定位定向,原本就是为你量身打造的,我死守锻造了它十余年,到今天终于可以放心的交在你手里了。”   后来顾寒江搂着他家一醒来就撒泼耍赖的猫儿,并排躺在宽大的病床上,天上一句地下一句的交代着之前和日后的各样事情。   段志国的尸体已经运回来,经法医检验造册结案后,就可以移交火化处理。从薛中泽随身佩戴的微型采录器中,汇集有当日全部的实况录音,也包括段志国的奄奄一息之际,薛中泽给与他的最后承诺。届时受委托人可以凭有效证件办手续将段的骨灰取出。   段志国死前扔给薛中泽的橡胶手雷玩具里,藏着一个鸽子蛋大的水囊,通过提取残留液体检验,是含有少量强心甙类毒素溶液,也就是夹竹桃毒素。据主持检验的临床药剂师说明,如是做法用意不在害命而是侧重于致病,以便令患者症状凸显加重尽快送医。由此可知季宏图的行动主线是叛逃的同时劫持英飏,而段志国则是季宏图踢出的颗决死棋子用来吸引众人视线的。   这一次幸亏是薛中泽在机场跑道上决死一搏,令飞机未能离地起飞。反之一旦飞机升空继而改换航线,叛逃路线坐实;相关部门只能是以国家大局为重,断然下令将飞机升空拦截,拦截不成就予以击落。那样一来英飏本人连同徐氏夫妇都将冤沉海底。   顾寒江摸着肩头上毛茸茸的脑袋,哄着猫儿说,不用为哥担心。再次进入党校进修可是件求之不得的事呢。除了写材料就是上进修课;剩下大把的时间刚好用来装修房子。新买的房就在龙强大厦旁新建的小区里,作为今后的猫窝,他要亲自看着一点点脱模出型··   再后来顾寒江听着怀里悠扬婉转的小呼噜儿,也安安稳稳的睡着了。   10月22号那天正是重阳节。叶成林照常坐在大班台前,逐页审看着总会计送审的台账;对于有所质疑处,就随手拈个便签条贴上。每月亲自看账是他多年雷打不动的日程。   正看得两眼昏花掐太阳穴时,女秘书敲门进来报告说:有位李竞先生来访,之前并无预约,他说是曾经约好登门拜会的。叶成林一听微微一笑,转手将账本锁进办公桌。一面交代秘书去外间让临近办公室通道一排的人,关闭工作电脑,去休息室自由活动。一面稍加整理了衣着,笑容可掬的下楼迎客。   薛中泽今天登门并非空手而来,送他来的司机手上抱着一小盆茱萸,红绿相间很是喜兴,配上薛中泽身上银灰色的西装外套,显得更为娇艳欲滴。   两下一见面叶成林就不禁笑开了花:“嗨呦,我的弟弟,还给我带花来。听老人们念叨-老爷们儿爱花,怕媳妇儿。你是希望二哥惧内吗?”——“第一次郑重登门,总不好空着手;可二哥您什么都不缺啊,可把我为难坏了。恰好想起今天是重阳节,‘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权当借个好意思,祝二哥生意红火财源广开吧。”   叶成林把巴掌拍的啪啪响,回身招呼秘书,赶快着接过花盆摆进他办公室里,转而打发走送脚司机,揽着薛中泽的肩将之让进了宽敞的会客室。   落座之后秘书进门献茶,薛中泽摆摆手说,他还在吃中药,烟酒茶咖啡,一律被医生列在禁止之列。叶成林嗤笑一声:“真让河东狮给管成乖巧小丈夫儿了。连大碗茶都不敢喝,难道真让人给你拎一桶井拔凉水来?”——“二哥说笑了。以咱们兄弟的交情,不拘是大碗茶还是凉水,都跟喝酒一样。今天是专程登门致谢的。日前一番行程多有奔波,还险些带累到东哥和您的声誉受挫。我心里一直不安。因而出院后第一件事就是来向二哥当面道谢。”   叶成林把手一拍假作懊恼切齿状:“行,打住吧。再说几句,我更压不住心头的嫉妒奔涌了。顾大官人上辈子积了什么德,得了你在身边儿为之鞍前马后的,嗯!?你说说看,为什么?那么个眼高于顶的人,你怎么受得了他?”   闻言至此薛中泽明白这层窗户纸显然已被捅破了。段志国被击毙连带着翻出了数年前的旧案,关于李竞其人的诸多讲道也难免沉渣泛起。结果都被顾寒江一巴掌压下,一语道破有人想借以掩盖某些龌龊居心,字字句句堪称诛心。再加上港岛一轮激战,顾寒江与薛中泽的身份、关系,都不可避免的被公开。   在略加沉吟片刻后,薛中泽十指交叉面色诚恳的缓缓道:我先问您一个话题。您能给我学学,小时候放学后,叶叔接你们回来吃饭的景象吗?再或者形容一下,小时候在学校淘气打架被请家长,叶叔回家让您罚站后,拉着你的手给您讲道理的情景吗?可我跟您说实话,在我上小学期间全部记忆里,这些情景一概没有。   “顾寒江是我有生以来遇到的第一个以道理教我的人。他告诉我‘用武力只能把人打倒,但未必能使人臣服。’还有‘以德服远,必先以实力配位’。”   叶成林缓缓啜饮的手中的绿茶,静静听着,偶尔点头表示认同。慢慢闭口回甘,依然笑着感叹:“所谓令天下人遍识不足道,有三两相知方为足。寒江公子与贤弟的相知之情,实在是令人艳羡不已呀。”   狡辩到此略有疲惫感,薛中泽拿眼一扫选中了云头香案桌上,一柄横置摆放的长刀,不禁心头一跳。“二哥也喜欢收藏这类冷兵器,不知小弟是否有荣幸瞻仰一下?”——叶成林把手一划:“这座大楼里所有的东西,你只要好奇随便拿过来看。”   薛中泽分外惶恐的双手捧下长刀,用软布垫着手柄,拨动刀鞘上的机簧,将长刀缓缓拉出鞘,立时觉得一股汉森之气直掠肌肤汗毛。长刀全部出鞘后,他一手擎刀一手提鞘,审视着锋刃、护手,刀柄、刀鞘,最后将长刀还匣郑重归位。“真是一把好刀。”——“这是大哥成茂送我的。他在南方任职期间,古越地刀剑锻造世家打造的。我家里还有一把正宗大马士革长剑,那个工艺更加精致。能够一下弯成小‘N’字型。”   两个人就从刀剑开始聊,聊到了即将于祁思源商讨的融资共建意向,也聊到了薛中泽的“老专业”监控摄像设备的跟进换代···山南海北风土人情包罗万象。最后叶成林作揖致歉说:必须得去放水。   净手转回来,叶成林直截了当的就拨了电话给寒江公子,请示可否允许小竞儿留在飞腾大厦这边,用个便饭再回去。——顾寒江在电话里和蔼可亲婉言相谢说,今日就不便叨扰了,小竞目前还要按医嘱服药。改日身体康复,由他做东宴请,约齐一帮兄弟们一醉方休。   踏着阑珊灯光走出飞腾大楼不远,就看到顾寒江开车迎过来。薛中泽默然开门坐进副手座。车子启动约两分钟后,只听薛中泽镇定开言道:“我看见那把长刀了,在飞腾大厦的会客室里。刀锋长度、份量、锋刃形制都对;另外刀鞘内侧还有残留的血迹。”   顾寒江推了一下档把就直接搭在薛中泽肩上:“叶氏飞腾是早晚要查的,如何查从何入手,你就斟酌着办,但现在我们和叶氏还不能明火执仗公开对峙。我现在就关心房子装修,还有怎么给猫儿补养身体,及早把药扔下。”   前方亮起红灯,顾寒江稳稳停住车,摸起门斗中的水杯地给薛中泽,让他喝口水:“叶成林今天没再提那个话题吧?”薛中泽摇摇头接过杯子,嗅出了淡淡的药味,又是黄连厚补。“算他小子识相。笑笑,跟你说个事儿啊。趁这段一同修整的时间,咱是不是能要个孩子。”顾寒江一言落定,薛中泽随即含着一口药茶,鼓着两腮转头象看妖怪现原形似的盯着顾寒江。顾寒江刚想继续煽情,就被羞涩地段一把抓惊得炸了毛:“嗨!贼手往哪抓呢?!”   “不是,我想摸摸,您额外长出了什么设备来生孩子?反正我还是那套原装零件儿···”   顾寒江哈哈笑了,他喜欢逗弄猫儿,不拘荤素结果肯定会心情愉快。抚摸着猫儿的后颈浅笑着:“我没说胡话,只要你同意,余下的事都由我来办。我也觉得早晚都得有个孩子,咱俩能踏实过日子,各方面就都踏实了。而且吧,你还不受指标限制··哈哈。”   豹猫沉寂十年一朝现身就一击致敌,龙强风头日盛,难免不会令人有功高镇主的忌惮,必须适当其时铩剪其翼。顾寒江四两拨千斤的玩把太极推手就将事态矛头及时转向。   薛中泽身为特能密工的身份已经半公开化;豹猫现身后一番作为干的无比干净漂亮,还把寒江公子去皮取瓤吃干抹净。就是这么牙碜的事,顾寒江当时就点头承认,肯定得脸不变色心跳的,那叫一个坦诚,没羞没臊直至令人发指的地步。可人家自己甘心乐意的,你能把他怎么着!   正职总长不仅说不出半个不字,还捂着眼睛挑着大姆哥夸他有情有意有肝胆。其实暗中何尝没有计较:寒江公子能知道适时退步就好。顾寒江率领的龙强集团,素有当代“霜台鹤翔卫”的雅号;总不能为点风花雪月就把“鹤翔卫”大阁领逼反了吧!   款步回到龙强大厦内住处,顾寒江从腕上摘下一串白玉念珠,郑重的套上薛中泽手腕。今天去潭柘寺登高进香,他特意请住持师傅为念珠念经开光,不为祈愿,唯图心安。   108棵玉珠颗颗浮雕成莲花苞,上缀有蜜蜡、青金、绿松、红珊瑚、粉毛水晶、黑玛瑙、砗磲、石榴石分别雕刻的佛八宝—‘轮、螺、伞、盖、花、罐、鱼、长’,其中尤以鸡油黄蜜蜡雕刻的金鱼最是精致剔透。(佛八宝中金鱼象征自由、超越、富裕、祥和。鱼行水中,畅通无碍,故金鱼又有慧眼之意。)   猫儿,相信哥的承诺,我们永远不会分开。你为我雕琢铸就成一台须弥座,我将留给你一方自在天。 ————全文完————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